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九回 候芳魂五兒承錯愛 還孽債迎女返真元
寶釵起來梳洗了,鶯兒襲人等跟著先到賈母那裡行了禮,便到王夫人那邊起至鳳姐都讓過了,仍到賈母處,見他母親也過來了.大家問起:「寶玉晚上好麼?"寶釵便說:「回去就睡了,沒有什麼。」眾人放心,又說些閒話.只見小丫頭進來說:「二姑奶奶要回去了.聽見說孫姑爺那邊人來到大太太那裡說了些話,大太太叫人到四姑娘那邊說不必留了,讓他去罷.如今二姑奶奶在大太太那邊哭呢,大約就過來辭老太太。」賈母眾人聽了,心中好不自在,都說:「二姑娘這樣一個人,為什麼命裡遭著這樣的人,一輩子不能出頭.這便怎麼好!"說著,迎春進來,淚痕滿面,因為是寶釵的好日子,只得含著淚,辭了眾人要回去.賈母知道他的苦處,也不便強留,只說道:「你回去也罷了.但是不要悲傷,碰著了這樣人,也是沒法兒的.過幾天我再打發人接你去。」迎春道:「老太太始終疼我,如今也疼不來了.可憐我只是沒有再來的時候了。」說著,眼淚直流.眾人都勸道:「這有什麼不能回來的?比不得你三妹妹,隔得遠,要見面就難了。」賈母等想起探春,不覺也大家落淚,只為是寶釵的生日,即轉悲為喜說:「這也不難,只要海疆平靜,那邊親家調進京來,就見的著了。」大家說:「可不是這麼著呢。」說著,迎春只得含悲而別.眾人送了出來,仍回賈母那裡.從早至暮,又鬧了一天.
眾人見賈母勞乏,各自散了.獨有薛姨媽辭了賈母,到寶釵那裡,說道:「你哥哥是今年過了,直要等到皇恩大赦的時候減了等才好贖罪.這幾年叫我孤苦伶仃怎麼處!我想要與你二哥哥完婚,你想想好不好?"寶釵道:「媽媽是為著大哥哥娶了親唬怕的了,所以把二哥哥的事猶豫起來.據我說很該就辦.邢姑娘是媽媽知道的,如今在這裡也很苦,娶了去雖說我家窮,究竟比他傍人門戶好多著呢。」薛姨媽道:「你得便的時候就去告訴老太太,說我家沒人,就要揀日子了。」寶釵道:「媽媽只管同二哥哥商量,挑個好日子,過來和老太太,大太太說了,娶過去就完了一宗事.這裡大太太也巴不得娶了去才好."薛姨媽道:「今日聽見史姑娘也就回去了,老太太心裡要留你妹妹在這裡住幾天,所以他住下了.我想他也是不定多早晚就走的人了,你們姊妹們也多敘幾天話兒。」寶釵道:「正是呢。」於是薛姨媽又坐了一坐,出來辭了眾人回去了.
卻說寶玉晚間歸房,因想昨夜黛玉竟不入夢,"或者他已經成仙,所以不肯來見我這種濁人也是有的,不然就是我的性兒太急了,也未可知。」便想了個主意,向寶釵說道:「我昨夜偶然在外間睡著,似乎比在屋裡睡的安穩些,今日起來心裡也覺清靜些.我的意思還要在外間睡兩夜,只怕你們又來攔我。」寶釵聽了,明知早晨他嘴裡念詩是為著黛玉的事了.想來他那個呆性是不能勸的,倒好叫他睡兩夜,索性自己死了心也罷了,況兼昨夜聽他睡的倒也安靜,便道:「好沒來由,你只管睡去,我們攔你作什麼!但只不要胡思亂想,招出些邪魔外祟來。」寶玉笑道:「誰想什麼!"襲人道:「依我勸二爺竟還是屋裡睡罷,外邊一時照應不到,著了風倒不好。」寶玉未及答言,寶釵卻向襲人使了個眼色.襲人會意,便道:「也罷,叫個人跟著你罷,夜裡好倒茶倒水的。」寶玉便笑道:「這麼說,你就跟了我來。」襲人聽了倒沒意思起來,登時飛紅了臉,一聲也不言語.寶釵素知襲人穩重,便說道:「他是跟慣了我的,還叫他跟著我罷.叫麝月五兒照料著也罷了.況且今日他跟著我鬧了一天也乏了,該叫他歇歇了。」寶玉只得笑著出來.寶釵因命麝月五兒給寶玉仍在外間鋪設了,又囑咐兩個人醒睡些,要茶要水都留點神兒.
