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廿二年.夏.上海

雖然懷玉不相信他就此走投無路了,事實上,凌霄大舞台仍然上戲,仍然是洪班主的一夥,人人都照舊,《立報》上卻刊了段不起眼的報道,說及武生唐懷玉一天因練功拉傷了腿,只得暫時停止演出,日後再答戲迷們的熱情。

另外的一個紅武生,來自天津的蕭慶雲,走馬上任,客串助陣。

金先生存心冷落他。但又不知冷落到什麼時候。班主既簽了合同,不能中斷了這碼頭。戲還是得演的。

懷玉百般無聊,弄堂中有人喊他聽德律風去。

整整一個月了。冠蓋滿京華,斯人獨。陳懷。不知要等到哪一天,才又重出生天。金先生又沒趕狗入窮巷,並無出事體,只是冷落懷玉,讓他乾等,終於會怎樣片日後」再酬答戲迷的熱情?令得懷玉連練功也無神無采。

李盛天千叮萬囑,不要荒廢,不要氣短,就當是修煉:「心中如滔滔江水,臉上像靜靜湖面。」——只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內中的難過,從九霄掉到深淵中去,不是身受,又怎會曉得?師父也無能為力。

真的,整整一個月了。

弄堂房子中只有一具德律風。與其他也住宿舍的戲班子共用。

喊他的是個評彈班子裡彈三弦的,住下來大半年,也是樂世界的台柱。正拿著個賽潞跨肥皂盒,有點暴牙,好像合不攏嘴來,也許是在竊笑,側看似頭耗子:

「唐老闆,是小姐。」

很有點看熱鬧的表情,多半因為懷玉的作孽唱揚出去了。

懷玉背住他,道:

一喂,誰?」

那人不好意思勾留,依依不捨地回頭,只得走了。懷玉但覺十分氣惱。

「誰?」

「唐。是我。」

「是你?——」一聽這隔了好久,卻一點也不陌生的聲音,怎能認不出?而且,到底他只認得一位小姐,喊他「唐」,像外國人的名字:TOM。

「段小姐,你放過我吧!我為了你,多冤,跌份兒,如今懸在半空,生不如死。」

一說到「生不如死」,懷玉迄自一震,莫非這才是自己的本命?真的意想不到,脫口說了,但覺冥冥中原來如此。

「——我才是要死。整天院神思,渾淘淘。還失眠,要吃藥才睡那幾個鐘頭。」對方說。

「我們又沒什麼。白擔了虛名。」

「你說啥?」

「你——放過我吧。」懷玉很不忍地,終於這樣』說了。

對方沉默了一會。

懷玉不知就裡,只道:

「喂,喂……」

「我也不好過。這幾天不拍戲了,明天帶你到一個地方去?」

懷玉不答。

段娉婷忽地很煩躁,意態淒然,她不過先愛上他!竟受這般的委屈。她一直都是自私的,也是自驕的,一直都在這紛經的世界中存在得超然,怎麼一不小心,便牽愁惹恨,受盡了他的氣?

「你說,你有啥好處?你甚至不是英雄,要是,也落難了。」

說著便奮力地扔了聽筒。

懷玉只聽得一陣「胡——胡——」的聲音。

像悶悶的嗚咽。

帶你到一個地方去?

什麼地方?

他的心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怎禁得起這般的折磨?每個人的心不外血肉所造。不見得自己的乃鐵石鑄成。

他怎不也沒想:她有沒有為此擔了風火?

往地,德律風又鈴鈴地亂響了,懷玉吃了一驚,忙抓起聽筒。

對方停了半晌,不肯作聲。

然後只問道:

「來不來?」

又停了半晌,方才掛上。

他怎禁得起這般的折磨?

在三馬路轉角的地方,有座哥德式的建築物,紅磚花窗,鐘樓高聳,是道光二十九年興工的,落成至今,也有八十多年了。這便是聖三一堂。花花世界的一隅清靜地。

「我們喚它『紅教堂』呢。」段娉婷頓了懷玉來,坐在最角落的位子上。她先閉目低首,虔誠地禱告。不知她要說什麼。只是懷玉細細打量,她的妝扮又比前談了。口紅淡了,衣飾淡了,存心洗淨鉛華的.樣子。

「唐,你知道嗎?」她笑:「耶穌是世界上最愛我的男人!」

「耶嫵?」懷玉抬頭一看那像:「這洋人的神像可真怪裡怪氣。」

「他們不喊他『神』,是『上帝』。」段娘停解釋。

「耶穌是上帝?」

「不,」段娉婷輕輕笑一笑:「耶穌是上帝的兒子。」

「真糊塗了。」

懷玉一想,再問她:

「那愛你的男人,是父親還是兒子?」

「——」她忖度一個好答案:「是年青的那個呀。」

「你愛他麼?」懷玉有點不安:「我是說那耶穌。世界上是沒有的。你信他才有。我倒不信,所以我心裡的煩悶也不定肯告訴一個洋人。」

這屬規矩會的紅教堂,傳來一陣輕柔而又溫馨的鐘聲,因為它,每個人都好像天真了。

「唐,你聽過一個西洋的童話嗎?」

「沒。我不懂英文。」

「哎,有人給翻譯過來的。」段娉婷白他一眼:「叫《青蛙王子》。」

她用了二十七句話,把青蛙王子的故事交待一遍。

末了,她的結論就是:

「不過,這也很難說,要吻很多的青蛙,才有一個變王子。」

懷玉還沒來得及接茬,只見眼前的女人,抿著她自嘲而又天真的嘴角,道:「都不知要花上多少冤枉的吻。」

她在這一刻,竟似一個小女孩,答應了大人諸多的條件:要聽話、要乖、要做好功課、要早點上床、要叫叔叔伯伯、要笑—…都干了,糖果還沒到手。

懷玉瞅著她,忍不住,很同情地笑了。他問:「青蛙是如何變成王子的?是轟的一下就變了?還是褪了一層皮?」

「是——把衣服脫了,就變了。」段娉婷吃吃地笑。懷玉的心撲撲亂跳,眼神祇得帶過去那花窗。他那無知的感情受到了驚嚇,起了煩惱,全身都陶然醉倒,墮入一種迷亂中。只設法抵制,道:「真不巧,外頭好像要下雨了。」

一出來,才不過下午,四下一片黑暗,天地都溶合在一起了,有如他暗淡的前景。密密的雲層包圍著世人世事,大家都掙扎木來,沉悶而又遲鈍,壯氣蒿菜,頭腦昏沉欲睡,呼吸不能暢通。

雨在暮春初夏,下得如毫毛,人人都覺得麻煩,不肯撐把傘,反正都是一陣溫濕,欲語還休。——而太陽又總是故意地躲起來,任由他們怨。

「我們到什麼地方去好?」段娉婷忽爾無助起來。前無去路。

她直視著他。他比她小一點,比她高很多。

即使他落難了,她還是受不了誘惑。她完了!心想,前功盡廢。卻道:

「金先生那兒,我是不應酬了。」

懷玉即時牽著她的手,咦,宏丹還在,一身的淡素,那指甲上還有鮮艷的宏丹,百密一疏似的。她覺察了,竟有點露出破綻的慌惶,她仰首追問:

「不信?」

他很倔強:「我現在是在窮途,對自己也不信,別說是誰。這個觔斗你又栽不起。」

只是,他的空虛一下子就給鎮滿了。

也許只是壓下來的看不見的密雲。然後在層層疊疊之中,伸出一隻塗上裝丹的手,在那兒一撩一撥,科下陣細雨。然後細雨把他的憂鬱稍微洗刷一遍。還是沒有太陽。

綿綿的。纏綿的。

他也有難宣諸口的沾沾自喜:

「我只坐得起電車。坐電車吧?」

只執意不坐她的汽車了。

她縱容地道:

「穿成這個樣子,去擠電車?我又沒把太陽眼鏡帶出來。怎麼坐?人家都認得的。」

他只緊執她的手擠電車去,完全是一員勝利在望的猛將。

坐的是無軌電車,往北行,經呂班路到霞飛路。乘車的人很擠,竟又沒把女明星給認出來。她笑:

「小時候姆媽吩咐我們勿要坐電車,怕坐了會觸電。」

進了段娉婷的屋子裡,她便打了個寒嫩:

「不是觸電,是招了涼。」

也不理懷玉,只在房裡自語:「我的浴袍呢?沒一點點影子花。」

未見,她又道:

「唐。我放沿去。來個熱水澡。你自己倒一杯酒驅富。」

當她出來的時候,見林玉半杯玻璃色的液體,猶在晃酸中。她脂粉不施地出來,更像一個嬰兒。

其是想不到,一離開了繁囂,她膽敢變回普通人,還是未成長似的。臉很白,越看越小了。

他送她酒,她不接,只把他的手一拉,酒馬上設了一身,成為一道一道妖燒的小溪——完全因為那軟閃的銷袍料子,半分水滴也不肯吸收了,只涓涓到底,她身子又一軟,乘勢把酒和人都往他身上操擦。問:

「我吻你一下。你會變王子嗎?」

懷玉掙扎,道:「對不起。」

段娉婷用她一陣輕煙似的眼神籠罩他。有點橡隴,不經意地一掃,懷玉就失魂落魄,不敢回過身來。她目送他逃走了。

逃到那浴室中,是淺粉紅色的磁磚,他開了水龍頭,要把酒和人都洗去。忍不住也揉擦一下,像她還在。

無意地瞥到浴缸的邊兒,竟有她裕後的痕跡:有一兩根輕范的短細的身上的毛髮,偷偷地附在米白的顏色中。映過眼簾,觸目驚心,他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悸動,心飛出去,眼睛溜過來,身體卻針住了。

也沒足夠的時間逃出生天,她自他結實的身軀後面,環抱著他——一隻手便放在不該放的地方。嘴角掛上詭秘的笑容,看他如何下台?她感覺他的悸動。

她這樣地苦苦相逼,他又怎麼按捺得住?

渾身醉迷迷的,而且充滿憤怒。如今他變成一頭憤怒的青蛙了。

段娉婷自然感到懷玉的剽悍和急促。

他失給她,倒像一個新郎相:

末了懷玉只是臉熱。

但是唐懷玉已經完事了。

段娉婷不准他退出去。在他耳畔喃喃:「就這樣……

就這樣……」

段娉婷用她的四肢,緊緊把他糾纏著,好像花盡畢生的力氣。——又像一個貪婪的嬰兒,死命要吮吸母親早已供應過的乳汁,不是基於饑,而是因為渴。

她撫慰著他:

「不要緊,再來。我們再來十遍、一百遍。我們還有一生!」

懷玉想不到他就範了。

他過去的歲月,他舞台上的風光,都是一出出的武戲,而武戲,是沒有旦角的,一直沒有,有了一個,為了情義,終於也沒有了。如今他的生命中,段娉婷,她竟然肯如此地看待他,在他最困厄無策的時候。

他不是不感動的。

這樣的窘境,又沒有任何人明白,前路茫茫,只有她明白。——然而,追究起來,還全是因為孽緣,要是那天沒在樂世界的哈哈鏡中,影影綽綽地碰上了…不知是誰的安排。哦,我唐懷玉已墮落成這模樣了。

怎麼回去面對鄉親父老?

段娉婷的手,橫在他心上,壓住他,令他呼吸困難起來,在這個飄溢著女人香味的、叫人忘卻一切憂傷的小小世界裡,他的心便伸出一隻飢渴而淫慾的利爪,扒開了胸膛血肉,乘勢抓向她的胸膛。——東山再起了。

第二回比第一回兇猛得多。

她笑:

「雙搶陸文龍?」

心裡還有點憐惜的歉意。

「把你給帶壞了。」

「我本來就是壞。」

「我要你更壞,更壞……」

他已經不可以完整地道:

「你……比我想像中淫賤!」

他的行動把這話道出來。

百感交集,都鎖在情慾中間。她是他的第一位旦角。他是她的第一號冤家。二人陷入彼此的包圍,存心使著勁,只爭朝夕。

後來。

她著他:「你喊我名字

又問:「記得我本名嗎?」

「秋萍。」

呀,她驚詫他竟然真的記得。看來,他是有心的。她又很高興,他畢竟是有心的,不是因為自己的勾引。原來擔憂著,心中一個老大的洞,便如清天恨海船被填補上了,一點一點地填補上了。

馬上變得天真而又虔誠,爾虞我詐的招式都拋諸腦後,打算此生也不再動用。

當他凝望著她時,她的心開始劇跳。柔腸千回百轉。想到幾年來,身畔都是一些有條件的男人,給盡她想要的,名利地位,以及讚歎奉承,沒有一個像懷玉——什麼條件都沒有,卻是稀罕的。當她要他,他便稀罕。她不要耶穌了。

正色道:

「唐,我知道你將來或許不愛我。但這也是沒法的。我們各憑良心。……你勿要瞎話三千。真的,你不愛我,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以退為進,唬得床上年少氣盛的小驕將,不知水深火熱,便急急自辯:

「不是的,我是愛的。」

「那,你留在上海。」

「——你明知道我是見一步走一步,我接不成另外的場子,也唱不了堂會。如今看來,金先生是決計不會放我一條生路的了。」

段娉婷沉吟半晌。

「我也決計不肯委屈自己來投靠一個女人。只是,我的本事光在台上。也許回北平算了。」

段娉婷心裡開始有只小蝴蝶在習習地飛,這樣好不好?那樣好不好?都是些美滿的計劃,紛紛啡排。一下子,她又回復她江湖打滾的慧黠和精靈。多奇怪,一個嬰兒又匆促地長大了。她心裡有數。

「見你們洪班主去。」

懷玉不知就裡。便不肯。

她哄他:「我們聯手背叛金先生,不是麼?」一宵之後,次日,懷玉領了段娉婷到寶善街那弄堂房子下處。

他們不在,反倒見擱著一件隨身小行李。

那個彈三弦的好事之徒,又像頭耗子似的竄過來。瞅著懷玉和段娉婷:

「唐老闆,說你有親戚從北平來了呢。現在洪先生到處打聽你到哪兒去。」

親戚?

是爹?他來了?才剛有信說他在北平安好勿念,怎麼來了呢?

懷玉趕忙進去,如著雷硬地見到一根長長的辮子,他懷疑自己眼睛看花了,一摔頭,再看,她正沉迷地埋首於他的戲裝相片,聽到些微的聲響,馬上回過頭來。那些微的聲響:門輕輕地晰呀,腳淺淺地踏上,或者是眼睛巴搭一下。

她雖身在這異地,但處處無家處處不是鄉,異地成為一種蠢蠢欲動的新夢,她來了。不顧一切,衝口而出:

「懷玉哥!」

懷玉十分地驚疑,他聽不見她喚他,只覺世界變了樣,在他的意料之外。——一切原是意外,一切都不合時宜。他無措地,喃喃:「丹丹?」

如果不是真的……

丹丹墓地見到段娉婷了。她那麼的一個人,何以她倒沒有見著呢?眼中連一粒沙也容不了,如何容人?

