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正如康偉業先前所料的,段莉娜非常愛護他們的小家庭。她能夠將大到家用電器小到蔬菜水果的許多物質,理直氣壯地源源不斷地從她父母家撥拉過來。使別人有的東西他們也有,使他們的小家庭較好地保持著在親朋好友面前的自尊,生活基本也可以算是豐衣足食的了。當然,家庭的領導權也就掌握在了段莉娜的手裡。康偉業不計較這個。他才懶得操心柴米油鹽那些俗事呢。倒是康偉業的父母越來越反感段莉娜的霸道,指責兒子一點骨氣都沒有。康偉業要麼根本不睬他們,要麼就是這句話:「你們知道什麼?」
就是沒有人能夠知道別人的家庭關係到底是怎麼回事。人們能夠看見的全是表面的東西。由表及裡的分析方法對家庭不適用,邏輯推理也不適用,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也不管用。家庭是一個封閉式的獨立單位,是一團歷史與社會的衍生物,是一場男女兩性之間的戰爭遊戲,是夏天的雨,是朦朧的詩,是一盆粘稠的漿糊。一切只有當事人,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康偉業成天洗碗拖地的,他有沒有怨言?他有的。一般男人誰都不會樂意做這些婆婆媽媽的永無休止的家庭瑣事。但是康偉業把怨言放在心裡,從來不對人說。他無法訴說。只要他一開口抱怨,其對像必然就是段莉娜。可是段莉娜不是不願意做,是身體不好,做不了。段莉娜也不是完全不做,她也做了她力所能及的一部分事情。康偉業的抱怨無處著落,只能自己消化。誰讓他是男人呢?好在康偉業經常意識到自己是一個男人,他以此勉勵自己:好男兒死都不怕,還怕一點破家務事?
其實真正打擊康偉業的是一種無形的力量。這就是段莉娜身上具備的高瞻遠矚的政治敏感性,以及對康偉業恨鐵不成鋼的埋怨和鄙視。一九八0年,他們結婚才一週年。段莉娜從他們家帶回一份文件,是鄧小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作的講話,題目是《黨和國家領導制度的改革》,她閱讀得十分認真和細緻,蹲廁所都在用紅藍鉛筆劃重點。之後危言聳聽地宣佈:「看來我老爹就要完蛋了。老的將全部下台,年輕的有學歷的將會提上去一大批。偉業,從現在起你一定要注意給自己創造條件,做一些突出的政績,給領導一個深刻的印象。」
康偉業開玩笑說:「問題有那麼嚴重嗎?我有那麼好的機會嗎?天上要掉下餡餅了嗎?」
段莉娜緊皺眉頭批評他:「你看你這個人,一點政治嗅覺都沒有,到時候後悔就來不及了。」
康偉業說:「得了。我認為你的預言非常正確。」康偉業真正的意思是嘲笑她的預言非常可笑。
不幸的是後來發生的事實證實了段莉娜的正確和康偉業的可笑。在一九八二年召開的黨的第十二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產生了一個中央顧問委員會,裡頭全是老同志,鄧小平任主任。由於鄧小平身先士卒,大批的老幹部無話可說。幹部領導職務的終生制被廢除。接下來的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百萬大裁軍。武漢軍區取消番號,被合併到廣州軍區。段莉娜的年邁的老爹徹底沒戲了。
由於康偉業不積極表現自己,由年輕幹部組成的第三梯隊又篩選掉了康偉業。心情很不好的段莉娜與康偉業算帳了:「現在讓我們來看看,你還不覺得問題嚴重嗎?」
康偉業當然理屈詞窮。段莉娜窮追猛打,嚴厲地指責康偉業政治上的遲鈍和糊塗,警告他要幡然猛醒,及時採取補救措施,不然後果不堪設想,虎落平陽被犬欺,鳳凰落毛不如雞。
康偉業被數落得實在忍受不了了。他反抗說:「你固然有道理,但是也不要得理不饒人。社會上平頭百姓多得很,人家怎麼在生活?好歹我還是個科長嘛。」
