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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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霞漸漸收了去,大街漸漸亮開了。蜜姐擦鞋店生意紅火又迎來一個高潮。逛街大半天的男男女女們,皮鞋都蒙了一層灰,在路邊吃燒烤或者餐館晚飯的時候,又濺了一些油點子,或不免殘菜滾落鞋面,這必得擦一擦,乾淨了珵亮了,才好意思去泡酒吧。武漢市的年輕人,但凡家境富裕一些的,但凡個人文化水平高一些的,又但凡好個時尚講究個品位的,想都不要想,酒吧就是他們休閒娛樂的首選。尤其有了男女朋友,成雙成對的,夜間要有地方談情說愛,自然也還是酒吧最合適。洋人開店沒有別的,就是懂得把自家店子搞得窗明几淨,音樂低回,歌手現唱,燭光花草,香氛氤氳,再加上咖啡這個東西,煮開了飄出的氣味,就是好聞,麵包烤熟了的氣味,就是好聞,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要叫你如果一雙邋遢皮鞋走進去,連自己都沒臉。更加上眼下武漢又是一個大工地,幾千個工程同時做,晝夜不息的灰塵飛揚,蜜姐的生意不好才怪。
    擦鞋店生意是越來越好了,現在人又懶鞋又多,球鞋都不願意自己洗。附近市一中的學生,課間都設法跑過來,把球鞋、旅遊鞋乃至涼鞋,往蜜姐擦鞋店送。像這種著名的重點中學,但凡能夠進來讀書,家裡父母就是把褲帶子勒斷,也要供孩子花錢。孩子卻是沒有不撒謊的。孩子們在外面,一個泡網吧一個送洗鞋子,鐵定不會對父母說真話,都說是吃不飽買東西吃了,搞得父母還牽腸掛肚。現在中學生的時尚把戲是家長想不到的,男生好名牌,女生更妖精,要紅指甲,要偷著穿高跟鞋,就連指甲油與時裝鞋,都乾脆寄存在蜜姐擦鞋店,需要時候就跑到這裡換鞋。社會是這麼變化著,蜜姐生意真是不好才怪。今天駱良驥一雙皮鞋,儘管時間花多了一點,付費卻又兩百多元,嘩嘩響的百元大鈔,在擦鞋店的單次收費裡是百年不遇,蜜姐沒有理由不更加開心。一旦更加開心,往往就更來生意:就在這個華燈溢彩的初刻,顧客成群結隊湧進來,好像今天左一個派對要開,右一個派對要開,個個搶著要自己皮鞋先乾淨漂亮。有老顧客認識蜜姐,一口一個蜜姐地叫,希望盡快得到打理。蜜姐好好好地答應著安撫著安排著承諾著:馬上!保證你漂漂亮亮!
    這真是很詭異的事:開心就是凝聚力!是眼睛就都樂意見到一張開心的容顏。蜜姐做生意十幾年了,現在慢慢掌握了這個訣竅。誰都擋不住蜜姐真正開心時刻撲在生意上的熱情。但凡這個時候誰路過蜜姐擦鞋店,與春風滿面的蜜姐一個眼神對上,誰就像見到家鄉父老一般親,一雙腳就想邁進店裡去。這是多好的狀態啊,蜜姐自己都喜歡死了,真開心與假裝開心是絕對不一樣的,真開心才可以吸引人,假開心只是你自己掛一笑臉招攬生意而已。隨著十元五元的鈔票紛紛往銀包裡塞,蜜姐暗暗祈禱:保持狀態,保持狀態,保持狀態。
    蜜姐現在絕對不會去理睬逢春!