懷玉延她進來,只好介紹;

「這是段小姐。這是丹丹。」

段娉婷笑一下。跟這小姑娘周旋:

劉小姐貴姓?」

她執意不喚她的小名。她執意不跟她親見。

丹丹?哼,懷玉這樣喚是懷玉的事。

懷玉一怔,她「貴姓」?真的,連她自己也不曉得。

當下忙解圍:

「我們都喊她丹丹的。」

「貴姓啊?」段娉婷笑靨如花堅決地問。

懷玉便似息事寧人地道:

「姓家。宋牡丹。」

「宋小姐,你好!」

丹丹張口結舌,五內翻騰。

懷玉逼她姓來?他私下把自己許配給志高了?就沒有問過她。

幸好此時,見洪聲匆匆地趕回來,一見懷玉,便資問:

「唐老闆,你昨天哪兒去了?今天丹丹姑娘一來,我就著人到處地找。」

懷玉很敏感地,聽出來班主不再稱呼「您」,如今是「你」。——可見也真是帶給他無限憂煩,何況他又提不上號了,身份不得不由「您」淪為「你」。真是勢利。自家人都這樣。

臉紅耳赤,倒不一定是為了「昨天哪兒去」,而是為了在兩女面前,他竟爾「不比從前」。他咬緊牙關,好像如今誰有段娉婷指引條生路,重振雄風,要不今後一直地被人「你你你」,他如何受得了?十二月裡吃冰棒,頓時驚了半截。難道他在過去的幾個月,沒有給班主掙過錢?沒有紅過麼?真不忍心就坍了。

好,白布落在青缸裡了,把心一橫,向洪班主道:

「我們出去談談事情。」

見丹丹卡裡迢迢地來了,而他又一身無形枷鎖,乾淨極有限,苦處自家知。都不知從何說起。形勢所遺,推拉過一旁,三言兩語:

「丹丹,你呆在這兒不要亂跑,晚上回來再安頓你。」

丹丹無端地眼眶一紅。

懷玉也是心情惡劣,自身難保,如何保她?不怎麼經心便噴口:

「一來就哭!」

嚇得丹丹的眼淚不敢任意打滾。丹丹也是個習擰性子,很委屈,覺得這是一生中最不可原諒自己的餿事兒了,也直來直去:「我下火車時,腳一閃,扭傷了。」

一卷褲管,果見青腫一片,虧她還一拐一拐地尋到此處。懷玉一陣心疼,終也按捺住:「我們有事,真的,你千萬不要亂跑。」說了,又補上一句,非常體已,沒有人聽得似的:「買點心給你吃,等著我。」

丹丹目送三人走了。三個人,段小姐靠他比較近。

——她一來他就走。他竟然因為「有事」,就不理會她了。

丹丹四下一瞧,這弄堂房子是一座作藝人宿舍,於此下午時分,也許都外出了,也有整裝待發的。人人都有事可做,連她唯一要找的人,也有事可做,只有自己甚是窩囊,來投靠,反似負荷。——她估量著可以做什麼?燒飯洗衣?只為一點她也控制不了的私念和渴想,驅使此行成為一個不明不白的粘衣人。

她是下定決心了,她付得起。

只要懷玉安頓她。

只要她這番誠意,打倒了個撿現成的漂亮的女明星。哦,女明星,女明星見的人還少麼?不定就是懷玉。而且她也不怎麼介意,著真點,那段小姐也有二十來歲吧。丹丹很放心,她比自己大很多很多。看看,不像的。丹丹通令自己放下心來。

出了懷玉這房子,也在一帶送巡一下。先試踏出一腳,再上幾步,然後便東西來回地看,像一頭來到陌生下處的貓。連腳步也是輕的,生怕有踢它的頑童,不全因為傷。

這一帶有小旅館。有「包飯作」,正在準備燒晚飯派人挑擔送上門。有印刷所,也有各式的招牌,寫著「律師」、「醫師」,夾雜著「小桃紅女子蘇灘」、「朱老二魔術,專接堂會」……還有鉛皮招牌,是「上海明星影劇學校」,附近人聲喧鬧。

丹丹好奇地忙上前觀看一陣,只聽得都是牢騷。

「怎麼,關門了?」

「搬了?搬到哪裡去?」

「我們拍戲的酬金還沒到手呢?說好是一年三節支付,早知道賒一百不如現七十。」

「哦,學費收了,實習也過了,現在一走了之,怎麼辦?」

有個女孩還哭得厲害:

「我的錢都給騙了!」

哇哇地哭,絕對不是「演技」。

弄清楚,才知是一群被騙報名費、學費和臨時演員酬金的年青人——全是發明星夢的。丹丹遞給那女孩手帕,她一邊抹淚一邊扣涕道:「我就不信我沈莉芳當不了明星!」

因為感激丹丹的一塊手帕,所以二人便聊起來。方知沈莉芳比丹丹大一年,她十九歲。憤憤不平地道:

「我又會唱歌,又會跳舞,我不信自己紅不了!」」那影劇學校關門了,你下一著怎辦?」丹丹很好奇地追問。

「有人跟我提過一個『演員練習所』。明天我去報個名。馬上就可以當臨時演員了。大明星都是從小演員當起嘛,我就不信我當不了大明星!」

口口聲聲的「不信」,非常地沒信心,非得這樣喊得震天價響不可。

當她得知丹丹是北平來的,也就同樣好奇地追問,非常親熱地在耳畔:

「找的那人,可是男朋友?」

「什麼『男朋友』嘛。」

「你對他可好?」

丹丹在一個陌生人面前,很容易地便肯於點頭了——當然放心,馬上就各奔前程,此生也不會遇上。故,很私己地,點點頭。

「他對你可好?」

丹丹一點也不遲疑,即使懷疑,也不遲疑地,又點點頭。

「住下了?」

「——還有一個班子的人。他師父也在。」

丹丹一想,使反問:

「沈莉芳,你有男朋友麼?」

「從前有。後來見我要當明星,他罵我食慕虛榮,就跑了。臨走還打了我。」

「家裡人知道嗎?」

「他們不管我的,沒工夫,我姆媽幫傭,一個禮拜回來一趟。我爹拉黃包車,很苦呢,巡捕常來『撬照會』,他天天地拉,得了錢買不了幾斤柴米,又要到工部局再捐一張,不然連車也拉不了。他哪管得了我?」

聊了半天,方又明白,也不是「貪慕虛榮」,只是在上海,一個姑娘家如何立足?

沈莉芳跟她頗投緣,還寫了地址給她,末了道:「你的牙齒黃,改天我送你雙妹牌特級牙粉,我也是用這的。再見,以後來看我拍戲呀!」

丹丹笑著揮手。

到了晚上,班上的人都回來了,丹丹的事,也就人人皆知了,見她這樣地豁出去,也是個沒爹沒娘無依無靠的江湖女,倒也非常地照應,招待吃過一頓。

懷玉只是尷尬,大伙給他面子,他可是長貧難顧的。而且,也許多心了,班主的臉色不大好看。

丹丹白是萬萬料不到她一心來投靠的人,是泥菩薩過江了。也萬萬料不到紅透了的武生,一個觔斗便栽了,因為女人的關係。沒有人告訴她,不過,就憑她的聰靈,隱約地,也猜測了五分。——來得真不是時候!」

懷玉收拾一下自己的房間,讓給丹丹,然後搬「到李盛天的房間裡擠一擠。

隱約地,也聽得師徒二人的對話,有一句沒一句:

「班主倒是怎麼說的?」

「他一聽是十倍給贖回合同,當下也沒什麼異議。其實是掩不住的歡喜啦。」

「你存心是脫離了?」

「我只是不要拖累。」

「難為嗎?」

「不難為。段小姐為我另鋪後路。」

「她?」

「——她說介紹我去拍電影。」

「你是唱戲的,怎麼又跟演戲的結了系捻兒。可要仔細想一想。大不了回北平從頭再來。別意氣用事了。」

「不,我又不是架不住,要認盆兒。而且段小姐已經給聯繫好了。最近有一家公司的老闆,很積極的想弄一部『特別』的電影,只要她一句話,我就

「那丹丹呢?」

「我根本不知道她要來的。」

「你是不跟我們再跑碼頭了?你留在上海,丹丹如何安置?」

「我正煩著呢。要不她跟你fIJ南下。要不,我就送她回北平去,我答應過志高的。」

到此關頭,實在也不因為答應過志高。李盛天語重心長地道;「上海是個『海』,懷玉,你別葬身海上。」

「不,我決定了!」

懷玉變了。

這逃不過李盛天的眼睛。他已經不再是廣和樓初試啼聲的新人了。吃過葷的,也就不肯吃素。誰知他跟那上海小姐的交情?不過師父倒覺把他帶來了,沒把他帶回去,實是對不起他爹。

懷玉不待師父擔心,已道:

「我給爹寫信,錢也匯過去一點。」

又補上一句:

「師父您放心,我自己的事,也令您不痛快,不過我是一定不會忘掉您的。」他正色道:「如果我不追隨您們,也可以立個萬兒的,最後也是師父的光榮。——我是您一手提攜的。」

懷玉變了。

一個人不可能長期地守在身邊,如果沒經風險,他也不可能馬上便成長了。像每個作藝的人,一生中有多少青春煥發的日子?

讓懷玉回到北平,窩在北平,他也是不甘心的。

因為他見識過了。

丹丹不是不明白,不過她不願意她一生中唯一做的大事,結局是如此的滑稽。在這種天氣,這個地方,總像有莫名的寒風吹來,顯得自己的衣服不夠穿似的,更是伶仃了。

「玩幾天,我送你回去。」懷玉再一次地狠心道。

丹丹回想起,有一個晚上,終於,他也是陪她走沒夜路,送了回家。同樣地絕望,她得了他的魂;得不了他的人。

他又不要她了,她明明盡了氣力,花了心思,她不計較什麼,但他始終讓她一點原始的癡心,隨水成塵。

正在絕望,誰知懷玉拎出了一小包的點心來,拆開,丹丹一瞧,啊,是棗!

是一包購自雲芳齋的蜜棗。

像一個個小蛋圓,金黃色,香的,亮的,丹丹嘗一口,她原諒了一切。棗是濃甜的,咬開了,有一縷縷的金絲。

懷生笑:「我沒有忘了,不是欠你棗麼?這不是偷的,是買的。用我自己掙來的錢。」

世上有誰追究一顆蜜棗是如何地製作?每一個青棗兒,上面要挨一百三十多刀,紋路細如髮絲刀切過深,棗面便容易破碎;刀切過淺,糖汁便不易滲入。通常青棗兒加了蜜糖,火鍋煎煮,然後撈起晾乾,接成扁圓形,再裝進培寵,置於炭火上烘培兩次,需時兩晝夜。——這才成就了一顆蜜棗。

丹丹難道沒花上這一頓工夫麼?想不到火車上顛簸了兩晝夜,她終於也得到這顆蜜棗了。比起那一回,懷玉在胡同偷摘給她的,況味不同了。把那青楞楞的棗兒一嚼一吐,懷玉便道:「現在棗兒還不紅,到了八月中秋,就紅透了,那個時候才甜脆呢。」

「甜不甜?」眼前的懷玉問。

「太甜了。」

「暖,吃過了好吃,我送你一大包,你捎回去分給志高吃。我很惦著他!這個人最饞了,可以沒有命,不可以沒得吃。」

丹丹不語。

外頭有人喊懷玉去了,懷玉索性道晚安似的:

「你睡吧。」

才一出門,又回過頭來:

「扭傷的腿還疼不疼?」

待懷玉去後,丹丹望著那小包的蜜棗發怔,非常的悵惆無依。

不可能了。

再也沒有一種簡簡單單的親好:什麼也不管,只是她跟他在一起。她為他做任何事兒,她是肯的。不過,他不肯,因為他不簡單了。夜裡他出去,會是誰找呢?他不是去應德律風麼?他跟誰在通話?有事情?他太忙了,打天下,為自己操心。

一切都是捉弄。她實在愛他,當他在時,已經想念,他轉身就跑了,她惟有把桌上,那被他吃過一口的蜜棗拈起來,就他吃過的地方,便咬下去,輕淺的一口、一口,吃了好一陣,還沒吃得完。「

滿嘴的濃甜。縷縷金絲。

忽地丹丹一驚,呀,她的牙齒豈非更黃了些?連一個陌生的沈莉芳也察覺。對,相比之下,那段小姐的牙齒便是白。丹丹頹然,只囫圇把棗吞下了。

段娉婷之所以要見懷玉,無非要得他一句話。

想到那一天,也不過是昨天吧,倒像已經發生很久了。「姬園」開放了。姬先生是上海首屈一指的大富翁,辦洋行,廁身外商之列,便在靜安寺路跑馬廳附近給建了一個園林,一水一石,」一樹一軒,都因地勢高低制宜,光是亭子,便有八個,種蕉種柳種梅種菊,簡直是個小型大觀園。

開放那天設了酒會,還請各界遊園。

一人手中拎著一杯酒,見了啥人便講啥話,段小姐自然是電影明星被邀的第一人,這種場面,她到了,便見到新知舊雨,又湊巧——也許是心裡有數,碰上金嘯風。

金先生晃蕩著一杯酒,打個招呼:

「你好嗎?」

段娉婷嫣然一笑:

「你好。上回的壽酒沒吃。就病了,怕壞了氣氛,不敢來,你沒生氣吧?」

他只翹起嘴巴冷話講:「上回?哦?呀對,我都沒在意?

她有點惱恨他這樣說。一點也不著緊,證實不了自己地位。她道:

「唉,拍戲忙得很,軋三部。」

他道:「是,各有各的忙。」

咦?他為她整治了唐懷玉,不是麼?他卻召來史仲明:

「仲明,我跟威爾士先生約了幾點鐘?」然後二人又談了幾句,沒把段娉婷放在限內。

她有點下不了台,只好道:

「金先生,不耽擱你的時間了。」

他只瞇瞇笑:

「過一陣有空,約段小姐跑馬廳看跳板去。我新近買了一匹馬,是好馬,弗吃回頭革。」

段娉婷銀牙一咬。他整治了她,又不怎麼要她。可見是玩一場,誰都別想贏。一直以來他對她,決非真心,難道連假意也吝嗇了?段娉婷像被一手便掏空了。

她當然明白,只不過關乎日子的久暫,終究是摔或被摔。——抓緊另一個肯定上算。

所以她一定要聽得他親口允諾,她才肯把身心投注。

她要他,但弄得不好,與苟合的男女關係又有啥分別?她不要任何試探、測驗、爾虞我詐,沒心情也沒有時間。在這關頭,認定目標,命中它。

「唐,我只要你跟我在一起。我不打算追究來小姐是什麼親戚,也不理會你的從前,我只要以後。如果你不肯,一拍兩散。我們有句話:好馬弗吃回頭草。」

說這番話的同時,懷玉只沉迷於他第一個的女人,他實在太忙了,他對她的身體還不太熟悉,根本無法推拒她任何一個字。——他日漸地離不開她,熾熱而充滿希望的日子在以後。像個抽上了鴉片的嫣君子。泥足深陷。

她對他很好。

她還把橘子創皮去筋,一絲不掛地放進他的口中,然後問:「甜不甜?」

懷玉笑:「太甜了。」忘記了丹丹這樣的回答過他。

當段娉婷這樣做時,她也是一絲不掛的。

芳菲的世界,歐美各國各式的浴露香水,她最愛洗澡了。或者,用一個心愛的男人給她洗去往昔的污垢,一天一天地,她將會回復本來的真相。越活越回去——正是一種渴想。

她扶植他的同時,自己便退讓,終於兩個人便相襯了。

李盛天知道了懷玉的事,勃然大怒:

「這樣下作,不清不白地混在一起,這不是上海人最愛攪的『同居』麼?」

「不,師父,」懷玉申辯:「只是好朋友。我交個朋友也不成?」

「女明星還有好人?四六不懂,還要往裡摻和,害死你也不知道。你還有勁兒上台?」

「我不上台了,我現在明白了,路是人走出來的,命中我有這一步:先死後生。我不回去了。」

「你不回去!你知道嗎?金寶也不回去了。你們一個一個,都各懷鬼胎了!」

「什麼?金寶也不回去了?」

魏金寶自見上海不同北平了,是一個開放的地方,男女同台,坤旦已比乾旦吃香,自己這一見識,轉念好景不常,不知終在哪一日,再也沒他的分兒,把心一橫,也交際應酬去,周旋的是指定要他這種「男人」的男人,他自己也有話:

「到了上海,方才是真正開心。沒有官爺們來逼我,都是自願的。昨天有個男人來勾搭,還不要理睬他。呀,一問,原來是李三公子。」

心情落實了。膝上有不可言喻的媚態,比台上《指玉銀》還要妖嬈。

隔兩三天便說要歐中覺,不肯上樂世界的日場。班子開始有潰不成軍之危機。

看來也只有李盛天把持得住了——不因為藝高,而是一切誘惑統念,沒招搖到他身邊。那些雛兒,一個一個,卻各懷鬼胎了。

李盛天叱責著懷玉:

「懷玉,我也不打算這樣子下去,像個無底潭。你及早給我回頭吧!」

勸說了半晚,懷玉也聽不進。

師父不瞭解他。真的,他決非往下墮,只抓緊另一個機會往上爬。無論如何要贏一次,鬥志昂揚。——雖然他的首本戲《火燒裴元慶》告訴他:年少氣盛的闖將裴元慶,閱世不深,缺乏謀略,即使在瓦崗寨擊敗辛文禮,不過辛預先埋好火藥於墜慶山,誘裴孤軍深入,裴自恃,被敵四面縱火,死無葬身之地……

那不過是一個戲。

現實不是如此。

現實是「騎驢看唱本,走著瞧」,你活著我活著,懷玉想:我才不過二十一。——每個人都有自恃之處,只青春,沒有就是沒有。

李盛天軟硬兼施的,半點水也撥不進。自從這回之後,懷玉銀師父有點生流了。他只聚精會神,對付一個人。

然而這位金先生,豈有工夫把他放在限內?金先生今日在風滿樓接見一個非常麻煩的外國青年威爾土。

金嘯風自那補藥「人造自來血」用上了英文做廣告後,果然生意大好,因此他嚴然成為新興的製藥公司巨臂。跟風的人雖多,但他是創新牌子,別出心裁。他在藥瓶上貼有DR.WHALES的字樣,還弄來一個外國人的頭像印在商標紙上,說明是美國醫藥博士的補血秘方。這記噱頭,吸引了大量顧客,而且金嘯風又把這藥廣送海上文人,每人一瓶,附了兩百元的紅包,他們明白了,一時之間,不免隔不久便有文人的稱頌,什麼「還我靈感」「補我血氣」「名人名藥」……的間接廣告,便出現在報上了。

