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正禮一夥蹚將還沒有把瓤子填畢,外邊的槍聲和喊聲又緊了。大家立刻放下碗筷,從火邊跳了起來,端著槍往外就跑。他們走到末子堆邊時,看見剛才追出去的幾十個蹚將果然被打捲過來,一面抵抗一面向村邊撤退。紅槍會大約在兩千人以上,像排山倒海似的,用半包圍形式攻到離村邊只剩有一箭之遙。蹚將們有的伏在村邊的干溝沿上,有的伏在糞堆或末子堆上,有的倚著牆頭,頑強地抵抗著,打陣兒發著喔吼。紅槍會被打倒一批人,立刻又有一批人衝上來,死不後退。他們有的哈著怪聲,有的喔吼,有的喊著要土匪繳槍。因為雙方面都在拚命地放槍和喊叫,戰場顯得特別的恐怖和悲壯;每一次喔吼聲起來時,大地彷彿在輕輕震動,一直震動到天邊為止。
看見情勢很危急,薛正禮作個手勢,命令他的弟兄們都在末子堆背後跪下去,趕快射擊。陶菊生蹲在地上,覺得呼吸有點艱難,兩條小腿止不住輕輕打顫。槍彈在他的頭頂上,前後左右,不住地尖聲呼嘯。好像是為了自衛起見,他從地上摸到了一塊磚頭,緊緊地攥在手裡。過了一會兒,他覺得正面的喊聲稍稍地遠了,最激烈的戰鬥是在另一個方向進行。他想向義父問一問情形,但話到嘴邊還沒有吐出,劉老義從右邊慌慌張張地跑過來。菊生正要站起身來迎接他,一顆槍彈在耳邊唧嚀一聲,他馬上本能地又蹲了下去。隨即他聽見義父向劉老義急急地問:
「找到了老五沒有?」
「老五掛綵了。」老義回答說,不住喘氣。
「要緊不要緊?」弟兄們一齊驚問。
「不曉得。獅子找他去了。」
「你怎麼知道他掛綵了?」薛正禮問。
「聽說有人把他從地裡背回來,可是還沒有背進村子,紅槍會又攻上來,眼下說不清……」
「那邊打的怎麼樣?」薛正禮望著戰鬥最激烈的方向問。
「那邊打的不大妙。不過二駕已經帶著一起人頂上去了。」
「老義快進屋裡填點瓤子去。你們就守在這裡不要動,」薛正禮轉過頭望著大家說,「讓我去看看情形。」
薛正禮還沒有走幾步,管家的連派兩個人跑來找他。薛正禮似乎已經猜中管家的找他有什麼事情,回頭來向菊生招一下手,說:
「娃兒,你跟我一道來!」
陶菊生跟著薛正禮匆匆地向管家的盤駐的宅子跑去。槍彈在他們的周圍亂飛,但他卻已經忘掉了害怕。管家的所盤駐的那座宅子的門口和院裡,站滿了護駕的蹚將,盒子槍和步槍都提在手裡,兩匹馬都在牽著。隨著薛正禮走進上房,菊生看見李水沫正閉著眼睛,睏倦地躺在煙榻上,對面有一個護兵在替他燒煙。燒煙的護兵向薛正禮欠欠身子,用一個眼色告訴他管家的還沒有過足煙癮,請他等會兒再同管家的說話。薛正禮在一條板凳上坐下去,讓菊生坐在身旁,靜靜兒看著煙榻。屋裡雖然也站著幾個蹚將,但大家連呼吸也不敢大聲,外邊的混亂和沸騰更使這屋裡顯得出奇的啞默靜悄。菊生的一雙大眼珠不安地向各處轉動,希望能夠多瞭解一點周圍的情形。剛才他把小朋友張明才完全忘了,這時不期然地發現他坐在斜背後,吃力地咬著嘴唇,緊繃著蒼白的臉皮。他們的眼光碰在一起時,菊生把頭搖一搖,意思是說不要緊,讓他的小朋友不要害怕。不過他自己自從進到院裡後就又害怕了,心頭緊縮得像用手捏著的一樣。
