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醫生遵照慣例,值完夜班後開著早飯到啞捨去吃。自從西安回來,他和老闆的關係就更近了一步,若說以前是好朋友的話,現在就足以稱得上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了。
畢竟,他們真的差一點死在驪山秦始皇陵裡。
醫生現在回想起那個夜晚,都覺得太過於瘋狂,他自己都不確定那是不是他做的一場夢,更別說和其他人傾述了,聽到的人大概會直接說他得了癔症。
醫生呆呆地坐在啞捨的櫃檯邊,看看老闆動作熟練地泡這今年新下來的第一茬春茶,啞捨古趣十足的室內,頓時茶香瀰漫。
老闆的衣服已不再是過去那件中山裝,他們從驪山秦始皇陵的地宮裡待會了那半件有黑金黑玉拉絲的秦朝衣袍,有大師裁剪成了一件非常時尚的襯衫。這件襯衫和原來中山裝的料子是一樣的,都是全黑,袖口和衣擺處都繡著深赤色的滾雲邊,而那條陰魂不散的赤龍,因為一時不察,讓它偷偷跑到了這件新襯衫上,此時龍頭趴在老闆的右肩上,龍身蜿蜒在後背處。它從這件襯衫製作好之後就沒有變動過,彷彿陷入了冬眠一般,雖然稍微令人安心了一些,但每每看到它猙獰的面目是,還是會令人心生寒意。
醫生對這件新襯衫沒有什麼興趣,他感興趣的是老闆——好像要老闆的一根頭髮還有一滴血去化驗哦……好像知道他的身體構造哦……好想親手解剖他哦……手好癢啊……醫生抓心撓肝地鬧心著,自從知道老闆是活了兩千多年的人之後,就完全克制不住自己的求知慾。
可是他知道老闆討厭去化驗,而且這要是萬一沒保密好,以後肯定沒有什麼安寧的日子。老闆把醫生發綠的目光看在眼底,不動聲色地把泡好的茶傾倒在他面前的茶杯中。其實他也想弄明白自己長生不老的真正原因,以前和醫生說的,只不過是猜測而已,精密的儀器檢查,如果不公開的話,還是可以接受的。
只是,他不急。經歷了這麼漫長的歲月後,他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老闆掩去唇邊的一抹微笑,心裡算著醫生到底要糾結多少日子才會說出這個要求。醫生倚在啞捨的黃花梨躺椅上悠閒地看著報紙,品著春茶。阿帕契那條狗狗在前一陣他陪老闆去西安是時,托表妹帶回家養著,誰知這麼一養就養出感情了,他去要了幾次都不肯還,約摸著是不會再還回來了。
正值大清早,啞捨平時就沒什麼顧客光臨,此時更加是門可羅雀,所以醫生看到一個背著畫筒,穿著簡單乾淨的白襯衫,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的清秀男子推門走進來,狠狠地吃了一驚。
對方倨傲地朝著櫃檯裡的老闆點了下頭打了招呼,輕車熟路地往啞捨的裡間走去。
醫生眼睛都要瞪脫窗了,盯著那名男子繞過了玉質屏風之後,回過頭小小聲地朝老闆問道:「那人是誰啊?怎麼像是到自己家一樣啊?」
老闆把玲瓏杯放在鼻間嗅著茶香,抬頭淡淡道:「他是附近美大的老師,來我這裡臨摹書畫的。他平時也經常來,一呆就在裡面呆一整天,你難得見到他一次,」
「臨摹書畫?」醫生疑惑地重複著,何時老闆也如此善心了?「對他這麼特別?他不會是什麼名家轉世吧?」也不能怪醫生如此疑心,畢竟他可是聽說過霍去病轉世、項羽轉世……連他自己據說都是扶蘇轉世,說不定剛剛走進去的那個畫師又是什麼牛叉的角色……
沉重的雕花木門又被人推開,拄著枴杖的館長走了進來。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進門那裡多出來的一尊高大的兵馬俑。推了推金絲邊的眼鏡,館長不敢置信地說道:「這是……這是秦始皇的兵馬俑?這是哪家偽造的啊?怎麼這麼誇張?哇!居然還是真的青銅劍……」
醫生用咳嗽聲掩飾衝口而出的笑意,仿造的?天啊!要是館長只懂啊這尊兵馬俑是從秦陵地宮裡自己追出來的,絕對會把眼鏡都跌碎了。不過他也知道就算館長眼力再強大,也絕對不會相信色彩如此鮮艷的兵馬俑是真品一般剛出土的兵馬俑身上殘餘的染料都會迅速褪去,他不知道老闆用了什麼辦法,保留了這尊兵馬俑上的顏色。要是館長知道這兵馬俑還會動……醫生別過臉去,忍笑忍得很辛苦。
館長雖然覺得這尊兵馬俑有些古怪,但沒多想,他看了眼在櫃檯後端坐的老闆,挑眉笑道:「換襯衫了?我倒覺得原來的衣服適合你。」
「那件衣服穿了那麼久,也該換換了。」老闆又拿出一個新的杯子,擺放在官場面前,替他倒滿清茶。
館長坐在櫃檯前,環顧了店內一周,不解地問道:「我剛剛明明看到有人進來了,他人呢?」
醫生向後指了指道:「進內間了。」
「什麼!」館長如遭雷劈,神色也如同醫生般羨慕嫉妒恨!他自然知道內間的東西遠比外面擺著的要好,可他根本連進去的機會都沒有啊!
老闆把剛剛和醫生說過的理由重新說了一遍,館長仍是不依不撓地套話道:「那他臨摹的是哪一幅古畫?」
老闆也不瞞他,淡淡道:「他最近在臨摹展子虔的《踏雪圖》,進度很慢,大概一天只是畫一筆而已。」
一天一筆?醫生暗暗咂舌,這是什麼龜速啊!