金嘯風發了一票財。

誰知有一天,接了德律風,有個操美國口音的男人,自稱是威爾士博士之子,到了上海,要拜訪他,代「先父」收取專利費。

金嘯風聽史仲明一說,馬上明白了:「按理說,這外國癟三可以送官究辦,告發他訛騙。只是如此一來,等於公開自己在賣『野人頭』。」

史仲明也很為難:

「要真承認了他,便名正言順地敲我們竹槓了。」

「有了,仲明,你替我約見他。」

待這外國青年小威爾士一到,金嘯風便先發制人:

「令尊生前是好友,他在上海多年,我這秘方是他堅要送我的。我不肯白要,便送他一萬美金。」

史仲明馬上把收據拿出來了,除了簽名,下款還有「此款一次收清,別無枝節」。金髮的小威爾士還沒說半句話,已涼了半截,進退兩難,金嘯風見狀,忙關切道:「上海地方不錯,我會關照手下照應你到處玩去。這裡區區五百元,小意思,只供零花。」

他無奈只得接過支票。也好。

金嘯風得勢不饒人,又補充:

「你何時準備回國?請告訴我一聲,回程的船票當命人送上,不過是此番來了,正好給我做個證明。」

史仲明出示一篇訪問記,是關於小威爾士拜訪金先生,並證實了秘方確由金先生依法購得製造特許權。稿子早已寫就,只待他簽個名。小威爾士既收了五百元,也就用自來水筆簽上名字。史仲明「喀」地打了框子,有人捧個照相機進來,對準金先生和小威爾士先生拍了三張相片。

未見,報上又出現了這訪問稿,威爾士牌更加名噪一時了。

只是他自己從來也不喝這東西。當他又收做了一個人時,真快樂,兩眼都會得光芒四射,滿足了征服欲。但下回來的是什麼,面臨的挑戰有多少?他已經擁有太多,在萬籟俱寂的夜晚,只有自己一個人,他就顯老了。他總跟自己保證:要活到一百歲。

沒有人知道他有一套奇怪的長壽秘訣,在公館中,他養了一頭蜥蜴、一條響尾蛇、一隻據說來自雲南的毒蜘蛛——他在晚上便跟它們交談,告訴它們自己白天的手段和心得,心裡好不舒暢。沒有女人的時候,他的寵物聆聽他一切。段娉婷?他跟它們說:

「她一點都比不上小滿,但她也不是沒好處的。」

當他想念這騷貨時,她那雪白的凝脂般的肌膚便在眼前掩映了。——怎麼可以這樣白?幾乎看透了底下細網似的血管。

他無端地,有點激動,一個一個小女孩,讓他玩了,他卻不是她們的男人。

她們全都另外找一個「自己」的男人。——他金嘯風哪有立足之處?她們用他的錢,去扶植一個自己的男人,心愛的。自小滿開始。

唐懷玉,這小子不知憑了啥能耐?

才過了幾天,報上就有這段消息了。《立報》自是抽起的,不過市面沸沸揚揚地:

「中國第一部有聲電影——《人面桃花》即將開拍。無聲片邁向有聲片的新紀元。」

報上的宣傳用語是:

一個是載譽於南洋,蜚聲於關外的首席女星段娉婷;一個是轟動了平津,顛倒了京滬的當紅武生唐林玉。

一個百忙之中抽出空檔;一個輕傷之後養精蓄銳,破天荒的電影與國粹大結合,戲中戲,請中情,蠟盤發音,有聲有色。

戲還沒開拍,先聲已奪人。

大伙都奇怪了,無聲片轉為有聲片?中國人自己攪?

自幾年前在百新大戲院首次上映美國特福萊那有聲短片,引起了轟動後,很多國產電影公司也想急起直追,不過蠟盤發育實際上和灌唱片差不多,但聲音要與動作同步,製作過程遠較複雜,一個不好,要雙方從頭再來。

段娉婷是如何地當上了這戲的女主角,自不必細表了,反而是那投資十二萬元的大老闆,對唐懷玉並沒投信任的一票。

只是段小姐道:

「我要這個男主角。我要這個戲是一個歌女跟一個武生的戀愛。我要中間加插幾出京戲的片段。——如果演出失敗了,願意包賠經濟上的損失!」

她這樣地包庇,黃老闆著在她票房份上,也就好好地捧他了。而且見了唐懷玉,也覺得他跟一貫油頭粉面的小生不同,俊朗據做不群,便也大膽地起用了。

懷玉只覺這才是他的「新紀元」。

在見報的同時,洪班主的班子散了。

唐懷玉留上海,魏金寶留上海,李盛天回北平,來這一趟,經了風浪,真相大白,各奔前程。

懷玉一早送丹丹。

他道:

「你不要留上海。——上海不是好地方。」說這話時,不是不真心的。

「為什麼?」丹丹問。明知狂瀾已倒。「你會學壞的。我不許你學壞。我是為你好,你回頭,還有志高。」

懷玉一頓,又道:「志高給你路費,實在是想你回頭。」

「你呢?」

懷玉搖頭。

丹丹很堅決地道:

「你抱我一下吧。」

懷玉不動。丹丹又道:

「你親我一下。」

懷玉像一根黑纓銀槍,豎在兵器架上,屹然不動分毫,即使微風過處,那纓須也是隱忍自持,他不肯。—一他實在是不忍。最好什麼都別做,要鐵石心腸。

他已經冰鎮在那兒了,他心裡頭儘是些悲淒但又激昂的往事,發酵了填滿了,令他容不得任何人或物。——何況他已這樣地壞。

「不。」他平淡地道:「我是為你好。——而且,我有人了。」

他不是為我好,他是有人!丹丹最後一點願望也硬化了,心腸也鐵石起來,比死還要冷硬:「算了。我走了。」

然後她攜愁帶恨頭也不回,上了火車。李盛天到了,還有一夥班上的,預備照應著。李師父跟懷玉沒什麼好說了,只道:

「上海是個『海』一

懷玉忙接:「我不會葬身海上。三年之後就回來,我跟志高有個約。」

李盛天只覺自己蒼老了很多,完全是意想不到的,他很萎靡,如果不來這一趟,他仍是一個德高望重的師父。一下子,就老了十年了!原來已是年青人的世界。攙不上一手。火車要開了。

先是整裝待發,發出嗚咽的聲音,良久,也還沒打算動身,好像等待乘客們做個決定,雖有心地拖延著,但回頭是岸。

這列車,滬京兩邊走,來得千萬遍了,久歷風塵,早已參透世情,火車哪有不捨?總是倚老賣老,要繼騖不馴的年青人來忍讓,等它開動,等它前進,由它帶著,無法自主。

心事重重。開不開?走不走?

一大團烏煙待要進發,煤屑也蓄勢飛閃,就在火車要開的當兒,丹丹一彈而起,長辮子有種炫耀的放恣的以身相殉的隱動,車不動,人動了。一扭身,她便也留在上海不走了!

留在上海,其實又能怎麼樣?丹丹只憑一時意氣,哀莫大於心死,就不肯回頭了。

「死不如生?當真應了。」她想。

對,既是心死,不若另闖一番局面,也比面目無光地回北平強。須知自己也是無處扎根的了,說不定在上海……

然而女子在上海所謀職位,報上連連刊登的聘請啟事,不外是「女教員,須師範程度。教上海話、英語。每月二十元。麥特赫司脫路。」或「飲冰室招待員,中西文通順,招待顧客,調理冰食。」再是「書記」、「家庭教師」……—一非丹丹所能耐。

要租個小房子,住下謀生,金神父路或莫利愛路的斗室,租金也很貴。身邊的錢,未免坐食山崩。

在外灘呆坐了半天,唯一的朋友只有沈莉芳了,她還沒來。不知家裡人有告訴沒有。也許她又到別處考明星去了。

黃浦江兩岸,往來擺渡,大都仗著舢胺,這種小船,尾梢翹起,在浪潮中出沒,看去似乎有隨時翻覆的可能,不過因搖舢般的,技巧熟練,才沒出亂子,從來也沒出過亂子。有它立足之處,就有它的路向。

不要緊。丹丹麻木地把懷玉送她的戲裝相片給掏出來,一下一下地撕,一角一角地上了彩色的相片,啞然飄忽落在黃浦上,初在江面,不聚也不散,硬是不去。丹丹終於把一個荷包也扔掉了。針步細密緊湊。到底也是縫不住她要的。荷包一沾了水,隨機應變,變得又濕又重,顏色赫然地深沉了,未幾即往下迷失,即便如今她後悔了,卻是再也撈不上來的。由它去。魂的離別。心中也一片空白,彷彿連自己也給扔進滔滔江水去。失去一切。這已是一個漫長途程的終站。今後非得靠自己。本要凋謝不要凋謝。只有這樣地堅持,險險凋謝的花兒反而開得更好。

沈莉芳匆匆趕至。丹丹和盤托出,只是懷玉的名字,便冤沉江底,絕口不提了。難道像戲中棄婦的可憐麼?不。

沈莉芳是個直性子,一拍心口:「我考上了麗麗女校,帶你去,看成不成。那不收學費,又有住宿的。」

麗麗女校其實不是學校。

——不過它也像一般的學校,設了校務主任,有教師。每天上六節課,四節「藝術」、兩節「文化」,教師會教這群小女孩一些時事概要、外語會話、練練字。

不過主要的,便是歌舞訓練了。

它不收學費,提供膳宿。

丹丹如同十五個十多二十歲的女孩,她們來自不同的家庭,倒是為了一個相同的原因:要找一個立足之處。彼時,誰也沒想過什麼前途、什麼人生道路。只因此處有吃有住,生活快樂寫意便了。青春是付得起的。

也許最深謀遠慮的,只丹丹一個。——她是置諸死地而後生。

這麗麗,在中國地界小東門,是一幢三層樓的老式房子,樓梯又狹又陡,兩個人同時上下樓,便得側著身子了。

樓下是辦公室,二樓是排練教室,三樓擠滿了床,一張挨一張,夜裡躺著的,儘是無家可歸的少艾,沒有一個女孩說得出自己的明天——會是一個紅星,抑或一生只當紅星背後的歌舞女郎陪襯品。誰會排眾而出,脫穎而出?一切言之過早。

每個女孩上了半天的課,領了飯菜,便窩到宿舍」中吃了。今天吃的是米飯,外加一個紅燒獅。子頭,小獅子。外加很多褐色的汁。沈莉芳一邊吃,Al邊憧憬:

「排練得差不多,我們就可以演出了。我要改個名字,叫沈莉莉,好不好?女明星喚作『莉莉』的,准紅!」

日後,她便老以「沈莉莉」自居了。

她們學習排練的是什麼?

是「蝴蝶舞」,紅、黃、白三隻蝴蝶飛進菊花叢中避雨,而紅、黃、白三種菊花又只肯接納同色的蝴蝶,三隻蝴蝶不忍分離,和狂風暴雨做頑強鬥爭……

「游花園」,七個女子穿了新衣到花園中賞花、唱歌……。「桃李爭春」、「神仙姐妹」、「牧羊姑娘」、「桃花江」…

當然,怎麼可以漏掉最具代表性的「毛毛雨」?丹丹還是「毛毛雨」的女主角呢。

丹丹之所以在麗麗女校中被凌劍飛看中了,當然因為她的神秘——她是無家的,她是無姓的,她為了某個說不出來的目的,隻身在異鄉闖蕩。沒有什麼人知悉這個大眼睛小姑娘的心事,她永遠表現得不甘示弱。

最大的能耐是身手不凡。即使是難度最高的後彎腰、劈叉……,那些女孩,能把頭後仰到腰,能把腿劈成一字,已算是佼佼者,不過丹丹,她的四肢全憑己意,柔若無骨,彈跳力和膽色都比其他人突出。至於她的吊辮子高藝,卻是無人可及了。

辮子在正式登台演出的兩天前,她把心一橫,便去鉸掉。

鉸掉。隆重而又悲壯地。

她也曾說過:「永遠也不剪,就更長了,不知會長到什麼地步。」

從來也沒曾動過刀剪的,不知應為誰而留了,一下子便給鉸斷。

還燙了發。

在理髮廳裡,他們把鐵錯在火上烤熱,火熱如地獄,然後往她發上一鉗,一撮一撮的,給燙成波浪,剛燙好的短髮,是冒著白煙的,因為焦了,本來又黑又濃,不免變了色,變得黃了。像一張藥水上不足的黑白相片,一張緩緩褪色的相片。

凌劍飛這「麗麗少女歌舞團」在訓練三個月之後,正式成立,謀得樂世界一個場子、登台演出。他是一個三十多歲的音樂家,這個年紀,已是半頭白髮,原本打算在音樂界出人頭地,然而十里洋場,誰來聽他把西洋樂器如喇叭、小提琴等引進,譜以新曲?

他也是把心一橫,靈機一觸,便把西樂伴奏歌舞,另闢蹊徑,成為始創先驅,手底下最受樣的牡丹,宋牡丹,第一次上場。——能在樂世界,定必打開名聲了。

毛毛雨,下個不停,

微微風,吹個不停,

微微細雨柳青青,

哎喲喲!柳青青。

然而丹丹拎著一柄鮮黃的雨傘,在台邊,窘得要死。

平素排練,全是女孩子,也不覺得怎麼樣。短農短裙,無拘無束,小鳥一般又唱又跳。——不過今天,他們給她穿上正式的舞衣,每個女孩,不管演出哪個項目,一律是肉色的絲襪,穿了等於沒穿。然後是不同顏色的緊身衣,綴滿了閃亮的珠片和金銀絲線,一雙手臂,也就課程人前,化上濃妝的少女們,亮著大腿,面面相覷。真要在滿池座的男人眼前賣大腿,也就怵陣了。

小親親!不要你的金,

小宗親!不要你的銀。

奴奴呀!只要你的心。

哎喲喲!你的心!

你的心,你的心,你的心……

丹丹挺身而出,終也上場。

手中一柄鮮黃的雨傘,旋呀旋,身體若隱若現,她明白了,這些日常的舞蹈動作,上了台,是這樣的。頸項涼悄悄,保護著自己的一頭長髮早已灰飛煙滅,她也就整個地暴露了。

她是個一無所有的新人。心也沒有了。

毛毛雨在心中下著:

毛毛雨,打得我淚滿腮。

微微風,吹得我不敢把頭抬。

猛抬頭,走進我的好人來。

哎喲喲,好人哪!

在這些思春難熬的靡靡之音唱和伴奏下,丹丹只覺世上的男人盡往她的大腿瞪,而她又毫無廉恥地賣著,其委屈。

腳上的舞鞋,原很簡單,是白色橡皮底方圓口布鞋,再釘上兩根白絲帶,纏繞在足踝上,防止蹦跳轉動時脫落。這冒牌的芭蕾舞鞋,非常不爭氣,也十分羞赧,蝴蝶結一鬆,白絲帶便魄散魂離心不在焉地往下墜,一墜到底,屍橫台上如一條小白蛇。

丹丹一壁跳舞,原已忙於遮身蔽體,此刻顧得雨傘顧不了舞鞋,看到台下黑鴉鴉的觀眾,心頭發慌,把歌詞都忘了,直咽口涎,台下哄然大笑,帶點縱容,丹丹羞得伸伸舌頭,滿臉通紅。

台下偏走進一個人來。

金嘯風。

金先生聞傅麗麗少女歌舞團的預告一出,馬上吸引了大批的觀眾,早早滿了,一看,原來賣的是「妙齡少女,粉腿酥胸,千年玉貌,萬種風流」,還有行大字,寫著:「小妹妹的戀愛故事」。

就是這樣,大伙都彈眼落睛地瞧他用啥來繃場面。果然是一批十多二十歲的「小妹妹」。

衣服少得不能再少,傷風敗俗地演出,看的人,一壁驚異,一壁不肯轉睛。

甫踏進場裡,馬上有識相的人,安排他坐到前排。史仲明也陪著。二人恰恰見到台上丹丹的憨態,無地自容地,不敢哭,不敢笑。

金嘯風一驚,如著雷便。

——她回來了,她回來了。

毫無心理準備,他倉皇失措,竟發生這樁事兒?

