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茶軒
這是一個古怪的地方,門票很貴。侍者是清一色的二八少女,拎著古銅色的茶壺,赤著雪足在翠綠的地毯上悄無聲息地行走。
在這裡,你不必喚人添茶。那些侍女永遠比你先看見茶杯裡的水還剩了多少。
高聽泉就坐在靠西側的一道素屏之後,面前放著一張漆光退盡、儼若烏玉的古琴。
他穿著件半新不舊的青袍,腳蹬雲舄,看上去又黑又瘦,並不引人注目。他不是這裡的常客,卻不知為什麼,一連三日天天光顧,每日辰時即到,日晚方去,喝六杯橙茶。亭午時分,一碟鳳梨糕便是午餐。
「怎麼樣?還沒有決定?」田三爺背著手,悠閒地踱過來笑道。他是逝水茶軒的老闆,又是本地有名的經紀,賣房賣地賣古董賣家俱,什麼都賣。茶軒裡往來的都是貴客,只要手中有貨,知會一聲,他總能很快找到買主。
「公子琴技超絕,何不親彈一曲,以別真假?讓我們這些俗人也順便享享耳福?」見高聽泉一連數日都不回話,也不給價,他不禁有些著急,便催了起來。
「但得琴中趣,何勞弦上音?」高聽泉抿了一口茶,不緊不慢地道。
「一千五百兩,這是底價。若不是知府大人出了點事,需要錢填幾個窟窿,也不捨得賣。」
「如果是真貨,當然不貴,」高聽泉道,「田三爺不會不知道,我也是個靠手藝掙錢的窮人。」
田三爺聽罷心中一個勁兒地後悔,真不知道自己吃錯了什麼藥。原以為茶軒裡貴人不少,雅人更多,豈知抱著琴問了一圈,都無人搭理。後來總算有人答應引薦一位擅琴的人來看貨,那人一臉的陰沉,進門只是枯坐,一句話也不多說,再問兩句他就嚷窮。而這消息因此卻漸漸地傳了出去,已有兩位闊綽的買家守在後頭,等著驗貨談價,沒準還有浮動的餘地。所以田三爺打定主意,一千五百兩就是一千五百兩,一分銀子也不讓。
「公子想必已看了清歡閣孫老爺子的鑒書。過了他老人家的法眼,難道還會有假?何況這琴原本就是從清歡閣賣出去的,當時開價四千兩,兩家爭著要,最後以六千四百兩成交。」
高聽泉不為所動,白眼一翻,好像自己面前的人是個十足的騙子:「我怎麼知道那是同一張琴?」
「公子莫非還想求鑒一次?孫老爺子倒不是沒空,只是他的鑒金貴得離譜,一次一百兩。你曉得,這年頭就是請名醫接生一個活蹦亂跳的嬰兒,也不過十兩銀子的謝禮。」
「除了孫老爺,其它的店子也有鑒師。榮記古貨今天掛出的牌子裡有兩位新人,我隨便請了一位來看看。」高聽泉道。
田三爺一聽,氣不打一處來,幾乎衝著這個人吼了起來:「榮記古貨,那種下三濫的店子你也去?」
高聽泉沒吱聲。
他去的原因只因為那裡鑒價便宜,新人更便宜。
覺察到自己憚度有些急燥,折殺了這百年古琴倒無謂,折殺田三爺的氣度卻是斷斷使不得:「嗯……當然……這麼貴的琴,多讓幾個人看看,不會有壞處,」他一邊假笑一邊敷衍,「不過,只怕要請公子快些決定。後頭等著瞧貨的人還有好幾家呢。」
「三爺放心,不論買不買,今天一定給你一個回話。」
話音剛落,只見一位侍女引著一個人向他們款步而來。此人全身都埋在一件的斗篷之中,顯得男女莫辨。到得面前,將風帽一脫,方露出一張清秀標緻的臉來,蛾眉淡掃,目如秋水,內穿一件素色春衫,原來是位女子。
高聽泉打量了她一眼,皺起了眉。
「這位就是高公子。」侍女指著他,輕聲道,「姑娘要見的人是他麼?」
「我想是的。」女子微微一笑,襝衽為禮:「敝姓蘇,雙名風沂。榮記古貨的鑒師。是榮老闆叫我來的。」
「這位是田三爺。」侍女又道。
「田三爺也是榮老闆的朋友。」女子含笑作禮。