正當滿屋裡鴉雀無聲的時候,忽然跑進來一個提著步槍的蹚將,直走到李水沫的煙塌前邊,神情張惶地報告說:
「報告管家的:二駕說恐怕頂不住,請管家的先出水。」
李水沫打個哈欠,依然在閉著眼睛,用帶著倦意的口氣回答:「去對二駕說,頂不住也得頂,不得讓雞毛翼擋住條子!」
來的人重複說:「二駕說請管家的先出水……」
李水沫把眼睛一睜,罵道:「媽的×!他願出水他自己出水,老子不出水!」
來的人不敢再做聲,匆匆地走了出去。李水沫把眼光轉向薛正禮,正要說話,又慌慌張張地跑進來一個蹚將,吃吃地報告說紅槍會越打越多,已經把村子包圍三面。李水沫帶著若無其事的樣子,接過來煙槍說:
「包圍啦好麼。讓他們把四面都包圍住才好哩。」
李水沫又半閉起一雙眼睛,開始拍起大煙來。剛抽一口氣,突然一顆槍彈穿透了屋脊,幾片碎瓦和一些乾土塊子嘩啦一聲正落在煙榻前邊。屋裡的蹚將都駭了一跳,抬頭向屋脊望去。李水沫向地上瞥了一眼,沒有動彈,繼續把像指頭肚那麼大的煙泡抽完。煙槍向床上一扔,他就煙燈上燃著了一根煙卷,從床上坐了起來,向薛正禮下命令,像平常講著極不嚴重的小小的討厭的事情一樣:
「二哥,你帶著你的人出村子外邊瞧瞧。你去看那是誰帶些xx巴紅槍會在村邊胡鬧,叫他們滾蛋。子彈袋都滿不滿?」
薛正禮回答說:「打了一夜,子彈袋都不滿了。」
「子彈少就少放幾槍,亂打槍也沒有用。」於是管家的轉過臉向一個蹚將問:「是誰在院子裡說話?」
被問的蹚將回答:「都是護駕的。」
管家的生氣地罵:「護你媽的×駕,老子不要一個人護!快都跟薛二哥去,叫老子清靜一會兒!」
來的時候就料到了管家的會把這樣艱難沉重的擔子放在他身上,薛正禮扭轉臉囑咐菊生說:「娃兒,你同張明才留在這兒,別亂走動。」話一說畢,他毫不耽擱地站起身來,提著槍往外就走。除掉五六個必須護駕的蹚將之外,其餘的都跟著他一道去了。
李水沫重新躺下,閉起眼睛,似睡不睡地噙著煙卷。過了一會兒,外邊的喊殺聲突然間落下來,沉悶的槍聲稠密得像雨點一樣。他微微地皺皺眉頭,睜開眼睛,將煙卷一扔,從躺在對面的蹚將手裡要過來煙釬子自己燒起來。很快地燒好一個煙泡子,吸進肚裡,他一翻身坐了起來,穿上鞋子。「煙傢俱不要收,」他吩咐說,「我去看一看回來再吸。」他跳下床,戴上紅風帽,從煙盤子邊拿起盒子槍,他連跑帶跳地出了屋子。就在這片刻之間,陶菊生決定不同張明才留在屋裡,跳起來追了出去。跑出大門後管家的發現陶菊生跟在背後,回頭來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一位護駕的蹚將也看了他一眼,責備說:
「你跟出來做啥子?快回屋去!」
「我跟著看看。」菊生勉強地陪個笑臉說,心中很怕。
「快回去!媽的槍子兒這麼稠……」
「讓他跟著吧,」另一位蹚將說,「這小傢伙很有種的。」
「他是想找他的干老子哩。」不知是哪一位蹚將又這樣解釋一句。
