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搖醉魄

    作者有話要說:汗,後面幾章因出版原因暫時不能貼……等過了期限,一定貼全:)  第二十一章

    那哨聲是從一隻紫竹簫上發出來的。

    那是他父親的遺物,長二尺一寸,九節五孔,是大哥最喜歡的樂器。每當月夜心情好的時候,他可以吹出一支支令人神魂顛倒的曲子。

    經過雙手長時間地撫摸,竹簫發出潤玉般的光澤。他懷疑大哥經常在吹簫時陷入回憶,因為那些曲子音調憂傷、旋律模糊,可以從一曲毫無痕跡地竄入另一曲,無休無止地奏下去。只有忽來忽止的起伏暗示著他腦中的故事正朝著某個主題行進。

    他知道大哥的回憶裡少有樂事,他拒絕講父母親的死。只是不斷地說小時候父親是如何教他釣魚,教他吹簫,教他寫字和武功。他說父親是個和善的人,喜歡田野和村舍。他們住在大山中的一個村落裡,父親以捕獵為生,常常披一件粗布大褂,戴著桐帽穿著棕鞋,攜著他的手,穿行於山間的小路。小時候他總是騎在父親的肩上,一隻手抱著他的頭,另一隻手舉著糖葫蘆,涎水混著粘粘登液滴在父親的頭頂上。——他有一個快樂的童年。

    「那時你還小,」大哥說,「太小。」

    他知道他說的「那時」指的是父親去世的那一年。

    那一年,他只有兩歲,什麼也不記得。

    他循聲來到一株的桐樹下,大哥像往常那樣披著純黑的斗篷。唯一不似往常的,是他將半張臉隱藏在斗篷之中,月光溫柔地灑下來,正照著他臉上那道可怕的傷疤。他的神態冷峻陰鬱,眼中充滿殺氣,只有瞥向郭傾葵的那一瞬,目光中含著一縷難以覺察的溫和。

    「大哥。」郭傾葵垂首道。

    「聽子忻說,你受了傷?」郭傾竹拍了拍他的肩,低聲問道。看得出傷在,他的動作很輕,幾乎只是用手掌輕輕觸了觸兄弟的衣裳。

    「不礙事,已好得差不多了。」郭傾葵故意挺起,中氣十足地說道。

    郭傾竹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你不該來這裡,——我來找你就是想勸你快些回西北。」

    「我想幫你。」

    「幫我殺人?」

    「不不。」他連忙搖頭。

    「在西北人人都稱你『劉大俠』。你只救人,從不殺人。」

    他感到脊背有些僵硬,道:「是這樣。」

    「所以上次我托人給你帶的銀票,你叫那人原樣給我送了回來。」

    他沉默。

    「你不屑用我的錢,因為我的錢上沾滿了他人的鮮血。」

    他繼續沉默。

    「所以你依舊做你的大俠,不要來淌我這趟渾水。」

    如果剃掉鬍鬚,郭傾葵會露出一張與大哥十分相似的臉來。任何人只要看他們一眼,都知道他們是兄弟。不知為什麼,他卻不想讓別人覺察出來。雖然是兄弟,他們生活在不同的原則下。在西北,他一直蓄著鬍鬚,仍舊用劉駿這個名字。

    「哥,不如我們一起回西北……」

    「等幹完了手頭上的事就去。」

    他知道大哥要幹的事是什麼,且知道他是個行事必有計劃的人。大哥從來不幹沒有把握的事,不殺沒有把握的人。

    冷汗涔涔而下。

    郭傾竹一直看著他,忽然道:「你很冷?」

    「不,」他沉默片刻,彷彿在下決心,然後抬起頭,「哥,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麼事?」

    「請不要殺沈輕禪。」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他不該提起沈家。郭傾竹的瞳孔開始收縮,仇恨的火焰在眼底燃燒。

    雖已及時地低下了頭,他還是聽到咬牙切齒的聲音。

    「我是個殺手,」他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可是我也有原則。」

    郭傾葵默默地看著他,等他說下去。

    郭傾竹緩緩地道:「我不殺女人,也不殺小孩。」

    「可是,六年前我卻犯了一個錯誤。我誤殺了一個孕婦,以為她是沈空禪。」他轉過臉,斗篷的風帽微微滑落,露出受傷的右眼,「其實她是沈空禪的妻子。為此,在接下來的六年裡,我開始替一些女人殺人,只收取低廉的費用,有時甚至免費。——很多人都說我不是人。可信不信由你,一個人不論幹哪一行都需要有一種人的感覺,哪怕僅僅是幻覺。」

