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夜行
半夢半醒之間,馬車忽然輕輕一跳,接著緩緩地停了下來,歪向一邊。他聽到沉睡中的母親驚醒過來,尖叫了一聲:「家貴!出了什麼事?」
「的!這路上幾時又多了一個水坑?孩兒他娘,我下去弄弄就好。」 母親的驚呼頓時被父親粗大沉悶,嗡嗡作響的嗓音淹沒了。
劉家貴脫下羊袍,挽起褲腿,毫不猶豫地跳進水坑。只聽得「喀嚓」一響,水面的薄冰破了個大洞,那水坑遠比他的想像要深出兩倍,頓時半截身子都浸在冰水中。他雙手搬住車輪,咬牙往上一頂。馬車動了一動,又落回原處。他連搬數次,都無法將車輪抬到坑外。一怒之下不由得衝著車廂一陣大吼:
「都給我滾下來!的!車都快翻了你們還坐在上頭!」
車裡人立時驚慌地扶著車沿,抖抖縮縮地跳下來。先下來的婦人英娘是個瘦削標緻的女人,車外的空氣比車內寒冷十倍,她只好先用圍巾摀住耳朵,再將車上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接下來。那男孩倒伶俐,只輕輕地扶了扶母親的手臂,自己一跳,跳到雪中。
「接著!」
男孩眼光一錯,手中已多了兩件父親的上衣。在坑中的人上身□,下身濕透,黃裡透紅的肌膚在冰冷的冬夜冒著熱氣。他看見父親的雙眉已凝上了一層薄霜,粗壯的腿蹬住坑沿,手臂青筋,猛一使力,肩頭的肌肉山巒般拱起。他幾乎將整個後車廂都抬了起來,那車子卻停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駿兒,拿著我的鞭子,去打一下馬。」他在水中高叫。
「爹,我……我不會。」男孩子瑟瑟縮縮地答道。
「蠢蛋,你二伯沒教你?」
「沒有。」男孩子一臉內疚地看著父親。
「那我們今天只怕就要凍死在這裡了!」劉家貴不懷好氣地哼了一聲,繼續用力推車。
男孩子咬著嘴唇想了一想,忽然將皮袍一脫,「撲通」一聲跳進水裡,道:「爹爹,我來幫你!」
「駿兒上來!」英娘搶到坑邊,一把拉住男孩子的手,使勁地將他往上拽。劉家貴卻一掌推開她的手,粗聲粗氣地道:「這是爺兒們的事,女人站一邊去。駿兒,好樣的!你來頂住車輪。的,凍死我啦,咱們先喝一口苞谷酒再說。」
他從坑邊的衣物裡翻出一個葫蘆遞給兒子。男孩子仰頭灌下一大口,土產的苞谷酒酒性濃烈,嗆得他涕淚交流。他卻不肯示弱,不等眼淚流出來,又強自灌下一大口。
「現在還冷麼?」劉家貴問道。
「……不冷冷冷冷冷……」他本想說不冷,可惜實在太冷,牙齒凍得咯咯直響,一連說出了十幾個「冷」字。若不是下半身已完全麻木,他整個人幾乎就要直挺挺地倒下去了。
「也許你喝得太少了,要不要再來一口?」水中男人神情粗獷,有些不滿意地看著這個凍得一臉青白,嘴唇發紫的男孩。他原本想說:「我在你這個歲數的時候早已經……」又覺得現在不是教訓人的時候。便將厚大的手掌往男孩的肩頭一按,彷彿要將發抖止住,道:「還冷麼?」
「爹爹不冷,我也不冷!」男孩子大聲道,生怕自己不信,又加了一句:「真的一點也不冷!」
「這才是我劉家貴的兒了!以後無論遇到什麼難事,你只要想起這一夜,便沒有過不去的時候。用手頂住這裡!」
