山明水秀(結局)
……
那天下午,她見到了子悅。
當時她正陪著慕容無風在湖心的小亭裡說話,忽然有個細小的身影向他們奔來。臨近了,她的腳步卻遲疑了起來,一閃身,躲在一個亭柱的背後,偷偷拿眼打量著她。
女孩子梳著兩條長長的小辮,眼珠骨碌碌地亂轉,一臉的調皮相。
「子悅。」慕容無風叫道。
女孩子扭扭捏捏地走過來,一眨眼,又躲到慕容無風的身後,死死地抓著父親的袖子不放。
她的臉很瘦,秀美絕倫,皮膚是粉紅色的。眼睛裡滿是大膽和天真,濃密的長髮光可鑒人。
「怎麼?不認得媽媽了?」慕容無風一把將她從身後拉出來:「你總問我媽媽為什麼還不回來,現在媽媽終於回來了。」
說這話時,他故意裝出一副平淡的語氣,好像這並不是件大事。荷衣彎下腰來,摸了摸女孩子的頭頂,道:「子悅,你不記得我了?」
子悅瞪大眼睛,怔怔地盯著她,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忽然指著她頸上的一串紅豆,奶聲奶氣地道:「這是爹爹做的。我也有一串!」說罷,將自己脖子上的那串紅豆從懷裡掏了出來:「你看!」
她驚喜地看著那兩串鮮紅的紅豆,笑道:「子悅帶著它真好看呢。」說罷,將她抱在懷裡。那柔軟細小的身軀先是不好意思地掙了一掙,接著,便任由她緊緊地抱著了。女孩子將耳邊的一縷長髮拉開,揚起臉,得意洋洋地道:「媽媽,你看!」
兩個人都湊過頭去,看見她粉紅的小耳朵上已紮了個小洞,一邊綴著一粒珍珠。
「誰給你扎的耳朵?」慕容無風很快發現小洞的邊緣微微發紅,顯然是腫痛未消。不禁板起了臉。
「是我求的二表姐……」子悅怯生生地道。
「挺好看的,媽媽也有一對呢。」荷衣笑道,給她看自己的耳環。
「媽媽,你再聞這裡!」聽得荷衣讚許,她更高興了,又將頭低下來,掀起自己的一條小辮子放到荷衣的鼻尖上晃來晃去。
「唔,好香。這是二表姐的桂花油麼?」她柔聲道。她也曾是女孩子,女孩子喜歡的東西,她哪有不知道的?
「嗯!」子悅的一隻手往上一勾,自然而然地摟住了她的頸子,在她懷裡縮著肩頭,低著腦袋,靦靦腆腆地笑了起來。
她並不知道桂花油怎麼用,便將它抹了一道又一道,給陽光一照,油光閃亮。
「還有這個!」細嫩的十指伸出來,小小的指甲蓋染著通紅的鳳仙花。
這一回,夫婦倆同時說道:「好看。」
子悅在他們身邊玩了一會兒,倦了,鳳嫂把她牽了回去。
「星兒又睡了麼?」慕容無風問。
「秦嫂帶著他玩兒去。」她笑了笑:「不然,我怎會這樣閒?」
那一瞬間,他覺得她的笑容有些奇怪,眼光之下暗波湧動。
他在心裡嘲笑自己。他雖不是徹底地瞭解荷衣,卻對她的一顰一笑瞭如指掌。她的表情原本簡單,有心事的時候也會笑,卻一定微微皺眉。
「這幾天你該好好地休息一下。」
隱約地,他想到了什麼,沒有追問。
「告訴我,那箱子在哪裡?」她忽然道。
「什麼箱子?」他明知故問。
「那只你鎖了又鎖的箱子。」
他微微一愣,道:「你怎麼會知道那件事?」
「上午我到廚房幫星兒要了一碗蒸雞蛋,便和劉嫂聊了起來,是劉嫂告訴我的。」她看著他的眼睛,道:「我以前的東西都放在那只箱子裡,對麼?」
他避開她的目光,淡淡道:「我早已派人替你訂做了所需的衣物……你不必到那裡去找舊東西。」
「我要看那只箱子。」她不為所動,堅定地道。