    「說了這麼多,」郭傾竹淡淡地道,「我只是想告訴你,我不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可是,」他慢慢地接著道,眼神很冷酷,「只有一個女人例外,我早晚非殺了她不可。」

    「這個女人就是沈輕禪。」

    那一瞬間,郭傾葵只覺全身的血液都已凝固。大哥的話讓他憤怒,他卻沒有爭辯,只是緊握雙拳,強行將憤怒吞嚥了回去。

    ——這麼多年來,大哥一直小心翼翼地護著他。每殺一個人,都會有一筆錢寄到劉家貴的手中。

    ——等他知道了大哥的職業,便知道大哥手中的鮮血,也有自己的一份。但對於大哥,他一直保持著敬意,甚至畏懼。因為大哥獨攬了一切,承擔了一切,卻從沒有要求他做什麼。

    無論是掙錢還是報仇,大哥都冒著性命的危險。他則輕鬆得好像一片羽毛,在西北自由自在地幹著自己想幹的事情。

    有好一陣子,兩人一言不發,只是彼此盯著對方。

    過了一會兒,郭傾葵道:「如果你想殺沈輕禪,請先殺了我。」

    郭傾竹反問:「如果我殺了沈輕禪,你會不會殺我?」

    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所以沒有回答,只是僵硬地站在大哥面前,聽見他陰沉的聲音從耳邊傳來:「跟我來,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 …

    他不知道骷髏能不能算是個人。

    在大哥的心裡,它一直活著。

    那是間屋子中的屋子,散發著泥土和草根的氣味。從外面看,好像剛從地底挖出來的一樣。他心裡暗暗地想,它原本就是個墳墓,只有大哥不時地從中進去。

    對大哥來說,那骷髏當然是個人。——無論是死去還是活著,只有人才需要時時被安慰。

    骷髏的旁邊放著一個青花瓷罐。

    他覺得這兩樣東西一左一右地擺在一起,怎麼看也不對稱。要麼是兩具骷髏,要麼是兩個瓷罐。

    見他目露疑惑,大哥開始講父親和母親的死。

    為了以防萬一,父親在自己屋子的牆壁上挖了一個隱蔽的洞,僅夠兩個小孩藏身。那天夜裡,全家人都中了埋伏,父親很快發現情形不對,在被人破門而入的前一刻,及時地將兩個孩子藏入洞中。

    大哥那時不到十歲,而他則兩歲出頭。事發之時正當夜半,自始至終,他都在熟睡之中。

    大哥親眼看見父親死於亂刀之下,他渾身血肉剝離,不復人形。

    母親則是活活地被火燒死,她在火中尖叫,呼喚著父親的名字。

    「媽媽當時已懷胎四月,」他輕輕歎道,「她總是問你,想要一個弟弟還是一個妹妹。」

    青花瓷罐裡裝著的,是母親的骨灰。

    也許重述親人的死是種罪過,父母的死在大哥的敘述中顯得簡單。他閉上眼想像那一夜所發生的事,發現腦中除了些模糊的影子,一無所有。而在這當兒他卻想起了自己的養父。想起了他粗糙的手掌和嘶啞的嗓門;想起了十幾年前那個冬夜父子倆一起推車的情形;他甚至還記得黎明前的空氣是如何冰涼刺骨,道旁的冷彬是怎樣高聳入雲,包谷酒的味道是如何濃烈嗆口……

    對他來說,父母的死雖讓他震憾,卻遠不如那一夜他站在冰水中的感受真實。

    他記得養父說過,以後無論遇到什麼難事,只要想起這一夜,便沒有過不去的時候。

    也許正是因為這句話,他讓太多的事情輕易地「過去了」。他想當大俠,便讓「大哥」過去了;他愛上了一個女人,便讓「仇恨」過去了。

    不是麼,每個人的一生都在選擇讓什麼過去,不讓什麼過去。

    為什麼他與大哥的選擇恰恰相反呢?