他見到她!她一定是輪迴而來。就在那迎春戲園,五馬路最出名的一個戲園子,他也是個一等的案目了,啊,說來是多久之前的事—………

日間,每一場說四檔書,藝人來演出的,都響檔,有說叱吒英雄的大書,有唱纏綿兒女的小書,醒木驚堂,絃索悅耳。

聽評彈的都愛喝茶,那些風雨無阻,聽書不脫勤的老撐頭,」入座還不必開口,慇勤的案目如金嘯風自會意會。屈食指作鉤形,表示紅茶。食指伸直是綠茶;五指齊伸,略凹作花瓣狀是菊花;握手作拳是聯米花……

然而今日他有點失魂落魄的。有吃了點熏田雞熏蛋,想來談的,伸出小指,示意加添白開水。金嘯風在空檔,身畔走過那些巡迴出售小食如甘草梅子、金花葉、茨布片、糯米片、粽子—…等,走馬燈一般,他就是那馬燈的燈心,誰在走,誰在招,他的心只朝台上亮。常來的撐頭也奇怪了。

就是因為滿意。

滿意姑娘來自蘇州,她跟她姆媽搭檔,盲母彈,她唱。名曰說小書,實在她也不怎麼樣。

然而她最動人的地方,是她的年紀,跟說唱完全不吻合。

滿意像一朵含苞兒半放的花,迎風微展,不管什麼時刻,臉上葷起一層薄紅,常常垂首,睫毛幾乎把眼珠子淹沒了。

她唱得不大好,然而她嬌軟的嗓子分外裊裊糯糯,誰料到可以含媚帶怨?就比她的年紀大得多。然而她也只是中場的「插邊花」。

男聽客中,很有一些志不在聽書,不過捧捧貌美女子的場吧。他們一面喝清茶、嗑瓜子、吃零食,沒有鑼鼓鬧場,單憑琵琶也難使場面安定下來,不過滿意一出,因為她的姿色,倒令一眾目不暇給了。

其實她賴以全場的不是開篇,不過開篇還是實說的。

香蓮碧水動風涼,

水動風涼夏日長。

長日夏,

碧蓮香,

有那鴛鴦小姐她喚紅娘。

悶坐蘭房總嫌寂寞,

何不消愁解悶進園坊,

不知彎彎會遇上誰,不知會亂了誰的心。她只是一個把前人情事,細唱從頭的小姑娘。稚氣未除,求好心切,吉定得高了,勁道不足,高攀不起,所以唱詞也不易聽清,竟爾斷嗓。台下有個促狹的,嚷嚷:

「絞手巾,下台啦!」

其他的聽客便發出細碎而諒解的笑聲,他們不轟她,她的臉先自轟地紅了。

唱錯、拔高、接不上。她羞得伸伸舌頭,怯怯地繼續下去:……

紅娘是推動綠紗窗,

香幾擺中央,

爐內焚了香,

瑤琴脫了囊,

鴛鴦坐下按宮商。

越唱越快,琵琶跟不上她了。迫不及待地要下台過關。金嘯風笑著,十分地著迷,他實在過不了這一關……

金嘯風在風滿樓中等丹丹來。

因為主人長久思念一個女人的緣故,就連那辦公的小樓,也習慣地思念著,所以一直被喚作這個名兒,聊以自慰。

丹丹為史仲明領著,十分地不樂意,但又不敢過分張揚。她下場後,驚魂甫定,下了一半的妝,就來了這個經理級的史先生,道金先生要見過。

頭一回上場就出盆子,還要見老闆,糟了,怕是不行了,正盤算著,不干就不平反正餓不死,也許明天再去想辦法,大不了,往薦人館掛個號。當下因人到無求,連老闆也不怕了。一坐下,小臉沉沉的,努著嘴。

「你就是宋牡丹?」

「是。金先生。」

「幹嘛,」金先生有點好笑:「誰欺負你來了?」

「是我不好,跳歪了,坍台了,向你道歉,不過我沒有欺場。這史先生一

「仲明,你怎的得罪個不更事小姑娘?沒分寸。」

史仲明被他這樣當著外人面前一說,吊消眼睛眨一眨,他一看,已經瞭然。不過有點抹不開,到底只是小姑娘家罷。遂談道:

「只是催她快一點。」又笑著補上:「她直間:『誰?金先生又怎樣?」

哦,真不知天高地厚。

丹丹驚覺地,眼珠子溜溜眼前這金先生,不巧他也在看她,還看著她濃墨般眼睛,附近又有一個痞,像一大團的墨,給濺了一小點出來,不偏不倚,飛在角落,冤魂不息。

他揮揮手,史仲明出去了,瀕行,瞅了丹丹一眼。他跟金先生這些年了,也見過不少美人,像金先生的雄才偉略不擇手段,天下盡多驕矜自恃的,都落到他手上了,照說,怎的看上這純樸而又凶蠻的小姑娘?

——雖然她也長得美。完全是那一個淚症,添她不自覺的悲哀。

金先生問她:「有男朋友麼?」

丹丹一愕:

「不告訴你。」

淡漠也掩不住不安:「沒有。從來沒有。金先生,這又不礙你。——你是以為出錯了,因為不專心?對不起,要是真把我辭退了——」

金嘯風不動聲色。

「你為什麼逗留在上海?」

「留什麼地方都一樣。我不吃飯不成?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說來說去倒迫我辭退你似的,我可沒工夫管這種小事。」

「那你管什麼大事?」丹丹問。真奇怪,她不怕他。一開始就不怕的人,從此就不怕了。——也許見他表現得很從容,膽子因而大了。不知天高地厚,便有這好處。金先生得不到奉承,反過來,他奉承她去了:

「看誰夠條件,就提拔他。」

「你如何提拔我?我懂的不很多,不過有機會,我肯學。學學一定會。」

「曖,我有說過提拔你麼?」

丹丹臉一紅,她掉進這個語言的陷阱中,有點負氣:

「那你讓我回去。」

金嘯風一直凝視著她,她一點機心都沒流露,不過像他這樣觀人於微的,他知道她有,她懷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可以從緊抿的嘴角看得出,她是不妥協的,她將與誰為敵?說不定他拗不過她。

「他們喊你什麼?小丹?」

「不是小丹,是丹丹。」

「我就喊你小丹吧,你比我小很多很多。」

小滿、小滿、小滿。他想。

「對,你多大?」

「我太老了,不方便告訴你。」

丹丹忍不住,笑了:

「是不肯?那有什麼關係?不說就別說好了。我十八。」

金嘯風覺得有意思極了,才丁點大,自己那麼厲害人物,她被玩弄於股掌之上也是不會曉得。

不過,不知基於何種因由,他一意由她:

「你要啥?」

「你們上海最紅的女明星是誰?」

「段娉婷。」

「好!」丹丹奮勇地道出心事:「我要比她紅!」

「那當然,一捧你出來,就沒有段娉婷了。」

真的?丹丹的眼睛也閃亮了。

在這世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她最記得了,懷玉道:「——而且,我有人了。」

像自己的手無寸鐵,憑什麼力爭上游?一定是個吹捧的人。她不是不明白,如果沒有權勢的支撐,她永遠是人海中一個小泡泡。

金嘯風一直凝視著她,他盤算著,然後故意道:

「不過,你不是我的人,投資重了,怎麼翻本?」

「我拜你作乾爹好不好?」

「哈哈!」金嘯風大笑:

「我不收。收了你作乾女兒,以後連一句打繃的話都不能說,那多煞風景!真是沒賺頭。」

丹丹一聽,臉色一變,青紅難辨,手足無措,什麼叫「賺頭」。

她如一頭被觸怒的小貓,於風平浪靜時,使使小性子無妨。一旦怒髮衝冠了,尾巴的毛都給豎起來,目中流露一點凶光,呶牙脈齒,自保地:

「我是不肯的!你別仗勢欺負人!不要你棒了,大不了我走,你跟天橋的流氓有什麼不同?……」

說著便悲從中來,哇哇地哭,一來便著了道兒,被迫良為娼:「放我走放我走!我不肯!」

「別哭,」金嘯風笑:「肯什麼不肯什麼?真傻。」

「你們都是這樣!上海淨是壞蛋!」

金嘯風由她鬧了好一陣,無動於衷地欣賞著,待她稍好,便覷難時機,道:

「咦?你也十八歲,不是八歲。我要費勁捧紅一個人,當然有目的。——你盡可以不答應,難按你脖子硬要你點頭?噴噴,啥事件篤子念三的?」

丹丹抽噎:「對不起金先生。」

「小丹,這樣的跳幾個舞,也是鞋內跑馬,沒多大發展。在上海,差不多有一萬個,跳跳就到三十歲。賣大腿還賣不到三十歲呢。女孩子也只是幾年的光景。」金嘯風很有興趣把她給栽植出來,看是一朵什麼樣的花兒,她有潛質——也許後來會原形畢露。就憑這豁出去的膽色。一個有膽色的美女,總比沒膽色的美女更要好看點。

「我就賠一記吧,小丹。你當我是墊腳石。我鈔票太多,花不了。」

「我是不肯的。」

「以後再說,」金嘯風一笑:「只一個條件;你跟定了不會跳槽?」

「不會!」

「好,一言為定。」

滿腹疑團的丹丹走後,金嘯風也有點迷糊,他捧紅她幹啥?他要她一步一步的,自動肯了?一個費時頗長的遊戲,前世今生。

愛一個人,無論如何都是一種冒險。當然,買就輕鬆點。——不過並非誰都可以買。

丹丹一夜都睡不著。

麗麗女校的宿舍,擠滿了床的三樓,一張挨一張,無窮無盡。一萬個能歌善舞的少女中,只一個明星。難道她不知道,她是開始步入泥沼中麼?

不過,她也開始傾慕無比的權威了,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捧紅,也踩黑。為什麼得蒙垂青?自己也有點迷茫的自得。如果要往上攀,非得狐假虎威不可,英雄或是美人立萬兒,說穿了,也沒多少個是正道,自小聽回來的書詞唱段,都告訴過她了。

上海是個影城。——全國再沒有哪個地方,電影發展比這裡更繁華了。

大勢所趨,無聲片要過渡到有聲片,「第一部」斥重資所拍的有聲電影,在拍攝的當兒,能把聲音也收入蠟盤唱片,大家都覺得了不起。

《人面桃花》開拍已有半個月,還沒拍到重頭戲,這故事是講一個受封建禮教毒害的歌女,段娉婷演,遭受重重的折磨和壓逼;仍不屈服,愛上了一個唱戲的,唐懷玉演。利用有聲的條件,穿插了京戲的片段,全是他的拿手好戲:《火燒裴元慶》、《雙槍陸文龍》、《界牌關》、《殺四門》。

今天拍攝的是《殺四門》戲場,懷玉為了配合電影,上的妝不能像舞台濃。段娉婷陪伴他,一直往鏡子裡瞧,她問:

「你記得我們的對白嗎?」

懷玉專心地上紅,便道:

「我分你半個梨子,你見了有點傷心,低聲道:哦不要,我不想跟你分梨!』對吧?」

段娉婷笑:

「你知道麼?從前要是忘了對白,就可以道:『一二三,一二三四五六七!』——現在不行,要躲懶也不容易。」

攝影棚的佈景是後台,懷玉的角色是一身孝,黑與白。段娉婷替他整整那塊不規則的下擺,白他一眼:

「有句話:男人悄,一身皂;女人悄,一身孝。哦,啥風光都由你獨佔了?」

到了排戲的時候了,段娉婷把那句話,盡量說得深情款款:

「我不要。我不想跟你分梨!」

聲音太低了,錄音不清楚,導演喊:「咳!把釣魚竿移近一點。」

再來,話還沒完,導演又喊:「咳!進畫面了進畫面了!」

那用長竹竿繫住的、帶線的話筒,便在游移著,晃高晃低。試了七遍,感情都乾涸了。段娉婷與唐懷玉掛著疲倦的微笑,不得已,提高聲浪,幾乎沒嚷嚷:

「我不要!我!不想,跟你分梨!」

真受罪。

好不容易,拍完了一天力竭聲嘶的戲分,明星可以走了,導演還得向那來自美國的,驕橫跋扈的錄音師請教效果。不得不低聲下氣,因為雖有出錢的老闆,卻沒可用的技師,只得依靠外國人力量。

誰知他又擺架子,看準了中國人非求他們不可,老把錄音機器房視為保密重地,等閒不讓導演進去。

就在這中外人士的瓜葛以外,段娉婷一俟懷玉下了妝,便著瑪麗拎來一個紙箱子,寫著「上麥脈』,原來是一套米白色的三件頭的西裝,還有白襪子,還有一雙白色通花鑲了黑齒花的皮鞋。

誰知懷玉也較黠一笑,拎出另一個紙箱來,是送她的。

夜幕低垂了,江中飯店的舞會也開始了,這裡按倒原是不准中國人參加的,不過重新開張之後,也歡迎衣冠楚楚的「高等華人」內進。摧康的燈火歡

280迎著漂亮人物。三個樂師努力地吹奏著荒淫的樂曲,一眼看去,大廳裡只見摟在一起的男女陶醉在酣歌妙舞中。、他挑釁道j

「你不敢公開地摟抱我麼?不敢?」

大廳上吊著一盞精緻而又輝煌的燈,玻璃碎鑽似的微微顫動,發放媚眼似的風華。地板是閃光的,好像直把每個人的秘密自足下反映到地面,無所遁形。低低垂下藍色的天鵝絨帷慢。天鵝絨,看上去涼,摸上去暖,總給人恍惚迷離身不由己的感覺,不相信自己竟隨著音樂做出一些細碎而又難受的舞步,她倒在他懷中,漸漸由微動而不動了,二人只在一個小小的方寸地晃蕩著。他公開俘虜她,她公開投靠他。

唐懷玉只覺自己不知何時開始,十分適應地擔演著上海灘一個出眾的人物,每個人都看著他那得意非凡的身世。

即使在匯中,這高等華人出沒之所,人人都高等,不過名字為大眾熟悉的,就更高人一等。

曲終人散,人也朦朧地入睡了。

懷玉睡不著,順窗望出去,滿天的星繁密忙亂,雖然全無聲息,然而又覺一天熱鬧意。整個上海,陌生的城市,開始安靜地入睡了。空氣是透明的,隔著空氣,只見她如嬰兒地沉沉蠟伏。

臉色是銀白的。她常說道:年來也沒幾覺好睡,如今陡地放下心來,芳魂可以自主地進游,完全因為放心。帶著一點微微的笑意。

懷玉捻亮了燈,一看鬧鐘,是三點半。鬧鐘——這以前,在北平喚「醒子鍾」,倒是稀罕的。

玻璃下壓著懷玉的照片,壓得密不透風,鐵案如山,他又記得她這樣說道:這下可好,從此逃不了。

在他夜半點燈殷殷窺探之際,段婢妹乍醒,好似仍被一個好夢糾纏著,硬要掙扎,不肯出來,折磨一陣,有點悲涼:「我要做夢,我不要醒!我不要醒!」

暮見身畔的懷玉,恐慌地緊擁他,道:

「給我講句好話——」

說著童稚地淚花轉亂。懷玉細語:

「我在,我在。」

「《聖經》上說,」段婢妓笑:「一句好話,就像金蘋果落在報網子中。」

懷玉如同呵護一個孩子似的呵護著她。真是夫妻情分。踏足於此,銀網子?他便搖身變為金蘋果了。他們再也不寂寞。

——只有一個人是寂寞的。

宋牡丹。丹丹也住霞飛路,她被安頓在這高級住宅區的另一所房子裡頭。她有傭人、司機,也有一個安排得妥善的女秘書,應有的派頭,提早給預備了。她接受全新的改造,本性卻沒有消失,最痛苦便是這樣,到底她沒有自然流露的艷光。不是這路人。

她比不上任何一個金先生的新歡。——她不是新歡,她是「舊愛」。

金嘯風眷顧丹丹的自由,只是隔幾天來看進度。

丹丹天天試新裝試髮型,實在有點不耐煩,只道:

「這樣的改造,沒完沒了,又不讓我拍電影去,我不幹了!」

還沒走到廚房,伸出半個頭:

「我下面去,金先生你要不要吃?」

「自己下?」

「她們調弄得不對胃口。」

他由她自個兒在廚房裡調弄。自來水,自來火,她也曉得了。

末了端來兩大碗的麵條,尋常百姓家的小吃,丹丹很得意:

「看,這是『一窩絲』,有面絲、肉絲、蛋絲,還有海米、木耳、青瓜絲,吃來有滋有味。」

一邊吃,一邊還在誇:

「我還會貼餅子、包餃子,還會蒸螃蟹。——不過,要當了明星,就沒工夫干了。」

金嘯風饒有趣味地看著她。

「金先生……,你說我不像明星,對吧?」

「對。不夠壞。」他笑。

「我當然會壞,善良的女人都是笨的——為了壞男人,半死不活。」

她停了著,隔著氛紅的蒸汽,追問:

「我什麼時候可以當明星?」

他靈機一觸:

「她不是『花瓶』,何必做市面?得順水推舟才是上路。」

上海南市區這天可熱鬧了。

蓬萊市場在這天落成,舉行了一個典禮。年來,既有「九一八」事變,又有——二八」事變,全國都展開抗日救亡運動。不過上海的經濟有畸形發展,日貨洋貨仍充斥,國貨在市場上就一落千丈,沒有出路了。