    當然,就算生意沒有這麼忙碌,蜜姐也同樣不會追到裡屋去的。蜜姐的辦法很簡單:完全徹底不理睬——憋死她!逢春自己怎麼跑進去的,她終歸會自己走出來。待她自己自動走出來,問題就得到了根本解決。小孩子是越哄越撒嬌的。蜜姐不想哄逢春。逢春不是小孩子而是孩子他媽了。哪個女人沒有年輕過?哪個女人年輕時候沒有被愛慕過?一生如此漫長,哪個女人可以保證從來不昏頭?男人的窮追猛打,蜜姐又不是沒有見過,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蜜姐又不是沒有人送過。逢春今天遇到的這一下子,簡直蜻蜓點水毛毛雨啦,也值得犯暈?那麼逢春的確就是應該開始交學費了!好好學習吧,一個把自己當人的女人,對於這種事情,必須自己學會辨別真假權衡輕重。
    逢春最開始,是生怕蜜姐跟進來看見她哭。過了一會兒,逢春納悶蜜姐為什麼不管她,也不要別人來叫她出去做活兒。這麼想的時候,眼淚就停了。逢春到洗碗池子那邊,冷水拍拍眼睛,護手霜從口袋裡掏出來,手和臉都擦了一遍。傾聽閣樓上,沒有人要下樓的動靜。又坐在樓梯口,一面托腮想心思,一面暗暗期待蜜姐進來找她。
    逢春知道老人就在閣樓上。蜜姐的婆婆,除了下樓給大家做飯,就長日坐在窗前,間或吃點零食和茶水,看著外面大街上的車馬人。逢春希望自己沒有哭出聲來讓老人聽見。逢春今天開始有私人秘密了。
    呆在暗處時間長了,暗處慢慢就變亮了。逢春才第一次把這裡看個清楚。一樓原是廳堂,被分割後隔開,剩下一個不規則的小塊,從地上到牆壁與天花板,都堆滿傢俱用品老舊東西。逢春對聯保裡的房子並不陌生,但由於她們家一家三口一直居住單位宿舍,再小的房子,也有一個四方的形狀。周源奶奶的聯保裡,也還算稱得上房間。如果換了逢春,她看到這個地方都糟心。蜜姐她們怎麼能夠呆得下去?現如今武漢本城人,做小生意的沒有幾個了。年輕人眼高手低,吃不了小生意的苦,喜歡去做時髦行業。中年以上人前半生太累,病都逐漸上身,吃不動苦了。水塔街一帶這幾個裡分不管什麼房子出租都搶手得很,像聯保裡再破舊,坐在家裡,也有人找上門來求租,每月幾百錢也可以喝幾次排骨藕湯的。蜜姐她們怎麼就不把這房子出租?對面耕辛裡的房子是改革開放開初有港商來推倒了重建的公寓樓,房子還是要好多了。蜜姐宋江濤夫婦在耕辛裡也有套兩居室,兒子也還不到婚齡,現在三口人居住也還不算太擠。為什麼蜜姐她們非得守在這麼窄小凌亂破舊敗壞的地方?自己搭建閣樓看上去是這樣危險。閣樓窗戶下生了一叢羊齒狀的蕨類植物,蜜姐還要它翠綠地倒掛下來,又從底部托一隻長方形的花槽,又時常追加一點化肥,刻意把它做成了擦鞋店的空中裝飾,蜜姐還插了一枝雲南黃馨進去,酷似迎春,卻要比迎春粗放潑辣,哪裡都肯生長,花期又長,初春就開出朵朵小黃花來,要錯錯落落不慌不忙開到暮春去。現在秋天還是滿枝條的葉,郁綠的葉,褐色的齒邊。蜜姐會常常提醒老人澆水,老人就每天都要把喝剩的冷茶水,盡力伸長胳膊,慢慢澆上去。蜜姐她們又是從哪裡來的這種耐心?