    燭火忽然「哧」地一響。

    他看見大哥在骷髏面前跪下來,用小刀割破手掌,血一滴滴地滴入燭火。同時口中喃喃自語,彷彿在進行某種儀式。

    他也跟著跪下來,抽出匕首劃破自己的手掌。學著大哥的樣子,讓血滴入燭火。這是他第一次這麼做,很不熟練。手放得太低,差點被火燎了個泡。

    一股奇異的腥味在他鼻尖遊蕩。

    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卻看見大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彷彿生怕這股腥味會逃走。

    然後,大哥站起來,他也跟著站了起來。

    屋裡的氣氛讓人無所適從,他像個生客一樣不自在,想逃走。

    「你常來這裡?」他沒話找話地問道。不知為什麼,腿突然一個勁兒地晃了起來。

    大哥斜睨了他一眼,點點頭:「以後,你也可以常來。」

    他低頭,沒有回答。

    「你不喜歡這裡?」

    「我不喜歡這些儀式。」

    「儀式有儀式的好處。有些東西如果腦子記不住,儀式可以讓身體記住。」一絲譏誚浮上他的嘴唇,「你看過觀音廟裡磕頭的女人了麼?她們並不是因為信才磕頭。而是頭磕多了,便信了。」

    他聽出了話中的挖苦之意,卻沒有反駁。

    骷髏的面前擺著七隻灰碟。其中一個上面放著紫砂陶罐。儀式完畢,他看見大哥從包袱裡掏出一個一模一樣嫡罐,恭恭敬敬地放到左手邊的第二隻灰碟上。

    「裡面裝的是什麼?」他問。

    「祭品。」

    「什麼樣的祭品?」他很好奇。

    「沈靜禪的肺,沈枯禪的肝。」

    看著剩下的五隻空空的灰碟,他心中暗暗盤算沈輕禪會被裝在哪一隻碟內。驀地,一陣噁心湧上心頭,他俯下身去,在地上找了個空桶,開始狂嘔。

    「聽著,」大哥不為所動,「我會很快結束這件事,到時我們會過上沒有仇恨的生活。」

    他略加思索便已瞭然。毫無疑問,大哥正在進行某種古老的祭儀。在祭儀中,他按照沈氏兄弟在中原的住所來安排他們的死。沈靜禪在南,五行屬火,祭用肺;沈枯禪在西,五行屬金,祭用肝;沈空禪在東,五行屬木,祭用脾;沈通禪在北,五行屬水,祭用腎。沈聽禪在中,五行屬土,祭用心。剩下的兩個碟子,想必會留給沈泰和沈輕禪。

