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士尼的樂園

  四十年前,我曾在美國洛杉磯海邊的太平洋樂園(Pacific Ocean Park)打過一次暑期工。那是一個即將沒落的老式遊樂場,雖然也有各式各樣的rides(機動遊戲),還有我打工的海洋馬戲班,但無論是規模、設計、工程科技、環境規劃還是企業管理方面,都遠遠無法和不久就取代了它的迪士尼樂園相比。可是那三個月的暑假經驗,卻讓我稍微體會到一點點這類娛樂場所的台前和幕後。

  為市民、村民、百姓提供一個吃喝玩樂的所在,自古有之。但就近代樂園歷史來說,到了華特·迪士尼在20世紀中創建他的樂園的時候,遊樂園也已經有一兩百年的歷史了。遠在1766年,維也納就建立了佔地兩千英畝的Prater(普拉特)遊樂園,它不但在君權時代就相當自由地開放給各階層居民,而且在1896年還築起一個以人力推動的「天輪」,這是今日ferris wheel(摩天輪)的前身。

  那個時候,工業革命初見曙光,其有限成果尚未滲入到遊樂場所。人類活動仍以人力、獸力、風力、水力為主。但之後兩百多年,蒸汽機、鐵路、電力、汽車、飛機……一一先後問世,乃至今天的電腦國際網絡。科技進步徹底改變了人的生活,也把世界變小了,並為全球化打開了一面機會之窗。作為人類活動一環的遊樂園,幾乎立刻抓住了科技發展的成果,帶你上天下海,帶你穿越過去、現在和未來,還帶你遨遊虛幻世界。

  19世紀末開放的紐約Coney Island(康尼島)遊樂場,週末一天可以吸引一百多萬人次。20世紀初開放的洛杉磯太平洋樂園,紅了半個世紀。第一次大戰前後,光是在美國,竟然就有兩千多家遊樂園。但這一切,在今天看來都是遊樂園的史前史。

  1955年,整整半個世紀之前,華特·迪士尼在洛杉磯南郊Anaheim(安那漢)橘林之中打開了他的樂園城堡的大門。這是一個歷史時刻,是這位天才扭轉了遊樂園的乾坤。在給了世人米老鼠、唐老鴨,在好萊塢建立了他的卡通電影王國之後,他的夢想是創造人間樂園。五十年來,他的夢想一次又一次地實現,迪士尼樂園先在加利福尼亞州走紅,然後輪到佛羅里達州,接著進軍東京和巴黎,然後登陸今天的香港,而這只不過是他那魔幻帝國的一支部隊。你當然可以說這是帝國全球化的具體表現,但這未免只看到了台前,而忽視了幕後。

  華特·迪士尼為了實現他這個夢想,特別創造了一個新名詞——Imagineering(幻想工程,即imagination+engineering)。迪士尼樂園正是這幻想加工程的最佳表現,或可換個方式說,迪士尼樂園是這個浪漫與現實的最佳結晶,或可再換個方式說,推動迪士尼樂園的主力,也正是推動任何企業全球化的主力——你的想像力加科技文明。

  然而有意思的是,迪士尼樂園一直是西方知識分子嘲笑、諷刺、批評的對象,說這不是美國,只是華特·迪士尼認為的美國,說它太消毒衛生,說它是通俗文化;說它永遠天真無邪,說它遠離現實世界——沒有犯罪,沒有污穢,沒有貧困,也見不到少數民族、移民、同性戀;說它是彼得·潘(小飛俠)的Neverland(夢幻島或新樂園)……

  其實這一切恰恰是華特·迪士尼的夢想。這夢想的最佳表現,以我唯一去過的洛杉磯迪士尼樂園為例,是它的Main Street,U.S.A.(美國大街)。

  在「美國大街」上那20世紀初期的街景,那市府郵局、火車站、救火站、冰棍店、藥店、理髮店、糖果店、電影院……不要說早已不存在,事實上,好像從來沒有如此光明、寧靜、美好地存在過。

  這是好萊塢製片場搭建的佈景,它只給你一個印象和感覺。這條「美國大街」是讓你逃離外面世界的醜陋、痛苦、創傷、雜亂、險惡、掙扎而鋪造的。它懷念一個理想過去,追求一個理想的未來。這就是華特·迪士尼的夢,而他這個夢其實就是吸引著千千萬萬前來新大陸的人的美國夢。

  可是這條大街所吸引的又何止是貧苦移民?當洛杉磯迪士尼樂園開放之後沒幾年,發生了兩起不大不小的事件,為我們提供了不大不小的啟示。

  一是蘇共中央第一書記赫魯曉夫在1959年訪問完美國,回到莫斯科之後大發脾氣,說行程是如此之緊張,以致無法安排他去迪士尼樂園參觀。二是日本裕仁天皇1975年親善訪問美國,返回東京之後表示,他此行最大收穫是在迪士尼樂園和米奇老鼠握手。

  唉!難怪日本不久之後即成為經濟大國,也難怪蘇聯帝國早晚解體。這一東一西、一左一右的「二戰」、「冷戰」代表,原來都在嚮往迪士尼樂園的美國夢。

  現在回看,這個美國夢不就是西方資本主義全球化嗎?諷刺的是——不,有意思的是——發達國家之外,今天擁抱全球化的,幾乎都是曾經一度堅持社會主義計劃經濟或一黨專政的發展中國家,而反對全球化的聲音和憤怒,卻大半來自西方資本主義培育出來的子女。

  還是回到浪漫現實吧。

  今天去香港迪士尼樂園的遊客,百忙中偷閒,應該盡情享受,暫且不去理會這當中的諷刺和矛盾。只是不妨提醒自己,不論你在樂園搭乘任何列車,推動你抵達高潮、銷魂、極樂、忘我境界的,不是人力,而是也在推動全球化的科技工程,外加一點浪漫和幻想。

  2005

《一瓢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