    蜜姐的確有她的一套,真正大城市女人的敏銳和感覺,就擺在那兒。水塔街一整個街區,大街小巷都開滿了商舖,許多商舖只進去一看,你就知道不是城市人開的;蜜姐擦鞋店主要也就是擦皮鞋而已,那就是城市人開的,那就是大漢口味道。可是一個小小擦鞋店,有大漢口味道又怎麼樣?蜜姐她可曾認真仔細看過這片裡屋與閣樓?一個小小擦鞋店,就算開得有聲有色又怎樣?難道足以挽救這老房子的頹敗?但是為什麼蜜姐就是有心勁有力氣地做呢?還有蜜姐的婆婆,八十六歲的人啊!也勁抖抖地幫襯媳婦呢?黑暗裡,逢春想啊想。
    逢春以前從來想不到這麼多,今天也以為自己為傷情跑進來,要一味想自己感情傷痛的,不知道為什麼七想八想的都是關於蜜姐,要自己不想,似乎都不成。
    今天是蜜姐狠狠一棒子真把逢春打痛了。痛得逢春不由自主睜大眼睛看蜜姐,看她的裡屋,看她的閣樓,看她正在維護和挽救的一切。
    現在逢春如此在乎蜜姐,倒也不是看蜜姐是老闆,她是雇工。逢春做不做這份工,不重要。反正她已經計謀失策,周源與她已經僵持三個多月。縱然逢春再苦再累,周源肯定只當她演苦肉計。但這三個多月以來在擦鞋店,對自己身處境況,慢慢有了沉澱與分辨。原來矛盾也可以不直接看到和解決,就隨著呆在蜜姐擦鞋店的時間一天天地長下去,只看蜜姐這個人,逢春就要想到很多,學到很多,甚至都沒有完全弄明白,她也可以學到許多東西——是見識與成熟吧?
    不管怎麼說,蜜姐是個不可思議的女人,也不知道哪裡生出來的一股志氣,硬是比天高比地厚。
    再是蜜姐的老辣厲害。今天蜜姐這樣對付逢春,逢春是肯定不服氣的。但是以往蜜姐處理的大小事情,最後都被證明她是對的。事物或者人物的尺寸份量,蜜姐上來就有把握和掂量,就可以應付自如。逢春卻總是千般慌亂,萬般無主。這還是逢春從旁看出來的,還有更多逢春看不懂的,也覺得好。就似這種聯保裡憋屈人的老房子,蜜姐還能開店,還能夠帶婆婆在這裡居住,不著急,她婆婆還能心安理得。逢春將心比心,不得不佩服。她自己的委屈和苦楚再大,還大過了蜜姐不成?周源再不靠譜,畢竟逢春的兒子還有親爹在啊!
    今天的事情,剛發生時,逢春自然是一心要瞞蜜姐。現在逢春被蜜姐晾了快兩個小時,淚也干了,又浮想聯翩了許多,末了,自己給自己一分析,覺得還是自己理虧:先撇開她今天的事情,只說蜜姐,逢春在人家店子裡打工,又不是人家得罪了你,你自己倒賭氣跑開不幹活了?這算什麼事?
    逢春再坐下去,就感覺無聊了。忽然手機一響,嚇逢春一大跳,連忙看,是蜜姐發來的信息:「我姆媽要下樓做晚飯了。」
    這就是蜜姐,她甚至都不說要逢春出去做工。她就要逢春自己怎麼進來就怎麼出去。逢春覺得蜜姐就是有狠,自己終是胳膊扭不過大腿。逢春只好站起來,自己走了出去。逢春掀開簾子走出去,蜜姐正歡天喜地張羅生意,也不看逢春。店舖裡人聲鼎沸,人手不夠,逢春也就迎上顧客,埋頭幹起活來。
    蜜姐自然看見了逢春的悻悻樣,也當沒有看見。她想:好了,事情過去了!這就是逢春。逢春這個女子,就是一個難得的乖的。她很難叫人不喜歡,也很難叫人不寬容。若是換了另外任何一個工人,看誰敢跑裡屋一躲兩小時不出來做事情!說到底,今天的好運,也是逢春帶來的,饒她罷。
    蜜姐乘興坐了出去,坐在大門邊,招呼顧客,與路過的街坊寒暄寒暄,摸一把小孩子的頭。一個熟識的出租車司機駕車從門口經過,漸漸慢下來,胳膊肘擱在車窗上,蜜姐就遞過去一支香煙。
    司機說:「沒點火啊!」
    蜜姐說:「自己點!」