    「等拿到了所有的祭品,我會將它們拋入九泉。祭書上說,如果將這些祭品獻給上蒼,我在這塵世上的所有仇恨都將消彌。」

    那一刻大哥的聲音是空洞的,他懷疑他的心靈已被某種神秘的力量佔滿。

    「我和你不一樣,」他輕聲道,「你的仇恨是真實的,而我的卻是想像的。我不會為一種想像去消滅真實的東西。」

    說話時他看了大哥一眼,燭光正照在他臉上。

    大哥的犬齒很尖銳,白瓷般閃閃發光。而他卻沒有向他告辭,推開門,大步走了出去。

    … …

    「咚!咚!咚!」

    「是誰?」

    「子忻。」

    「等等!」

    她一下子驚醒了,從床上彈起身來,飛快地洗臉、梳頭、換衣裳,這才將門拉開一角,斜倚在門框上,睫毛窗簾般地一挑,笑盈盈地道:「子忻,這麼早找我什麼事?」

    笑到一半,忽想起昨天剛和這個人有過爭吵,現在這麼高興似乎不妥,笑容便悄無聲息地從臉上溜回了嘴角。

    既而眼光落到扶在門框的手腕上,上面戴著子忻做的那只籐鐲,便是睡覺也捨不得摘下來,忙將手放到身後,滑下袖子悄悄掩住。

    「這只米缸還給你。」他舉起一隻沉澱澱、黑黝黝的銅罐,在她的眼前晃了晃。

    「哦。」

    過了一會兒,她更正:「這不是米缸,是銅器。」

    「很珍貴?」

    「很珍貴。」

    「值多少錢?」

    「這麼說吧,」她本想說些好話,心裡忽有一股急待發作的惡意瞬間爆發,「倘若你在大街上走著走著,突然抽筋死掉了。要我賣掉這個銅器去給你買個棺材,我絕對不幹。」

    她插著腰,氣鼓鼓地看著他。

    「嗯,這玩笑我喜歡。」他道。

    她無法發作,發現這個人說話能把人氣死,但別人想氣死他卻不容易。

    「還為昨天的事生氣?」

    「我就是氣量小,怎麼著?」

    「其實和人相處不需要那麼多專業精神嘛,每個人的腦子多少都有點問題。」

    「哈!你終於承認了!」

    「我承認什麼了?」

    「承認你腦子有問題。」

    子忻歎了一口氣:「為什麼你總喜歡在對與錯之間糾纏?」

    「因為我有專業精神。」

    「還因為你膽子大。」

    「我?膽子大?」

    「這世上聰明人不少,但敢於聰明的人不多。」

    「明白了,你在恭維我。」她咧開嘴,哈哈大笑。

    那一刻,他的目光柔和地落在她臉上。她一點也不溫柔,笑聲很大,笑起來的樣子也很傻。

    但他喜歡這種毫無拘束的樣子。

    他當然記得這個笑容,還有一個女孩也喜歡這麼笑。他曾以為自己這一輩子都可以這樣逗她笑下去,可惜她笑的時間很短很短。

    「為什麼每次我高興的時候,你的樣子卻有些難過?」蘇風沂歪著頭問道。

    「沒有的事。」他避開她的目光。

    她還想接著問下去,他迅速將手中的銅壺舉到她面前:「我用毛筆將上面的灰塵刷了一下,你看,露出很多花紋。」

    那是一隻銹跡斑斕的銅壺。

    侈口、束頸、斜身、圈足,全身用紅銅嵌錯著採桑宴樂的圖案。

    她一把將銅壺搶到懷裡,瞪大眼睛,將它仔細檢查,大聲道:「除了用毛筆刷之外還幹了什麼?」

    「什麼也沒幹。」

    「沒用刀子刮?」

    「沒有。」

    「沒用水洗?」

    「沒有。」

    她鬆了一口氣:「以後我的東西你別亂動好不好?」

    「這暫時算是我的東西吧?那十五兩銀子你還沒還呢。」

    「聽著,姚子忻,」她一板一眼地道,「我知道這世上有很多女人沒職業。就是有也不當一回事兒。不過,我很喜歡我幹的這一行,對裡面的每一樣東西都很認真。以後你若想動我的東西,一定要先問我一下。」

    她的表情很嚴肅,話也硬邦邦地讓人難受,子忻憚度卻很老實:

    「好的。」

    她戴上手套,捧著銅壺,將上面的花紋細細地看了一遍,歎道:「可惜少了一個蓋子,被那村夫當作爛銅扔掉了。」

    「我倒見過一個類似的銅壺,上面有蓋子。」子忻道。

    蘇風沂眼睛一亮:「在什麼地方見過?」

    「一個富翁的家裡。」

    「你可還記得他的名字?」

    「不記得了。」

    蘇風沂歎息:「可惜。如果我賣給他的話,可以賣個好價錢呢。」

    「你說它們會是一對?」

    「有可能。——這種隨葬品從來都是成對出現的。」

    「這真的是商代的東西?」

    「沒那麼早。——看這獸面啣環的圖樣,大約是戰國初期。」

    「我記得那蓋子的形狀有些奇特……」

    他記得父親的書架上有一隻類似的銅壺,蓋子是空心的,從蓋緣處伸出三隻小爪。小時候他和子悅在裡面養過蟋蟀。不過,當他問父親蓋子為什麼是空心時,父親說不知道。

    在他的印象裡,父親很少說「不知道」三個字。

    「是啊,蓋子是空心的。這是酒壺,蓋子上伸出三隻小爪,喏——就像這樣,」她用手比劃,「爪子抓住濾布,用來濾酒。」

    他恍然大悟,指著圖案又問:「那麼,這些拿著籐筐在樹上採桑的女人、還有旁邊腰佩短劍的男人又是怎麼一回事?」

    「桑林是社祭之處。商湯在那裡禱雨,男女在那裡幽會,《周禮》所謂『仲春三月,令會男女,奔者不禁』,便指此事。《詩經》上不是也說『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麼?」