菊生的義父這時候正帶著一起人衝進紅槍會集結最多的地方,像一股凶暴的旋風一樣。紅槍會的快槍畢竟太少,主要的武器是土槍和刀矛之類,所以在薛正禮衝出之前已經有慘重傷亡,依賴著一股拚命的決心支持攻勢。薛正禮帶的都是桿子裡最能打仗的人,而槍支又最好,吃不住他們三沖兩沖,紅槍會紛紛地垮了下去。一看見紅槍會的陣勢被薛正禮的一支人衝亂了,二駕也帶著一支人反攻出去,於是兩支人像剪刀一樣地從兩邊把紅槍會向一個狹窄的窪地驅趕。那些分散在附近各村莊的零星股匪和二道毛子,這時候也都從四面八方跑過來加入戰鬥,越發使紅槍會沒法應付。在這種可怕的混戰中,紅槍會沒工夫哈出怪聲,任何人都沒有工夫再發出喔吼和喊叫,戰場上幾乎只剩下奔跑聲和短促而沉悶的槍聲。
來到村邊,李水沫站到一座糞堆上,指揮著他的部下。忽然,他旁邊有一位蹚將大聲驚叫:「唉呀,糟了!」大家向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在約摸一箭遠處;趙獅子的槍筒正被一個高大的農人抓住,兩個人拚命爭奪,而另一個農人拿一把大刀從趙獅子的背後趕來,再有三四步就可以把趙獅子一刀劈死。就在這叫人不能夠呼吸的當兒,菊生只聽見一聲槍響,拿大刀的農人應聲倒下;又一聲槍響,那個奪槍的農人也倒了下去。趙獅子在最後倒下去的農人的身上補了一槍,然後叫罵著追上了薛正禮帶的一支人。菊生鬆了一口氣,向管家的望了一眼,才恍然明白原來是管家的發了兩槍。可是管家的已經把眼光轉向另一個方向,指揮著一個拿步槍的蹚將:「打那個。……好。打倒了。再打跑著的那一個,快打!」受指揮的蹚將發一槍沒有打中。他怕那人跑入墳園,就從身邊蹚將的手裡要來步槍,不用瞄準,隨意發一槍果然打中。「你們只可以吃屎,」他嘲笑說,「我閉住眼睛也比你們打得准。」有時連著幾槍打死幾個人,他就對左右高興地說:
「瞧瞧,丟麥個子1也沒有這麼容易!」
1麥子在地裡割倒之後,為裝車方便起見,捆成腰粗的捆子,叫做「麥個子」。「丟」是從上往下扔的意思。
紅槍會本來也沒有什麼嚴密組織,一看被趕進窪地,四面八方都有土匪,自家人一個跟一個地倒下去,立刻失去了作戰勇氣。他們的首領騎著一匹白馬在後邊督戰,用嘶啞的聲音叫著:「快點把符吞下去1!快點吞符!頂上去呵!」他正在奔跑著,嘶叫著,用大刀威嚇著後退的人,突然身子一歪,栽下馬去。一看見首領被打死,大家像被野獸衝散的羊群一樣,亂紛紛地爭著逃命。土匪在後邊緊緊地追趕著,喊殺聲和喔吼聲重新起了。
1紅槍會認為吞過符以後,只要心誠,可以不過槍刀。但符的力量只能維持幾個鐘頭,所以過幾個鐘頭再吞一次符方能夠避免傷亡。
「快去把(馬風)子牽來!」李水沫命令說,文弱的蒼白的臉孔上流露出興奮的笑意。
太陽閃邊了。喊殺聲漸漸遠了。陶菊生仍然立在村邊的糞堆上,朝著紅槍會逃去的方向張望。田野間到處橫著死者和負傷者,有少數負傷者在麥田里蠕動和掙扎。大路上和沒有長出莊稼的赭黃色耕地裡,到處有紅槍會拋棄的武器:刀啦,矛子啦,矛子上的紅纓啦,都在寒冷的陽光下閃著淒涼的光彩。兩里外的一座燒燬的村莊旁邊,在紅色的牆壁和綠色的田野之間,有三四匹馬向前奔馳。其中一匹白馬正是剛才從紅槍會中奪得的,如今騎著李水沫的一個護駕的。那匹高大的棗紅馬上騎著管家的,另一匹栗色馬騎著二駕。菊生懷著天真的羨慕和崇拜心情,凝望著棗紅馬上的耀眼的紅風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