兩個答應著出來,看見寶玉端然坐在床上,閉目合掌,居然像個和尚一般,兩個也不敢言語,只管瞅著他笑.寶釵又命襲人出來照應.襲人看見這般卻也好笑,便輕輕的叫道:「該睡了,怎麼又打起坐來了!"寶玉睜開眼看見襲人,便道:「你們只管睡罷,我坐一坐就睡."襲人道:「因為你昨日那個光景,鬧的二奶奶一夜沒睡.你再這麼著,成何事體."寶玉料著自己不睡都不肯睡,便收拾睡下.襲人又囑咐了麝月等幾句,才進去關門睡了.這裡麝月五兒兩個人也收拾了被褥,伺候寶玉睡著,各自歇下.
那知寶玉要睡越睡不著,見他兩個人在那裡打鋪,忽然想起那年襲人不在家時晴雯麝月兩個人伏侍,夜間麝月出去,晴雯要唬他,因為沒穿衣服著了涼,後來還是從這個病上死的.想到這裡,一心移在晴雯身上去了.忽又想起鳳姐說五兒給晴雯脫了個影兒,因又將想晴雯的心腸移在五兒身上.自己假裝睡著,偷偷的看那五兒,越瞧越像晴雯,不覺呆性復發.聽了聽,裡間已無聲息,知是睡了.卻見麝月也睡著了,便故意叫了麝月兩聲,卻不答應.五兒聽見寶玉喚人,便問道:「二爺要什麼?"寶玉道:「我要漱漱口。」五兒見麝月已睡,只得起來重新剪了蠟花,倒了一鍾茶來,一手托著漱盂.卻因趕忙起來的,身上只穿著一件桃紅綾子小襖兒,鬆鬆的挽著一個兒.寶玉看時,居然晴雯復生.忽又想起晴雯說的"早知擔個虛名,也就打個正經主意了",不覺呆呆的呆看,也不接茶.
那五兒自從芳官去後,也無心進來了.後來聽見鳳姐叫他進來伏侍寶玉,竟比寶玉盼他進來的心還急.不想進來以後,見寶釵襲人一般尊貴穩重,看著心裡實在敬慕,又見寶玉瘋瘋傻傻,不似先前風致,又聽見王夫人為女孩子們和寶玉頑笑都攆了:所以把這件事擱在心上,倒無一毫的兒女私情了.怎奈這位呆爺今晚把他當作晴雯,只管愛惜起來.那五兒早已羞得兩頰紅潮,又不敢大聲說話,只得輕輕的說道:「二爺漱口啊。」寶玉笑著接了茶在手中,也不知道漱了沒有,便笑嘻嘻的問道:「你和晴雯姐姐好不是啊?"五兒聽了摸不著頭腦,便道:「都是姐妹,也沒有什麼不好的。」寶玉又悄悄的問道:「晴雯病重了我看他去,不是你也去了麼?"五兒微微笑著點頭兒.寶玉道:「你聽見他說什麼了沒有?"五兒搖著頭兒道:「沒有。」寶玉已經忘神,便把五兒的手一拉.五兒急得紅了臉,心裡亂跳,便悄悄說道:「二爺有什麼話只管說,別拉拉扯扯的。」寶玉才放了手,說道:「他和我說來著,`早知擔了個虛名,也就打正經主意了.'你怎麼沒聽見麼?"五兒聽了這話明明是輕薄自己的意思,又不敢怎麼樣,便說道:「那是他自己沒臉,這也是我們女孩兒家說得的嗎。」寶玉著急道:「你怎麼也是這麼個道學先生!我看你長的和他一模一樣,我才肯和你說這個話,你怎麼倒拿這些話來糟踏他!"此時五兒心中也不知寶玉是怎麼個意思,便說道:「夜深了,二爺也睡罷,別緊著坐著,看涼著.剛才奶奶和襲人姐姐怎麼囑咐了?"寶玉道:「我不涼。」說到這裡,忽然想起五兒沒穿著大衣服,就怕他也像晴雯著了涼,便說道:「你為什麼不穿上衣服就過來!"五兒道:「爺叫的緊,那裡有盡著穿衣裳的空兒.