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大娘把神前的蠟燭吹熄,只留下鍋台上的一盞油燈。不過畢竟是過年派頭,油燈裡比平常多添了一根燈草。因為人丁單薄,過年的蒸饃和包子都已經在上午蒸齊備了。現在她們再沒有事情可做,同薛正禮和菊生都圍著一個火盆,閒拍著話兒熬年。約摸到二更天氣,七少又派人來請了一次,薛正禮就帶著菊生去了。
在一盞燈籠的飄動的光照之下,三座黑漆大門並排兒威風地豎在路邊。中間的大門外有一對石獅子,一個刻有石猴的拴馬樁和幾棵大樹。隔著大路是一個大的打麥場,場邊堆著十來堆高大的麥秸垛,大半用青泥在下邊糊了半截。菊生隨著干老子走進西邊的那座大門,發現這宅子實際上已經破落;花台邊堆著一堆爛磚頭,許多花盆裡沒有東西,對廳和偏房不是柱子傾斜,便是窗欞斷折,而且東屋門上掛了一把鎖,空空地沒有人住。二門和兩旁的廈子早已燒燬,牆壁倒塌了幾個豁子,似乎不久前才用土坯將壑子補了起來。七少同趙獅子躺在西屋裡燒著大煙,聽見沉重的大門響動,他朝著院裡發問:
「是二哥來了嗎?」隨即他又向打燈籠的夥計吩咐:「把大門關好!」
等薛正禮和菊生走進屋子,七少和趙獅子趕快從床上跳下來,讓薛正禮躺在上邊。薛正禮在床沿上坐下去,探著腰就火盆上烤著手說:
「沒有別人來?我以為你這兒會有好些人來烤火拍話。」
七少說:「剛才來了幾個。我因為要跟獅子談那件事情,扯個故把他們都趕走了。」
「商量好了?」薛正禮沒有表情地望著獅子問。
「那有啥?反正七少怎說咱怎辦。」
七少笑著誇獎說:「獅子中。獅子有孤膽。」
獅子說:「反正當蹚將就是提著頭過日子。」
薛正禮有些顧慮地說:「唉,我怕萬一活做得不乾淨,日後會生出麻纏。那個傢伙從前當過衙蠹1,不是好惹的。」
1在衙門中干差事的人。
七少說:「沒有啥。這事情也只有我們三個人知道。」
「可是沒有不透風的牆,天機密的事情都會有水落石出的日子。」
七少沉吟片刻,說:「日後事情不戳穿則已,戳穿了,天塌有我長漢頂著,決不讓石頭砸住獅子。二哥,你躺下去,我替你燒一口,這是瓤子九送來的好川土。」
薛正禮和七少頭對頭躺了下去。七少用皮袍後襟將雙腳包緊,掂起釬子插進牛角煙缸中攪一攪,然後在燈上滾著釬子。黑色的煙膏子在釬子上絲絲地發出微聲,不停地膨脹著,開著似乎透明的金花,散發出撲鼻的陣陣芳香。等煙膏在火上烤到半干時,他將釬子尖向左手食指的指頭肚上輕輕一按,翻個過兒又一按,再用兩個指頭肚輕輕一捏,將煙泡捏成扁圓形,又插進煙缸中蘸了一下,重新再燒。因為煙膏稠,他只須蘸兩三次,煙泡就差不多有小拇指頭肚那樣大小。他一面極其熟練地燒著煙泡,一面講說著他最近曾經將四川土、雲南土和甘肅土所作的仔細比較。薛正禮也許深深地感到無聊,或者有一種不易解脫的煩悶壓在心頭,他沒有表情地靜靜兒躺著,出神地注視在釬子頭上。煙泡燒好後,他虛虛地推辭一下,就把煙槍接到手吸了起來。
「二哥,你別吐出來,」七少一面用釬子撥著煙泡一面說。「你把煙氣往下嚥,咽到肚子裡。不然煙都糟蹋了。」