「我不會再打開它了。」
他閉上眼,故意不去看她炯炯發亮的目光。
「難道裡面有我不能看的東西?」眼色一凜,她問。
「沒有。」
「那你告訴我箱子在哪裡。」
沉默了很久,他說:
「不。」
他聽見她深吸了一口氣,平日,一旦有爭執,她總用這種法子讓自己平靜。可他卻知道,她在發怒。
過了片刻,她從懷裡掏出一個油紙包,道:「這三片碎紙一直跟隨著我。你昨天說,這是我從一本書上撕下來的。這本書也在箱子裡,是麼?」
他歎道:「你想知道什麼?」
「我想知道我以前都做了些什麼。」
「我已經都告訴了你……」
「不,不夠!」
說完這話,她扭身就走了。
荷衣,你的記憶不屬於我。他望著她的背影,苦笑。
……
那箱子不會放到離他的臥室很遠的地方。她奔回屋去,將書房與寢室仔細地搜索了一遭,一無所得,便走進那間寬敞幽深的藏書室。
書室在一道優雅的籐花門後。慕容無風的住處原比她的想像要大得多,她見過好多扇門,知道推門而入又會遇到另外的門,她想,把這些門和出口弄明白,一定要花掉很長的時間。
她感到一陣悲傷,不知道這個行動原本不便的人,為什麼要把自己的房間弄得如此複雜。
她掀簾而入,忽然呆住。
迎面立著無數個漆黑沉重的柚木書架。纍纍的書籍層層疊疊。書架擺得錯綜複雜,有好幾道入口,她從其中的一個入口走進,在裡麵糊裡糊塗地轉了幾圈,又從原地退了出來。
她忽然明白,這些如堵堵城牆般沉默矗立著的書架原來是座奧妙莫測的迷宮。與迷宮不同的是,你在裡面不用擔心走不出來。你任意選項擇一個入口走進,最後都會從那個入口退出。可是你卻很難弄明白這間書室究竟有多深,最後一層究竟在哪裡。
我是個讀書人。她記得慕容無風曾這樣介紹自己。他很自豪地說,自己的藏書比他那位中過榜眼作過翰林學士的舅爺還要多出十倍。他還說,自從他開始讀書,就覺得自己走進了一座巨大的迷宮。
卻不知原來連他的書室也是一個迷宮。
這當然擋不住她。她輕輕一躍,跳上了房梁。展目四顧,很快找到了最後的一排書架。它的背後離著牆壁還有一片很大的空檔,她柔軟的身軀在窄小的空隙中一個倒翻,輕而易舉地滑到了書架的背後。
在那裡,她終於看見了那只滿是鐵鎖的箱子。
捅開所有的鎖並沒有費掉她多少氣力。她只被自己的手勁嚇了一跳。開箱時她一陣激動動作過猛,箱蓋上一層薄灰揚了起來,讓她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比起那些一塵不染的書廚,這只木箱顯然已好久不曾被人碰過。除非爬過那個巨大的書架,就算是來打掃的僕役也很難發現。慕容無風自己則更進不去。
遠處的壁上雖燃著巨燭,光線卻很陰暗。她點亮了手中的一隻蠟燭。
箱子很大,塞得很滿。最上面是十來個畫軸。她一張一張地看下去。細緻的工筆,似嗔似笑的神態,在朦朧的燈影中呼之欲出。他精雕細琢著畫中人衣物上的每一路縐折與紋飾,彷彿被畫的人就坐在他眼前,供他臨驀。
她想像著他每夜在孤燈下,對著畫像凝神端詳,癡迷不悟的樣子。
她一直不覺得自己長得好看,看著他的畫感到一陣羞愧。
箱子的一角放著一隻八角燈罩,每一面上都畫著一個舞劍的紫衣女人。拿到掌心輕輕一撥,燈罩轉了起來,紫衣女子的劍也跟著動了起來。
一種沉重的情緒忽然湧來,堵住了她的胸口。她感到一陣窒息。