他一扭頭,看到館長捂著胸口,一臉扭曲,立刻嚇了一跳。「大叔,你怎麼了?是不是有心臟病啊?」醫生趕緊跳起來,扶著館長坐下。
館長掏出手絹來擦擦額頭的細汗,哆哆嗦嗦地說:「我我……我就是沒有心臟病也會被他嚇出心臟病!展子虔啊!怎麼會是展子虔的《踏雪圖》?」
「展子虔?他很有名嗎?」醫生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不以為意。
「當然有名!」館長用枴杖重重地拄了一下地,發出悶重的響聲,「現在存世的山水卷軸畫中,隋代畫家展子虔的《游春圖》是發現年代最早,並且保存非常完整的一幅古畫,現存在北京的故宮博物院,上面還有宋徽宗的親筆提款。據野史傳說,展子虔一身最有名的作品是《四季圖》,《游春圖》只不過是《四季圖》中的其中一幅,此外還有《童子戲水圖》、《落葉圖》《踏雪圖》。只是另外三幅圖連摹本都沒有,很多人都質疑另外三幅圖的存在可能性……老闆,能不能讓我去看一看啊?」館長轉向老闆懇求道。
老闆出乎意料地點點頭:「右邊的第一個屋子。不過那三幅圖不是有緣人是看不到的,你要有心理準備。」
館長立刻拄著枴杖一瘸一拐地往內間走去。醫生也好奇地跟著去了。老闆並沒有阻止,只是低頭專注地用軟布擦拭這手中的茶杯,不出一分鐘,醫生便從玉屏風後轉了出來,口中悻悻然地嘮叨道:「你騙人!那屋子裡掛著的就是白紙啊!也虧的那個畫師能對著白紙發呆!」
「都說了有緣人才能看到,館長沒和你一起出來嗎?」老闆輕笑道。
「沒,他看到的也是白紙,但那畫師的桌上鋪著一張畫紙,已經畫滿了,館長就對著那張畫研究來著。」醫生說完補充了一局,「用不用我把他叫出來?」
「不用,既然畫師沒說什麼,就讓他待著吧。」老闆也不是那麼不近人情。
「哦。」醫生重新坐下,卻再也沒了看報紙的心情,「老闆,館長說那三幅古畫雖然在他看起來是白紙,可是紙張確實是很有年頭的,那真的是傳說中《四季圖》的另外三張嗎那個畫師是什麼人?他怎麼能看得到?」
老闆停下擦拭茶杯的手,含笑問道:「想聽故事?」
「想聽。」醫生立刻湊了過去,他正無聊著呢!
「嗯……我想想,這要從很久遠的年月說起……」
北宋年間。
「若說起這年輕的端王爺,這京都內可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暫且不說他流傳在外的那些才華橫溢的書畫,今日先來說說他少年風流的佳事……」東京汴梁的一家茶館二樓,說書先生正口沫橫飛的講著最新的八卦,旁聽的人群都聚精會神。對平頭老百姓來說,這些桃色花邊事件才是茶餘飯後的甜點。
茶樓靠欄杆的角落裡,坐著兩名身穿華服的少年,其中一個穿寶藍衣袍的少年笑得一臉燦爛,壓低聲音問身邊那位穿絳紫色外袍的少年:「王爺,這可是在說你吶!不過,我怎麼都不知道你還有這段故事?」
另一位少年從小廝遞過來的小茶罐中挑出一個茶餅,用茶臼耐心地搗成粉末,待粉末均勻,放入茶盤待用,靜待桌旁的水壺燒開。
點差時最忌分心,藍衣少年見狀也不再搭話,不一會兒,水壺裡的誰便沸騰起來。旁邊有小廝送上一套天青色的荷葉型茶盞,藍衣少年忍不住伸手拿起一個,端在手中細細看去。直接愛你釉面滋潤柔和,純淨如玉。撫之如絹,釉如堆脂,潛藏的紋片在陽光映照下晶瑩多變,一看貶值是不可多得的珍器。再翻過來看了一眼盞底的落款,頓時嫉妒不平地碎碎念道:「皇上還真是待你好,這御賜的東西你都敢拿到大街上來用?也不怕弄壞了?」
紫袍少年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東西就是拿來用的,壞了我再管皇兄要就是了。」說罷邊拿起爐上燒開的水壺,動作優雅地燙壺,溫杯,干壺,置茶,烘茶,注水……滾水沖入茶盞之中時,他拿起茶筅力道均勻的開始打茶。茶盞中的茶末被開水一燙,散發出蒸騰的熱氣和香氣,一下子就充盈鼻間,讓人心曠神怡。
不一會兒,茶盞中的茶水水乳交融,泛起沫餑,潘潘然如堆雲積雪。
「堂哥,你這點茶的手藝可真是越來越絕了!」藍衣少年呆看著放在他面前的茶盞,只見在那天青色的茶盞中,沫餑潔白,水腳晚露而不散,正是點茶的最高境界。
「話說,前幾個東瀛那邊來的人,四處去學我們的茶道,弄得似模似樣的,看樣子還打算帶回他們國家去呢!」
「畫虎不成反類犬,他們不懂我朝文化的茶道之精粹,生搬硬套,不過是綠錢浮水而已。「紫袍少年淡淡評價道,又拿了一個茶盞,重複了一遍剛才的步驟,給自己也點了一盞貢茶。
這兩位少年,穿紫袍的正是東京汴梁最近名聲大噪的端王趙佶,而著藍衣的那位,則是宋太祖趙匡胤五世孫趙令穰,算是趙家的宗室子弟。兩人同輩,喲年紀相當,愛好相同,所以趙令穰便堂哥前堂哥後地喚著,沒少被家裡的人指著額頭說他沒上沒下。不過趙令穰也是在龐大的宗室中長大,自然也知道分寸,但平日和趙佶廝混起來,喚他王爺的時候,反而是透著一股戲謔。
趙佶也不以為意,他三歲的時候就被封為王爺,一點都沒覺得這名頭有什麼特別之處,反而極愛隱瞞身份流連於市井之間,倒是喜歡趙令穰這不做作的態度。
待趙佶也為自己點好了一盞貢茶後抬手示意,趙令穰隨即拿起茶盞,感受那正適合的溫度熨燙著手心,天青色的茶盞中因茶乳融合,水質濃稠。趙令穰欣賞了片刻,仰頭一飲而盡。這茶水飲下去之後,盞中的茶沫膠著不幹,出現了點茶點到極致之時才會出現的「咬盞」。
趙佶也把自己那盞茶喝淨,滿意地看著留在盞壁上的咬盞。
他端王趙佶,做什麼事自然就要做到最好。
趙令穰拿起一旁的水壺,忘趙佶手中的茶盞加水,水線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注入茶盞之中。熱水沖掉粘在盞壁上的茶沫,趙佶喝掉了這盞殘茶,心情大好,用一旁小廝遞過來的毛巾擦了擦手,淺笑著問道:「大年,今兒個有什麼節目?」
趙令穰腹誹著自己爹親給他起的那個乳名,他弟弟叫永年都比他叫大年好要聽!但卻不敢真讓趙佶改口,畢竟喚乳名還能表示和他親近嘛!趙令穰也喝掉自己的那盞殘茶,砸吧了幾下嘴,回味了一下唇齒間的茶香,這才笑著說道:「東大街那邊新開了一家古董店,一會兒去瞧瞧有什麼寶貝吧!」
這提議極對趙佶的胃口,當下連茶點也不吃了,立刻起身就往外走去。
趙令穰拈了兩個精緻的茶糖,往嘴裡一丟,吩咐隨行的小廝把這套貢品茶具收拾好,這才追著趙佶而去。
茶館裡的評書先生,仍搖頭晃腦地編排著少年端王的風流韻事,周圍人聽得津津有味,渾然不覺剛剛端王爺就在他們身邊。
東京汴梁是一座非常繁華的城市,汴梁往來的商旅很多,都稱世間再也沒有一個城市能比得上這裡的繁華美麗。
這點,倨傲如趙佶也深以為然。汴京的佈局不再沿襲唐代京城的封閉式坊裡制度,商人只要納稅,便可以隨處開設店舖。這樣新的街區鱗次櫛比,屋舍林立,街道兩旁的店舖簷宇如一,又盛設帷帳,擺滿珍寶器物,或各地的財貨,道上人車往來,一片太平熱鬧景象。
宋朝以前,街市的開放有嚴格的宵禁限制,城門和坊門在入夜以後關閉。但宋朝以後,就打破了這個限制,上一代皇帝宋神宗還發展了許多夜市,進一步促進街市的繁榮。雖然開店容易了,但老字號林立的東大街,輕易不會有空檔讓新店可以加進來,所以趙令穰說那家古董店開載東大街是,趙佶便知道這家古董店肯定來頭不小。
沒有實力,怎麼可能在東大街上開店呢?