吸到一半,吸不通了,薛正禮趁勢將煙槍推過去,讓六少自己把剩下的半截吸掉。七少用燒紅的釬子將煙泡扎通氣,又讓薛正禮。薛正禮堅決不吸,說:
「你燒的泡子太大,我再吸就要醉了。」
「一口煙怎麼能吸醉人?二哥,你還是把這半口吸了好,我看你有點傷風。」
「剛才我的鼻子有點齉,吸了這半口已經通了。」薛正禮故意用力地呼吸幾下,證明他已經不再傷風。
七少笑了一下說:「唉,你真是一個謹慎人!要是你生在太平年頭,一定會治很大的家業。」
趙獅子和菊生坐在床前邊隔著火盆的板凳上,一直沒做聲。菊生本來很瞌睡,但到了生地方,一切新鮮,又稍稍地精神起來。他雖然用眼睛向屋中各地方看了一遍,把幾幅舊字畫欣賞半天,但他的一多半的注意力卻是被二門內的一些聲音吸引了去。從二門內傳出來的切菜產,剁肉聲,油鍋的炸物聲,不斷的說話聲,他想像出廚房中的忙碌情形,同時又回憶到兒童時代他自己的家庭是怎樣忙碌而熱鬧地過著除夕。一會兒,他的心完全從現實離開,在童年生活的河流中漂流浮沉。七少對於煙土所發揮的淵博知識他沒有注意,不過在薛正禮吸煙時煙榻上被一片香霧籠罩,使他不自禁地偷偷地抽幾下鼻子。
從二門裡慢慢地走出來小小的鑲銅木鞋底1落在磚地上的叮噹聲,到窗外停止了。過了片刻,菊生聽見窗外站的女人吹著紙捻,咕嚕嚕吸了一口水煙,隨即把煙灰吹落地上,輕輕地咳嗽幾聲,吐了一口痰,朝著屋裡問:
1從前纏小腳的女人們所穿的一種高跟鞋,底子是用木頭做的,也有的怕磨損太快,加有銅底。
「你們要不要吃點東西?」
七少回答說:「還早著哩,等等吧。」
窗外的人聲說:「你看,二哥跟獅子輕易不回來,你們想要吃啥子,我就吩咐夥計們早點預備。」
薛正禮在床上欠身說:「我們都還飽飽的,不用預備。你不來屋裡坐坐嗎?」
「七少奶,沒有外人,來屋裡坐坐吧。」趙獅子轉過頭朝向窗子說。
窗外的聲音問:「你們常常說的那個菊生也來了?」
趙獅子趕忙回答:「也在這兒。你進來看看吧,七少奶,他明兒一早還要給你拜年哩。」
木鞋底叮噹叮噹地響了幾聲,於是風門一開,閃進來一位年歲不到三十的少奶奶,懷裡抱著一把白鋼水煙袋。薛正禮趕快從床上坐直身,趙獅子和菊生都從板凳上站了起來。這位七少奶遠遠地站在屋當間靠後牆的方桌旁邊,向菊生瞟一眼,轉望著煙榻說:
「看我多不懂規矩,二哥在這裡我就隨便走進來1。」她又轉向趙獅子:「他就是菊生?」
1按封建禮教,婦女不應該隨便同「阿伯子哥」(丈夫的兄長)見面。
菊生不好意思地微笑著點一下頭。
趙獅子笑嘻嘻地問:「七少奶,你看他像不像好家孩子?」
「明眉大眼的,可像!」
七少奶在方桌邊坐下去,把水煙袋放在桌上,用長指甲彈一彈左手袖頭上落的煙絲。菊生幾乎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覺得她一定會問他許多問題。但這位眼泡微微虛腫的年輕主婦並不像別人一樣地對他親切。她又瞟了他一眼,就轉過去望著煙榻說:
「聽說桿子破五前後要拉到茨園來,特意派夥計進城去買了很多的海菜,要豐豐富富地置幾桌酒席請請你們。」
