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0回 諸葛亮智算華容 關雲長義釋曹操
天色微明,黑雲罩地,東南風尚不息。忽然大雨傾盆,濕透衣甲。躁與軍士冒雨而行,諸軍皆有饑色。躁令軍士往村落中劫掠糧食,尋覓火種。方欲造飯,後面一軍趕到。躁心甚慌。原來卻是李典、許褚保護著眾謀士來到,躁大喜,令軍馬且行,問:「前面是那裡地面?」人報:「一邊是南彝陵大路,一邊是北彝陵山路。」躁問:「那裡投南郡江陵去近?」軍士稟曰:「取南彝陵過葫蘆口去最便。」躁教走南彝陵。行至葫蘆口,軍皆饑餒,行走不上,馬亦困乏,多有倒於路者。躁教前面暫歇。馬上有帶得鑼鍋的,也有村中掠得糧米的,便就山邊揀干處埋鍋造飯,割馬肉燒吃。盡皆脫去濕衣,於風頭吹曬;馬皆摘鞍野放,咽咬草根。躁坐於疏林之下,仰面大笑。眾官問曰:「適來丞相笑周瑜、諸葛亮,引惹出趙子龍來,又折了許多人馬。如今為何又笑?」躁曰:「吾笑諸葛亮、周瑜畢竟智謀不足。若是我用兵時,就這個去處,也埋伏一彪軍馬,以逸待勞;我等縱然脫得性命,也不免重傷矣。彼見不到此,我是以笑之。」正說間,前軍後軍一齊發喊、躁大驚,棄甲上馬。眾軍多有不及收馬者。早見四下火煙布合,山口一軍擺開,為首乃燕人張翼德,橫矛立馬,大叫:「躁賊走那裡去!」諸軍眾將見了張飛,盡皆膽寒。許褚騎無鞍馬來戰張飛。張遼、徐晃二將,縱馬也來夾攻。兩邊軍馬混戰做一團。躁先撥馬走脫,諸將各自脫身。張飛從後趕來。躁迤邐奔逃,追兵漸遠,回顧眾將多已帶傷。
正行時,軍士稟曰:「前面有兩條路,請問丞相從那條路去?」躁問:「那條路近?」軍士曰:「大路稍平,卻遠五十餘里。小路投華容道,卻近五十餘里;只是地窄路險,坑坎難行。」躁令人上山觀望,回報:「小路山邊有數處煙起;大路並無動靜。」躁教前軍便走華容道小路。諸將曰:「烽煙起處,必有軍馬,何故反走這條路?」躁曰:「豈不聞兵書有云:虛則實之,實則虛之。諸葛亮多謀,故使人於山僻燒煙,使我軍不敢從這條山路走,他卻伏兵於大路等著。吾料已定,偏不教中他計!」諸將皆曰:「丞相妙算,人不可及。」遂勒兵走華容道。此時人皆饑倒,馬盡困乏。焦頭爛額者扶策而行,中箭著槍者勉強而走。衣甲濕透,個個不全;軍器旗旛,紛紛不整:大半皆是彝陵道上被趕得慌,只騎得禿馬,鞍轡衣服,盡皆拋棄。正值隆冬嚴寒之時,其苦何可勝言。
躁見前軍停馬不進,問是何故。回報曰:「前面山僻路小,因早晨下雨,坑塹內積水不流,泥陷馬蹄,不能前進。」躁大怒,叱曰:「軍旅逢山開路,遇水疊橋,豈有泥濘不堪行之理!」傳下號令,教老弱中傷軍士在後慢行,強壯者擔土束柴,搬草運蘆,填塞道路。務要即時行動,如違令者斬。眾軍只得都下馬,就路旁砍伐竹木,填塞山路。躁恐後軍來趕,令張遼、許褚、徐晃引百騎執刀在手,但遲慢者便斬之。此時軍已餓乏,眾皆倒地,躁喝令人馬踐踏而行,死者不可勝數。號哭之聲,於路不絕。躁怒曰:「生死有命,何哭之有!如再哭者立斬!」三停人馬:一停落後,一停填了溝壑,一停跟隨曹躁。過了險峻,路稍平坦。躁回顧止有三百餘騎隨後,並無衣甲袍鎧整齊者。躁催速行。眾將曰:「馬盡乏矣,只好少歇。」躁曰:「趕到荊州將息未遲。」又行不到數里,躁在馬上揚鞭大笑。眾將問:「丞相何又大笑?」躁曰:「人皆言周瑜、諸葛亮足智多謀,以吾觀之,到底是無能之輩。若使此處伏一旅之師,吾等皆束手受縛矣。」
