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我被他哼得心亂:

「通常在月圓之夜,人狼都是那樣嚎叫的。無端地表演什麼噪音?」

「我在做課前練習,」小何說,「今晚陪人去看《雛鳳》。」

「《雛鳳》?你?」

「唉,是呀,陪我女友、她媽媽、她姨媽……一張票一百元。還要多方請托才買得到。」

「你不高興,可以不去。」

「不可以半途而廢,追了一半,非繼續犧牲下去,否則兩頭不到岸。」

「麻煩你三思,才好用『犧牲』這種字眼。你還哼?強逼收聽恐怖歌聲,本人誓割席絕交!」這好算犧牲?比起生命,光是挨一晚粵劇,已經是最微不足道了。

「喂,」他不唱,便管起閒事來,「你與那兇惡女人冰釋前嫌啦?」

「當然。」我作得意狀。在這關頭千萬不可稍懈,「天下惟一真理是:『瘦田沒人耕,耕開有人爭』。」

「永定,你豈是瘦田?是肥田;你那麼有料,簡直是肥田料!」

與阿楚午飯後——此生不再光顧那間上海館子了,只跑到上環吃潮州小菜。我們信步返向報館,經過必經的街。

忽然間我想浪漫一下,這是我從來沒有過的念頭:不如我送女友一件禮物,好讓她不離不棄。但送什麼好呢?反正她不知道我東施效顰,我也想揀一個墜子,以細如髮絲的金鏈繫著,予她牽掛。

整街漫著酸枝的氣味,也夾雜樟腦、鐵銹和說不上來的納悶。

不知為什麼,我的心跳加速了。也許是因為聽我們的老總說過,他曾以三十元的代價,竟購得傅抱石的真跡。我以為我會尋到寶物嗎?血氣上湧,神魂顛倒。忽然被一件故衣碰撞到。它懸在高處,是一件月白色旗袍,釘上蘋果綠色珠片,領口有數灘水痕,一層層的,泛著似水流年之光影。

這件故衣,也不知曾穿過在誰身上了,那麼苗條。雖然不再月白,變成暗黃,但手工極精細,珠片也不曾剝落。

「永定,你帶我來看這些死人東西幹麼?」阿楚受不了那直衝腦門的樟腦味。

「我到那邊看看。」她巴不得遠離這些「年老」的遺物,只跑去看「年輕」的:那是大大小小的毛章、毛像,一整盤流落於此,才不過十多年的光景,當成「古物」,賣五元至十元不等。旁邊還有不少有趣的物件:珠釵、鼻煙壺(有玻璃質內畫山水,也有彩釉)、軍票、錢幣、風扇葉、瑪瑙雕刻、公仔紙。

忽然,我下了一跳。

我見到那個胭脂匣子。一式一樣。

我前夜見的是靈魂,今午見的,是屍體!

雖在人間,我遍體生寒。

是它?

我如著雷殛,如遭魅惑。糊里糊塗,信步入內。一個橫匾,書了「八寶殿」。

老人在午睡。

我叫他:

「阿伯,阿伯。www.tIanyashuku.com」

他半舒睡眼,沒好氣地招呼我:

「看中什麼?」

語氣略為驕傲。

「看中了才與我議價。我的都是正貨。」

「我要那個胭脂匣子!」

「匣子?」

他喃喃地走去取貨。

「阿楚!」我把她喚過來,她買了一個紅色的天安門紀念章,隨手扔進她工作袋中。

「先生,什麼匣子?沒有。」

我指給他看,那個景泰藍……

沒有!

那不是景泰藍,那是一個俗不可耐的銀十字架,它的四周,毫無跡象顯示,會有什麼胭脂匣子。它不是屍體,它仍是靈魂。

「我親眼見到——」

「我年紀老大,還沒有眼花,你倒比我差勁?真是!我都七十多歲……」

「阿伯,」阿楚賣弄乖巧,「你七十幾歲?」

「七十六。算是七十七。」

我倒退一步。我明明親眼見到。我不相信在頃刻之間,物換星移。但是,為什麼呢?好像有一種冥冥的大能,逼我勾留,我滿腹疑團。

「不,我要找一找。」從未試過這樣的堅持,死不認錯。

「走吧,老花眼——」阿楚推我一把。

一推之下,我碰倒一大堆舊報,幾乎也絆倒了。我倆忙替他收拾,在舊報中,露出了一角端倪——我見到一個「花」字。

這分明是一個「花」字。

我氣急敗壞地把它抽出來,一共有三份,殘破泛黃。這「花」,是「花叢特約通訊員」,這報,叫做《天游報》。

一看日期,1932年3月……

我以抖顫的手,翻閱這舊報,因過度的驚恐忙亂,生生撕裂了一角。

「喂喂,小心看!」阿伯在叱喝。

他過來一瞧,見這舊報,便道:

「哦,《天游報》。你怎會得知什麼是《天游報》?告訴你,這是廣州出版的,專門評議陳塘、東堤,以及香港石塘咀、油麻地阿姑的報紙,等於今日的『徵友報』。不過,文筆要好得多,你瞧,都是四六文。唉,你又不知道什麼是四六文。想當年,我在……」

我勉定心神一目十行,這些「特約通訊員」都寫下不少花國艷聞,以供飲客征花選色。對妓女的評語,若道:「有大家風,無青樓習」,便已是最大的恭維了。

它還暗寫:某阿姑喜溫戲子,乃是「席嘜」。某阿姑,最擅講鹹濕古仔,遇上嗜客,每獲獎金高達一百元。又某阿姑,工夫熨帖,能歌擅舞……間中報導廣州花國王后因避賭債過江,而在港花運日淡。某紅牌阿姑,遇人不淑,一段姻緣,付諸流水,終重出江湖……

一路翻閱,一路心驚。

終於,我見到一段小小的文字,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叫我神為之奪:《青樓情種,如花魂斷倚紅》。

一看,字字映入眼簾:

「名妓癡纏,一頓煙霞永訣;

闊少夢醒,安眠藥散偷生。」

安眠藥?

安眠藥?

我聽來的故事中,提都沒提過「安眠藥」這三個字。

此中有什麼蹊蹺?

我聽來的故事,是真是假?是怎麼的一回事?十二少沒有死,他「悠悠復甦」……

我的疑惑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取過舊報,竟急急離去。

阿伯一把揪住我。看不出此等衰翁力氣那麼大。阿楚責道:

「永定,看你失魂落魄的樣子,一邊看報,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付錢呀。」

「你是想買下這三份《天游報》吧?」

「是是是。」我擁之入懷,惟恐他來搶奪。

「這報早已絕版,你知啦,有歷史價值的舊東西,可能是無價寶。」

哼,都已七十七歲了,還錙銖計較,難道可抱入棺材留待來生?

「要多少錢?」我只好恭敬地問。
《胭脂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