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櫳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紅院劫遇母蝗蟲
只見一個婆子走來請問賈母,說:「姑娘們都到了藕香榭,請示下,就演罷還是再等一會子?"賈母忙笑道:「可是倒忘了他們,就叫他們演罷。」那個婆子答應去了.不一時,只聽得簫管悠揚,笙笛並發.正值風清氣爽之時,那樂聲穿林度水而來,自然使人神怡心曠.寶玉先禁不住,拿起壺來斟了一杯,一口飲盡.復又斟上,才要飲,只見王夫人也要飲,命人換暖酒,寶玉連忙將自己的杯捧了過來,送到王夫人口邊,王夫人便就他手內吃了兩口.一時暖酒來了,寶玉仍歸舊坐,王夫人提了暖壺下席來,眾人皆都出了席,薛姨媽也立起來,賈母忙命李,鳳二人接過壺來:「讓你姨媽坐了,大家才便。」王夫人見如此說,方將壺遞與鳳姐,自己歸坐.賈母笑道:「大家吃上兩杯,今日著實有趣."說著擎杯讓薛姨媽,又向湘雲寶釵道:「你姐妹兩個也吃一杯.你妹妹雖不大會吃,也別饒他."說著自己已干了.湘雲,寶釵,黛玉也都干了.當下劉姥姥聽見這般音樂,且又有了酒,越發喜的手舞足蹈起來.寶玉因下席過來向黛玉笑道:「你瞧劉姥姥的樣子。」黛玉笑道:「當日聖樂一奏,百獸率舞,如今才一牛耳。」眾姐妹都笑了.
須臾樂止,薛姨媽出席笑道:「大家的酒想也都有了,且出去散散再坐罷。」賈母也正要散散,於是大家出席,都隨著賈母遊玩.賈母因要帶著劉姥姥散悶,遂攜了劉姥姥至山前樹下盤桓了半晌,又說與他這是什麼樹,這是什麼石,這是什麼花.劉姥姥一一的領會,又向賈母道:「誰知城裡不但人尊貴,連雀兒也是尊貴的.偏這雀兒到了你們這裡,他也變俊了,也會說話了。」眾人不解,因問什麼雀兒變俊了,會講話.劉姥姥道:「那廊下金架子上站的綠毛紅嘴是鸚哥兒,我是認得的.那籠子裡黑老鴰子怎麼又長出鳳頭來,也會說話呢。」眾人聽了都笑將起來.
一時只見丫鬟們來請用點心.賈母道:「吃了兩杯酒,倒也不餓.也罷,就拿了這裡來,大家隨便吃些罷。」丫鬟便去抬了兩張幾來,又端了兩個小捧盒.揭開看時,每個盒內兩樣:這盒內一樣是藕粉桂糖糕,一樣是松穰鵝油卷,那盒內一樣是一寸來大的小餃兒,……賈母因問什麼餡兒,婆子們忙回是螃蟹的.賈母聽了,皺眉說:「這油膩膩的,誰吃這個!"那一樣是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也不喜歡.因讓薛姨媽吃,薛姨媽只揀了一塊糕,賈母揀了一個卷子,只嘗了一嘗,剩的半個遞與丫鬟了.劉姥姥因見那小面果子都玲瓏剔透,便揀了一朵牡丹花樣的笑道:「我們那裡最巧的姐兒們,也不能鉸出這麼個紙的來.我又愛吃,又捨不得吃,包些家去給他們做花樣子去倒好。」眾人都笑了.賈母道:「家去我送你一罈子.你先趁熱吃這個罷。」別人不過揀各人愛吃的一兩點就罷了,劉姥姥原不曾吃過這些東西,且都作的小巧,不顯盤堆的,他和板兒每樣吃了些,就去了半盤子.剩的,鳳姐又命攢了兩盤並一個攢盤,與文官等吃去.忽見奶子抱了大姐兒來,大家哄他頑了一會.那大姐兒因抱著一個大柚子玩的,忽見板兒抱著一個佛手,便也要佛手.丫鬟哄他取去,大姐兒等不得,便哭了.眾人忙把柚子與了板兒,將板兒的佛手哄過來與他才罷.那板兒因頑了半日佛手,此刻又兩手抓著些果子吃,又忽見這柚子又香又圓,更覺好頑,且當球踢著玩去,也就不要佛手了.