段莉娜冷笑說:「這是你又不聽我的話了。你省省吧:現在往上是到了年齡就退休。往下是已經提起來了一大批年輕幹部,你三十大幾的人了,還是一個科級,有屁用!你不信風凰落毛不如雞,那就等著瞧。」
更不幸的是,事實再一次地證明了段莉娜的英明和康偉業的愚蠢。原來幹部的級別不僅僅意味著你官越大就要越多地為人民服務為人民操心,它同時還意味著你生活待遇的上升。段莉娜的老爹在位的時候,出門有小車,吃肉有小灶食堂,看電影和戲有送票,生病有最好的醫療設備和藥品;電話有幾部,可以由總機轉接,可以直撥,任親朋好友在天涯海角,一個電話猶如在眼前。就連換煤氣罐也是勤務兵的事情,找小保姆也由部隊代勞,用軍車將她們從鄉下拉來,送到醫院去作健康檢查,過年過節也是軍車送來送去。等等。有形的待遇無形的待遇是數不清楚的。這麼說吧,段莉娜從小長大,就沒有覺得衣食住行是個需得自己操心的問題。人與人之間,只有段莉娜他們給別人白眼,沒有別人敢給他們白眼的。滿世界亂轉都碰不到一個「不」字。康偉業與段莉娜成家後,對於段莉娜帶來的方便毫無知覺地就享受了,習慣了,絲毫沒有意識到他們在享受很多特權。後來就不一樣了,隨著日子的一天一天過下來,康偉業發現他們抽屜裡的常用藥品供給不上了,段莉娜不再從家裡帶新鮮瘦肉回來了,康的妮過生日生病什麼的,她姥爺也不再派小車接送她了,康偉業開始為段莉娜家換煤氣罐,電影票戲票之類的越來越少,後來就完全沒有了。段莉娜的父母變得非常敏感,謹慎和自覺,一副餓死不食嗟來之食的樣子,小車盡量不坐,電話盡量少用,終日他說一些憤世嫉俗的風涼話。康偉業一家三口回去得也就少多了。
康偉業段莉娜不得不經常地去擠公共汽車,去醫院看病要排隊花錢,還受氣。去菜場買肉也受氣,你不要肥肉他偏要給你肥肉,你不買就拉倒。請小保姆也是自己的事情了,請一個不合適,請第二個有肝炎,請第三個,偷吃偷喝偷小東西。錢少一點,過年的禮物少一點,就不肯再干了。面對所有這一切,康偉業也生氣也惱火,而段莉娜簡直就受不了了。她幾乎出門辦事就要與人吵架。有一次去醫院看病,要醫生給她開香港齊天壽的蜜煉川貝批粑膏,醫生理都懶得理睬她,開了一包甘草片。段莉娜將一包甘草片劈頭蓋臉地摜到了醫生臉上。醫wwW.TianyaShuku.Com院保衛科把段莉娜「請」到辦公室,非讓她寫檢討不可,段莉娜哪裡受過這樣的委屈,把辦公室的幾塊玻璃板全砸了,保衛科氣得不得了,一定要把段莉娜送到派出所去。後來康偉業不得不去求市裡有關領導幫個忙,領導親自出面說情,段莉娜才得以順利回家。不過,最難聽的話她都聽到了,醫院的人對去接她的康偉業說:這是看領導的面子啦,不然的話,就把她當精神病上電療了。說:看你體體面面一副幹部的樣子,怎麼找一個大街上的潑婦?說:穿沒有一個穿相,長沒有一個長相,是個菜農吧?這種老婆要不得!
段莉娜回家就鑽進了被子裡,關上房門,三天三夜沒有出來。康偉業再見到的段莉娜是鼻青臉腫,憔悴不堪,仇恨滿腔與誰都不共戴天的樣子。康偉業試圖勸勸她,剛一開口她就火山噴發了,把一切的一切都歸罪於康偉業的平庸。段莉娜說:「如果你早聽我的話,把你的機智用在刀刃上,如今哪怕只是一個處長,人家也不至於敢這麼糟踐我。沒有用的東西!就會花自己家裡的錢賠那些狗雜種的玻璃板。你只管不理睬他們,看他們敢把我吃了!」
康偉業被段莉娜罵得心頭直冒火,他本來想提醒段莉娜是她自己做過分了。但他再往深處一想,便不能與段莉娜計較了。就事論事段莉娜的確有錯,但是從宏觀上看,段莉娜是對的。正如毛主席所說的:落後就要挨打。人類的發展史就是一部生物進化史:強者生存,物竟天擇。不過,康偉業又有什麼錯呢?康偉業捫心自問,他覺得自己沒有錯。無論是工作上還是在家庭裡,他都盡力而為了。
他們家形勢的根本轉變是從康偉業下海經商開始的。促使康偉業下決心的因素有多種。其中比較主要的一種就是他們的家庭現狀。康偉業想,與其這樣不死不活,倒不如背水一戰。他康偉業就是不相信自己是一個平庸的人。萬一失敗,從高樓上往下一跳就行了。反正就一個孩子,幾家抬著養,不會讓她吃什麼苦頭。段莉娜是早就在琢磨國家經濟體制改革的事情。眼看著熟悉的人經商發財,有時候也不免與康偉業嘀咕幾句。不過這一次段莉娜不敢輕舉妄動,在段莉娜這樣的人的觀念裡,商總是不如仕的。何況康偉業去經商就得丟掉鐵飯碗,生老病死都將不再有單位和組織操辦,誰能保證自己將來不出個意外呢,這種決定畢竟大重大了,段莉娜輕易不去慫恿康偉業。