有人背地裡傳說,金先生的資金,部分來自日方,如此一來,不免背上「漢奸」之罪名。——不過此刻大家奇怪地指著市場上高懸的橫布條,原來上面書了「土布運動」四個血紅的大字。一未幾,鎂光亂閃,引出了一個標緻的小姐,身穿一襲上布旗袍來剪綵,那是淡淡的胭脂紅,長至足背,衣權開在腿彎下,領袖和下擺都紹了雙邊。小姐成了萬眾矚目焦點,也有捺不住的緊張興奮。只聽得宣佈:「宋牡丹小姐。」

金嘯風順水推舟,連消帶打,便贊助了這個「土布運動」。旗袍的衣料由布店奉送,並由服裝店連夜趕製,目的是招徐顧客,推銷國貨。不過金先生的意思,還要宣傳上布為「自由布」或「愛國布」,因為這種意義,再也沒有人懷疑他的「愛國」心態了。

還有,今天他們選出了一位「土布皇后」,便是眼前這美得天然的宋牡丹。金先生輕輕往她背上一拍,示意她金剪一揮,市場歡聲雷動,大家馬上便接受了一個如此「端正」的皇后了。他們鼓掌,還在喊:

「宋小姐!宋小姐!」

還有人湧來請她簽名——只消買下幾個臨時演員來帶頭起哄,一切水到渠成。丹丹瞥到人群中有人在揮手,她微微一笑。——是沈莉芳。

眾沸沸揚揚傳頌,不消幾天,金先生的地位,宋小姐的聲譽,便被肯定。

市場還點燃了一串爆竹,劈劈啪啪地響了半天。

丹丹很快樂。每個人心頭都有一團火,她點燃了——他那麼地照拂。

雖然她的皇后當過了,爆竹也燃過了。紅彤彤的殘屑,到了夜晚便被竹帚一下給掃掉,露出發白的泥地。遊戲已經完畢,但名銜到底是亙存的。

她還被繞上綵帶呢。

晚上,丹丹擁著綵帶,睡得不好。青春的活力令她的一團火沿著血液渾身跑。她一步一步的,贏給他倆看。頃刻之間,她已發覺自己身上有一種煥發的自保的說不上來的力量,那是可貴而又可憐的。

她很憐惜地,撫摸自己隆起的胸脯,有點羞澀。她擺脫不了命運的操縱,她又「生」了。如握著一頭待飛的小鳥,她的身體。也許真的如傳說中一般——一個女人,捧她的人多了,她的命就薄了。

「那不要緊。」她對自己說,也對金先生說,同樣的話,「我只要幾年。我才不要長命百歲。」

有一句話卻在心頭打轉:「我要報仇!」忽地只覺背上一暖,憶起金先生輕輕一拍。

那司蒂倍克轎車把金嘯風和丹丹送至靜安寺路畔的跑馬廳去。還沒來得及下車,已經有記者來拍照了。

金先生很自然,順勢摟一摟她。

丹丹沒有抗拒,一切都像循序漸進,他往她背上一拍,他把她肩膊一摟,如同慢火煎魚,到了後來,她便在他手上給燒好了。

也許這是男人的好狡——他在製造一個表面的事實,人人以為她是他的人,目下還不是,不過,誰知道呢?他們都若無其事地讓人家拍照,這一回,丹丹勢將有名有姓地,以她「土布皇后」的身份來示眾。賽馬在下午舉行,尤其是星期六的下午,場地中間,掘了溝渠,障著土阜,馬匹到了這裡,必須超越而過,稱為「跳換」。很多銀行、洋行,往往按例停止辦公半天,讓人看跑馬去,這天真是人山人海。丹丹下了車,只見跑馬廳四周,有短柵沒牆垣,有些人便備了長凳,專供小市民站在上面看,隔岸遠觀,每人收幾枚銅圓,作為租費。也有年紀相若的姑娘,滿臉好奇地朝裡頭引頸翹首的。

丹丹傲然地隨著金先生做人慕之賓去了。高昂的票價,嚴格的規例,都不在眼內。——如果她不是宋牡丹,她便只好被摒諸門外。

老實說,她之所以有今天,完全因為被看中,她不會不明白,生平第一遭來看跑馬,分外地專注,馳道分外檔和內檔,騎師穿著各種顏色的服裝作為標識,繞場若干匝,直至靠東南角的石碑坊為止,以定勝負。還沒開跑呢,所以勝負未見。

正遊目四盼,忽見不遠處也圍上了記者。看真點,不是他是誰?他高大了一點,也英俊了一點——因為隔了一段日子不見了,有一點姑息和企盼,覺得他實在很好,只是他改穿了西裝,而她呢,今天不穿旗袍了,身披一件荷葉袖連衣裙,領口翻飛著一層又一層的輕紗,腰間繫了蝴蝶結,一雙白手套,這時裝真摩登,怪道「人人都學上海樣,學來學去難學像。等到學了三分像,上海早已翻花樣。」

丹丹恨自己落伍而且尷尬。

與此同時,金先生也見到了。

他握住丹丹的小手,拍拍她的手背。

丹丹放心,天塌下來,也有人頂住。

他明白她的自卑,笑道:

「咦?啥事體做事沒長性?」

她咬唇一笑,有點慚愧。

史仲明遞來一疊香按票,給她玩兒。她ˍ看,什麼A字香按、B字香核、大香按、小香按……跳洪、賽馬之後,還來個搖彩。金先生問:

「那邊廂是啥閒帳?」

史仲明回話:

「那有聲電影《人面桃花》快拍完了,要上了。趁此白相白相。」

「哪間電影院放?」

「片子沒完,還未有排定。」

「老黃一向銀中央打交道。」

丹丹不知就裡,對他們的話題一點也不明白,只一瞼納悶地呆聽。

金先生很照顧,安慰她:「讓他們熱火熱火吧。好不好?」

「不好!」

「那怎麼辦?我可沒有能力不許人家拍照的呀。」他逗她。

丹丹剛剛出的一陣風頭,馬上又波平浪靜了,她二陣失意,真難為啊,到底還是歐在她手上。

「小丹。」他喊她。她不應。他又笑道:「宋牡丹小姐,看你多小器。我就是要來個『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丹丹狠旅道:

「我要比她紅!」

金先生無意地問:「她身旁的是男主角,喚唐懷玉——」

丹丹馬上接話碴兒;

「我不認識他!」

「好好,吃飯去。」

說著說著,丹丹忽聽得四周鬧鬧嚷嚷喊:「六號!六號!」

六號也是他們買下的號碼,它跑出了。丹丹一時忘我,抓住金先生的雙臂,大喜:「我們贏了!我們贏了!」——我們?丹丹縮縮脖子縮回手。

《人面桃花》在種種困難的情況下完成了,也超出了預算。原來黃老闆打算投資十二萬的,到結帳時,已花了十八萬五千多。

一般的戲拍完了,便要請戲院老闆喝幾盅,紅紅臉孔,然後提出上片的要求,希望老朋友幫個忙,給一個映期,要是對方口氣不熱,還得趕著把拷貝給送過去審定審定。上海是全國最大的電影市場,映期好,對本對利也說不定,映期不好,三天兩頭的,便要陪戲院老闆吃飯孵溫堂喝咖啡上跳舞場…。不過《人面桃花》忒新鮮,不必怎麼軋朋友,中央、金城等大戲院已來接頭。萬眾矚目,要看演戲的片上發聲。好吃香。段婢伸和唐懷玉經了一番宣傳,也吃香起來了。銀壇新配搭,戲還沒上,黃先生先約了在紅房子吃大菜。

紅房子經營的是法式西菜,價錢很貴,他們點了烙蛤例、奶酪出骨雞、海立克豬排—…,末了還來一客白俄忌思酥和奶油泡夫。

懷玉已然十分地習慣他手中一杯滾燙的咖啡了。也開始有派頭了。

黃先生開門見山,掏出一份文件:

「我想跟二位簽個合同。」

他要棒他,也要留她,簽個合同自是上算。而且因著互惠的情況,條件訂得高。段娘嬪比較老手,一向不肯受束縛,這回眼看形勢很好,且有聲片一出,誰再去拍無聲片了?

對面的黃老闆肥頭胖耳,相處下了,也不算什麼月果利害胚子。

自己是個明星,明星這行業不保險,一不小心,就過氣了,過氣也就完蛋了。不知自己在哪一天走下坡呢?總不成到走下坡那一日,才發覺危險。故此,聽了價錢,便提出加倍,進進退退,終於給加五十巴仙,她就當場簽了。懷玉也簽了。

三年。

合同規定在一年內拍三部電影,如果拍不了既定之數,不用補戲。不得外借給其他電影公司……

待二人簽好這份合同,電影就擾攘地預備在中央大戲院上了。

首映禮,真是一時之盛。

在中央戲院二樓的大堂設了酒會。可以請來的行內人,都來了。

男女主角沒有一道,分開一先一後地到。西裝筆挺的唐懷玉,由電影公司的人員陪同亮相了,大家驚詫他的氣色很好,天時地利人和都應了,神采飛揚,眉梢眼角之間,有股明霞掃盡的英氣。——他又出人頭地了,終於等到今天了。

想想,多月之前,還是一頭一臉的灰,簡直不敢抬起頭來做人,空有一身好本領,六面沒出路。如今嘴角掛上笑意,竭力掩藏傲慢,與各界周旋。

周旋,便是:「謝謝大家來,都是黃老闆的面子大,請多指教!」哼,誰要誰來指教!生死有命,富貴由天,也全憑個人造化。未見,段娉婷由瑪麗陪同著,也來了。一來,記者們起哄,要男女主角親熱點合照。

段小姐總愛笑著解釋;「哎,不是啦,我跟唐先生根本不熟,拍戲的時候才見得多點兒,拍完了大家研究一下演技,希望演得更好。——別亂說了,那是宣傳伎倆,不信問問唐先生。」唐先生又道:「我當然希望追求段小姐,不過她裙下不二之臣可多著,也許我得施展十八般武藝來較量。不排除這可能性。」

記者們諸多要求,一時要她繞著他臂彎,一時要他接著她香肩,做出十八種姿態來滿足照相機和」鎂光燈。拍完又煞有介事地分開了。

而,金先生也來了。黃老闆親迎,他很高興自己有這個面子,金先生道:「我有興趣看看片上發聲多新鮮!」

方轉身,唐懷玉神清氣朗脫胎換骨地迎上來,他把握這個良機,正正地看著他的對手,一字一字地道:「金先生,上海真是個好地方,一個觔斗,也就翻過來了!你肯來,真是我的光榮!」

金先生頷首微笑,道:

「聽說你觔斗翻得不錯。」

懷玉也笑:「是麼?我自己倒也不在意。反正有就是有。哈哈!」

金嘯風臉色一沉,馬上便回復常態:

「這,才是第一部電影吧?」

「是的金先生。不過已經訂了三年合同了。眼看快要忙不過來。」

「恭喜,跟咱上海攀上關係了啦?」

懷玉一笑,仗著年輕,說:

「才三年。我有的是三年又三年。」

好不容易才有今天,還不看風駛盡幄?

段婢好走過來,也是舉杯敬酒,一臉笑意,嬌艷欲滴:

「金先生,難得啊。小戲院小片子。今兒晚上沒約人吧?我們陪你看。」

「約了。來了。」

回頭一看。誰?

是她!

是她!

懷玉一直都不相信這個事實。丹丹也脫胎換骨地自門外裊裊而來。史仲明伴在身後。

他猜想一切可能發生的事,一個最大的疑團。他還不能確定這是不是他的敵人,有些膽戰惶惑。她?

她是誰?懷玉從來都沒發覺丹丹汪汪的眼睛不經意地如此媚人。莊重地,又洩漏了一點風聲,——一定經過不得已的變遷。

人叢中有人喊:

「土布皇后!土布皇后!」

啊丹丹也是鎂光的焦點呢。

如今各領風騷了。只見她一頭短髮,貼著精緻的頭臉,額前一排稀疏劉海,若有若無。

細模細相,油光油滑,襯托一襲一點也不肯炫人的旗袍,貼合著身份。

金先生笑:「我的皇后來了。」

懷玉萬分迷惑,她留下了?她來了?他認不得她。多少話想說,擔沉下去,重壓在心頭。他的嘴唇不爭氣地喃喃:

「丹——」

丹丹慮著臉過來,伸著手,先發制人地報復:

「來小姐。」

他只好這樣地跟她見過:

「宋小姐。」

段娉婷一瞥,只維持著微笑,寒暄:

「哦,宋小姐當了『上布皇后』呢,很好。先上市,下一回一定可當綢緞、織錦什麼的。很好啊。」

丹丹不知如何應付,便變了色。

段姆媒體貼地:

「慢慢來啊。多參加首映禮,讓記者拍拍照,還怕沒人找你拍電影去?——曖,我真忌妒,從前哪有捷徑好走?」

丹丹急了,忙借點勢力:「我但聽金先生的。」

段娉婷見懷玉只強笑,便捏捏丹丹的旗袍料子:

「好料子!是不是當選送的禮物?」

她認得這丹丹。最好她不是衝著自己來。自己名成利就,而她剛邁出第一步,初生之犢不畏虎。她這樣地出現,多像角兒登場,眼下是出什麼戲?有沒有威脅?

她把她的旗袍捏了又捏,捏了又捏:

「咦?有點皺。不是土布吧?」

史仲明覷此形勢,便幫腔:

「這名堂夠新鮮吧?是金先生特地給設計的。」

段娉婷不及對「金先生特地……」起反應,史仲明還不讓她喘息:

「就是看市面上一般形象太濫了,有意給塑造一個端正點進步點。宋小姐這樣出道了,還沒什麼雷同的呢,就圖氣質特別。」

丹丹感激地看了史仲明一眼。

有個靠山就有這點好。且不窮那位高手多說半句,馬上有親信出頭解圍、還擊、對付。

史先生看出來自己的位置,想他也看出來段小姐的位置。做人甚是上路。

丹丹冷笑,跟二人對峙著,但覺一幫人都向著她,心底涼快到不得了,把對面的姦夫淫婦踩跺成泥巴。末了還在門檻上給擦掉。只是自己不免有點淒酸苦楚,不可言喻。

轉瞬已是入場看戲的辰光,人潮一下子生生把他們拆散了,各與各的人,終於坐到一塊。丹丹向金嘯風使小性子,狠道:「哼,看到一半,我便跑!我故意的!你是不是也一道。」

金嘯風自己也意料不到,他看丹丹的眼神,可以柔和起來。像秋日陽光,日短了,火紅的顏色談了,路旁的法國梧桐率先落下第一片葉子。

丹丹並沒有「真正」成為他的情婦,這點令她有點奇怪。他只要她陪他,看著她,心魂飄忽至她身後稍遠一點的地方。然後十分詫異她的日漸精煉成長。從前若他道:

「幸虧拉了你一把,你看,報上都罵歌舞團。連魯迅也寫;說賣大腿的傷風敗俗。國難當前——」

她會瞪著大眼睛向:「魯迅是誰?」

如今在上海浸淫一陣,她精刮了。他怠慢點,她也怠慢點。

像看誰先低頭。

他還有正事要辦,最近方把日夜銀行所吸收了的大量資金,挪出大部分來買進浙江路上一塊地皮,造了批弄堂房子。

她在霞飛路寓中孵一個禮拜,秘書向他報告:

「宋小姐花錢倒水一樣,用來發洩。天天上街,都架不同的太陽眼鏡來矚目。」

他冷一陣,來個德律風,她會氣得摔掉了。

老虎跟貓,它們是如此的神似,差別在於是否激怒。這裡頭一定有些神秘而又可愛的因素。——她覺得他既馴了她,便要負責任,他沒負責任,也沒盡義務,倒覺韶華逝水,望望無依。

金嘯風終著史仲明把她接到公館來。當天也約了電影公司的黃老闆,和兩個場面上的朋友,一起打牌、吃蟹。其中一位范先生,是軍政府的,另一位楊先生任職買辦,一向跟外國的香煙商打交道。

丹丹到的時候,牌局已近尾聲,上落的數目她不清楚,只聞金先生笑道:

「待會有工夫再算,先喝一盅。來來來,八席了。」

原來吃的是來自崇明島的陽澄湖大閘蟹,頂級本有十兩重,不過蟹季還未正式開始呢,是今年的頭遭,趕著上,也不過七八兩,同桌的除開一幫男人,丹丹是唯一女客。他為她擺設筵席。

「小丹,」金嘯風為她剝開一隻大閘蟹:「這是青背白肚、黃毛金鉤,你看,又喚作『金爪蟹』。」

傭人過來侍候,一桌都是精緻繁雜的小工具,他不管,只為她剔去糜爛的紫蘇葉,只道她是沒吃過蟹的固固,囑咐:

「在晝殼中央,蟹膏上面,有一塊八角,最寒了,不要吃。」

——他只道她沒吃過。她有點氣,還嘴:「我知道!我自家還會蒸呢。」

「怎麼蒸?」

「全扔進沸水鍋裡蒸的。」

「哈哈哈!」金先生好玩兒地取笑:

「沒加上紫蘇葉?沒放蒸籠上隔水加熱?蟹身沒翻轉?——還有,蟹是給鬆了綁的?」

不不不。前塵往事湧上心頭。

為什麼?為什麼北平的螃蟹是張牙舞爪的,上海的螃蟹是五花大綁的?還有繁複的程序,慢慢地守候,還沒有死,早已頒死了。

雖然陽澄湖的蟹,是全國最好。膏是鮮腴的,肉是肥美的……到底,她也是吃過螃蟹的人呀,頓興離鄉背井的落寞,當初,是誰與共?