「堂哥,到了。」聽見趙令穰的聲音,趙佶一抬頭就看到古樸的店面上兩個篆體的打字,點頭讚道:「啞捨,這名字起得有味道,比起那什麼宣德閣、三寶軒的名字,雅致得很。」趙令穰就知道這家古董店必然對趙佶的胃口,得意的笑道:「就知道堂哥會喜歡。不過這啞捨我可是聽別人說的,我沒進去過,堂哥要是覺得虛有其表,可別怪我哦!」
趙佶還沒說什麼,就見這家古董店的大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小縫,一個兩歲大的小男孩從門縫中擠了出來。
趙佶見這孩子白嫩可愛,正猜測是誰家的小公子是,卻被他手中抱著的一把青銅劍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說是抱著還有些不太準確,因為那把劍的的長度幾乎比得上這個小男孩的身高,以他的年紀還拿不動這麼沉的青銅劍,所以他兩隻手握著那劍的劍柄,而劍鞘尖部墜在地上。儘管是一把沒有拔出來的青銅劍,但以趙佶的眼力,已經看出這把青銅劍至少是春秋戰國的名器。
趙令穰也是玩古董長大的,一看到那小男孩就這麼拖著那把青銅劍往外走,心疼得直跳腳,趕緊彎下腰幫他把劍尖男起來。就這麼一過手,趙令穰便看清了劍鞘上的鳥篆體刻字,頓時一個激靈,驚呼道:「堂哥,這是越王劍的真品!」
趙佶挑了挑眉,宋朝有重文輕武的風尚,所以對於聞名遐邇的越王劍,他並不是很感興趣。但這家古董店,竟然把如此珍品給一個兩歲大的小孩子當玩具,可見其中還有多少寶貝。趙佶雙目一亮,抬腳便往店內走去。
相比外面的陽光燦爛,古董店內要暗得多。沉重的雕花木門後,兩盞長信宮燈正幽幽地燃燒著,店內瀰漫著一股好聞的熏香,尋著香氣的源頭,在酸枝木雕刻的櫃檯上,正擺放著一尊紡鎏金翔龍博山香爐,絲絲縷縷的香煙正從龍口中徐徐吐出。店內的佈置典雅宜人,沒有尋常店舖中那種待價而沽的市儈之感,而是像進入到了一個大戶人家的廳堂,每一處的古董,都是價值連城,就算是長於帝王家的趙佶,也不由得暗自讚歎,自然而然地對這裡的老闆升起了仰慕結交之意。
可是店舖雖大,趙佶拿眼神一掃,便知這店內沒有人。他也不急,抬首觀看著廳中掛著的兩幅對聯,如果他沒認錯的話,這應當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御筆。
「你們是誰?這店還沒開吶!」清脆的童音忽然響起,趙佶轉頭看去,那個拖著越王劍玩的小男孩又從門縫間擠了進來,一雙黑亮的大眼睛努力地瞪著他。
幫他提著越王劍的趙令穰摸了摸鼻子,嘿嘿一笑道:「沒開店不也是要開店嗎?喂,小子,你家這店裡有沒有什麼稀罕的字畫啊?」
小男孩一開始老大不願意這兩個人隨便進來,但趙令穰的話,顯然是把他當成了店主,立刻把小胸膛挺得高高的,牛氣哄哄地說道:「當然有!隨我來!」說著就拖著那柄越王劍,登登登地往內間跑去。
趙佶皺起了眉,顯然不認同趙令穰這種哄騙小孩子的伎倆。趙令穰卻知道他這個堂哥的死穴,笑瞇瞇地說道:「堂哥,連這小孩子都知道那幅畫最珍貴,那肯定是錯不了。而且趁這家店還沒正式開,看到好的東西先預定下來,省得到時候被別人搶走了。」說罷他也不管趙佶有沒有答應,拔腿邊朝那個小男孩追去。
趙佶也知道趙令穰說的沒錯,很多古董店都有鎮店之寶,輕易不會示人。這啞捨之內,春秋戰國時的越王劍都可以給小孩子當玩具,用唐太宗的御筆當楹聯,俺麼作為鎮店之寶的書畫就越發難以想像了。
趙佶掙扎片刻,便朝內間走了過去。剛轉過一扇巨大的雲母琉璃屏風,就聽見先過去的趙令穰氣道:「小崽子!你敢騙少爺我?」
「我沒騙你啊!老闆說過這裡的最好,我也沒進來過啊!」小男孩委屈的聲音傳來,不會說太多話的他根本沒法解釋,一跺腳便跑了出來。他手中的越王劍,劍尖在地上拖拽,發出「滋喇滋喇」的聲音。從趙佶身邊跑過去的時候,還不忘抬起頭朝他做了一個大大的鬼臉。
「怎麼回事?」趙佶看到追出來的趙令穰,疑惑地問道。
「那屋裡掛著的分明是四張白紙!這小子還趁機扯了我的香囊。那可是鶯鶯特意給我繡的呢!」趙令穰氣急敗壞地解釋了兩句,然後急吼吼去追那個小男孩了。
趙佶大為意外,他不相信掛在那裡的就是四張白紙,可是趙令穰也沒道理騙他。他都走到這裡了,一股難以言明的衝動驅使著他朝那間沒上門的屋子走去。
屋內沒有窗戶,也沒有其他擺設,只有屋中央的圓桌上點燃的一盞長信宮燈,而在趙佶朝屋內四壁看去時,一陣狂喜襲上心頭。
這四面牆上掛著的,分明是四幅畫工精湛的風景畫!四幅畫所畫的風景完全一致,區別只是畫中的季節,春夏秋冬各一幅。趙佶看到畫角的落款時,饒是見多識廣的他也不由得輕顫,這竟是展子虔傳說中的《四季圖》!