「爹爹,我……我的手發麻……」男孩子的話音裡已有些哭腔了。
「手發麻就用肩膀來頂。」父親無情的聲音再次響起。
兩人一起用力,劉家貴在空中甩了一記響鞭,兩匹雄駿的黑馬往前一探,車輪終於離開了水坑。兩人迅速從冰水中爬出來披上衣裳,又各喝了一大口酒,劉家貴抓起一團雪在兒子的雙手上用力地揉搓著,問道:「現在好些了麼?」
「痛!」男孩子皺著眉頭答道,感到腹中燃起了一團烈火。
「痛就是有感覺,上車去吧。」
「爹爹,我什麼時候才會像你那樣不怕冷?」
「小子,這是你頭一次哪。再多干幾回就好啦。」劉家貴摸了摸兒子的腦袋:「上車去罷,我們這就到家了。」
… …
雪地上的陽光十分刺眼,他踩著雪,跟著仙兒來到一個陌生的院子。仙兒穿著件繡著水仙花的新棉襖,胸前一個小小的圍兜,已被涎水濕透。她一點也不好看,眼睛極小,笑的時候就瞇成一條縫。母親常說,仙兒出生時老天爺正巧打了一個盹,所以她的腦子不管用,長得也不像劉家任何一個人。單從五官上仔細琢磨也找不出一點與自己相似的地方。她的臉蛋紅撲撲的,兩顆虎牙凸出來,隨時隨地流露出嬰兒般稚嫩無知的樣子。
「記住,你是我姐姐,我是你弟弟。」一路上他不停地向她重複:「弟弟,弟弟,弟弟……」
「哥哥。」仙兒不為所動,固執地叫他哥哥。
「你比我大四歲。」
「哥哥。」
「你為什麼叫我哥哥?」
「哥哥。」
「好罷。」他歎了一口氣,掏出水絹,替她擦了擦鼻涕。臨走時英娘給他帶了一大疊的手絹,就在路上已用掉了三條。仙兒不會控制自己身上流出的液體,她經常尿床、尿褲子。她在哪裡都會做出令劉家丟臉的事情來。
父親告訴他,仙兒喜歡熱鬧,喜歡人多,喜歡和一群小孩子們瘋鬧。「你跟著你姐姐玩兒,只要不讓她走丟就行。」
仙兒的眼光怯生生的,她不肯拉他的手,出了門就拔腿飛跑。他追上去,從懷裡掏出一顆糖塞進她的口裡。
她終於停下來,叫了他一聲哥哥。他趁機拉住了她的手又不敢抓得很緊。她不情願地拉著他往前走了幾柱香的功夫,停在一個有著碧油屏門的院子門口。
門內傳來孩子們嬉戲之聲。
他遲疑片刻,推開院門,頓時無數的雪球向他飛來。仙兒尖叫著奔了進去,他看見一群孩子一面向她扔雪球,一面追著她大喊:「傻大來囉!傻大來囉!」
其中一個男孩子喝道:「傻大別動!」
仙兒立即站住,立時又有無數的雪球向她打去。她樂得咯咯直笑,過了一會兒,見雪球越來越密,又哇哇地大哭了起來。
「傻大,我們把你堆成雪人,好不好?」另一個男孩子道:「你不是一直想玩雪人麼?這回我們堆個大的——」話音未落,一個黑影直衝過來,對著他的臉就是一拳,打得他眼冒金星,接著一張憤怒的臉向他惡狠狠地喊道:
「別欺負我姐姐!」
被打的男孩高他一頭,中了一拳,身子只是晃了一晃,一怒之下冷不防抓住他的領子,將他踹倒在地,一條腿半跪在他的背上,道:「你是傻大的弟弟?」
「是!」男孩的手被擰著,痛得鑽心,卻拚命咬牙忍住。
「那你就是傻二!」
「我不是傻二,我叫劉駿。」
「傻大的弟弟就是傻二!」
「傻二!傻二!傻二!」一群孩子拍著手圍著他叫起來,他怒氣衝天地翻了個身,朝著那個欺負他的人猛撲過去。