「真好,蟹季來了,我也就饞得惡形惡狀了。」那范先生道。

「一公斤蟹苗可收成五六萬。」史仲明附議:『市得你饞。」

「可惜蟹季短,拚盡了也不過兩三個月,好日子真不長。」楊先生歎道。

金先生忽有發現:「咦,這造蟹,吃起來比去年還要好?」

范先生壓低了聲浪:

「對呀,此中自有玄機。」

一直不怎麼開腔的黃老闆問道:

「說來聽聽。」

「——不好說。」

不說不說,當事人的范先生也說了:

「你們知道嗎?有戰事了,蟹特別的肥美。——一屍體沉在湖底,腐爛了,馬上成為它們的食糧……」

金先生舉起花彫:「喝酒喝酒,吃蟹賞菊,只談風月。」

金嘯風瞧了丹丹一眼,示意:

「花彫去寒,喝一口?」又笑:「酒烈,怕不安全,別喝醉。」

舉座哄笑。

丹丹看看那杯香烈的液體,她竟在酒中見到他的影兒了。——那夜,丹丹持蛐蛐探子撩撥老娘嫁後於然一身的志高。懷玉勸他:「你可不能一點鬥志都沒有。」……她記得他講的每一句話呢,在那貧瘠的夜晚,只有蟹,沒有酒,但她有人。很豐富。

霎時杯弓蛇影,心裡一顫,手中一抖,酒便灑了:她的鬥志。

丹丹站起來,奪過傭人的酒壺,自顧自再滿斟。然後,一口乾了。

烈酒如十根指爪,往她喉頭亂叩。幾乎沒嗆著,她很快樂,終於一口把一切幹掉。

楊先生循例起哄:

「你這『蚊騰』,把小姐灌醉,正是黃鼠狼給雞拜壽。」

「什麼?」丹丹惺忪問。

「——沒安的好心。」史仲明道。

「月亮還沒有出來——?」丹丹不知道自己在講什麼了,抬眼透過窗紗,真的,見不到一點寒白的月色。只是渾身火燙。吃得差不多,便見那黃老闆即席尷尬地開了一張支票。先遲疑一下,才又填上了銀碼。遞給金先生。

金先生一見,便笑道:

「白白相,消遣消遣而已,老哥怎麼認真起來?太見外了。」

「不不,」黃老闆道:

「願賭服輸。」

金先生把支票拈來一瞧:

「別調劃頭寸了,多麻煩。」

說著乘點煙時,便把那支票給燒掉了。只補上:

「閒話一句,你把你們電影公司股份送我五十一巴仙。」

無意地,隨口又再補上:「還有些什麼演員合同,那段娉婷、唐懷玉什麼的,一併歸我,弄部電影玩兒玩兒。就這麼辦。」——丹丹的心狂跳。

丹丹的酒意上了頭臉,一跤跌進一個酩酊而又銷魂的神奇世界中。四周是一片金黃的璀璨的光影,她身畔是雙閃耀著強烈感情的眼睛——不管她什麼時候,無意投過去一瞥,他都是看住她的。

中間有一個水火不容的境界,只待她一步跨過去,甘願的。

她有點飄忽地由傭人領著去洗手間洗了一把臉,自來水的蒸汽,叫眼前一面圓形大鏡有點迷亂;丹丹伸出一根手指,指著鏡中的自己,說道:

「你要小心!」

心跳得很利害、面頰微微地也痙攣著,一滴眼淚偷偷滾了出來,心底升起又濃甜又難受的感覺和感動。

——他把一切都買下來,重新發落!

他是為了她。

丹丹跌跌撞撞的,沒有再到筵席上去,傭人報告了她的醉。

金嘯風到了他的房間,一時找不著丹丹,正詫異她又跑到哪兒浪蕩去了?

四下一瞧,只見丹丹蜷坐一角,正正對著那幾個打開了的鐵籠子,她一定嚇呆了。人住的地方,竟爾藏了一頭蜥蜴、一條響尾蛇和一隻蜘蛛。她誤打誤撞地放生了。青白著臉,戰慄起來,神志不清,有點像著魔,一見金嘯風,便顫著。

「金先生——」

「你要什麼?」

「殺掉!殺掉!」

「別怕!」金嘯風走到他床邊,在床下搜出一把手槍來。.「砰!」的一下,先把蛇幹掉了。

丹丹飛奔過來,奪過槍,也朝那蜥蜴一轟,不中,再來,血肉模糊地,認不出真身,只有那頭大蜘蛛,也被他用重物擊拍得一塌糊塗的綠漿,肚子中竟跑出數之不盡的小蜘蛛來。一時間四散奔竄,看得人毛骨悚然。

「別怕!」他擁著她。

丹丹實在不怕了,一切的死傷,啊,慣見亦是尋常。——她什麼沒見過,沒經歷過?

忽然間興起一陣厭倦,厭倦一切的死傷,追和逃,這念頭突如其來地,漫遍全身,是的,心腸肺腑,末了付諸血污。

只餘空虛蒼白,不著邊際。當她擁著這一座山似的男人時,停步四望,還是他最可靠。誰願再努力苦撐?日子變得全無意義,只想倚靠他,直到下一生。

「小丹,」他前哨吶吶:「看不出你殺氣騰騰的。」

地欲陷天欲墮。她也意外:

「是呀,我都不知道會是這樣的。」

「給你一點酒,就原形畢露了?」

她厭倦了追和逃。

血花紛飛的刺激。令她變得容易悸動,也令他獸性大發起來。

他瘋狂而又急煎地向她探索和進逼。把她的臉轉過來,使勁猙獰地加添她無限的疑懼。

他的寵物都報銷了,她是目前唯一的寵物了。

而且,難道他不知道這還是個雛兒?

有些事,是女人逃避不了的。

丹丹只念,凡事需要決絕,自是早比晚好。也許是酒意,也許是自欺,不知如何,她由衷索繞著一種新鮮事體,譬如說,對男人的渴想。真奇怪,這渴想躡手躡足地來了,原來潛藏著已久,伺機便爆發——或是在暗中已猜測過?

渾身都有不安的興奮。越來越強。

她還是一個得寵的人呢。不再被拋棄,幸福在五內焚燒,身體熔成一灘。嘴唇枯焦,伸手不見五指。她很緊張,甚至是被動的。玻璃絲襪像,層皮似的被煎下。

她不敢動。

金嘯風設法令她蜒曲的身體舒展開來。面對他的威武,她只能更加軟弱,一貫的河橫無影無蹤。

她像一塊承受刀琢的魚肉,猛然地:「哎!我很疼!你放過我吧!」

他的小滿——

他到她的滿意「書寓」去。她心中沒有他,只奉他一杯茶……。他不可能天天打茶圍,終有一回,趁著盲母不在,他非要她不可。

川、滿,我一見你的臉就想——」

滿意力竭聲嘶地抗拒,一地都是推翻了的清茶水煙袋和瓜子,零落如草莽。男人一旦要一個女人了,簡直如洪水猛獸,眼睛血紅——他不明白,自己已是個一等的案目了,他對她明顯地偏私,照排日久,難道她一點也不領情?

因她掙扎得太不留餘地了,拚死一樣,他凶暴起來,在她嬌嫩的尖白臉盤上刮了兩記耳光,馬上,雙須辣辣地透紅。他氣喘啡然。

滿意一呆,大吃一驚,淚水冒湧,叫道:「你不要逼我!我心裡已有人!

——金嘯風直至今天,也不知他究竟敗在誰的手裡?這永遠是一個隱伏在青天白日的敵人。他也許一生也翻查不出底蘊。只是那一天,他如雪崩海嘯似的豁出去了,極度的亢奮也令滿意走投無路

忽地,措手不及,滿意抬到一塊茶碗的碎片,在自己瓜子仁兒的臉上劃了一個鮮血斑斕的十字,她失常地慘叫:「我的臉壞了,你放過我吧!」

金嘯風忽覺這經不起人道抽搐著的丹丹,舌尖都冰涼了,她淒涼婉轉地長歎一聲:

「我——要死了!」

她很惶恐就此死去,然而她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氣,意亂情迷群魔擾攘似的。金嘯風愛憐地捧著她的臉,他又重蹈他最初的戀慕。

——莫非是夙世的糾葛,那麼不可能的人,如今壓在他身體下。他深深地吻著丹丹,無限的痛楚。他喊:「小滿!」

小滿遭野獸般的嗓前,一臉一床的血。第二天,她就跳黃浦了。

她一定是渾身都繫了最重的物體,石塊鐵塊,血海深仇一併沉沒在江底至深,不肯給他一個機會。即使他夜夜在江邊,眼看洶湧的水流混飩一片,如心事船沉重。夜渡靈樞一樣漂流著,岸燈閃出陰險的微光。隔不了多天,總是有山窮水盡的人來跳黃浦。不過,只是不愛他而已,她倒情願一死?以後,金嘯風高昇了,他為了他那未曾公開過的「金太太」,終生不娶。

絕口不提。

丹丹空餘一身細細的汗,半息游絲。——竟全沒有工夫念到,何以一夜之間,她就是他的人了。一切都是渺茫……

「哈哈,哈哈,啊哈哈……」懷玉笑給段娉婷聽。

「晤,這樣繃的笑法,好假。」

「不是假,是難。」懷玉造:「每個角色的笑法都不同,既要形似,又要神似。孫悟空的共跟豬八戒的笑也不同。」

「孫悟空怎麼笑?」

懷玉給她做一個瞇股瞇瞠樂滋滋的猴兒臉,段娘嬪很開心,又問:「豬八成怎麼笑?」

懷玉木然。

「怎麼笑?」

「笨笨的一個大鼻子擱在嘴巴上,怎麼笑法,都沒有人知道。也許,它從來不笑。」

「你怎麼笑?」

懷玉這才打心底笑出來了,得意的笑。

《人面桃花》在中央大戲院,連滿了一個月。雖然,毛病還是出來了,幾乎每一場都有毛病,因為放映時,一方開映機,一方開唱機,彼此快慢稍有不同,片上演員的動作跟發音便脫節了,有些場先張嘴,後出聲;有些場先出聲,後張嘴。這種唱雙簧式的蠟盤配音,是有一點點的「遺憾」,不過,第一部,大家都迷上了。

也都迷上了片中的男主角。

他一笑,來勁了,就把他半生學來的笑,師父教過的,自己見過的,都跟他的女主角表演了。什麼冷笑、奸笑、強笑、驕笑、媚笑、狂笑、苦笑、羞笑、妒笑、僵笑、駭笑、誰笑、傻笑、癡笑、獰笑、慘笑……。笑得累了,懷玉一彈而起:「到郵局去。」

段娉婷倚在床上,燃著一根香煙。

隔著裊裊的漫卷的煙篆,她開始想,今天笑完了,明天哭,哭完了,便愁。七情六慾,也許幾下子就過去,—一演罷又如何?他一天比一天壯闊,她卻一分一秒地老。情,像手中的香煙,燒燒就燒掉,化作一縷幽幽的白氣。

懷玉換了一身輕便的運動裝走在霞飛路上。霞飛,這正是他那放浪的心。天氣涼了,然而上海的秋陽是暖烘烘的,像一個女人,供在你的臉上。

他原不必自個兒到郵局去,而且他也不必那麼早便到郵局去,然而只為了一點「自由」的辰光,抽身出來。

當他走著,霞飛路也駛過一輛車子。

史仲明有點意外地,發現他伴著的來牡丹小姐,再也不像他的初遇。

她有奇異的蛻變,變得最多的是眼神,烏亮閃爍,不由自主。她來了多久?但眉梢眼角,暗換了芳華。

她變得自得而惆悵。

史仲明沒怎麼正視過這個小姑娘,然而他總是在她身畔,她是他上司的人,他也是他上司的人。在上海這可怕的地方,若有能耐,便不斷擁有一些人,一些別人的兒女,為你竭盡所能,以取所需。

像來牡丹這般的,他也見過不少,不過從來都沒有像此刻,問了一句他也奇怪的話:

「宋小姐,待會要約位編劇家與你會面,金先生吩咐他特地為你寫一個劇本。金先生——,宋小組,你快樂麼?」

丹丹一笑。

如今的丹丹也精煉了,但凡不好說的,一律一笑。

「你——這真是為了什麼?」

「虛榮。不可以麼?你是誰?我有必要回答你麼?」

史仲明冷不提防她那麼地直率和勢利,只深深看她一眼,彷彿有點火花在心中一閃,這一閃,昭昭地掠過他身體內,某個隱蔽的,他也不自知的角落,一閃即逝。

丹丹眼前也閃過一個影兒。

她見到懷玉,一身時髦的西洋白運動裝,昂揚地上路。心念:虛榮,他也用自己去換虛榮。然後棄她如遺。她一咬牙,刷的一下,把車上那輕俏的白窗紗便扯上了。

在這電光火石的一剎,剛好史仲明也轉過頭來了。一直沉默。

回力球,這是上海灘新興的運動。

球場門口豎立著一塊大牌子,標為中央運動場,附著英文「HAIALAI」,洋氣十足。

晚間這裡舉行球賽,用閃爍的電燈照明,供人賭博,場方聚賭抽頭,方式很多,分什麼單打、雙打二紅藍賽、香棋賽、獨贏、雙獨贏、連贏位、位置……,一如跑馬跑狗。懷玉與段婢伸來過一次,得悉日間是不開賭,只租予有頭臉的人來玩。

矯健的游龍,又哪堪蟄伏於溫柔鄉中呢?一身精力,便向三面堅厚的牆壁進攻,球兒打向牆頭,擊力很大,且這球,硬邦邦,份量足,打起來動用臂力,來回跳彈,大汗淋漓。懷玉從前練功的身手,用用還在。永遠在。他就是不耐煩乾熬,像拍戲時,等打燈光,等培養情緒,等導演先到燕子窩上上電…。

終於兩小時過去了。

他又自個兒到附設的咖啡座喝上一杯咖啡。開始寫信。

信是寫給志高的。

志高,志高有想像過「回力球」是什麼玩意麼?因他在此久了,才合轍了,但志高,遠著呢。遠。懷玉只念:自己也回不去了。

還是那管自來水筆呢,但信是「志高:許久不見,念甚,念甚。」這樣寫著,下筆開始排山倒海地傾心:

近日甚是不安,雖雲選擇無誤,理直氣壯,然常擔憂終致一無所有,夜來輾轉,牢騷亦多,只恨無人可訴。人死留名,雁過留聲,方是不枉,達又逼令自我奮發,上海水土漸服——一這樣寫著,到底還是要提的:

「丹丹已在上海立足,身份亦變。彼此不復當年,不過一歲,皆已成長,交情轉薄。差異令人欣欣。人人之間,只在時也命也,得之,時也命也,失之亦然。錯不在你我。一言難盡,寸心難表,志高若另選賢人,或有天作之合。近況想必平安,漸進。煩多照排老爹,多報喜訊。懷玉,十月——

「喂,你!」

他一愕,抬首。

不知什麼時候,段小姐竟找來了。

懷玉示意她坐下。

「又說到郵局去?」

懷玉低頭寫信封,北平、宣武區……

「我這不是要到郵局去麼?」

說完站起來,段娉婷便也追隨。

出來時不免也碰上了影迷。二人也不便過於密切,保持一點距離。影迷們私語:

「看!段娉婷!」

又喊他:

「唐先生!段小姐!」

「唐先生!」

哦,不是唐「老闆」,是唐「先生」。老闆多鄉土,先生才是文明。自己已在上海立足,身份亦變。電影明星!