四幅畫的構圖壯闊沉靜,設色古艷,趙佶站在屋子的中央,慢慢地轉著圈轉換著視角,頓時就像是四季在他的視野中循環流轉一般。士子仕女們游春、童子在盛夏的的小溪中戲水、老人在落葉中惆悵、旅人在雪中疾馳……趙佶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完全沒有深思為何趙令穰說這是四張白紙,知道有個聲音突兀的響起。
「你能看得到這四幅畫?」
趙佶像是從幻境中驚醒,驟然發現這屋裡已經不止他一個人,不知何時門口處站了一名年輕的男子。他穿著秦漢時的古服,寬袖緊身的繞襟深衣,黑色的直裾優雅地垂在腳邊,更襯得他面如冠玉,活脫脫就像是古畫中走出來的人物。趙佶察覺到自己盯著對方不放的舉動非常失禮,連忙掩飾性地輕咳了一聲道:「你是……」
「這家店的老闆。」對方微微一笑,說出了一個令趙佶驚訝的回答。
趙佶沒想到這家古董店的老闆居然會如此的年輕,不過看對方的氣質,也許是某個家道中落的富家子弟。趙佶自知理虧,一拱手誠心地說道:「在下唐突,擅自闖入,請恕罪。」
「無妨,定是樂兒帶你進來的,他素來淘氣。」老闆輕笑,顯然也拿那個小孩子毫無辦法。
「令郎活潑可愛,以後當為大才。」趙佶也笑了起來,想到被捉弄的趙令穰現在還沒回來,恐怕是被那個小魔頭折磨得夠嗆。
「他不是我的兒子,只是……親戚的孩子。」老闆微微抬眉,淡淡地解釋道。像是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他轉向一旁的牆壁上掛著的畫卷問道:「你能看到這四幅畫?」
「當然能。」趙佶莫名其妙地點點頭,雖然屋中燈火很暗,可也足以讓他看到這四幅畫上的景色,連樹枝的細微都看得一清二楚。「這展子虔的《四季圖》,老闆,你多少錢才肯讓給我?」
老闆沒有說話,而是用一種高深莫測的目光盯著他。趙佶大大方方地任他看著,以為對方在斟酌開多少價適合。半響之後,老闆幽幽地開口道:「你買不起。」
趙佶皺了皺眉,身為大宋的王爺,還少有他買不起的東西。他心中暗暗思索著肯定是對方抬價的伎倆,但卻仍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冷哼道:「你只要說得出口,我就能買的起!」他平日也少有如此衝動,但是他一見到這四幅畫,就抑制不住心中的渴望,覺得無比的喜愛,千金難買心頭愛,他決定不顧一切代價也要得到這四幅畫。
老闆這時看向他,表情變得有些認真起來,淡淡的說道:「想要擁有這四幅畫,就必須維持自己的本心。」
「本心?」趙佶絕對沒想到老闆會說出這個風馬牛不相及的詞,不由得呆了一下。
「萬鍾則不辯禮義而受之,萬鍾於我何加焉?為宮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識窮乏者得我歟……」老闆徐徐說道,清朗的聲音迴盪在整個室內,悠然坦蕩。
「……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謂失其本心。」趙佶接著他的話繼續說了下去。此段出自《孟子?告子》,「本心」的說法,也出自於此,指的是廉恥之心。孟子在文中舉例說,有些人在生死之間,能夠寧死不屈甚至捨生取義,而在天下太平之時,卻可以不顧廉恥甚至不擇手段地追名逐利,喪失了原來的立場和品德。
「是的,你若是想要擁有這四幅畫,就必須維持自己的本心。」老闆的預期很是淡然,像是極為不信任他可以做到一樣。
趙佶怒極反笑道:「哦?只要這樣?」
「是的,只要這樣。」老闆仍是淺淺地笑著,「既然你決定要這四幅畫了,那麼就用手摸一下這四幅畫的畫紙吧。這四幅畫會為你帶來無窮的權利和財富,但如果你無法維持你的本心,那麼它們也會無情地收回,並收取數倍的報酬。」
趙佶不可置否地伸手隨意在這四張紙上碰了一下,對於這家古董店的良好印象卻在這幾句對話中蕩然無存。要不是看在這四幅畫是真跡的份上,他早就扭頭走人了。
趙佶心中暗笑,他已經是王爺了,還有什麼比這個位置擁有更加無窮的權力和財富?
就在他手指從最後那張《踏雪圖》的畫紙上收回時,走廊裡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趙令穰神色驚疑不定地衝了進來,慌慌張張地說道:「堂、堂哥!大事不妙了!宮……宮裡的人傳來消息,說……說……」
趙佶的心中升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厲聲喝問道:「說什麼?」
趙令穰一咬牙,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道:「說是皇上病危了!」這句話猶如驚雷般在趙佶的耳邊炸響,在一片短暫的空白之後,趙佶下意識地想到,他皇兄至今還沒有子嗣,這皇位……而比王爺這個位置擁有更加無窮的權力和財富的是……
這四幅畫會給他帶來無窮的權力和財富?
趙佶下意識地看向一旁的老闆,目光接觸到他唇邊微妙的笑容,不禁恍惚了起來。
老闆獨自站在屋中,端詳著四壁上掛著的《四季圖》,許久都沒有說話。他想不通,為何這《四季圖》會選擇趙佶作為有緣人。
「他們走了?」清脆的童聲在響起,打斷了老闆的沉思。
「樂兒,把越王劍給我。」老闆沉下臉朝門口的小男孩伸出了手。
樂兒糾結了片刻,抬眼看了看老闆的臉色,萬分不捨地把手中的越王劍交了出去,怏怏地抱怨道:「樂兒拔不出來,別人也拔不出來!」
老闆把越王劍拿在手中,伸手摸了摸樂兒柔軟的發頂,淺笑道:「你不是這把劍的主人,自然拔不出來。」
樂兒嘟著嘴,但小孩子心性,鬧過之後,便轉眼忘記了。他這才發現屋中的不同,驚訝地嚷道:「咦?畫!」他剛剛明明看到的是四張白紙,怎麼一轉眼就變成了四幅水墨畫?樂兒用鄙視的眼光看向老闆,心想剛剛那個大叔罵錯人餓了,他才沒有騙人呢!是老闆騙人!