    「唔,有學問。我還有幾個問題可以一併請教麼?」

    蘇風沂點點頭,一臉興奮,躍躍欲試。子忻果然一連串地問了七八個問題,正中蘇風沂的下懷。她搖頭晃腦、旁徵博引地解釋了半個多時辰,抱著銅壺的雙臂累得發酸也不覺得。子忻則一直凝視著她的臉,專注地傾聽著,露出欽佩的神色。

    「現在你感覺好些了麼?」末了,子忻道。

    「什麼好些了?」

    「你還為昨天的事生氣麼?」

    「不生氣了,早忘了,嘻嘻。」

    「我真羨慕你,」子忻道,「每天可以擺弄這麼美的東西。」

    「是啊!」蘇風沂趁機大發感慨,「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想。對我來說,銅壺之美只在於桑間男女的舞蹈,只在於那一刻被工匠的手凝結下來的歡樂。時間凍結,經過千年,變成一道永恆的空間栩栩如生地呈現在你面前。這種愉悅無需知識、不待考證,雙眼一瞥就能感受。——這才是真正的美。」

    子忻凝視著她,笑了。

    「你笑什麼?」

    「我想起了一句話。」

    「什麼話?」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萬物有成理而不說。」

    「我明白了,你是說我很哆嗦!」

    「聰明人哆嗦好過傻子嘮叨。」

    說完這話他感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接著一股大力襲來,將他整個人往旁邊一拉,一隻粗壯的手臂從門外擠進來,一眨眼,蘇風沂的面前已多了一隻滿是汗毛的大手,食指和拇指當中捏著一朵小小的雛菊。

    「阿風,早!」門外的聲音道。蘇風沂將頭探出去,見王鷺川筆直地站在自己和子忻中間,一臉燦爛的笑容。

    「咳咳,鷺川,這花……我不能要。」蘇風沂偷偷看了子忻一眼,小聲道。

    「為什麼?這只是一朵花而已。」

    「嗯……多謝……只是……我沒有花瓶。」

    「你手上的這個不是?」 說罷,將雛菊往銅壺裡一插。銅壺太大,整朵花全掉了進去。

    「這位是姚子忻。」蘇風沂指著子忻道,「他是——」

    「我們剛剛認識了。」王鷺川沉著嗓子道。

    … …

    小廟的背後雜草叢生。

    不遠處的山崖上,一瀑高掛,飛瓊濺雪。水霧在樹杪間蒸騰著,濕漉漉地落在道旁盛開的山花上。煙嵐凝翠間,一道彩虹若隱若現。

    越過半人多高的雜草,他們找到了那株冷彬樹。蘇風沂深吸一口氣,看了看四周的景致,又用腳踢了踢地上的葛籐,道:「這地方不錯。」

    唐蘅一直默默地看著她,沒有說話。

    「你該不是想打退堂鼓了吧?」蘇風沂轉過身,盯著他的眼睛道。

    唐蘅神秘地笑笑:「你是不是有點想要我打退堂鼓?如果是這樣,我隨時準備撤退。」

    「這事今天一定要完成!」彷彿要堅定自己的決心,蘇風沂道。

    「你不必這麼大聲。」唐蘅道。說罷從懷裡掏出阿青,放到唇邊低聲祈禱。大約在他的心中有一段長長的禱文,他雙目微合,喃喃自語,臉上滿是肅然之色。

    過了一會兒,見他的祈禱還沒有結束,蘇風沂從懷藥筐裡掏出一壺酒,仰頭喝下一大口,用袖子擦了擦嘴,道:「你要喝酒麼?」

    唐蘅道:「不喝,謝謝。」

    他注意到她的手一直都在,喝了酒後,沒有停止,反而愈發嚴重了。

    「我還需要再喝一口。」她拔開壺塞,又灌了一大口,這才將酒壺放回筐內。然後,她解開髮簪,面向冷杉坐了下來。陽光透過樹縫均勻地灑下來,樹幹上有她模糊的側影。她不敢看他,卻果斷地脫起了衣裳。