言未畢,一聲炮響,兩邊五百校刀手擺開,為首大將關雲長,提青龍刀,跨赤兔馬,截住去路。躁軍見了,亡魂喪膽,面面相覷。躁曰:「既到此處,只得決一死戰!」眾將曰:「人縱然不怯,馬力已乏,安能復戰?」程昱曰:「某素知雲長傲上而不忍下,欺強而不凌弱;恩怨分明,信義素著。丞相舊日有恩於彼,今只親自告之,可脫此難。」躁從其說,即縱馬向前,欠身謂雲長曰:「將軍別來無恙!」雲長亦欠身答曰:「關某奉軍師將令,等候丞相多時。」躁曰:「曹躁兵敗勢危,到此無路,望將軍以昔日之情為重。」雲長曰:「昔日關某雖蒙丞相厚恩,然已斬顏良,誅文丑,解白馬之圍,以奉報矣。今日之事,豈敢以私廢公?」躁曰:「五關斬將之時,還能記否?大丈夫以信義為重。將軍深明《春秋》,豈不知庾公之斯追子濯孺子之事乎?」雲長是個義重如山之人,想起當日曹躁許多恩義,與後來五關斬將之事,如何不動心?又見曹軍惶惶,皆欲垂淚,一發心中不忍。於是把馬頭勒回,謂眾軍曰:「四散擺開。」這個分明是放曹躁的意思。躁見雲長回馬,便和眾將一齊衝將過去。雲長回身時,曹躁已與眾將過去了。雲長大喝一聲,眾軍皆下馬,哭拜於地。雲長愈加不忍。正猶豫間,張遼縱馬而至。雲長見了,又動故舊之情,長歎一聲,並皆放去。後人有詩曰:「曹瞞兵敗走華容,正與關公狹路逢。只為當初恩義重,放開金鎖走蛟龍。」
曹躁既脫華容之難。行至谷口,回顧所隨軍兵,止有二十七騎。比及天晚,已近南郡,火把齊明,一簇人馬攔路。躁大驚曰:「吾命休矣!」只見一群哨馬衝到,方認得是曹仁軍馬。躁才心安。曹仁接著,言:「雖知兵敗,不敢遠離,只得在附近迎接。」躁曰:「幾與汝不相見也!」於是引眾入南郡安歇。隨後張遼也到,說雲長之德。躁點將校,中傷者極多,躁皆令將息。曹仁置酒與躁解悶。眾謀士俱在座。躁忽仰天大慟。眾謀士曰:「丞相於虎窟中逃難之時,全無懼怯;今到城中,人已得食,馬已得料,正須整頓軍馬復仇,何反痛哭?」躁曰:「吾哭郭奉孝耳!若奉孝在,決不使吾有此大失也!」遂捶胸大哭曰:「哀哉,奉孝!痛哉,奉孝!惜哉!奉孝!」眾謀士皆默然自慚。次日,躁喚曹仁曰:「吾今暫回許都,收拾軍馬,必來報仇。汝可保全南郡。吾有一計,密留在此,非急休開,急則開之。依計而行,使東吳不敢正視南郡。」仁曰:「合淝、襄陽,誰可保守?」躁曰:「荊州托汝管領;襄陽吾已撥夏侯-守把;合淝最為緊要之地,吾令張遼為主將,樂進、李典為副將,保守此地。但有緩急,飛報將來。」躁分撥已定,遂上馬引眾奔回許昌。荊州原降文武各官,依舊帶回許昌調用。曹仁自遣曹洪據守彝陵、南郡,以防周瑜。
卻說關雲長放了曹躁,引軍自回。此時諸路軍馬,皆得馬匹、器械、錢糧,已回夏口;獨雲長不獲一人一騎,空身回見玄德。孔明正與玄德作賀,忽報雲長至。孔明忙離坐席,執杯相迎曰:「且喜將軍立此蓋世之功,與普天下除大害。合宜遠接慶賀!」雲長默然。孔明曰:「將軍莫非因吾等不曾遠接,故爾不樂?」回顧左右曰:「汝等緣何不先報?」雲長曰:「關某特來請死。」孔明曰:「莫非曹躁不曾投華容道上來?」雲長曰:「是從那裡來。關某無能,因此被他走脫。」孔明曰:「拿得甚將士來?」雲長曰:「皆不曾拿。」孔明曰:「此是雲長想曹躁昔日之恩,故意放了。但既有軍令狀在此,不得不按軍法。」遂叱武士推出斬之。正是:拚將一死酬知己,致令千秋仰義名。未知雲長性命如何,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