薛正禮客氣地說:「其實用不著海菜,只要有肉就中。」
七少奶笑了一下:「肉可吃不完。今年咱自己殺了一口豬,一隻羊,佃戶們又送來了幾隻獵腿跟羊腿。有一家新佃戶只送來兩隻老母雞,怪不懂事的,我打算下一季把他掐了。」
薛正禮勸說道:「你可以教訓教訓他,讓他以後逢年過節多送一點禮好啦。眼下窮人家給人家種地也很苦,丟了地就等於丟了全家人的命。」
「唉,二哥你不知道,為著祖上留的這幾頃地,我一年到頭生不盡的閒氣,操不盡的閒心!你七兄弟是家務事完全不管,千斤擔子撂在我一人身上。這年頭,人心不古,佃戶們沒有一個好東西。他們明地拐,暗地偷,看著幾頃地,見打不見收的,吃剩下的才分給咱主人家。就這樣一來二去,把佃戶們慣得不像話,不掐掉一兩家做榜樣就沒法弄了。」
趙獅子坐下去,半開玩笑說:「七少奶,這年頭要那麼多地有啥用?我看還不如你把地賣一頃換成槍,交給我,我準定孝敬你的黑白貨比地裡出產的要多好幾倍。」
七少笑著說:「對,這倒是一個好辦法。」
七少奶笑著同意說:「賣地我倒不心疼。反正他這個人是鷹嘴鴨爪子,能吃不能掙;花錢像一股水,鐵打銅鑄的江山也會叫他踢零散。」
七少說:「你也別說我是鷹嘴鴨爪子,咱們倆是彎刀對著瓢切菜。」
七少奶抱屈地說:「你要是跟我一樣,對佃戶們繩子拉緊一點,也不至於在幾年內出去了一頃多地!」
「咱家裡兩根大煙槍,又好拉扯1,地裡出產的包纏不住,不出地有啥法子?」
1「拉扯」即交際。
「包纏不住?哼,你稍微睜開眼睛瞧一瞧,佃戶們不敢無法無天地隨便打拐,不是就包纏住了?」
「你可知道:男子治外,女子治內。家務事你多操一點心,還能算是抱屈麼?」
「我倒不是怕抱屈。我怕夥計跟佃戶都叫我得罪完了,你還要埋怨我大處不看小處看,不如你七少爺大馬金刀!」
薛正禮勸說道:「本來這年頭也只可睜只眼,合只眼,不能夠太認真了。」
七少奶順風轉舵說:「誰不是睜只眼合只眼?我這個人生就的是刀子嘴,豆腐心,說要把繩子拉緊,實際上佃戶們毫無管束。我自己也把世界看穿了,慌慌亂亂的,得過且過,結的冤仇多了沒好處。咱又不想掛千頃牌2,只要馬馬虎虎地能夠包纏住也就罷了。」
2封建時代曾經有過獎勵巨富的辦法,據說超過千頃以上,官府賜「千頃牌」以為褒榮。
趙獅子說:「你拔一根汗毛比窮人的腰還粗,屑來小去的事情不計較也好。別說你家裡只有兩根大煙槍,再加上兩根也不會吸窮。」
「單憑吸大煙固然吸不窮,可是現在的世道不同往年,用錢的地方多啦。」七少奶拿起來桌上的水煙袋用左手抱住,抽出來插在水煙袋上的長紙捻,用長指甲彈落紙灰。把紙捻吹著後,她接著說:「前年大妹子出閣,辦嫁妝就花了兩千多塊,家中舊有的東西還不算在內。大妹子在省城裡讀過書,嫌那不好,嫌這不好,東西都是她自己挑的。挑了許多洋貨,雖是好看,就是不耐用,也不合老規矩……」
七少不高興地說:「你懂得啥子啊,多管閒事!」
「我沒有到省城裡上過洋學堂,當然不懂!你不愛聽你不聽,我是閒對二哥提起來,難道連跟二哥敘敘家常你就不准麼?哼!」