要知道說這半天話兒時,我也穿上了。」寶玉聽了,連忙把自己蓋的一件月白綾子綿襖兒揭起來遞給五兒,叫他披上.五兒只不肯接,說:「二爺蓋著罷,我不涼.我涼我有我的衣裳。」說著,回到自己鋪邊,拉了一件長襖披上.又聽了聽,麝月睡的正濃,才慢慢過來說:「二爺今晚不是要養神呢嗎?"寶玉笑道:「實告訴你罷,什麼是養神,我倒是要遇仙的意思。」五兒聽了,越發動了疑心,便問道:「遇什麼仙?"寶玉道:「你要知道,這話長著呢.你挨著我來坐下,我告訴你。」五兒紅了臉笑道:「你在那裡躺著,我怎麼坐呢。」寶玉道:「這個何妨.那一年冷天,也是你麝月姐姐和你晴雯姐姐頑,我怕凍著他,還把他攬在被裡渥著呢.這有什麼的!大凡一個人總不要酸文假醋才好。」五兒聽了,句句都是寶玉調戲之意.那知這位呆爺卻是實心實意的話兒.五兒此時走開不好,站著不好,坐下不好,倒沒了主意了,因微微的笑著道:「你別混說了,看人家聽見這是什麼意思.怨不得人家說你專在女孩兒身上用工夫,你自己放著二奶奶和襲人姐姐都是仙人兒似的,只愛和別人胡纏.明兒再說這些話,我回了二奶奶,看你什麼臉見人。」正說著,只聽外面咕咚一聲,把兩個人嚇了一跳.裡間寶釵咳嗽了一聲.寶玉聽見,連忙呶嘴兒.五兒也就忙忙的息了燈悄悄的躺下了.原來寶釵襲人因昨夜不曾睡,又兼日間勞乏了一天,所以睡去,都不曾聽見他們說話.此時院中一響,早已驚醒,聽了聽,也無動靜.寶玉此時躺在床上,心裡疑惑:「莫非林妹妹來了,聽見我和五兒說話故意嚇我們的?"翻來覆去,胡思亂想,五更以後,才朦朧睡去.
卻說五兒被寶玉鬼混了半夜,又兼寶釵咳嗽,自己懷著鬼胎,生怕寶釵聽見了,也是思前想後,一夜無眠.次日一早起來,見寶玉尚自昏昏睡著,便輕輕的收拾了屋子.那時麝月已醒,便道:「你怎麼這麼早起來了,你難道一夜沒睡嗎?"五兒聽這話又似麝月知道了的光景,便只是訕笑,也不答言.不一時,寶釵襲人也都起來,開了門見寶玉尚睡,卻也納悶:「怎麼外邊兩夜睡得倒這般安穩?"及寶玉醒來,見眾人都起來了,自己連忙爬起,柔著眼睛,細想昨夜又不曾夢見,可是仙凡路隔了.慢慢的下了床,又想昨夜五兒說的寶釵襲人都是天仙一般,這話卻也不錯,便怔怔的瞅著寶釵.寶釵見他發怔,雖知他為黛玉之事,卻也定不得夢不夢,只是瞅的自己倒不好意思,便道:「二爺昨夜可真遇見仙了麼?"寶玉聽了,只道昨晚的話寶釵聽見了,笑著勉強說道:「這是那裡的話!"那五兒聽了這一句,越發心虛起來,又不好說的,只得且看寶釵的光景.只見寶釵又笑著問五兒道:「你聽見二爺睡夢中和人說話來著麼?"寶玉聽了,自己坐不住,搭訕著走開了.五兒把臉飛紅,只得含糊道:「前半夜倒說了幾句,我也沒聽真.什麼`擔了虛名',又什麼`沒打正經主意',我也不懂,勸著二爺睡了,後來我也睡了,不知二爺還說來著沒有。」寶釵低頭一想:「這話明是為黛玉了.但盡著叫他在外頭,恐怕心邪了招出些花妖月姊來.況兼他的舊病原在姊妹上情重,只好設法將他的心意挪移過來,然後能免無事。」想到這裡,不免面紅耳熱起來,也就訕訕的進房梳洗去了.