「打架囉!打架囉!大家快上呀!」男孩子們一擁而上,頓時疊成一個人堆,將他夾在當中,大家互相扭打起來。他感到有人擰他的耳朵,有人踢他的腿,他也擰別人的耳朵,也踢別人的腿,十來個男孩子壓在一處,二十條腿踢著雪花亂飛。他瞅空將身邊一個人的褲子撕了個大洞,又一拳打在別一個人的腰上,有一半的人嗷嗷亂叫。正鬧得翻天覆地,只聽得有人叫道:「快撤!有人來啦!」頓時,七八個小孩從人堆裡跳起來,跑得無影無蹤。劉駿身子一輕,低頭一看,只有一個小個子的男孩被他壓在身下,正使勁地拽著他的衣裳。他餘怒未消,對準他的鼻子「砰」的就是一拳。鮮紅的鼻血立時狂湧而出。那男孩怒道:「你幹麼打我的鼻子?」說罷,一口咬住他的胳膊。
他回手一拳,正捶在男孩子的臉上,這一回,他有些心虛,不敢用力,可那男孩子一張白皙的臉上卻出現了一塊烏紫。他扭住男孩子的頸子,騎在他身上,道:「說!下次還敢不敢欺負我姐姐了?」
「我沒欺負過你姐姐!」
「抵賴是不是?」他使勁擰他的手,男孩子痛得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也不肯示弱,道:「我沒抵賴!」
「剛剛是不是你向我姐姐扔雪球?」
「什麼雪球?我剛出來。」
「你剛出來怎麼會被我壓在地上?」
「我也不知道。我看見有人打架就過來了。」
「你過來幹什麼?你湊什麼熱鬧?」
「我不知道你們在幹什麼,我只是喜歡打架而已。」男孩子道。
劉駿一聽,哭笑不得,連忙放開他:「那我剛才豈不是白揍了你一頓?」
男孩還在不停地流著鼻血,便從懷裡掏出手絹將鼻子摀住。
「你的眼睛也腫了。」劉駿道。
「過幾天就會好的。」男孩子道。
「對不起,你若早些告訴我,我也不會打你的。」
「不要緊。我不是也把你的手咬破了?下次若還有架打,記得叫上我。」
那男孩子雖又瘦又小,卻是膚色白皙,模樣清秀,全身都裹在一件白色的狐袍子裡。
「我是新來的。」劉駿道。
「哦。」
「我叫劉駿。」
「我叫慕容子忻。」
「你的名字為什麼那麼長?」
「不知道,你就叫我子忻好了。你從哪裡來?」
「我……我從鄉下來,是鄉下人。」
子忻覺得這句話很奇怪,道:「這裡就是鄉下。」
「我是說,我是山裡人。」他更正了一下。
「我也是山裡人,這裡的山很多的。」他接著又問,「你明天去不去家塾?」
「爹爹說要我去,不如咱們一起去吧。」
「好啊。」子忻點點頭,停頓片刻,忽然問道:「你識字麼?」
「不識。」
「我也不識。」他開始咬指甲。
劉駿問道:「你為什麼還咬指甲?」
「我天生就喜歡咬。」
「起來罷,別老坐在雪地裡。」他道。
男孩子雙手在雪地裡一陣亂摸,摸出一對枴杖,慢吞吞的爬了起來。
「你的腿怎麼了?」
「我走路不是很方便。」 好像曾有一千個人問過同樣的問題,男孩子的臉上露出了不耐煩的神態。
「我來扶你一下吧?」
「不用。」
「下回若有人敢欺負你,只管來找我,我幫你打架。」看著男孩子一臉青紫,堵在鼻上的手絹又是一團殷紅,走起路來更是瘸得厲害,他頗感內疚。
「沒人欺負我,」慕容子忻道,「我很少出門。」
「那我去找我姐姐了。」
「再見。」男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