田三爺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讓自己不要笑出聲來。做古董這一行,從來沒聽說有女人當鑒師的。便是當年寫《金石後錄》的李清照,也不過是玩玩而已。且這女子不戴簪環,身無長物,便是衣裙也是普通貨色——行家出場連個像樣的行頭都沒有——難怪要惹人笑話。
「公子想要我來看的,便是這張琴麼?」蘇風沂指著桌上之物又道。
兩人同時點頭。
「我的鑒價是三十兩,先付後鑒。現銀、銀票皆可。現銀最好是三元祥的十兩圓錠,銀票只收大通、合順、寶昌三號,其餘皆不用。」她很老練地報了一個價。
高聽泉板著臉將三十兩銀票交了上去。田三爺在一旁只是微笑。
「多謝,」蘇風沂將銀票折好,放入荷包,又道,「這是高公子與榮記古貨一對一的買賣,田三爺不會也有興趣來聽罷?」
田三爺摸著鬍鬚道:「蘇姑娘的規矩果然大得很。不過,我倒想聽聽這張琴姑娘會怎麼說。」
「聽一次也是三十兩。」她滿眼笑意,談起錢來卻是一分不讓,毫不客氣。
田三爺無奈,低聲囑咐了一句,一位侍者匆匆去賬房拿了銀票交過來。
收好了錢,蘇風沂方從懷裡掏出一雙薄如蟬翼的真絲手套,慢條斯理地戴好,又問:「這桌上能否再多點兩支蠟燭?」
「當然。」
她對著琴端詳了片刻,看了正面又看背面。然後脫下手套,認真地淨了手,在琴的兩側細細地摸了幾趟。最後「錚」地一聲,撥響了其中的一根弦。
茶軒裡的坐客都是雅人,交談之聲甚低。不仔細看,還以為這些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是在商量什麼陰謀。這古琴無端地一響,其聲悠遠清越,在這幽靜無聲的茶室無異於驀然間響起了一個炸雷,直惹得眾人一陣惱怒,紛紛側目。田三爺連忙雙手團團作揖,慰之以安撫的一笑。
沉默半時,蘇風沂抬起頭來,看著高聽泉問道:「這琴開價多少?」
「一千五百兩。」
「其中當有田三爺至少兩成的佣金,是吧?那麼實價大約一千二百兩。」
高聽泉地道:「接著說。」
「這是偽琴,不值那麼多。依我看,二百三十兩足矣。」
田三爺臉色紫漲,怒叱:「胡說八道!」
高聽泉心頭微微一震,臉上卻不動聲色:「何以見得?」
「古琴以斷紋為證,不歷五百歲不斷。歲愈久則斷愈多。斷有數等,以肖梅花者為最,牛毛次之,蛇腹為下品。梅花斷極古,非千餘載不能有。而後兩者易偽。一法以火逼熱,掩之以雪,隨皴而裂,儼若蛇腹,寸許相去一條;一法以蛋清入灰塗之,用甑蒸之,懸於風乾日燥處,亦能有斷紋少許。最好作偽的便是這種牛毛斷,只需用小刀或銀針劃絲,再用光漆磨補,便真假難辨。偽琴業裡出名的高手共有六位,這一張琴想必出自古杭舒氏。舒家老太今年高壽七十,原本秦淮艷妓,精通琴藝。她做的牛毛斷專用五歲童女之發反覆打磨,又用細蠟描補,是以極難辨認。以手再三撫之,方覺有裂痕。若是真貨,當觀之有紋而拂之無痕,合縫無隙,亦不發散。現在市面上看得到的古琴,以唐開元、天寶時的雷、張、越三家所制為至寶。此款的龍池鳳沼仿的正是名師雷霄之法。腹內竟有「開元癸丑三年斫」之款,果真膽大心細,毫無遺漏。」一口氣說完,她眼珠滴溜溜地一轉,「不過,這琴桐面梓底,用的是上好的陽材,奏之旦濁而暮清,晴濁而雨清。其音透脆清亮,淳淡之中有金石之韻,仍然不失為一張好琴。——就算不掛上古琴的名頭,市價也在二百兩以上。」
這一番話只將面前的人說得啞口無言。怔了半晌,田三爺哈哈一笑,道:「姑娘高鑒,田三佩服得緊。不過這琴可是經過了清歡閣孫老爺子的金眼,鑒票也是他開出來的。以老爺子在本行的名聲地位,該不會輕易走眼罷?」
蘇風沂淡淡一笑,不以為然:「鑒家失手也是常事。孫老爺子雖見多識廣,可惜是個男人,年紀也大了,手感不免粗糙。這牛毛斷紋仿得如此細微,只有肌膚柔嫩的女子方能摸出。不然古行舒家世代制琴為業,一群工匠而已,何以一時間成了巨富?」