「《四季圖》認了主,自然會顯形。」老闆歎了口氣,「就是不知道這次能維持多久。」
樂兒歪著頭似懂非懂地聽著,但也識趣地並未插話。
「雖有明察之資,仁義之志,一旦富貴,則背親捐舊,喪其本心……」老闆淡淡的聲音流淌在寂靜的屋內,像是一中難以明喻的箴言……
趙令穰整了整身上的衣袍,走進延福宮的偏殿。
已經登基為帝兩年的趙佶,正穿著一身明黃色的便服,負手站在這間屋子的中央,聚精會神地欣賞著面前掛著的《童子戲水圖》。
趙令穰扇了扇手中的折扇,這間通風的屋子在盛夏之際越發的悶熱,也不知道他堂哥怎麼忍受得了。趙令穰知道這屋中四壁上掛著的圖,正是年趙佶登基之後,啞捨的老闆親自送過來的。分文未取,實在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他以為,當初裝神弄鬼地弄了四張白紙掛在那裡,肯定是別有圖謀,誰想對方居然沒有任何索求。
不過這只是小事,趙令穰轉眼便拋在了腦後。他崇拜地看著面前的趙佶,他的這位堂哥在十九歲那年便基為皇,屢次下求直言詔,竄逐奸佞,昭雪冤獄,察納忠言,所有的這些,都受到朝野上下的一致讚譽。
可是趙令穰隱約之間也有著不安,新黨舊黨之爭在哲宗時期就鬥得如火如荼,他相信很多人都弄不清楚到底是新黨的改革好,還是舊黨的守舊妙。可是最近發佈的政令隱約有了更改的跡象,因為身為宗室的桎梏,趙令穰很少接觸政事,但是也聽聞趙佶的這些改變,均和最近朝中新躥起的蔡京有關。
蔡京是因為寫得一首好字,被趙佶賞識的趙令穰曾見過幾次蔡京,對他沒有什麼好印象,卻又不知該如何和趙佶說。他們已經不是單純的堂兄弟的關係,他甚至都不能像以前那樣沒上沒下地叫他堂哥,不管在私下或者是公共場合,他只能低頭卑微地給下雙膝。
見趙佶從冥想中回過神,趙令穰連忙按照平日裡的禮節,下跪見禮。「見過官家。」(註:宋朝時期,稱呼皇帝為官家。所謂「三帝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因為皇帝要至公無私,所以稱為「官家」。)
「起來吧。」趙佶的臉上已經褪去了少年時期的稚氣,此時全是居高臨下的傲然,「大年,今天叫你來,是想讓你琢磨琢磨,這延福宮是不是太小了一點?」
趙令穰揣摩著這句話的言下之意,然後驚心地發現,他這個堂兄是要擴建這座宮室。延福宮歷來都是作為大宋皇帝的一處行宮,一別緻雅趣著稱,可是卻從來沒有皇帝嫌這裡太小了……趙令穰覺得這屋中的空氣越發的悶熱窒息,簡直讓他喘不過氣來。
他知道他必須說點什麼,趙令穰感到喉嚨發癢,然後訕笑著,聽見自己說道:「……臣弟也覺得如此。」
趙佶龍心大悅,點頭笑道:「是的,這裡實在是太熱了,我們出去具體談談吧!」說罷便率先走出這間偏殿。
趙令穰從懷裡掏出絲絹,擦了擦頭上的汗。
由簡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這次只是擴建延福宮,那麼下次呢……趙令穰不敢去想,當年趙佶也曾像是講笑話一樣,同他說過這四幅畫的來歷。說是這四幅畫所需要的報酬,就是維持本心。趙令穰苦笑,如今不光是他的堂哥,連他自己都無法維持自己的本心,情願說出違心之語。
無聲地歎口氣,趙令穰轉身走出這間偏殿,在他轉身的那一剎那,牆上那副《童子戲水圖》的畫跡,正緩緩變得淺淡……
趙佶換了便裝,帶著幾個侍衛,走在東大街上。
時間就像是流水般飛速而過,他已經登基整整十年了。
他覺得他是個很好的皇帝,雖然那些繁瑣的政事很難處理,但蔡丞相都幫他處理好了,讓他有時間有精力投入自己最感興趣的書畫事業中。他掌管了翰林院,開辦了宣和畫院,親自當了畫院的院長,最近在編撰《宣和書譜》、《宣和畫譜》、《宣和博古圖》等書。
可最近發生了一件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他急需找人來說明一下。據打探消息的人回報,說那家名叫啞捨的古董店這些天都沒開店。聽說前幾天辦了一場喪事。
那個老闆死了?趙佶皺起了眉。這些年他一次都沒來過啞捨,怎麼偏生這麼巧?幾個侍衛揣摩皇帝的心思,不顧啞捨仍關門閉店,強硬地砍掉了門上的鐵鎖,推門而入。
趙佶走進之後,發覺其間的佈置幾乎個十年前一模一樣,裡面擺設的古董還是那些。趙佶想不通,難道這家古董店的生意竟慘淡至此?十年間連一件古董都沒賣出去?趙佶幾乎以為自己踏入的是十年前的時光,尤其是,當他看到那啞捨老闆從內間緩緩踏出。
那眉目宛如十年前一般年輕,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他還穿著那套玄黑色的漢服,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白紙。
趙佶立刻猜到去世的是誰了,他歎氣道:「節哀順變。」
啞捨店裡只有他當年遇見的兩人,如今老闆在這裡,那麼說明出殯的那個是樂兒。十年前那個樂兒兩歲,就算過了十年,也不過是十二歲而已。趙佶這些年眼見著自己好幾個兒子天折,一時心中湧起了和老闆同病相憐之意。
「沒什麼,到日子了,他也該去了。」老闆蒼白著臉色,像是渾然不在意自己喜愛多年的孩子就那麼輕易地走了,轉而淡淡地問道:「官家今日屈尊而來,有何要事?」
趙佶也聽出對方語氣中的不耐煩,卻也並沒有計較。畢竟任誰最親近的人逝去,都不會有好心情的。趙佶朝旁邊的侍衛一抬手,後者立刻遞上了一個狹窄的錦盒。趙佶再一揮手後,那些侍衛便訓練有素地魚貫而出,留下趙佶和老闆獨處。
趙佶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錦盒打開,拿出一張畫軸,在長桌上展開。
畫紙上竟然是一片空白。
老闆看到這一片空白的畫紙,瞭然地挑了挑眉,淡淡地問:「這是《四季圖》中的哪一幅?」