這次是康偉業自己下的決心。他出差北京,在王府飯店碰到了賀漢儒。賀漢儒是段莉娜的中學同學,是康偉業的小學同學和知青戰友。曾一度他們好得恨不能割頭換頸。知青招工的時候,因為賀漢儒的家庭出身是資本家,他被分配到了街道辦事處的小作坊。賀漢儒在街辦工廠只呆了幾個月,就投奔在新疆的一個親戚去了。賀漢儒揮淚去新疆,康偉業還替他餞過行,湊過路費。這次在王府見到的賀漢儒,康偉業根本認不出來了。賀漢儒的大背頭梳得溜光,襯衣雪白,西裝筆挺,一身香氣,提著手提電話。他請康偉業喝晚茶,鋪張了一大桌子的粵式小碟和小籠,說:「你們中國人現在最時興吃粵菜了。」他說:「康偉業你別把眼睛瞪那麼大,現在我是馬紹爾群島公民了。」
康偉業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萬萬想不到社會變化是如此巨大,賀漢儒居然成了外國人。他身為馬紹爾公民,為美國一家公司做中國代辦。名片上寫著總經理,基本年薪二十萬美金。口氣大得無邊無際,說:「我已經替你們中國做了好幾座大型水電站了。」
康偉業說:「賀漢儒,去你媽的!」
他們兩人揍了對方一拳,發出了由衷的大笑。
賀漢儒為康偉業在王府飯店開了一個房間,他們好好地敘了一番;日並認真地展望了未來。康偉業決定接受賀漢儒的建議,為賀漢儒的美國總公司在武漢開一家中南地區分公司。康偉業把自己果敢的決定叫做抓住機遇,改革開放。
在康偉業離職的那天,夫婦倆靠在床頭坐了一夜。康偉業已經箭在弦上,顯得格外豪邁和義無反顧。他把孩子的教養以及一些家務瑣事都一一拜託給段莉娜,話說商場如戰場,恐怕日後很難兼顧家庭這一頭了。段莉娜這些年來屢遭挫折,已不得康偉業能夠振興家道。她也明白,其實就康偉業本人來說,在機關就這麼混下去,提級也是有希望的,一輩子既舒適又安穩。現在康偉業揮刀斬斷自己的後路,也是深懂她的苦心所在。段莉娜豈有不動情的道理?段莉娜自然地垂了眉順了眼嗓音溫和,是一副前所未有的賢惠態度。她連連點頭,再三說家裡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康的妮也大了,不費事了,兩家的老人又都疼她,我只管她的學習就行了。
段莉娜還半夜三更地給北京的賀漢儒掛了長途電話,對賀漢儒說:「我把偉業就交給你了。你坑誰也不能坑他啊!你是知道我家老爹的脾氣的,你坑了他女婿,他不拿槍斃了你。」段莉娜又母親哄孩子一般鼓勵康偉業:「你放手幹吧,憑你的聰明才智,憑你工作這麼多年的社會關係和我們兩家的社會關係,還做不過那些沒有文化沒有關係的個體戶?萬一將來實在不行,也不要擔心,我總是國家幹部。一個家庭有一個吃皇糧的就不怕了。你說是不是?」
康偉業說:「是,你的話總是非常有道理。」這次康偉業說的是真心話。段莉娜感動了他。他與她手執了手,掏心掏肺地絮絮叨叨他說話,正如相依的唇齒。未了,段莉娜指著康偉業的心說:「康偉業呀康偉業,如果你將來真的發了,千萬不許搞女人。如果搞了,我就與你同歸於盡。」
康偉業說:「你這是什麼話?簡直是侮辱人!當我是小流氓?十年的夫妻你還不瞭解我?」
段莉娜說:「那你發個誓。」
康偉業說:「我發誓,如果我生活作風不正派,讓我死無葬身之地。」
段莉娜摀住了康偉業的嘴,兩人都覺得自己可笑。這麼的,夫妻倆就好了。天亮以後,康偉業如久困深山的大鵬,展翅飛向了廣闊無垠的高深莫測的藍天。他那輛每日裡騎到機關去上班的自行車多年來第一次閒置在樓道的角落裡,灰塵滿面,不規則的光線將它分割變形,像一副超現實主義的油畫,被擱在了往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