    司機說:「自己點那我還要吃你的香煙做什麼?不如我把煙你吃。」
    蜜姐連笑都不笑的,只再從香煙盒子抽出來一支新的,叼在自己唇上,低頭點火,吸得火星一冒,再過去,塞進司機嘴裡。
    司機說:「香!」
    蜜姐說:「呸!」
    司機說:「我要是不給你拉生意我就不是個人了!」
    蜜姐說:「我又不是青樓妓館天上人間,要你拉生意?我幫你點個煙是學雷鋒做好事,怕你自己點煙不當心撞了人。」
    司機說:「咒我啊。」
    蜜姐說:「我說的穿話。說了就穿了。穿了就沒了。說穿說穿,說穿了平安——小孩子學著點兒。」
    司機是車子開著,不得不走遠,眼睛裡最後一瞥都還留著蜜姐的影子。似這樣一些日常戲謔,大街小巷的村言俗語,無傷大雅的打情罵俏,平時逢春都是聽不見的,從小到大,都是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不從心上過。今天的逢春,卻句句都聽得心跳,到處發現男女。她偷偷觀察蜜姐,蜜姐卻沒有絲毫拖泥帶水,眼睛不跟任何人走,單單只是自己的,就罩著自己店舖。逢春這就更加體會到蜜姐這個女人有多狠了。
    夜是更加亮了起來,華燈大放,霓虹閃爍,大街上電車的兩條辮子刺啦啦碰出電光火花,各種流行歌曲在各種店舖裡哇哇地混唱一氣。蜜姐擦鞋店開夜飯了。擦鞋女們輪流到裡屋去吃飯。照舊是蜜姐與逢春一撥吃飯。逢春的飯盒裡頭多加了一塊紅燒帶魚。
    蜜姐就問:「怎麼你有帶魚我沒有?」又叫她婆婆:「姆媽,怎麼逢春有帶魚我沒有?你偏心啊!」
    她婆婆說:「你沒有嗎?我忘了嗎?」
    蜜姐的婆婆趕緊拿出已經蓋上的菜碗,打開蓋子,夾出一塊帶魚,放在蜜姐飯盒裡,分明蜜姐飯盒裡醒目地有著一塊帶魚。蜜姐大笑起來:「騙你的啊!人家想多吃一塊嘛。」蜜姐的婆婆笑呵呵拿筷子頭直打她。逢春忍不住也就跟著笑了。蜜姐就是厲害:她這就算是與逢春說話了。
    一切恢復正常。
    蜜姐擦鞋店今天生意興隆,大家都高興。工人下班散去,個個笑著與蜜姐說拜拜。鄉下女孩進城,一是文眉,二是染黃發,三是穿吊帶,四是說拜拜。蜜姐只不收穿吊帶的,說她們投錯了門子,那應該是去休閒屋或者洗腳屋。其他三樣,蜜姐理解。一群擦鞋女走出蜜姐擦鞋店,走上街頭。唯獨逢春這個漢口女子,是自然眉毛,只收拾了一下雜亂,頭髮也只打理得熟滑,最重要的是她皮膚保護得緊,潔淨細白,瓷一樣有光。蜜姐冷眼一看,發現逢春果然有一種質地晶瑩的動人,相處時間長,是越看越好看。有男人一眼情動,實在也不奇怪。
    蜜姐打烊。然後自己又披件外套立在門首,一手打**手機,一手夾香煙,引頸遙望,等她兒子晚自習回家。直到兒子出現在大街那頭,蜜姐眼睛不眨地看著兒子走近,上去挽了兒子手臂,說:「餓不餓?」
    兒子說:「餓。」於是蜜姐帶了兒子,先上樓看看奶奶,再下樓去排檔吃消夜。消夜完畢,兒子先回耕辛裡的家寫作業,蜜姐關上擦鞋店大門,清算當天收入,登記入庫。她烹小鮮如治大國。有憑有據過日子。
    宋江濤去世兩年以後,蜜姐開始了這樣的生活,天天復天天,年年復年年。等她清算完畢,再回對面耕辛裡睡覺,已是凌晨。這時刻,水塔街的夜是她獨自的夜。繁華大街最難得的清靜一刻,蜜姐聽得見自己的腳步聲,在漢口迴盪。這是她祖孫三代的街道,她熟悉得沒有一點怕,只有親。更不能離開,除非死。

《她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