趙佶緊張地舔了舔唇道:「是《童子戲水圖》,《游春圖》還好好的掛在那裡,其實這張《童子戲水圖》早就已經變成了空白,我以為時哪個宮人不小心弄壞了畫卷,弄了一張白紙掛在那裡。可是昨天我忽然發現連《落葉圖》顏色也開始變淺,我才覺得不對勁起來……」
老闆微微一笑,不緊不慢地說道:「這世間所有的事情,都是公平的。你既然選擇得到無窮的權力與財富,又不能很好地維持本心,那麼《四季圖》自然是要帶走一些相應的報酬。」
「什麼報酬?」趙佶急問。
「這是《童子戲水圖》。」老闆只是笑笑,並未直接回答,而是淡淡地重複了一下這幅圖的名字。
趙佶就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他今年二十九歲,可是出來他登基前出生的大兒子,沒有一個皇子能順利成長起來,毫無例外地早夭而死……他也隱約覺得不妥,一兩個孩子夭折,也許是意外,但每個孩子都活不過五歲,就很離譜了……他一直以為有人暗中下蠱詛咒,可是絕對沒有想到竟是畫惹的禍……
「老闆……這……這怎麼化解?」即使是一國之君,但趙佶也知道自己不過是個凡人,無法和這些神鬼之事抵抗。
老闆沒有說話,他抬起手,一點點地把畫軸重新捲了起來。趙佶這時才注意到,老闆漢服的右邊寬袖上,有著一道齊整的切口,像是被利劍劃傷。趙佶知道這件衣服恐怕是老闆珍愛之物,否則不可能一穿就穿了十年,連破了口子都捨不得換。趙佶有求於人,便投其所好道:「老闆,這件衣服破了,拿到文繡院去補一下吧,我保證文繡院那些繡娘的手藝巧奪天工。」
老闆卷畫軸的手頓了頓,顯然趙佶的建議打動了他的心。文繡院是趙佶御用的刺繡院,也許會有希望。他還不想就這樣死去,樂兒是扶蘇的轉世,他還是無力阻止他十二歲就死去的命運,但他並不甘心。千百年來都這樣熬過來了,雖然被越王劍誤傷到了衣服,但他還想要繼續活下去。這是他心中唯一的執念,偏生趙佶還準確地抓住了他的死穴。
「官家,我這衣服並不是普通的布料,普通的繡娘是無法接手的。」老闆看向趙佶的目光有些閃爍,「而且我要求衣服在縫製的時候,我要在同一間屋子裡。」
趙佶連連點頭,這點事情根本不值一提,他也看出來了,這件衣服應是秦漢時代的古董,才讓老闆如此珍視。
老闆目光深沉地思索了一會兒,便關了啞捨的古董店,隨趙佶回到了他在宮城外的行宮延福宮。
延福宮是在政和三年的春天,正式下令修繕擴建的,號稱延福五區。新建的延福宮東西長度與大內皇宮相同,只有南北的規模略小,其實就相當於趙佶重新為自己修建了一處皇宮。東到景龍門,西達天波門,其間殿閣輝煌,景致秀麗,足足有數十座亭台樓閣。堆石為山,鑿池為海,蓄泉為湖,其間點綴這千奇百怪賞心悅目的珍禽異獸和佳花名木,簡直有如人間仙境。趙佶自從延福五區修建完工之後,大部分時間便耗在這裡不願離去。
如此豪華瑰麗的宮殿,趙佶也是存了向人炫耀之意,只是帶著老闆一路走來,卻並不見他的臉上有任何震動的表情出現,反而一直漠視著面前的美景。
趙佶吸了口氣,決定等萬壽山修建好時,再帶老闆去看,不信他不會動容。老闆看著滿目的奇花疊翠,鱗次櫛比的殿台樓閣,心中無奈地歎著息。
如此昏君,《落葉圖》不開始凋零才怪!老闆在延福宮的一處偏殿住了下來,現在的延福宮龐大無比,再說不會多他這麼一個人。而趙佶也只是一開始的幾天很熱情地招待他,後來見老闆沒有任何指點他如何保留子嗣的態度,便漸漸地不來了。
至於《四季圖》,趙佶只留下畫跡完好的《游春圖》和《踏雪圖》,空白的《童子戲水圖》和淺淺的《落葉圖》都已經送到老闆住的地方。老闆把《童子戲水圖》收好,而《落葉圖》正掛在他暫居的偏殿內。
趙令穰倒是經常過來找他聊天,也許是閒散宗室無所事事,也許更是因為對現在朝野上下的失望,趙令穰一來就喝酒,喝完酒就開始接二連三的抱怨。
「喂!我說老闆啊!你到底有沒有方法讓堂哥有皇子啊?」趙令穰晃著酒杯,醉了。他也只有喝醉的時候,才能稱呼當今的皇上為堂兄。在清醒的時候,他只能恭敬地喚他官家。
老闆淡淡笑道:「是他一頭熱要幫我縫補衣服,我並沒答應說要幫他。」趙令穰愣了片刻,點頭稱讚道:「真是奸商,果然是奸商!佩服!佩服!」
奸商嗎?老闆低頭看著右手上已經縫好的半隻深赤色的龍爪,他堅持在每天繡娘縫製之後,把衣服穿身上。趙佶肯定也已從旁人的回報中得知,這縫製的紅線其實是浸染了他的鮮血。
他這身衣服所用布料並非凡物,布料每條紋路都有特定的排列,不能隨意縫補,自然也非一般絲線能夠縫補。
而為了最完美地修補這件衣服,趙佶甚至親自繪製了這條龍的繡樣。
呵……老闆輕笑一聲。趙佶十有八九是猜到了這件衣服的用處了吧?老闆暗暗冷笑,其實,他是想把這件衣服佔為己有吧?否則他一介平民,又怎能穿得了繡龍的衣服?龍紋圖案可是皇家御用的圖案,趙佶圖謀的,是將來終有一天,他能把這衣服穿在自己身上。
趙令穰沒有察覺到老闆的異樣,他繼續倒著酒,抱怨道:「奸商其實還好,最可恨的就是奸臣!那個蔡京,居然想要重修太祖親自設計的城牆!」
老闆聞言也一呆,東京汴梁其實是處在天下之中,一馬平川,是兵災之地。無山川之險,也無關隘之守,只有漕運方便,交通發達,但難以守衛。無險可守的汴京,就只有加固城池,修築厚重結實的城牆以代替山川之險,依仗重甲之師代替關隘之守。
宋太祖親自設計的築城圖,猶如字謎般彎曲迂迴縱斜。當年無人能看懂宋太祖的意思,但也都照實修築城牆,保佑了大宋這數百年來的安定太平。
「蔡京那傢伙,居然認為外城亂七八糟的,有礙觀瞻!說要下令重修外牆,將那些彎彎曲曲的城牆,改成方方正正的『口』字形!這不是胡鬧嗎?」趙令穰借酒耍瘋,拍著桌子怒吼起來。他還想說什麼,但酒精已經麻痺了他的大腦,不久便沉沉地睡去。
老闆對著牆上淺淡得幾乎看不清畫面的《落葉圖》,臉上的表情讓人摸不透,他淡淡地說道:「確實是胡鬧。圍人於口……不就是個囚字嗎?」赤龍服一直繡了兩年才完工,沾染餓了老闆鮮血的紅線,加上文繡院數十名手藝精湛的繡娘,讓那條紅龍彷彿活過來了一般,張牙舞爪地攀在衣服上,逼真得震撼人心,彷彿總有一天,會君臨天下。完美,僅此二字。