他在等他的下一部電影。

而特地給丹丹寫電影劇本的編劇家顏通,是一個海上文人,瘦長面孔,常帶三分病害,顴骨很高,像兩塊頑石被硬塞進去了,不甘雌伏。

他是那種寡言但精悍的老門檻,只消把丹丹打量一番,閒聊幾句,已經知道該做什麼剪裁。

他的故事大綱,金先生很滿意。

時局變了,一直流行的鴛鴦蝴蝶醉生夢死式的倫理片子,追不上了。自事變後,轟烈的抗日救亡運動也展開,這是為什麼「上市皇后」被受落的原因。

顏通建議來一部「進步電影」,由宋牡丹擔演。她便是東北農民之女黑妞,因為戰爭爆發,家破人亡,青梅竹馬的愛人樹根與她經歷重重的艱險,終也難以團圓。黑妞被環境催逼成長,加入了抗戰行列,將計就計,奪取敵人軍火,在炮聲中、火光中,壯烈犧牲……

金先生一壁在忖度改個啥戲名好?大伙你一言我一語,什麼「東北浩劫」、「鮮花情血」、「摩登女性」……,終於他靈機一觸:

「就喚《東北奇女子》吧。」

丹丹交疊著手,抬起眉毛來看他的鋪排。她心裡明白,生命中重要的時刻來了。她問:「男主角是誰?」

「你想要誰?」他脫著她。

劇本寫好了。

電影公司把劇本送演員。

段娉婷收到後,一看,《東北奇女子》,心裡很高興,嘴裡卻嘟曖;

「哎,又要忙死了!上回胃痛,還沒完全好過來呢。」

回去好生一看,再看。她不是東北奇女子,她是東北奇女子的鄰居,是一個村婦,後來抱著孩子在逃難中死掉。頭五場就死掉了。

段娉婷臉色大變。

闖到黃老闆辦公室,質問:

「這是啥事體?」

他有點為難了。女主角是自己一手簽下的,在當紅的一刻,然而—…他解釋:「下一部,下一部

「什麼下部上部的?」段娉婷沒好氣膘他一眼:「你這三年合同是怎麼簽的?哦,白支我片酬,又讓我閒著?——」

「這……段小姐,公司是——」

「換了老闆?」

「沒換老闆,是加入了合作人。」

「那沒關係,拍電影是花綠紙鋪路,講賺頭的,不是賭氣的。」

「他指名要捧來牡丹。」

「宋牡丹?」

「我也提醒過他,段小姐是要不高興。他說心裡有數,電影也是生意,講生意眼。」

「紅的靠邊站,黑的硬上場,這是生意眼?他是誰?」

「他吩咐不好說。」

段娉婷一聽,急躁攻心,但轉念這樣定當失態,雖然煩亂,但嫵媚的眼睛沒忘記它們的身份,她套問:

「我多了一個老闆,也得知道一下,憑我倆交情,這稀鬆平常的事還是私密?」見他不答:「真不說?我拒演。」

「別這樣,惹毛了大家不好。」

「合同上又投有註明『不得拒演』。」段小姐說。

「但註明了『不得外借』。」

即是說,不演就不演,三年也別演,公司會雪藏她。段娉婷忽然恍悟了:一定是!史仲明聽得金嘯風準備在日夜銀行中又撥出二十萬來拍電影,覺得很冒險。

前不久,他才挪了資金買進浙江路的一塊地皮,造了批弄堂房子,房子未落成,鈔票回不來,雖雲交易都是買空賣空,周轉周轉,不過——

「仲明,我有我的主意,你別管!」

原來這鄭智廉先生,也不智,也不廉,官門之後,公子哥兒,好酒,做生意一道,尤其是冒險性行業,一竅不通,金嘯風想到他手上有一大筆股金現款,便也動腦筋吸收過來。

他故意道:

「現時開辦交易所,信用不好的都倒閉,馬馬虎虞地開張,無異把大洋錢給扔進黃浦去,以後怎好向各界交代?」

遊說推拒一番,方勉為其難,收下他的款子,轉入日夜銀行,作為投資合股,發展業務。所以,銀行一夜之間,又充裕了。史仲明旁觀不語。

有了現款,拍起電影來就更好辦。

即使丹丹看了劇本,要改,要加,要減,他都由她,他只為她攪一個好電影,讓她一生記得。

丹丹把男主角的身世都改掉了。

黑妞青梅竹馬的愛人樹根,變成了一個立場不穩,又冒昧怯懦的小人物,即使他當初是那麼的純樸、健康,不過遇上了戰事,竟然投機取巧,投靠了日本人,當了漢奸,反過來欺壓同胞,小人得志,把當日的情誼拋諸腦後。黑妞非常看他不起,所以也恨之入骨,到自己加入抗戰行列時,便奪了敵人軍火,一槍把他結束了。

顏通依她的意思改劇本。

丹丹好似一個天真的總舵主,她知道自己的權力,因為他給予她。

唐懷玉接了這個戲,越演越不妙。

越演越不妙。他沒有拒演是因為他有信心把什麼角色都演好,誰知後來變成反派,難以翻身。

「開麥拉!」導演一喊,戲便正式了。丹丹咬牙切齒地痛罵著懷玉。

戲中的黑妞,是因為國家仇恨,然而,現實中哪有這麼偉大?

都是兒女私情。一些與民生無關的心事,長期的哨蝕,陰魂不散,心深不憤,欲罷不能。像火燒火燎,都脫不去的,一生盤踞不定的一顆小小的淚病。

因為妒忌才會憎恨,而且又失敗了,心潮洶湧,入戲太容易了。

一見到他,狂焰燒起,驚惶失措。

她罵道:

「樹根,你這卑鄙小人!出賣了自己,投靠鬼子,他們是什麼禽獸?他們逼害著你的父母親人,侵略你的國家……」

「黑妞,我沒有——」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要高昇,要自保,在敵人包庇下過好日子!」

「——」樹根羞慚地低下頭來。

黑妞變了樣子,鼻翼由於內心激動而憤張,眼裡閃著一股只有把全副家當輸掉的賭徒才有的那種怒火,夾雜著失意絕望,她的臉扭歪了,聲調漸急:

「你忘了我對你那麼好!一直地等你回來!」

「我實在不知道——」

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打他一個耳雷子,如雷轟頂,懷玉一個踉蹌。

她哭了:

「你說中秋再偷棗兒給我吃……」

「咳!」導演喊:「台詞不對。『你說給我買一雙千層底的鞋』,接下去是『我寧可光著腳丫子,也不」穿帶著同胞血肉的漢奸鞋!」

丹丹的臉慘白。她實在是幼嫩的,不管她學習狠毒到什麼地步,一到危急關頭,真情就露餡了。她入戲了,再也難以自拔。不斷痛哭,淚流成河。方抬眼——

忽見金先生來探班了,便飛撲至他懷中,她只有他,抓得牢牢的:「我很想見你!」

「小丹,你命令我來就來了!」他在耳畔撫慰。

「各位,趁老闆也在,我要說——」

懷玉當眾道:「我,唐懷玉,罷演這個戲!」

懷玉自攝影場回到屋子裡時,已是凌晨三時了。

他拍了三場戲,一場助紂為虐,一場羞見故人,一場自我反省。……演來演去,角色告訴他,這樣下去,沒有意思沒有骨氣。

懷玉很疲累。和衣往床上一躺。

段娉婷沒有睡,一意等他。她拒演了,一拒,人便在千里之外,再也不好踏足攝影場,以免為宋牡丹氣焰所傷。

見懷玉一回,便去端了一杯褐色的滾燙的汁液出來。

懷玉一嘗:

「鹹的。」

「保衛爾。快喝吧。」

「保衛爾是什麼東西?」

段娉婷把氣都出在這句話上:

「你道我下毒?我會害死你?什麼東西?我會胡亂給你喝『什麼東西』麼?」

說完一伸手,便把那杯牛肉汁搶過來,自己一口一口地喝,太燙了,舌頭一下受不了。懷玉見她沒來由激動,念著女人都是這樣的,動輒跟自己過不去,這個那個,不問情理,硬是不對勁。他又把那杯子給搶過來,當她面,大口地喝掉。她才冰釋前嫌。

段慘掉懶懶倚在枕上,預備倒下,又用兩隻手臂綿綿支撐,彷彿在呼吸他喝這牛肉汁的姿態。他如此地若無其事,一仰而盡。她道:

「唐,我……過期了」

「什麼過期?」

她的眼睛的表情,把她的話烘托得精緻點:

「當然是我過期,難道是你過期?——萬一是真的,也許不一定。要真有了,我們到杭州結婚去。」

她近乎低吟地娓娓縷述下半生了:

「我們要有一張大紅結婚證書,吃著最有趣的西湖藥菜——藥菜,知道麼?像一塊小小的荷葉。我明打明的,當紅之際退出影壇了。你也別再拍電影了,洗淨鉛華。……」

洗淨鉛華?懷玉有點吃驚。他鉛華剛上,便要給生生洗淨了?

上海人一直奇怪,今年天氣變暖的趨勢十分明顯。一天一天,秋天已流逝過去,不再回頭,招引了漫漫的暗紫色密雲。法國梧桐又凋落了,一片片如零碎女心。

初雪一般開始於十二月下旬,還沒到時候,懷玉寒意一夜加添。沒有心理準備。

她不同,他想。她自是不同,縱橫江湖上多年了,十幾歲,到二十幾歲,應有盡有,一切都有過了,發生任何事,不會手忙腳亂。而自己,剛剛興起,又敗下陣來。心很及。強顏:

「我不拍戲了,誰養活你?」

「要是你比我先死呢?」

「不,你比我先死,我養你到死的那一天。」

「好,我決定比你先死,我死在你手裡。」

「或者是我死在你手裡。」

「大家不要死。耶穌誕,我們結婚?西湖、西冷橋、六和塔——六和搭好吧,如今滿流行到六和塔證婚去。」

段娉婷淑浴時有一種特別的派頭和佈局,滾燙的洶湧的熱水,香珠浴露,千百芳菲,她把整個身體沉迷在這微蕩的液體中,苦心孤詣地反芻她的一個騙局,或是賭局。——勢色一旦「不對」,她也就「不會」有孩子了。

好,看他下什麼注碼。

金先生下了重注,便來至他霞飛路的「金屋」。留聲機播放著華爾茲的音樂,明媚但荒淫,丹丹自白天的戲場中回復過來。金先生問:

「唐懷玉,這小子鬧罷演,他賠得起麼?你跟他怎麼說?」

「沒。就讓他受教訓!」」「來自北平天橋的吧,——你認識他多久?」

「剛認識。」

「你不也來自天橋麼?」他隨口再問。

丹丹一詫:「我沒說過一

「說過的。」

「哪一回?」

「咦,你不是曾經罵我,像是天橋的流氓麼?漏口風了。」

「哪一回?」

「沒說過?——我老了,記性壞。不過你記性更壞呢。」

「是。」丹丹氣餒了:「我記不起來了。」

「記不起來就別記了。你是我的人了。」

「我什麼都記不起來。」

丹丹一時之間,萎靡不振,她在過去短短的生命中,沒有一樁順心事兒,沒有一個可靠的人。

她柔順地,藏身在金嘯風懷中。不知道他是誰?自己倒像自一個男人手中,給轉讓到另一個男人手中。黃叔叔、苗師父、宋志高、唐懷玉、金嘯風……

我最對不起的是宋志高,還頂了他的姓,卻不是他的人。「宋」,像叨了光,無端借了一個男人的姓。想想那些幸福的平凡女子,嫁得好的,也是贏了一個平安的姓,冠於自己的名兒上,X門X氏,就一生一世了。

她把頭俯得老低,就著金嘯風的衣襟,濃密的睫毛底下重新流出眼淚,淚水滴上去滲進去,成為一個個深刻的漬子,比衣服的顏色,硬是深了一重,暖的,似滴到他肺腑五臟。

他掃弄著她的短髮——他永遠也不知道,從前她的頭髮有多長,叫人一見,滿目是塊黑緞;他道:

「怎麼乖了?不要變,不要乖,你看著我——」

他開始粗暴起來。

丹丹接觸他那渴望而暴戾的目光,身不由己地掙扎,如此一來,他的慾念被勾引了。丹丹小小的臉上,不經意地流露了一點妖媚和仇恨,各種神情,陸續登場。多荒唐,她把好關上了,在黑她他的境地,她知道,她本質上的邪惡蠢蠢欲動,不進則退。——她一意要浪繪遙遠的懷玉看。如今他們倆……?哼,她要比段娉婷更浪。

漸漸,丹丹學會了怎樣輾轉反倒來承受她的男人了。——只是,當在激盪銷魂之際,她忽地幽幽地喊:

「哎,懷玉哥——」

金先生陡地中止了,他貪婪的眼神受了致命一擊似的,閃了凶光。

他搖撼著酥軟半昏的丹丹,喝問:

「你喊什麼?」

丹丹微張迷茫的眼睛,反問;

「……什麼?」

「你喊什麼?」

「我?我記不起來了一

金嘯風一咬牙,開始用最原始兇猛的方式來對付這小小的姑娘。她說她忘了,他知道她沒有。於是懷恨在心。

她在哀求:「你—一不要——」

他暴怒:

「我要你死在我手裡!」……

死去活來的丹丹,擁被贈在床的一角,她的身體彌留,心神卻亢奮。她令他氣成這個樣子?

她令他搖身變為一頭獸?這真是個迷離而又邪惡的境界。她是誰?他是誰?

她微喘著氣,翻著眼睛,白的多,黑的少。金先生,這叱吒風雲的一時人物,他懷恨在心!她明白了,傲然一笑。

「小丹,我是老江湖,沒有什麼是不曉得的。」

「我保證不會。」

「那最好。小丹,」他把她一扯,倒在懷中。撫慰道:「對不起你了——」

丹丹倦極不語。難得他放輕嗓門再問:「我第一回見到你,你唱啥?」

「毛毛雨。」

「毛毛雨,下個不停?就像現在?」他取笑:「唱給我聽聽?」

「不唱」

「唱一個9。」

「不唱!」

「唱吧?」

「不唱不唱不唱,我要睡了。」

「好好好。到你樂意了才唱,逼你對我沒好處。」

丹丹笑,小狐狸一般:

「金先生,你對我那麼好,又有什麼好處?」

「沒有呀。」他摟得她很緊,突然地:「也許你是報仇雪恨來的。」

「我?」

她疑惑地看他一眼。他什麼都曉得,她什麼都不曉得。各懷鬼胎,身體貼得那麼緊,歲月隔離了種種淒涼故事,說不出來。二人都恍熄了。太奇怪,怎的會躺在同一個被窩裡?

正恍惚間,德律風鈴聲大作。丹丹一接,原來是氣急敗壞的史仲明。

史仲明找金先生找得很心焦,公館、混堂、日夜銀行、樂世界、風滿樓、俱樂部……終而找上了霞飛路來寓。

「金先生,電影出問題了!」

他匆匆跟史仲明碰頭。

「是製作上的問題麼?」

「劇本上的。」

原來拍電影之初,故事大綱因金先生面子,不怎麼呈檢。片子拍了一大半,背景是東北,乃農民與進犯敵寇抗衡的「進步」題材,誰想過會出問題?問題是,故事內容輾轉傳送到國民政府中央電影檢查處,「審」之下,他們不高興提到「東北」,提到「敵寇」,提到「抗日」,故下道急令,須把片子凍結,把東北改成邊省,把敵寇改成匪徒,把抗日改成剿匪,年代往上推,最好是清末民初軍閥時代,那就毫無問題了。如今與國策大有牴觸。

「這豈不是等於重拍?」

「金先生,已經花掉十幾萬了。」

「銀行裡——」

「還有一樁,金先生,鄭先生因著身份尷尬,不好與政府方針有什麼匆清爽,為免難繃,決意把他那筆款子給提了。」

「提款?那不是要我難繃?事情弄成這樣,銀庫裡是淘空的,弄勿落!快想辦法!」

快想辦法,快想辦法——民不與官爭,恁是多有頭有臉的聞人,都如被紮了一刀的皮球,洩氣了。急如熱鍋上螞蟻,淺水中蚊龍,無處著力翻騰。

事情是平空發生的。

從來都沒想過,這般稀罕的事,會發生在金先生身上。世上有些人,摔一跤就致命,有些人一身刀剮猶頑強地活著。但這些都是與金先生無關的,他根本也沒有心理準備。

原來人人都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往往在它夜半敲門時,方才大吃一驚。

鄭先生堅決要提款。勸說三天無效。

金嘯風把史仲明召到跟前,拍案大罵:「你在這樁事上,一點能耐也沒有,你在中間斡旋,給他安頓,事情也不致此!」

「金先生,」史仲明被這一說,不免一寒:「不是怪我搭漿吧?」

「——」金先生一揮手:「養兵千日,用在一朝,仲明,你追隨我也好一段日子了。」

「事出突然,我也盡了全力。」史仲明不帶任何表情:「我一向不是掉槍花的人,只是——」

金先生話沒聽完,出門去了。空餘史仲明,和一個沒收拾好的半殘的局面。

車子一直往銀行駛去。

金嘯風的腦海裡只有這個噩耗旋風似的亂卷,鄭先生若把款子提去,事情通了天,那些股東紛紛也到銀行取款了,銀行一時支付不出,唱揚一地裡知道,便道他信用不佳,聲譽崩潰,一下子—…

還沒到銀行,已聞得人聲鼎沸。拆爛污,來的儘是二三十元¥二三百元立折開戶的老百姓,從牙縫裡省下來的一點錢,擺在身邊不放心,一聽說銀行要倒了,更加不放心,愛夜來排了長長的龍陣,因已日夜營業,來的人更多,在苦寒的夜裡嗚咽哀鳴似的,要拿回血汗錢。枯瘦的手猛伸亂撥……

擠兌?