且說賈母兩日高興,略吃多了些,這晚有些不受用,第二天便覺著胸口飽悶.鴛鴦等要回賈政.賈母不叫言語,說:「我這兩日嘴饞些吃多了點子,我餓一頓就好了.你們快別吵嚷。」於是鴛鴦等並沒有告訴人.
這日晚間,寶玉回到自己屋裡,見寶釵自賈母王夫人處才請了晚安回來.寶玉想著早起之事,未免赧顏抱慚.寶釵看他這樣,也曉得是個沒意思的光景,因想著:「他是個癡情人,要治他的這病,少不得仍以癡情治之。」想了一回,便問寶玉道:「你今夜還在外間睡去罷咧?"寶玉自覺沒趣,便道:「裡間外間都是一樣的。」寶釵意欲再說,反覺不好意思.襲人道:「罷呀,這倒是什麼道理呢.我不信睡得那麼安穩!"五兒聽見這話,連忙接口道:「二爺在外間睡,別的倒沒什麼,只是愛說夢話,叫人摸不著頭腦兒,又不敢駁他的回。」襲人便道:「我今日挪到床上睡睡,看說夢話不說?你們只管把二爺的鋪蓋鋪在裡間就完了。」寶釵聽了,也不作聲.寶玉自己慚愧不來,那裡還有強嘴的分兒,便依著搬進裡間來.一則寶玉負愧,欲安慰寶釵之心,二則寶釵恐寶玉思郁成疾,不如假以詞色,使得稍覺親近,以為移花接木之計.於是當晚襲人果然挪出去.寶玉因心中愧悔,寶釵欲攏絡寶玉之心,自過門至今日,方纔如魚得水,恩愛纏綿,所謂二五之精妙合而凝的了.此是後話.
且說次日寶玉寶釵同起,寶玉梳洗了先過賈母這邊來.這裡賈母因疼寶玉,又想寶釵孝順,忽然想起一件東西,便叫鴛鴦開了箱子,取出祖上所遺一個漢玉,雖不及寶玉他那塊玉石,掛在身上卻也稀罕.鴛鴦找出來遞與賈母,便說道:「這件東西我好像從沒見的,老太太這些年還記得這樣清楚,說是那一箱什麼匣子裡裝著,我按著老太太的話一拿就拿出來了.老太太怎麼想著拿出來做什麼?"賈母道:「你那裡知道,這塊玉還是祖爺爺給我們老太爺,老太爺疼我,臨出嫁的時候叫了我去親手遞給我的.還說:`這玉是漢時所佩的東西,很貴重,你拿著就像見了我的一樣.'我那時還小,拿了來也不當什麼,便撩在箱子裡.到了這裡,我見咱們家的東西也多,這算得什麼,從沒帶過,一撩便撩了六十多年.今兒見寶玉這樣孝順,他又丟了一塊玉,故此想著拿出來給他,也像是祖上給我的意思。」一時寶玉請了安,賈母便喜歡道:「你過來,我給你一件東西瞧瞧."寶玉走到床前,賈母便把那塊漢玉遞給寶玉.寶玉接來一瞧,那玉有三寸方圓,形似甜瓜,色有紅暈,甚是精緻.寶玉口口稱讚.賈母道:「你愛麼?這是我祖爺爺給我的,我傳了你罷。」寶玉笑著請了個安謝了,又拿了要送給他母親瞧.賈母道:「你太太瞧了告訴你老子,又說疼兒子不如疼孫子了.他們從沒見過。」寶玉笑著去了.寶釵等又說了幾句話,也辭了出來.自此賈母兩日不進飲食,胸口仍是結悶,覺得頭暈目眩,咳嗽.邢王二夫人鳳姐等請安,見賈母精神尚好,不過叫人告訴賈政,立刻來請了安.賈政出來,即請大夫看脈.不多一時,大夫來診了脈,說是有年紀的人停了些飲食,感冒些風寒,略消導發散些就好了.開了方子,賈政看了,知是尋常藥品,命人煎好進服.以後賈政早晚進來請安,一連三日,不見稍減.賈政又命賈璉:「打聽好大夫,快去請來瞧老太太的病.咱們家常請的幾個大夫,我瞧著不怎麼好,所以叫你去。」賈璉想了一想,說道:「記得那年寶兄弟病的時候,倒是請了一個不行醫的來瞧好了的,如今不如找他。」賈政道:「醫道卻是極難的,愈是不興時的大夫倒有本領.你就打發人去找來罷。」賈璉即忙答應去了,回來說道:「這劉大夫新近出城教書去了,過十來天進城一次.這時等不得,又請了一位,也就來了。」賈政聽了,只得等著.不題.