    很快,他看見了她光滑的脊背。她比外表看上去要消瘦,脊骨像蜥蜴一樣清晰。她雙手緊緊抱住胸口,膽怯地看了他一眼,輕聲道:「你……過來。」

    他走過去,坐在她身旁,將外套脫下來,披在她發抖的肩上:「你好像很緊張。」

    她笑了笑,道:「我不緊張。這裡雖然沒有人,我們還是早些開始比較好。」

    他淡淡地道:「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一定要這樣做?」

    「你為什麼要問這麼多?」

    「子忻若知道了,是不會原諒我的。」

    「子忻?子忻才不會在乎這些事呢,」她輕輕地道,「無論我怎樣得罪他,他都不在乎。有時我倒希望他能多在乎一些呢。」

    唐蘅道:「那你也犯不著用這種法子來激怒他。」

    蘇風沂道:「我沒想過要激怒他。」

    唐蘅道:「可是,你不覺得這樣做挺黃?」

    「你已經答應我了。」

    「我想最後再勸你一次……」

    「不必了,我心已定。」

    「那我就脫衣裳了。」唐蘅道。

    「脫吧。」

    他脫掉上衣,露出修長的上身。尚未靠近,她已感到從他身上傳來熱騰騰的氣息。

    「不要把樹幹抱得那麼緊好不好?」見她渾身發抖,唐蘅失笑。

    「抱歉,我知道你不喜歡這樣,我也並不想逼你,」蘇風沂小聲道,「讓你失貞我感到很過意不去。」

    「別客氣。我將竭誠為你服務。下面你想怎麼開始?——一切你說了算。」

    她茫然地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卻又好像沒聽見他說的話,雙手抱膝,靜悄悄地坐在樹邊,心事重重地看著遠方。

    他什麼還沒開始做,只是剛解開腰帶就聽見一聲尖叫。蘇風沂忽然雙手摀住臉,低聲啜泣起來。

    「怎麼啦?」他問。

    她沒有說話,全身不停地,然後身子緊緊貼著樹幹,像只蝸牛一樣捲了起來。

    「害怕了?」

    她搖搖頭,又點點頭。

    他坐到她身邊,柔聲道:「你知道,為了今天這件事,我想了整整一晚。」

    她仍然哭個不停。

    「你不瞭解子忻,」他繼續道,「子忻的脾氣其實很好,尤其是對女孩子。他絕不會讓你難受的。」

    她哭得更加厲害了。

    「如果你一定要這樣做,無論子忻知不知道,你將來都會後悔。」

    「我……我……」她欲言又止。

    「拿著我帕子,把眼淚擦了,坐一會兒咱們就回去吧。」

    她接過帕子,輕輕道:「阿蘅,緊緊地抱著我,我害怕。」

    猶豫了一下,他緊緊摟住她的身軀。

    他隱隱有些納悶。不知道為什麼她會怕得這樣厲害。好像她所面對的並不是這件事,而是另一種深刻而無形的恐懼。她縮在他懷裡,渾身哆嗦得像一個嚇破了膽子的小孩。眼淚不斷地湧出來,淋濕了他的胸膛。

    「告訴我,究竟出了什麼事?」他握住她的手,終於忍不住問道。

    「我恨我哥哥……他……欺負過我。」

    那個畫面又出現了。

    ——給我倒杯茶。

    她戰戰兢兢地提起茶壺。

    那是只蒼白無力的手,文人的手。上面的血管是淺藍色的。那手一直慵懶地撫著碧青的茶盞,忽然間卻一把抓住了她,將她扯到他的懷裡。

    她只是個女孩子,不到十三歲,無力掙脫。她從此便害怕看到任何一個□的男人,一旦看見,就會產生無法克服的恐懼。

    他渾身一震,手指忽然收緊,恨恨地道:「這個畜生!我替你殺了他!」

    沉吟半晌,他又輕聲安慰:「你放心,誰也不會知道這件事。愛你的人就算知道,也不會介意。」

    「可是我介意!嗚……嗚……如果我連你也不能面對,」她抬起臉,滿臉淚痕,「我只怕不能面對這世上任何一個男人,包括子忻。」

    他忽然明白為什麼她在新婚之前要逃走。為什麼每當快要接近子忻時,會突然變得很粗暴,會違背初衷,將好事弄砸。

    她愛一個人,卻害怕真正和他在一起。在愛的背後,恐懼如潮汐般湧動。

    「也許我能將你治好,」唐蘅淡笑,「現在我覺得你的主意不壞。」

    「不,我也不敢看你。原先我以為我敢,可是我還是不敢。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不要把我當作男人。」