田三爺聽得心頭火起,卻欲辯無辭,只恨不能一拳將這烏鴉嘴的女人揍倒。當下雙眉一挑,冷哼一聲,別過臉去,問道:「公子,你是聽她的,還是聽孫老爺子的?」
高聽泉慢慢地品了一口茶,將口中的茶葉嚼了嚼,「撲」地一聲吐在杯裡,這才淡淡地道:「抱歉得很,這琴我不要了。」
「方纔蹈話還請兩位代為緘口,後面還有幾位主顧等著相看。兩位慢坐,我先告辭一步。」田三一面將琴裝入琴盒,一面低聲吩咐侍從:「備馬,去清歡閣。」
一時間,茶軒又安靜了下來。蘇風沂笑道:「田老闆好像惱羞成怒了。」
「差不多。」
她忽然掏出那張銀票放在桌上:「對了,你的銀票,請收好。」
高聽泉一怔,沒有接過:「這是你的錢。」
「這次免費,謝謝你相信我。」她揚長而去。
蘇風沂大步走出門外時,並不知道自己此舉已挽救了好幾條人命。
——高聽泉本名高樾,外號「六閒刀」,乃是川蜀一帶出名的刀手。此君終日陶醉於美酒琴聲,不到甕中無米灶上無鹽不會去接生意。只要荷包裡還有幾兩銀子,就算你有一萬兩的買賣也請他不動。而窘迫之時卻半點也不挑剔,往往只為幾百兩銀子就去殺人。所以剛才他若將那張古琴買下來,便會立時花光所有的積蓄。過不了幾日,就會攜刀出門,去掙下半年的費用。
… …
「醉罷聽琴,何如雨中試刀?吾刀如二八佳人待字閨中,以蒙閣下青眼為幸。四月十七,申時二刻,候君於松風谷,唐蘅。」
薄薄的灑金葵花箋上暗香四溢,彌日不散。
那是一筆輕靈絹秀的行楷,如亭柳橫斜,牽衣帶袖;又如落花飛雪,迎風而舞。
短信是一個店小二前天送過來的,高樾並不認識寫信的人。所以他只好到逝水茶軒去買了一本最新的《江湖刀譜錄》。翻到第一頁,看見了自己的名字:
「第十,高樾,嘉慶人,又號「六閒刀」。其刀二尺九寸,狹長而彎,類東瀛劍,不知出處。年歲:不詳;師門:不詳。」
然後連翻兩頁,終於找到了他想知道的消息:
「第二十八,唐蘅,出蜀中唐門。用「輕雲落雁刀」,乃當年吳東劍師魯三觀所造,其式見附圖。年歲:十九。父,唐潛;祖父,唐隱嵩,已逝;祖母,何潛刀,已逝。師從其父。另,其父及祖父母事,見焚齋先生之《江湖見聞鈔》。」
唐蘅身後那些響亮的名字在高樾的耳中不過爾爾。他一向對這些「江湖紈褲」不感興趣。可是馬有馬道,行有行規,人在江湖就要不停地接受新來者掉戰,輕易拒絕會被視成懦夫。何況高樾的收入完全仰賴他在刀譜上排行,一年之內的賽事若少於三次,名次便會迅速下滑。前年他大掙了一筆,導致去年懶病發作極少摸刀,名次便從一下子從第五掉到第十。再往後滑一位,他的名字就要出現在第二頁上了。
他還是比較喜歡自己的名字繼續保留在第一頁上,哪怕是最後一位。
所以申時初刻,他在宅內意興索然、嘔啞嘲哳地奏了一曲「離別操」,引得鄰居二嫂一頓劈頭蓋臉的隔牆大罵之後,便攜刀出門,騎著馬直奔三里地之外的一處荒郊。
天空忽然飄起了細雨。
雨中山色空濛,雲氣環繞,葛籐遍野,長草離離。
高樾第一次見到唐蘅時,他正騎在馬上。高樾覺他的樣子好像一隻鸚鵡。——這種感覺多年以後也不曾改變。
馬上人體態修偉,濃眉隼目,峨冠高靴,暗紅的披風,被風吹得獵獵作響,露出一件白底刻絲花鳥的長衫,淡著五彩,其色粲然。
看見來人,唐蘅從容下馬,道:「高樾?」
「正是。」高樾謹慎地點點頭:「唐蘅?」
「不錯,」他笑了一笑,目光深沉而專注,一絲若有若無的悒鬱遊蕩而出,「我很早就到了,發現這裡遍地都是草莓。我採了一大兜,你吃麼?」
他嗓音徐緩柔和,令人陶醉。