且說賈母病時,合奼女眷無日不來請安.一日,眾人都在那裡,只見看園內腰門的老婆子進來,回說:「園裡的櫳翠庵的妙師父知道老太太病了,特來請安。」眾人道:「他不常過來,今兒特地來,你們快請進來。」鳳姐走到床前回賈母.岫煙是妙玉的舊相識,先走出去接他.只見妙玉頭帶妙常髻,身上穿一件月白素綢襖兒,外罩一件水田青緞鑲邊長背心,拴著秋香色的絲絛,腰下系一條淡墨畫的白綾裙,手執尾念珠,跟著一個侍兒,飄飄拽拽的走來.岫煙見了問好,說是"在園內住的日子,可以常常來瞧瞧你.近來因為園內人少,一個人輕易難出來.況且咱們這裡的腰門常關著,所以這些日子不得見你.今兒幸會。」妙玉道:「頭裡你們是熱鬧場中,你們雖在外園裡住,我也不便常來親近.如今知道這裡的事情也不大好,又聽說是老太太病著,又掂記你,並要瞧瞧寶姑娘.我那管你們的關不關,我要來就來,我不來你們要我來也不能啊。」岫煙笑道:「你還是那種脾氣。」一面說著,已到賈母房中.眾人見了都問了好.妙玉走到賈母床前問候,說了幾句套話.賈母便道:「你是個女菩薩,你瞧瞧我的病可好得了好不了?"妙玉道:「老太太這樣慈善的人,壽數正有呢.一時感冒,吃幾貼藥想來也就好了.有年紀人只要寬心些."賈母道:「我倒不為這些,我是極愛尋快樂的.如今這病也不覺怎樣,只是胸隔悶飽,剛才大夫說是氣惱所致.你是知道的,誰敢給我氣受,這不是那大夫脈理平常麼.我和璉兒說了,還是頭一個大夫說感冒傷食的是,明兒仍請他來。」說著,叫鴛鴦吩咐廚房裡辦一桌淨素菜來,請他在這裡便飯.妙玉道:「我已吃過午飯了,我是不吃東西的."王夫人道:「不吃也罷,咱們多坐一會說些閒話兒罷。」妙玉道:「我久已不見你們,今兒來瞧瞧。」又說了一回話便要走,回頭見惜春站著,便問道:「四姑娘為什麼這樣瘦?不要只管愛畫勞了心。」惜春道:「我久不畫了.如今住的房屋不比園裡的顯亮,所以沒興畫。」妙玉道:「你如今住在那一所了?"惜春道:「就是你才進來的那個門東邊的屋子.你要來很近。」妙玉道:「我高興的時候來瞧你。」惜春等說著送了出去,回身過來,聽見丫頭們回說大夫在賈母那邊呢.眾人暫且散去.
那知賈母這病日重一日,延醫調治不效,以後又添腹瀉.賈政著急,知病難醫,即命人到衙門告假,日夜同王夫人親視湯藥.一日,見賈母略進些飲食,心裡稍寬.只見老婆子在門外探頭,王夫人叫彩雲看去,問問是誰.彩雲看了是陪迎春到孫家去的人,便道:「你來做什麼?"婆子道:「我來了半日,這裡找不著一個姐姐們,我又不敢冒撞,我心裡又急。」彩雲道:「你急什麼?又是姑爺作踐姑娘不成麼?"婆子道:「姑娘不好了.前兒鬧了一場,姑娘哭了一夜,昨日痰堵住了.他們又不請大夫,今日更利害了。」彩雲道:「老太太病著呢,別大驚小怪的。」王夫人在內已聽見了,恐老太太聽見不受用,忙叫彩雲帶他外頭說去.豈知賈母病中心靜,偏偏聽見,便道:「迎丫頭要死了麼?"王夫人便道:「沒有.婆子們不知輕重,說是這兩日有些病,恐不能就好,到這裡問大夫。」賈母道:「瞧我的大夫就好,快請了去。」王夫人便叫彩雲叫這婆子去回大太太去,那婆子去了.這裡賈母便悲傷起來,說是:「我三個孫女兒,一個享盡了福死了,三丫頭遠嫁不得見面,迎丫頭雖苦,或者熬出來,不打量他年輕輕兒的就要死了.留著我這麼大年紀的人活著做什麼!"王夫人鴛鴦等解勸了好半天.那時寶釵李氏等不在房中,鳳姐近來有病,王夫人恐賈母生悲添病,便叫人叫了他們來陪著,自己回到房中,叫彩雲來埋怨這婆子不懂事,"以後我在老太太那裡,你們有事不用來回。」丫頭們依命不言.豈知那婆子剛到邢夫人那裡,外頭的人已傳進來說:「二姑奶奶死了。」邢夫人聽了,也便哭了一場.現今他父親不在家中,只得叫賈璉快去瞧看.知賈母病重,眾人都不敢回.可憐一位如花似月之女,結裟曖啵不料被孫家柔搓以致身亡.又值賈母病篤,眾人不便離開,竟容孫家草草完結.