她將蠟燭放進燈罩,剎然間,紫色的人影竄上了牆壁,巨魔般地跳起舞來!她手一抖,燭火一偏,「騰」地一聲,火苗子竄上了燈罩,她心慌意亂地將它扔在地上,用腳一陣亂踩。虛煙一過,燈罩上的畫已蕩然無存,只剩下了一個焦黑的竹架。
玉蟬散落在四處。十數雙羅襪一雙雙地結在一起。
他收藏著她身上穿過的每一樣東西,包括襪子。
她好奇地將一雙羅襪解開——兩隻並不一樣。其中的一隻訂著花邊,足踝處還繡一朵荷花。另一隻卻是男式的,什麼花也沒有。衣裳也是如此,總是一件他日常所穿的純白絲袍之下包著一套女式衣裙,衣帶結成同心,緊緊地纏在一處。
無風,你一定是瘋了。她喃喃地道。
衣物之下,是一疊一疊的習字小冊。撿起一本翻開一看,最上面一行流利工整、清峻挺拔的,是他的字。接下來一排盤根錯節,張牙舞爪的,大約是自己的臨驀。一本本地看下去,漸漸地,她的字越來越小,越來越整齊,最後,竟也自成一體起來。
她這才明白那幾片碎紙上的字原本也是自己的手跡……那本書,是她替慕容無風抄寫的。
——只能這樣認識自己麼?
她將箱中之物一件一件地拿出來看著,撫摸著,聞著……時隔數年,往日的香澤消失殆盡,只剩下了一股樟木的氣味。
她閉上眼,想像著他們在一起的時光。
獨自看了很久,她才終於在箱底找到了那本染著鮮血的醫書。
如今,鮮血早已成了黑色,血腥藏匿無蹤,書裡只有一股乾燥的墨香。頭幾頁並不齊整,為血水所浸,翻捲得厲害。她很快找到了殘缺的三頁。
無須核對,在她最寂寞的那幾年,她早已對碎紙的邊緣瞭如指掌,經常在腦中想像另一半應有的形狀。
她發現自己完全看不懂這本書,她對醫學一無所知。
正當她要將所有的東西放回原處時,她忽然發現幾隻玉蟬的下面,還有一本書。書極薄,背面朝上,和木頭的顏色混在一處,極易讓人忽略。
她將它翻了過來,首頁上寫著「蜻蜓劍譜」。
慕容無風從沒有向她提起過劍譜,卻告訴過她她是陳蜻蜓的弟子。所以她有一本師父的劍譜,並不奇怪。
劍譜上前幾頁寫一些運氣吐納的訣竅,剩下大半均是劍圖和步法。她一看就懂,完全明白自己現在所用的最高深的功夫,十之八九便是從上面學來的。她正想細細地翻看了一遍,一頁紙忽然掉了下來。
那是一幅墨筆勾勒的肖像。一個身材細小的女孩子,打著一把雨傘,在雨中款款地走。雖只有寥寥數筆,韻致已充分顯現。
她的臉忽然通紅了起來,手心開始流汗,心砰砰亂跳。
紙的右側一行小字:
「荷衣小照。」落款:「逸章」。
六字雖小,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豪放灑脫之氣,絕非慕容無風的手跡。「逸章」也不是慕容無風的字。
她忽然感到一陣恐懼,心跳得更加厲害。她心慌意亂地將所有衣物一股腦地塞回箱子,用鐵鎖牢牢釘死,然後飛快地逃出門去。
……
殘陽從遠峰上落下時,湖面上忽然下起了小雨。
凝乳般的夜霧從山際間溢出,亭中茶氣微漾,香味怡人。
荷蕊半吐,葉上雨聲清脆。
他在心底捕捉著遠處輕濤起落的旋律。
獨自坐了很久,風有些冷,他忍不住大聲咳嗽起來。
他聽見身後一陣輕微的腳步,接著,一雙溫暖的手從背後圈過來。她的下巴抵著他的頸項,伸手替他拉好了毯子,然後輕輕地問道:「下雨了,回屋去罷。」
他沒有動,慢慢地克制著自己的咳嗽,卻克制不住嗓音的沙啞:「荷衣,你在笑我麼?