七少沒有再說話,把燒好的煙泡安上斗門,向薛正禮和趙獅子讓一下,自己噙著煙槍嘴吃吃地吸了起來。七少奶向七少的身上憤憤地剜一眼,不點水煙,吹熄紙捻,轉向薛正禮接下去說:
「比如說,從前賠嫁妝都是賠的銅洗臉盆,一輩子也不愁用壞了;現在要賠個洋瓷盆,一碰瓷就掉一塊。從前賠銅燈,現在賠洋燈,不說合規矩不合規矩,洋燈罩一碰就打,一燒就炸,還不如請吹糖人兒的來吹一套嫁妝省事!」
「現在洋貨是時興嗎,」薛正禮笑笑說,困乏地躺了下去:「你看,土槍就沒有洋槍值錢,水煙袋也沒有洋煙方便。」
摸不清他的話是感慨呢還是真地稱讚洋貨,七少奶又吹著紙捻,低下頭去,咕嚕嚕吸了一口水煙,然後吹出煙灰團,抬起頭來說:
「東西耐用不耐用,合規矩不合規矩,跟我倒毫不相干。只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不賣地賣糧食有啥法子?咱一沒有經商,二沒有做官,家中又沒有搖錢樹,聚寶盆,一切全指望祖上留下的這幾頃田地。日子緊了,只得把佃戶跟夥計們管得緊一點,背後落怨言也是活該了。」
一個小丫頭送進來一個銅火罐,放在七少奶的腳邊。但七少奶沒有烤腳,她打個哈欠,懶洋洋地站起來,向她的丈夫說:
「等會兒你們餓了,喊夥計們下扁食也好,下雞湯掛面也好。」隨即她轉向薛正禮:「二哥,你跟獅子在這兒拍閒話,我要到後頭去了。」
七少奶走了以後,七少的話匣子就跟著打開了。話題三轉兩轉,轉到馬文德和徐春椿將要打仗的消息上面,後來又轉到桿子的收撫問題。陶菊生坐在火盆邊不住地栽盹。他的干老子把他叫醒,用下巴指一指靠山牆的床鋪說:
「娃兒,快到那個床上睡去吧,今晚上不回薛崗啦。」
「不要睡,」七少說,「等一會兒吃了東西再去睡。」
菊生踉蹌地向床邊走去,喃喃地說:「我不吃東西,不吃東西。」
「好吧,」獅子說,「早點睡去吧,明兒一清早我就叫醒你起來拜年。」
七少和薛正禮是什麼時候離開這座屋子的,菊生一點也不知道。他在老鴰叫的時候從床上醒來;但沒人叫他,他是被自己的尿憋醒了。
他睜開眼睛,向屋中各地方巡視一遍。雖然屋裡很暗,但他的眼睛好,很容易看清楚所有的傢俱和牆上字畫的輪廓。一切的佈置依舊,只是人空了。靠後牆的那張大床,昨夜七少和薛正禮頭對頭躺在上面,現在枕頭的位置依舊,但煙盤子拿走了。
「七少睡在後院。」他心裡想。「干老子睡在他自己家裡。趙獅子哪兒去了?」
他想了一會兒,覺得趙獅子的不在這屋中也許和昨晚他們所談的那一件機密有關:但那究竟是一件什麼陰謀,他仍然不能知道。因為怕冷,不願意離開被窩,他望著地上的快要熄滅的火盆靜靜兒出神。後院中有輕微的人語聲,他想著一定是已經接罷神,七少奶重新睡了。
忽然,他聽見有人跳下矮牆來到院裡,並且向他住的屋子走來。他趕快從枕頭上把頭抬起,緊緊地抑止呼吸,看著屋門。果然有人輕輕地推開門,拿著槍走了進來。看出來這位進來的人就是趙獅子,菊生快活地小聲叫:
「獅子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