賈母病勢日增,只想這些好女兒.一時想起湘雲,便打發人去瞧他.回來的人悄悄的找鴛鴦,因鴛鴦在老太太身旁,王夫人等都在那裡,不便上去,到了後頭找了琥珀,告訴他道:「老太太想史姑娘,叫我們去打聽.那裡知道史姑娘哭得了不得,說是姑爺得了暴病,大夫都瞧了,說這病只怕不能好,若變了個癆病,還可捱過四五年.所以史姑娘心裡著急.又知道老太太病,只是不能過來請安,還叫我不要在老太太面前提起.倘或老太太問起來,務必托你們變個法兒回老太太才好。」琥珀聽了,咳了一聲,就也不言語了,半日說道:「你去罷。」琥珀也不便回,心裡打算告訴鴛鴦,叫他撒謊去,所以來到賈母床前,只見賈母神色大變,地下站著一屋子的人,嘁嘁的說"瞧著是不好了",也不敢言語了.這裡賈政悄悄的叫賈璉到身旁,向耳邊說了幾句話.賈璉輕輕的答應出去了,便傳齊了現在家的一干家人說:「老太太的事待好出來了,你們快快分頭派人辦去.頭一件先請出板來瞧瞧,好掛裡子.快到各處將各人的衣服量了尺寸,都開明了,便叫裁縫去做孝衣.那棚槓執事都去講定.廚房裡還該多派幾個人。」賴大等回道:「二爺,這些事不用爺費心,我們早打算好了.只是這項銀子在那裡打算?"賈璉道:「這種銀子不用打算了,老太太自己早留下了.剛才老爺的主意只要辦的好,我想外面也要好看。」賴大等答應,派人分頭辦去.
賈璉復回到自己房中,便問平兒:「你奶奶今兒怎麼樣?"平兒把嘴往裡一努說:「你瞧去。」賈璉進內,見鳳姐正要穿衣,一時動不得,暫且靠在炕桌兒上.賈璉道:「你只怕養不住了.老太太的事今兒明兒就要出來了,你還脫得過麼.快叫人將屋裡收拾收拾就該扎掙上去了.若有了事,你我還能回來麼。」鳳姐道:「咱們這裡還有什麼收拾的,不過就是這點子東西,還怕什麼!你先去罷,看老爺叫你.我換件衣裳就來。」
賈璉先回到賈母房裡,向賈政悄悄的回道:「諸事已交派明白了。」賈政點頭.外面又報太醫進來了,賈璉接入,又診了一回,出來悄悄的告訴賈璉:「老太太的脈氣不好,防著些."賈璉會意,與王夫人等說知.王夫人即忙使眼色叫鴛鴦過來,叫他把老太太的裝裹衣服預備出來.鴛鴦自去料理.賈母睜眼要茶喝,邢夫人便進了一杯參湯.賈母剛用嘴接著喝,便道:「不要這個,倒一鍾茶來我喝。」眾人不敢違拗,即忙送上來,一口喝了,還要,又喝一口,便說:「我要坐起來。」賈政等道:「老太太要什麼只管說,可以不必坐起來才好。」賈母道:「我喝了口水,心裡好些,略靠著和你們說說話。」珍珠等用手輕輕的扶起,看見賈母這回精神好些.未知生死,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