然而,趙佶卻並沒有如願地得到這件衣服,因為在他還來不及不顧臉面將它搶奪過來,老闆就已經走了。他彷彿是鬼魅般,從守衛森嚴的皇城中,悄然無息地消失了。
他只帶走那卷空白的《童子戲水圖》。淺淡的《落葉圖》仍是那麼孤零零地掛在牆上,趙佶每次看著都覺得心悸,一陣恐慌彷彿緊緊攥住他的心臟,他不敢多看,便命人收了起來。
《四季圖》已經收去了他的子嗣,他不想去思考,下一次,《四季圖》又會從他這裡收走什麼。
在恐慌中度過了兩年,已經三十三歲的趙佶除了皇太子之外,依然沒有子嗣。一日,趙令穰尋來以為茅山道士,看過了宮苑中的風水後說皇宮的東北角艮位之地,地勢太低,妨礙子嗣。趙佶便將宮苑的東北角加高,建造了一座造型美觀的山崗。
說來也奇怪,這座山崗建好之後,皇宮內院中接連傳來喜訊,一個個皇子接連來到人間,而且每個都非常健康活潑可愛。如此一來,趙佶便堅信《四季圖》不過是糊弄人的東西,越發的崇拜起道術。
冗長的城牆改建計劃也陸陸續續全部完成,時光飛速,趙佶越發地沉迷於大新土木,花石綱弄得民不聊生,可是他卻完全不理世事,盡情地享樂。
直到金兵南下,兵臨汴京城,金兵的主將看見整齊劃一的城牆,高興地置炮田隅,隨方擊之。城既引直,一炮所望,輕易摧毀了新修的城牆,整個大宋京城好比被人輕易撕掉衣服的少女,再也無法抵抗金兵鐵蹄的入侵。
趙佶躊躇立在寒風志宏,心亂如麻。皇宮之內,觸目依然是令人心醉的美景,然而遠處隱隱可以聽得到炮火轟鳴之聲,儘管入目所見的皆是令人心醉的勝景,可是他卻覺得自己彷彿墜入了修羅地域。
他手中握著捲好的《踏雪圖》。就在前幾天金兵圍城之時,他就想到了《四季圖》,可是當他找到《落葉圖》時,只看到了一張雪白的白紙。
他兩年前退位禪讓,把皇位傳給太子,他放棄了至尊的皇位,都不能挽回敗局。
這次要帶走的,是他的國家嗎?宮內現在已經亂成了一團,宮女和太監們如臨末日,不顧侍衛的阻攔便奔出宮門。一開始侍衛還揮刀示威砍殺,而趙佶見之不忍,揮手讓侍衛們放行。頓時,宮內一片打亂,往日話梅的宮殿彷彿變成了吃人的怪獸,讓人爭相往外逃去。
趙佶心痛地看到一盆川赤芍葯被打翻在地,無人理睬,他最終忍不住上前親自把它扶起,然後拂掉那花瓣上沾滿的灰塵。他癡癡地看著那開的正盛的花,炮火聲,尖叫聲,彷彿都離他遠去,心中竟是一片寧靜。
世人皆罵他是一個昏君,耽溺享樂,可是……可是……他撫摸著花瓣的手忍不住顫抖起來。可他骨子裡,僅僅是一個喜歡舞文弄墨,栽花養草的閒散王爺而已。
突然,好像有一聲歎息從遠處傳來,趙佶循聲看去,隱約間在吵嚷的人群中,捕捉到一條眼熟至極的赤色紅龍,可是一轉眼又不見了。
是他嗎?是他來收回《落葉圖》了嗎?
「上皇,請避入延福宮吧!」一名侍衛走上前來,低聲說道。趙佶留戀地看了一眼自己生長的宮城,哽咽無語。
「徹夜西風撼破扉,蕭條孤館一燈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斷山南無雁飛。」
趙佶這輩子也沒有想過,自己會做階下囚。
他本是個九五至尊的皇帝啊!可是現在卻經歷了九年的囚禁,遠在最北邊的五國城,苦度餘生。
趙佶抬手看向天上的圓月,今日是正月十五上元節。他在位之時,年年的上元節都是正月望日徹夜觀燈。整個汴京的的燈火點燃一整夜都不會熄滅。從皇宮的正門結綵成山樓,綵燈盈庭,燭光如晝,連綿不絕,異常壯觀。哦,對了,還會點燃一車的沉香,還有最後的煙火沖天……
恍惚間,似乎還能嗅到那股迷人的沉香香氣,似乎還能看到那燦爛的煙花在夜空中拖曳出絢爛的痕跡……
趙佶裹緊身上唯一一件單薄的秋衣,北上囚禁的九年中,衣食不給是常事,他的兒子中有許多個就是活活餓死的。他閉上雙目,苦澀的淚水愴然而下。他不忍去想,可他兒子們面黃肌瘦,痛苦呻吟的模樣還是浮現在他眼前。
緩緩展開手中的《踏雪圖》,最後,《四季圖》只剩下這張畫留在手中,金人搶奪了他所有的財物,只有這件沒有拿走。可能是因為這上面的畫跡已經模糊不清,那些不懂中原文化的金人以為只是一張塗鴉而已。
突然,心中一動。趙佶忽然有所感應,抬起頭來,最先看到的就是漫天雪花中,那條栩栩如生的赤色紅龍,
「你……你終於來了。」趙佶五味雜陳地看著老闆年輕依舊的容顏,他已經老了,兩鬢斑白,枯槁如同廢人,哪裡還有當年意氣風發,在皇城之內策馬奔走的年少輕狂。可是對方卻一如三十多年前初見時,那般年輕。
「是的,我來收回這幅《踏雪圖》。」老闆淡淡地笑著,像是等待了許久一般。
「為什麼會是我?為什麼會是我!」趙佶覺得胸口悶氣糾結,他在被囚禁的九年中一直想問這個問題,「為什麼這《四季圖》選的會是我?」
老闆的唇角勾起一抹譏諷的笑容,淡淡道:「說起來很可笑,這個朝代,是一個很奇特的朝代。它擁有著令人讚歎的繁華和後人都無法企及的文化,但卻保守積貧積弱之苦,反覆受到其他民族的壓力。雖然朝中爭端不少,但卻是前朝少有的清明,連一個士大夫都可以批評現實政治而不受到迫害。而技術上則越發的令人驚歎,活字印刷術、火藥、指南針,這三種發明必將會改變未來。」
老闆頓了頓,素來淡薄的目光中,竟罕見地出現情緒,是哀歎,是惋惜,也是憤怒
「可是……可以傳播文化的印刷術卻用來印刷道教典籍,可以殺傷敵人的火藥卻被製作取樂之用的煙花,而可以航海探險的指南針則用來看風水……」老闆的話宛如利刃,一刀一刀,都砍在趙佶心頭。他心痛無比地跪在雪地中,知道是他毀了祖輩留下來的基業,是千古罪人。
他其實知道,為何四季圖中單單只有《游春圖》沒有褪去畫跡,是因為在他二十歲之前,都沒有偏離自己的本心而活。可是他登基以後,卻只做了一年半的好皇帝,就被絕對的權力和財富所腐化了。
如果再給他一次重頭再來的機會,他會如何呢?會努力成為一個明君嗎?如果皇兄不死,如果他還是好端端地當一個閒散王爺,那麼大宋是不是就會如日中天?