當下賈母等吃過茶,又帶了劉姥姥至櫳翠庵來.妙玉忙接了進去.至院中見花木繁盛,賈母笑道:「到底是他們修行的人,沒事常常修理,比別處越發好看。」一面說,一面便往東禪堂來.妙玉笑往裡讓,賈母道:「我們才都吃了酒肉,你這裡頭有菩薩,沖了罪過.我們這裡坐坐,把你的好茶拿來,我們吃一杯就去了。」妙玉聽了,忙去烹了茶來.寶玉留神看他是怎麼行事.只見妙玉親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的小茶盤,裡面放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鐘,捧與賈母.賈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說:「知道.這是老君眉。」賈母接了,又問是什麼水.妙玉笑回"是舊年蠲的雨水。」賈母便吃了半盞,便笑著遞與劉姥姥說:「你嘗嘗這個茶。」劉姥姥便一口吃盡,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濃些更好了。」賈母眾人都笑起來.然後眾人都是一色官窯脫胎填白蓋碗.
那妙玉便把寶釵和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隨他出去,寶玉悄悄的隨後跟了來.只見妙玉讓他二人在耳房內,寶釵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團上.妙玉自向風爐上扇滾了水,另泡一壺茶.寶玉便走了進來,笑道:「偏你們吃梯己茶呢。」二人都笑道:「你又趕了來炔璩裕這裡並沒你的。」妙玉剛要去取杯,只見道婆收了上面的茶盞來.妙玉忙命:「將那成窯的茶杯別收了,擱在外頭去罷。」寶玉會意,知為劉姥姥吃了,他嫌髒不要了.又見妙玉另拿出兩隻杯來.一個旁邊有一耳,杯上鐫著"蚤"三個隸字,後有一行小真字是"晉王愷珍玩",又有"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於秘府"一行小字.妙玉便斟了一,遞與寶釵.那一隻形似缽而小,也有三個垂珠篆字,鐫著"點犀".妙玉斟了一視臏煊瘢仍將前番自己常日喫茶的那只綠玉斗來斟與寶玉.寶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兩個就用那樣古玩奇珍,我就是個俗器了。」妙玉道:「這是俗器?不是我說狂話,只怕你家裡未必找的出這麼一個俗器來呢。」寶玉笑道:「俗說`隨鄉入鄉',到了你這裡,自然把那金玉珠寶一概貶為俗器了。」妙玉聽如此說,十分歡喜,遂又尋出一隻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虯整雕竹根的一個大出來,笑道:「就剩了這一個,你可吃的了這一海?"寶玉喜的忙道:「吃的了。」妙玉笑道:「你雖吃的了,也沒這些茶糟踏.豈不聞`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騾了'.你吃這一海便成什麼?"說的寶釵,黛玉,寶玉都笑了.妙玉執壺,只向海內斟了約有一杯.寶玉細細吃了,果覺輕浮無比,賞贊不絕.妙玉正色道:「你這遭吃的茶是托他兩個福,獨你來了,我是不給你吃的。」寶玉笑道:「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領你的情,只謝他二人便是了."妙玉聽了,方說:「這話明白。」黛玉因問:「這也是舊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這麼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甕一甕,總捨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只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你怎麼嘗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那有這樣輕浮,如何吃得。」黛玉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話,亦不好多坐,吃完茶,便約著寶釵走了出來.