    「那你是什麼人?」

    「我什麼都不是,」這回輪到唐蘅沮喪,「總行了吧!」

    「我並非故意為難你,」蘇風沂歎道,「只是想說,我們所生活的這個世界有些東西無法改變。它們就像腳下的石頭那樣真實、堅硬。這世上只有一樣東西最容易改變,也最好改變——」

    她盯著他的眼睛,輕輕地道:「那就是你我的想法。可是,想法改變了,石頭還是石頭。」

    「你是說,」唐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一直都在自已騙自己?」

    「不是。」

    「那是什麼?」

    「你自然不可以違背自己的感覺,可人心是變幻莫測的。你很難等到大家都能接受你的那一天。」

    他臉上痛苦之色忽濃,怔了半晌,道:「你以為我不知道這一點麼?」

    她看著他,溫柔地摸了摸他的臉,道:「我只想告訴你,我能理解你,你可以自由地生活在我的世界裡。」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他顫聲道。

    然後,他們像朋友那樣緊緊地擁抱起來。她感到他用力地摟著她,好像要把她塞進自己的胸膛。她聽得見他心酸的夢和血液的滾動。

    正在此時,一聲歎息忽從身後傳來。

    兩人同時抬起頭,轉過身去。

    不遠處的山牆外,不知何時靜靜地站著一位身形修長的男人。

    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卻有一個與唐蘅一樣飽滿高昂的額頭。他筆直地站著,目色深邃、神態平靜,如同一尊石像。蘇風沂飛速地抬起地上的衣裳,將身子緊緊裹住。

    與此同時,唐蘅捏了捏她的手,低聲道:「不要緊,他看不見你。」

    「他明明盯著我們。」

    「他是我父親。」

    唐潛!

    蘇風沂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匆忙穿好衣裳,唐蘅拉著蘇風沂快步走到父親面前,故作輕鬆地叫了一聲:「爹爹!」

    唐潛沒有理睬他,轉過頭,對蘇風沂道:「姑娘,你認識你身邊的這個人麼?」

    「認識,叔叔。」

    他的臉微微一沉,道:「告訴我,他剛才可曾有何非禮之處?」

    「沒有,叔叔。」蘇風沂勉強控制著自己的舌頭,「我們一直在領。」

    唐潛淡淡一笑,沒有接著往下問。

    唐蘅掃了一眼父親的身後,問道:「爹爹,您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大哥沒陪您一起來?」

    唐門的人都知道唐芾是唐潛的影子,任何時候都跟隨在他身後。

    「我要他去辦一件事,是子忻陪我來的。」

    兩人慌張地對視了一下,蘇風沂的臉已急得發青了。

    「子忻?他一早就出診去了,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唐蘅的臉也白了。

    「是這樣,我找到子忻,讓子忻打聽你的下落。有位朋友說看見你和一位蘇姑娘背著藥筐一起出了門。子忻便說你可能陪著蘇姑娘採藥去了。」唐潛緩緩地道。

    「那子忻呢?」東張西望也沒發現子忻的人影,蘇風沂還心存僥倖。

    「他把我送到這裡,突然說還有個病人等著他,匆匆地走了。」唐潛答道。他頓了頓,正想說話,忽聽見有人絕望地哼了一聲,忙問,「蘇姑娘怎麼了?」

    「她不大舒服,有些頭昏。」唐蘅扶著渾身發軟的蘇風沂,強自鎮定地答道。

    回客棧的路上,蘇風沂一言不發。

    她一直在想回到客棧之後,該如何面對子忻,如何向他解釋這一切。

    等到了客棧她才發現一切已不用解釋。

    她在門口遇到了郭傾葵,郭傾葵告訴她子忻走了。

    「走到哪裡去了?」她緊握雙拳,盡量不讓嗓音顯得太過絕望。

    「不知道。」

    「連你也不知道?」

    「你忘了他本是個江湖郎中,一向行蹤不定,說來就來,說去就去?」郭傾葵疑惑地看著她,想從她的表情猜測出子忻出走的原因。

    她衝到樓上拚命地敲子忻的門,開門的卻是一個長臉老頭子。

    「姑娘找哪一位?」

    「原先……原先住在這裡的人呢?」她大驚失色。

    「俺乍知道?俺剛搬進來。」老頭子操著一口鄉音答道。
《迷神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