「不吃。」高樾漫不經心地答了一句,這才看見——也許是吃了太多的草莓的緣故——面前的這個人雙唇暗紅欲滴,彷彿塗著一層口脂。接著他又詫異地發現他的眉毛並非一叢亂草而是經過精心地修剪。說話的時候他站得筆直,顯得從容有度,雙手卻始終戴著一雙細軟輕薄的黑皮手套,大約是有潔癖。
「好罷。」他將一枚草莓含在嘴裡,慢吞吞地嚼了兩口,然後「撲」地一聲將一片貼在草莓上的葉子吐了出來。
還以為是唐門的暗器,高樾警惕地往旁邊一閃。
「放心,正式場合我從不用暗器。」他嘲諷地一笑,將長腿一抬,擱在馬蹬上,開始認真地繫起了靴帶。
——彼時,他正背對著高樾,前後左右露出極大的一個空門。高樾只需輕輕一刀,就可以捅穿他的心臟,或削掉他的頭顱。
這當然是件有失名譽的事,高樾絕不會去做。
他繫好了左靴,又系右靴,最後終於站直身子,道:「就在這裡,行麼?」
「行。」高樾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對了,我若不幸輸了,能不能麻煩你把我的屍首送回唐門?」他忽然道。
高樾指了指不遠處一道積滿了雨水的大坑:「我從不幹這種事。——最多將你拋入那條溝裡。」
唐蘅走過去一看,一個勁地搖頭:「如果你實在要這麼幹,就麻煩你先把我的衣服脫下來。」
「為什麼?」
「這衣裳乃名工所制。為了繡好我要的圖案,繡娘整整忙了一年。——我不希望這麼珍貴衣裳糟踏在又髒又臭的水溝裡。」
「抱歉得很,我從來不剝死人的衣裳。你要真地捨不得,最好現在就脫下來。」
唐蘅點點頭,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
「我不能死在你手上。」
當唐蘅說完了所有的廢話之後,高樾對這位紈褲的輕蔑已經到了極限。他急不可待地想拔刀,想將他立斬於馬下,讓他閉眼之前看見自己的鮮血灑滿那件刺繡的衣裳。
「轟」地一聲春雷暴響,電光與刀光相映,雷聲掩住了刀聲。
兩個人影在雨中翻飛,雨水原是緩緩而落,在亂刀的交割中加快了速度,幾乎變成了暴雨。高樾只覺得唐蘅的刀如影隨形般地跟著他,像只蝴蝶在他的胸前飛舞,差點落到他的頭頂上。他勉強地接了十招,已覺技窮,只得在他他閃電般的攻勢下連連後退。三十五招的時候,他以為自己瞅見一個破綻,看準唐蘅的喉嚨,一刀劈過去!
這時,他已被逼到了水坑旁邊,感到草淺路滑,四處都是泥濘。
可是那一刀只從唐蘅的頸邊劃過,沒留下半點痕跡,他自己的手卻猛地一震,感到一股大力翻江倒海一般地襲來,唐蘅的左掌揮出,已擊中他的胸膛!
「噹」地一聲,他的刀飛了出去,人也倒了下去,一頭掉進齊腰深的水坑裡。
狼狽中,他喝了幾口泥水,只覺氣血翻湧,渾身癱軟,怎麼也站不起來。在水中摸索半晌方抓住坑邊的一叢亂草,將頭從水裡探出來,正好看見唐蘅屈腿守在一旁,冷冷地看著自己。
雨水漫天而落。他閉起雙眼,等待最後一刀。
過了一會兒,他感到有隻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將他用力地從水坑里拉了出來。
他睜開眼,疑惑地看著他,既而目光落在他的手指上。
他已脫掉了手套,修長的十指塗著鮮紅的丹蔻。
觸電般地甩開了那隻手,他轉過頭去,對著泥坑狂嘔。然後嘶聲道:「你為什麼不殺了我?」
他默默地看著他吐完,站起身來,慢條斯理地整理衣冠,淡淡地道:「斬盡殺絕是男人喜歡的勾當,我不屑為之。」
蹄聲漸遠,當他再次睜開雙眼時,天地之間只剩下他一個人。
他忽然想,名字排在第二頁,總比沒有名字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