寶玉和妙玉陪笑道:「那茶杯雖然髒了,白撂了豈不可惜?依我說,不如就給那貧婆子罷,他賣了也可以度日.你道可使得。」妙玉聽了,想了一想,點頭說道:「這也罷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我使過,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他.你要給他,我也不管你,只交給你,快拿了去罷。」寶玉笑道:「自然如此,你那裡和他說話授受去,越發連你也髒了.只交與我就是了。」妙玉便命人拿來遞與寶玉.寶玉接了,又道:「等我們出去了,我叫幾個小兒來河裡打幾桶水來洗地如何?"妙玉笑道:「這更好了,只是你囑咐他們,抬了水只擱在山門外頭牆根下,別進門來。」寶玉道:「這是自然的。」說著,便袖著那杯,遞與賈母房中小丫頭拿著,說:「明日劉姥姥家去,給他帶去罷。」交代明白,賈母已經出來要回去.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門,回身便將門閉了.不在話下.
且說賈母因覺身上乏倦,便命王夫人和迎春姊妹陪了薛姨媽去吃酒,自己便往稻香村來歇息.鳳姐忙命人將小竹椅抬來,賈母坐上,兩個婆子抬起,鳳姐李紈和眾丫鬟婆子圍隨去了,不在話下.這裡薛姨媽也就辭出.王夫人打發文官等出去,將攢盒散與眾丫鬟們吃去,自己便也乘空歇著,隨便歪在方才賈母坐的榻上,命一個小丫頭放下簾子來,又命他捶著腿,吩咐他:「老太太那裡有信,你就叫我。」說著也歪著睡著了.
寶玉湘雲等看著丫鬟們將攢盒擱在山石上,也有坐在山石上的,也有坐在草地下的,也有靠著樹的,也有傍著水的,倒也十分熱鬧.一時又見鴛鴦來了,要帶著劉姥姥各處去逛,眾人也都趕著取笑.一時來至"省親別墅"的牌坊底下,劉姥姥道:「噯呀!這裡還有個大廟呢。」說著,便爬下磕頭.眾人笑彎了腰.劉姥姥道:「笑什麼?這牌樓上字我都認得.我們那裡這樣的廟宇最多,都是這樣的牌坊,那字就是廟的名字。」眾人笑道:「你認得這是什麼廟?"劉姥姥便抬頭指那字道:「這不是`玉皇寶殿'四字?"眾人笑的拍手打腳,還要拿他取笑.劉姥姥覺得腹內一陣亂響,忙的拉著一個小丫頭,要了兩張紙就解衣.眾人又是笑,又忙喝他"這裡使不得!"忙命一個婆子帶了東北上去了.那婆子指與地方,便樂得走開去歇息.
那劉姥姥因喝了些酒,他脾氣不與黃酒相宜,且吃了許多油膩飲食,發渴多喝了幾碗茶,不免通瀉起來,蹲了半日方完.及出廁來,酒被風禁,且年邁之人,蹲了半天,忽一起身,只覺得眼花頭眩,辨不出路徑.四顧一望,皆是樹木山石樓台房舍,卻不知那一處是往那裡去的了,只得認著一條石子路慢慢的走來.及至到了房舍跟前,又找不著門,再找了半日,忽見一帶竹籬,劉姥姥心中自忖道:「這裡也有扁豆架子。」一面想,一面順著花障走了來,得了一個月洞門進去.只見迎面忽有一帶水池,只有七八尺寬,石頭砌岸,裡面碧瀏清水流往那邊去了,上面有一塊白石橫架在上面.劉姥姥便度石過去,順著石子甬路走去,轉了兩個彎子,只見有一房門.於是進了房門,只見迎面一個女孩兒,滿面含笑迎了出來.