「沒有。為什麼要笑你?」
「我是個瘋子,一個可笑之人。」
她微笑,什麼也沒說。心裡卻仍在發抖。
「你當然不是瘋子。我才是瘋子。」過了一會兒,她道。
他的手冰冷,帶著一絲陰冷的潮意。她用力地握著他的手,將它們放在懷裡溫暖。
「剛才……你生氣了?」他又道。
「沒有。」
「你找到那箱子?」
「沒有。」
他咳得很厲害。
「我今天遇到了陳大夫。」她輕輕地道:「他說,你以前治過幾個失憶的病人。像我這樣的情況,你有七八成的把握。只需在頭上扎幾針就行了。」
「我……咳咳……沒有把握。」
「你不願意讓我知道過去的事情,是麼?」她黯然一笑。
他沒有回答,過了很久,才緩緩地道:「你不知道那些事,會活得輕鬆。——我是為了你好。」
「若是為了我好,至少也得讓我知道,是不是?」她跪下身來,抬起頭,看著他:「你不能替我做決定。」
「荷衣,我們都曾瘋狂過,現在平靜下來,好不好?」他的目光裡充滿著悲傷。
「不,我要知道……」她的淚水模糊了眼睛:「我要知道你為什麼這麼愛我!」
他苦笑著搖頭:「你又開始犯傻了。」
「你不是也很想知道我小時候的事情麼?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誰,在哪裡出生,今年多大麼?只要你給我扎幾針,一切都會真相大白。」
「不,我不想知道這些。這些對我來說都不重要——都不如此時此刻你站在我面前重要。」他急切地道。
「無風!」
他默默地看著她。
「答應我!」
他遲疑了很久,終於,點了點頭。
——那畢竟是她的記憶,不能不還給她。不是麼?
「今晚?」
「明天。」
那一夜很長很長。躺在他身邊,她既感到一陣內疚,又覺得自己的心中不能有太多的謎。他睡不好,在她的身旁翻來翻去,後來,怕打擾她,他只好一動不動。她知道他在黑暗中一直睜著雙眼。凌晨醒來時,她替他推拿,他的臉是青的,眼圈很黑,顯然一夜不寐。
他很快恢復了正常的情緒。雙手剛能自由活動,他便讓她坐到自己的身邊,拿出一個浸著藥水的棉團在三枚銀針上輕輕地擦拭。
「會很痛麼?」她忽然問,手不知為什麼,發起抖來。
「不會。」
屋內靜靜地燃著息香。她瞟了一眼陌生的家俱和前面這位其實還很「陌生」的人。她知道三針以後,眼前的一切會在頃刻之間變得熟悉。
他的手很穩定,慢條斯理地做著準備工作。
「會很快麼?」
「會很快。」
「三針之後,我會立即想起過去?」
「多半是。」
他的樣子與其說是沉著,不如說是像一個死刑犯人那樣對自己的命運無可奈何。而她卻很緊張。
「無風,你說,現在的你和過去的你,哪一個會讓我的感覺更好?」思量片刻,她忍不住又問。
「從沒有過去的我。」他無聲地笑了:「不過,我要你先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不再做傻事。」
「我做過傻事?」
「等你恢復了記憶,就會知道。」
「我答應你。」
「那我開始了。」
「好。」
他揚起手,正要將銀針刺下去,她忽然尖叫了一聲:
「不!不要!」
「怎麼了?」他停住手,問道。
「我放棄!我不想知道過去啦!」她大聲道,聲音幾乎衝破房頂。
「為什麼?」他一愣。
「我信你。」她甜甜地一笑,將三枚銀針從他手中奪走,扔回針盒之內:「你說你是為了我好,你的話,我信!」
「荷衣,我正在犯糊塗……」
「那就讓我們繼續糊塗下去吧!」
「你……能不能不要像一只壁虎?」
「我就是壁虎……」
他轉過頭去,發現朝陽剛剛升起,草露未晞,槐花灑滿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