趙佶感受到雪花落在了臉上,然後化為細小的水滴,慢慢地沿著他的臉頰滑落,最後掉落在雪地之上,成為一個晶瑩的冰滴。
多美啊……漫天飄雪,細細密密的雪花,把世界妝點成一片銀白,宛如以為冰清玉潔的婷婷女子,端正優雅地端坐著。若手中有畫筆,他定要畫下這一幕,而並不是想要那無窮無盡的政事和朝中糾葛……
可笑啊可笑,死到臨頭,他心裡……想的竟然還是這些軟弱無力的東西,可最可笑的是,這正是他窮盡一生也要追求的,所謂理想。
他從不想成為以為手握重權的皇帝。人之所以痛苦,就在於追求了錯誤的東西。
老闆見到趙佶迷茫的表情,也不再言語。
本心,究竟有多少人能在無窮的權力和財富中,保持自己的本心?別說趙佶了,就連那個趙令穰,也在時間的磨礪裡慢慢地違背了自己的本心。
老闆歎了口氣,他自己不也一樣嗎?他能說他自己的本心沒有偏離嗎?
「下輩子,你就做個單純的畫師吧……」老闆從趙佶手中抽走了那幅《踏雪圖》,趙佶心中極為不捨,他用盡全部力氣收緊掌心,卻仍然握不住那畫卷,他眼睜睜地看著那畫卷如流水般從他手中流走,白花花的畫紙如地上的白雪一般潔白。
趙佶慢慢地閉上了眼睛,他知道,這次《四季圖》帶走的,是他的生命……
五
故事在漫天的雪花中結束,老闆的話音已落下許久,醫生仍是覺得不可思議,那個畫師居然是宋徽宗趙佶轉世?他就知道啞捨的客人都不是什麼普通人!但那個拽到死的小子居然是九五至尊的皇帝!
「北宋亡國,其實也不完全是他的錯。他皇兄做得很好,是因為宋哲宗不到十歲就登基了,所受到的教育完全是為皇儲所安排的。而趙佶生來就注定是閒散王爺,宋朝對宗室的提防非常嚴重,宗室們最遠的距離,也就是只能到京郊的皇陵去祭拜而已,終身不得離開京城,不得參與朝中政事……」老闆淡淡地說道,心中回憶著那趙令穰其實也算是個難得的人才,可惜拘泥於宗室的祖訓,無法一展宏圖,只能寄情於山水書畫,飲酒作樂。
醫生覺得噓唏不已,正不知道該說什麼時,只見那個畫師已經從內間走了出來,後面還跟著拄著枴杖的館長。
「今天你出來得很早。」老闆有些疑惑。
「嗯,畫完了,自然就出來得早。」畫師撇了撇嘴,他一向倨傲,對老闆已經是少有的客氣。
醫生卻是個不會看人臉色的,一聽畫完了,馬上好奇地湊錢問道:「能不能給我看看?」
對於醫生的自來熟,畫師的嘴角一抽,雖然滿腹的不樂意,但還是看在老闆的面上,把畫從畫筒裡拿了出來,小心翼翼地在櫃檯上展開。《踏雪圖》其實和《游春圖》是一樣的場景,只是季節不同。畫長有八十厘米,尺幅之內描繪了壯麗的山川和踏雪而歸的遊客。圖中展現了水天相接的廣闊空間,青山白雪,湖水粼粼,一位旅人策馬踏雪,雪花飛舞,一片晶瑩潔白,美不勝收。山水重著青白之色,山腳用泥金,山上樹枝直接以赭石寫干,葉間積雪以水沉澱橫點大樹多勾勒而成,松樹不細寫松針,直以苦綠沉點,人物用粉點成後,加重色於其上,分出衣褶。
醫生一向覺得國畫的山水畫比不過西洋油畫寫實,可是在仔細看時,卻發現這幅畫真的能當得起「咫尺有千里趣」的評價,在咫尺畫卷中,展現了千里江山的景色。
醫生看得連連點頭,雖然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還是下意識地順口問道:「這畫賣不?多少錢?」在他的概念裡,只要是畫家,自然都是為了賣畫,否則還畫它幹嗎啊?
館長在一旁聽著都要吹鬍子瞪眼了,他也想出價啊!但是人家是一天一筆地畫出來的,他覺得有買的這個意思都算是褻瀆了對方啊!那畫師有一臉倨傲的,肯定是個自視甚高的人,醫生這番話只會冒犯了他啊!
可是沒曾想,畫師聞言立刻道:「賣。」說罷用手比了一個數。醫生聞言乍舌道:「太貴了,能不能少一點?」對他這個工薪階層來說,那實在是個天文數字。
館長焦急地用手比劃著,意思是這個數目他可以出。可不等他開口,那邊畫師就已經淡淡道:「不能少。」而且一邊說,一遍把那幅畫慢慢地撕掉了。
館長的眼睛都要凸出來了,搶救不及,懊悔得直捶胸口。天啊!他就算沒有心臟病,也要被他們氣出來了啊!這幅畫絕對值他開的那個價啊!這世上沒人知道《四季圖》另外三幅是什麼樣子的,這個摹本絕對的珍貴啊!
醫生驚訝地看著畫師一點點地把他畫了好幾年的畫撕毀,無奈地歎道:「我就隨口講講價嘛!你怎麼還把它撕了?」
「沒什麼,我認為這幅畫值這個價格,但是你講價,說明在你心裡這幅畫還不夠好。不夠好的東西,還留著它幹嘛?我下一幅繼續努力就是了。」畫師傲然地一揚下巴,把撕毀的畫卷扔到一旁的火爐中,拿起畫筒洒然離去。
醫生無言以對,還被緩過勁來的館長臭罵了一頓,他這才知道,這世上最不好伺候的是藝術家,說不定哪句話就把對方得罪了,根本腦電波不是在一個頻率上嘛!
好不容易把館長送走了以後,醫生頹然癱在椅子上,一動都不想動。老闆笑道:「不用在意,這輩子的他,都是沒有隱藏自己的本心,隨心所欲,活得自在多了。」
「我才沒在意呢!」醫生哼道,那個畫師肯定是個完美主義者,早就想毀掉那幅畫了,只是找個借口而已。「不管他的性格是什麼樣,都很古怪。怪不得,原來那時候我就特看不慣他!」他自然聽得出來,在故事中那個十二歲就夭折的樂兒,應是扶蘇轉世。
「那只是你的其中一個轉世,你沒記憶的。」老闆笑了笑。
「哼,誰說的?也許會有呢?」醫生不服。
「哦?那就是說,你還記得你和男人談過戀愛?」老闆不鹹不淡地扔下一個重磅炸彈。
「什麼?」醫生聞言如遭雷劈!差點從椅子上摔下。
「呵呵,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