劉姥姥忙笑道:「姑娘們把我丟下來了,要我碰頭碰到這裡來。」說了,只覺那女孩兒不答.劉姥姥便趕來拉他的手,"咕咚"一聲,便撞到板壁上,把頭碰的生疼.細瞧了一瞧,原來是一幅畫兒.劉姥姥自忖道:「原來畫兒有這樣活凸出來的."一面想,一面看,一面又用手摸去,卻是一色平的,點頭歎了兩聲.一轉身方得了一個小門,門上掛著蔥綠撒花軟簾.劉姥姥掀簾進去,抬頭一看,只見四面牆壁玲瓏剔透,琴劍瓶爐皆貼在牆上,錦籠紗罩,金彩珠光,連地下踩的磚,皆是碧綠鑿花,竟越發把眼花了,找門出去,那裡有門?左一架書,右一架屏.剛從屏後得了一門轉去,只見他親家母也從外面迎了進來.劉姥姥詫異,忙問道:「你想是見我這幾日沒家去,虧你找我來.那一位姑娘帶你進來的?"他親家只是笑,不還言.劉姥姥笑道:「你好沒見世面,見這園裡的花好,你就沒死活戴了一頭。」他親家也不答.便心下忽然想起:「常聽大富貴人家有一種穿衣鏡,這別是我在鏡子裡頭呢罷。」說畢伸手一摸,再細一看,可不是,四面雕空紫檀板壁將鏡子嵌在中間.因說:「這已經攔住,如何走出去呢?"一面說,一面只管用手摸.這鏡子原是西洋機括,可以開合.不意劉姥姥亂摸之間,其力巧合,便撞開消息,掩過鏡子,露出門來.劉姥姥又驚又喜,邁步出來,忽見有一副最精緻的床帳.他此時又帶了七八分醉,又走乏了,便一屁股坐在床上,只說歇歇,不承望身不由己,前仰後合的,朦朧著兩眼,一歪身就睡熟在床上.
且說眾人等他不見,板兒見沒了他姥姥,急的哭了.眾人都笑道:「別是掉在茅廁裡了?快叫人去瞧瞧。」因命兩個婆子去找,回來說沒有.眾人各處搜尋不見.襲人破淶纜罰骸笆撬醉了迷了路,順著這一條路往我們後院子裡去了.若進了花障子到後房門進去,雖然碰頭,還有小丫頭們知道,若不進花障子再往西南上去,若繞出去還好,若繞不出去,可夠他繞回子好的.我且瞧瞧去。」一面想,一面回來,進了怡紅院便叫人,誰知那幾個房子裡小丫頭已偷空頑去了.
襲人一直進了房門,轉過集錦子,就聽的鼾巳繢祝忙進來,只聞見酒屁臭氣,滿屋一瞧,只見劉姥姥扎手舞腳的仰臥在床上.襲人這一驚不小,慌忙趕上來將他沒死活的推醒.那劉姥姥驚醒,睜眼見了襲人,連忙爬起來道:「姑娘,我失錯了!並沒弄髒了床帳。」一面說一面用手去撣.襲人恐驚動了人,被寶玉知道了,只向他搖手,不叫他說話.忙將鼎內貯了三四把百合香,仍用罩子罩上.些須收拾收拾,所喜不曾嘔吐,忙悄悄的笑道:「不相干,有我呢.你隨我出來。」劉姥姥跟了襲人,出至小丫頭們房中,命他坐了,向他說道:「你就說醉倒在山子石上打了個盹兒。」劉姥姥答應知道.又與他兩碗茶吃,方覺酒醒了,因問道:「這是那個小姐的繡房,這樣精緻?我就像到了天宮裡的一樣。」襲人微微笑道:「這個麼,是寶二爺的臥室。」那劉姥姥嚇的不敢作聲.襲人帶他從前面出去,見了眾人,只說他在草地下睡著了,帶了他來的.眾人都不理會,也就罷了.
一時賈母醒了,就在稻香村擺晚飯.賈母因覺懶懶的,也不吃飯,便坐了竹椅小敞轎,回至房中歇息,命鳳姐兒等去吃飯.他姊妹方復進園來.要知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