金先生吩咐把車子駛走了,兵敗如山倒,到什麼地方避過這煩惱?

車子只朝霞飛路緩緩地有意地拖曳著,給他一點喘息的時間。恐懼開始籠罩他。半生翻滾,從沒如此驚怖莫名,連心臟也掉到車廂座位中,漆黑中撿拾不回來。

金嘯風回到丹丹的屋子裡,樓上樓下都早已悄然無聲,他沉重的步伐只好輕輕地踏進去,像踐踏在每個人的夢上,一不小心,便踏碎了她脆薄而又反彈無力的夢。風浪勁,冬天了,滿路的樹只餘枯骨,滿目都是蒼涼。

生命原沒有奇跡,他是把畢生的精力和時間都掏出去,才換回來今日的氣派,像煎藥,用了四碗水,熬了半天,才成就一碗藥。歲月漫漫,是的,即使失去一切,說不定捲土重來——只是,人陡地老了。

他甚至不肯亮燈,不樂意面對一切人與物的光彩,那些痕跡。只願把自己深深地埋藏在一個溫暖的斗室之中,以消長夜。長夜昏沉,一如葬禮,整個大地都穿了喪服,哀悼一個短暫英雄的淪亡。

不不不,他抖擻著。

事情也許不致於那麼糟,還有一票江湖上的朋友,錢,來來去去,一個觔斗就翻身了,過了今夜才算。

他疲倦地倒身在沙發上,很久很久很久。他不能忘記剛才的一倒,也許因為死寂,他便聽到自己骨頭嘎嘎地響,若沒血肉相連,骷髏就拆散了吧?

「唉!」他無聲地歎了一口氣。

這間女性的屋子,他遊目四顧,沙發前有張小圓幾,几上有個瓷瓶,插著玫瑰,半殘的,因為主人沒心思?

順著玫瑰看過去,原來在窗台旁,悄悄立著一棵矮樹,是聖誕樹呢,繞著不亮的燈泡。聖誕?一個小姑娘離鄉背井來到陌生的地方,跟她生命中陌生的男人過一個外國人的節日,上海的風尚,她倒是學會了。

一抬頭,見到丹丹狠狠地瞪著他:

「五天都不來!」

他笑一下:「有事情。」

丹丹睡得不好,有點煩躁,上前一手把聖誕樹給橫掃跌倒,電線猶纏綿地繞過樹的身體,她用力扯開,負氣而又任性。

「以後都不要來!你大爺不高興就扔我一旁,又不發通告拍戲,又不理我,難道看我是妓女?」

金嘯風又再抖擻著。

他把丹丹扯過來,她摔開。他道:」你以為妓女容易當麼?——你有這能耐麼?你憑啥把戲弄空頭弄白相,討男人歡心?」一邊說,一邊把粘在她頭上臉上那一縷縷的棉絮撕走。

棉絮是聖誕樹上那虛假的雪,一切都是偽裝。

然後他鎮定地告訴她:

「倒是因為我喜歡你,反而不必討我歡心。對,我問你,你是否也喜歡我,只一點點?有一點點吧?」

「我沒說過。」丹丹臉紅了,她一定是念到,這是不是因為他是她第一個男人呢?她道;「你給我編的。」

「一點點也沒有?」

「不——」她看著他。

「有?」金嘯風心頭一動。眼為情苗,心為欲種。她不應該那般地看他。雖然他老了。頭上都是夾纏不清的白髮,半生過去了,然而在這前無去路,後有追兵的一刻,漫天蓋地只是一個不相干的女人的目光。

他覺得不冤枉。

偶然相遇,命中注定。她來了,他便瀕臨絕境,她一定是他命中的范星,不是說,因為犯桃花,正運倒把損了?——也許從前一切都不是他的桃花,她才真真正正的是。一陣不祥湧上心頭,是她,他所有的,都離了軌道。

為因貪慕這片刻的辰光,縱使付出了一生,也是避無可避。他有點奇怪,這是真的。就像一條老練的蠶,終不免被自己吐出來的絲,無端地捆縛糾纏,逃不出生天了。

他不要透露半點風聲。

「過幾天繼續發通告。佈景出了問題。」他把話安慰她:「別慌。」

「你來看?一定?」

「來,一定。現在我想吃碗麵。」

「什麼餡兒的?我去下。」

「不要餡兒。」

「好,那是陽春麵。多好聽,什麼都沒有,光有個好名堂。」

丹丹饒有興味地欣賞金嘯風吃麵條。「陽春」,想想也真好聽。她笑:

「那日他們說,黃鼠狼給雞拜壽,是沒安著好心。我現在倒是雞給黃鼠狼拜壽了。」

「是啥意思?」金先生呼嘈的抽吸著熱騰騰的家常的投餡兒的面,一邊問:「送上門來了。」

「不,是我送上你門來。」

「不不不,是我送上你門來。」丹丹一頓,有點噴,吩咐他:「暖,你今兒個晚上怎麼吃得那麼痛快?不要急嘛,隨時都有得吃。撐死你!」

她想,不過是一碗麵吧。

他想,一碗麵。對了,一旦淪亡,尋常老百姓沒得錦衣玉食。也不過是一張床兩頓飯菜,又一生了。他自嘲地含斂一笑,要他真是個尋常老百姓,又怎會得到她?她會跟他?開玩笑。

她是被氣派擄掠,決不是情感的回報。一身宿篤氣,她投靠他做啥?

而她只是瞪大一雙眼睛,看他吃她下的面。天真的小丹,惹出無窮禍祟,猶增然不覺。他著她去取酒。她道:「什麼酒?」

「有什麼,要什麼,人生難得幾回醉。」不管是什麼酒,一伸手,取來仰首直灌。不知人間何世。明日的愁慮,還是費煞疑猜。只願溺身迷湯之中。

段娉婷也備了好酒,不過是慶祝。

她想通了,自懷玉臉上閱讀了他的模稜兩可,好好一個情人,何必用一個虛假的小生命來逼成柴米油鹽的丈夫?婚事不由他提出,一生也蒙羞。她不是罔顧自尊的。她舉杯:

「唐,我們慶祝兩樁喜事。」

懷玉把臉上那面具除下來,一切都是木然,賽撤搖的聖誕舞會面具,一個紅鼻子,一把黑鬍子,還戴了個眼鏡框框。沒幾天快到聖誕了,她說要提前開始過節,買了一桌法式西點,是老大昌的胡桃麥格隆、白脫千層……一個奶油大蛋糕還婊了花。她笑:「第一,你放心,沒有孩子。第二,我交關得喜,樂得說不出話,從來沒這樂過——」

懷玉聽得第一樁,已經放下心頭大百——此刻他方才發覺自己是不願意的。掩不住如釋重負笑意,又聽她道:

「那金先生,倒灶了!哈!」

「倒灶?」

「圈子裡頭都傳說了,日夜銀行是個空架子,也就是個蛀空了的壞牙,禁不起動搖,嘿,搞電影?他要看我垮掉,難呀——」

當她這樣說著時,那張艷麗無匹的臉,竟如怒放的花,又重演舊日色相了,發亮的,惡魔的,充滿快感。

她一雙手也沉冤得雪地招搖了,晶亮的指甲,尖頭細爪,裁成杏仁樣式,紅宏丹掩映著,紅裡頭帶著紫,是一種中毒的顏色。

「為什麼?」懷玉驚詫地問,「一夜之間,他就倒灶了?」

「得罪不起那比他更威猛的大好借。瞧,一山還有一山高。」

「真有得罪不起的人?」

「官門的,吃不了兜著走。」

「那姓金的,在幫的得力不少呀,倒有今天?」懷玉也幸災樂禍地,吐了一口氣。他有今天因為他,而他自己,也有今天了。懷玉一口把酒乾掉。突地,酒把他嗆住。自語:

「我還有得再起麼?」

段娉婷聽著,猶在笑:

「他的得力助手也不得力了,看那史仲明,看他身邊一個一個—一」

懷玉突地聽不見對面那奇異的聲音奇異的笑語。他身邊……,他身邊……。這「東西」像硬碰了他一下,他斷斷續續地在心底吞吐遲疑,宣諸於口:

「她,知道麼?」

「她?宋牡丹那賤貨?她那土包子知得多少?說不定還蒙在鼓裡,做她春秋明星夢——明星可不是人人都當得起的!」

懷玉掙扎半晌,終於他也發出奇異的聲音,連自己也認不出來:

「我得告訴她。讓她自保。」

段娉婷一怔,暗鎖了雙眉。

即使來牡丹那麼地整治他,到了這危急關頭,他反倒去救她了?

真可笑,他從沒想過保護自己,他去保護她的對頭。

「她這樣對你,你還肉爛骨頭軟?她究竟是什麼東西?巴不得姓金的賣了她去還債!」

「她……,不過小時候的朋友。」懷玉一念,這決非支撐他的力量,只是,他非在水深火熱中拉她一把。古老的戲文,都講情重義,稱兄道弟,他如何背叛那個道理,企圖說服目下的女人:

「秋萍——」

只這一喚,便把她的眼淚喚出來。不知誰家仙樂飄送.撩亂衷腸,她哀傷地看著他,他又喚她一早已深埋的本名,那俗不可耐的本名。她本命的追星。她一字一頓:「你不要去!」

她竭盡所能地吻他,含糊地:

「你你,不要去,我怕!」太危險了!她會失去。

他開解著:「你聽我說,聽我說——我把情勢告訴她,勸她回北平去,現在回頭也還可以,我不能見死不救。秋萍,你聽我說好不好?——她縱有千般不對,不過因為年歲小,心胸窄。你比她大一點,你就權且——」

還沒說得明白,段娉婷墓地鳴金收兵一般,萎頓下來。她停了吻,停了思想,停了一切的猜測和不忿。

恐怖!

是的,恐怖。什麼都不是,只有「年歲」是她的致命傷,她永遠永遠,都比她大一點,終生都敵不過她。是因為年歲。她不能不敏感地跌坐,就一跌坐,自那大鏡中見到遙遠的儷影。這一秒照著,下一秒就更老了,剛才熟悉的影兒也就死了,難逃一死。她的青春快將用民為賭這一口氣,她非得把他攫回來。

她強制著顫抖:

「你一定要去的話,……去吧。去去去!」她趕他:「去,不要回來!」一疊聲的「去」,與肺腑相違。

懷玉強調道:

「在北平,另有個等著牡丹的人。」

「是嗎?」

段娉婷一想,事態可疑:「那,為什麼留在上海?為什麼要跟了姓金的?她壞給誰看?」

「秋萍,」懷玉省起最重要的一點:「我怎麼找得到她?」

哦,當然找不到,你以為恁誰都找得到金先生的女人麼?這門徑可是要「買」的,出高價。她還為他打聽?為他買?哪有如此便宜的事?鋪好路讓狗男女幽會?

「我怎麼知道?」

懷玉腦筋一轉,便披衣要出門。他也想到了。段娉婷垂死掙扎:

「真要去?挑什麼地點會面?眾目睽睽,老虎頭上動土?」

這一說,懷玉又擰了:「我知道有個清靜的地方

他已經會得安排,也有錢了,他要去:

「你且放過我一回好不好?」

門終被輕輕地關上。

段娉婷面對著那枝花的奶油大蛋糕,不曾喝盡的酒,不肯定的男人,依舊美麗但又不保位的自己,忽地擦擦眼睛。

她狂笑起來,便把蛋糕摔死,一地混飩的。

「好!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如果不是氣到極點,怎能這樣地笑?放過?他一定心裡有鬼,再思再想,血液也沸騰了,流到哪一處,哪一處的皮肉就不由自主地滾燙,十分難受。幾乎沒被妒焰燒死。眼睛不覺一閃,如墓穴中一點藍綠的復仇的鬼火。

非得把他擺回來!明槍易擋,暗箭難防。她拎起聽筒——

對,要他去管她。

是金先生接的德律風。

他在這一頭,正與史仲明劍拔弩張談事情,誰知來了一個措手不及但又意料之中的消息,彼方是個驚然自危的女人,把自尊扔過一旁,強裝鎮定地嘲弄他:「我都不知你面子往哪兒擱了。」

金先生平淡地回話:

「哦,你倒不關心自己的面子?對不起,這沒啥大不了。」

「他倆是老相好。」

「我倆難道不是老相好?哈哈!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呢。我還有點正經事兒要收拾,再見了。」

史仲明被這一中斷,正談著事情,也不免好生疑惑,但又沒問。只見金先生若無其事地又繼續了。他無意地覺察他眼神有點古怪,酸澀而又險惡。

如果不是追隨他那麼久了,肯定不會明白。

但實在因為追隨他那麼久了,他完全明白他,一到利害關頭,這下可好,考驗自己的真本事來了。

他也有點緊張,像牌局中,看對手打出一隻什麼牌。他輸定了,不過也不能看扁他,誰知是否留了一記殺手鋼?

史仲明機警聰明地處處先為他著想:

「金先生,您盡可考慮,不過,不宜耽擱,不然晚了,事情不好辦,我也不願意牽絲扳籐的。」

金嘯風一笑:

「仲明,你看來十拿九穩,倒像三隻指頭捏田螺似的。」

「不、金先生,我不過受人所托。而且,銀行陷入無法應付的境地了,也得有人出來策劃收拾。」

史仲明提出來的,真是狠辣而高明了。誰的主意?

看中了他浙江路上那塊地皮,和建造的一批弄堂房子,說是世界性的經濟危機,若銀根緊了,到時降價拋售以求現金周轉,便無人問津。對,他是看他日夜銀行頭寸枯竭,便來洽商生意,不過也救不了燃眉之急。

「金先生,話倒是有,我不敢說。」

他有點不耐煩:「有話就說,我沒工夫打啞謎。」

「他們要樂世界和名下的交易所。日夜銀行您可以掛個名,佔小股。不過說真格的,目標倒在煙土上。一切守秘,整個上海灘不會有人知道。」

金嘯風一聽,暗暗吃驚。

真絕!

乘他落難,併吞來了。當然目標在煙土,法租界裡頭有十家大的鴉片商,統統是他金某人一手控制,其他小的煙販眼煙館,則由這十家分別掌握。每逢有特別的大買賣,便抽出「孝敬」他的錢;一年三節:春節、.端陽、中秋,他開口要,煙商也就商量湊數,給他送過去,不敢討價還價。

煙商之所以給他這個面子,自然因為他有「力量」去庇護,即使官門查禁,雷聲極大時,他也能把「包打聽」打發掉。

有一日在吳激漁船中,查出私立,值一百萬元,曾經被扣留若干時日,不久即開釋了,報上都登了,私立來自雲南、福建、四川、貴州、廣東等省,分作重一磅或二磅一包,作圓球形—…。這批「圓球」,不了了之。

他的「力量」何來?他心裡明白。

而煙土,正是他的財路。

一旦他庇護不了,誰買他這個帳?

只要他「急流勇退」,馬上便裡弄傳揚。

「整個上海灘不會有人知道」?連小團也騙不倒。

這史仲明,三分顏色上了大紅,竟連他金某人也看作小圍了?

誰起來,難倒下,天天都發生著。慨歎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這麼的心狠手辣,著著佔了先機?

「是誰?」

「金先生我不方便說。」

「可是鄭先生?」

「……有他一份」

「背後呢?」

「真不方便說。只推我出面跟您談,因為我跟您比較熟。」

金嘯風冷冷一笑,到底是熟人。

「哦?案中有策似的?」

「您自己推測也罷。我只是個兵,不好洩漏太多。」

背後操縱?從鄭先生想起……啊,金嘯風一身冷汗。

這鄭智廉是官門之後,他對做生意一道,毫無機心,但「富門」,他明白了。

彷彿是突地豁然開朗。

他明白了。

在上海,他太顯赫了,揮金如土,一呼百諾,好些達官貴人軍政要角,見了還都矮一截,看他顏色。

實實在在,也功高震主。難道社會上黨國間,容得下這尾大不掉的人物麼?就是無處下手。好了,如今借了一點時勢,看他是從自身腐敗起的,由裡壞向外,他不穩妥了,真的,不過是借題發揮,大筆一揮,乘勢物換星移去。也許不必三天,另有一番人事。但也給他面子,情人說項,好話說盡,只道協助他過關。

過了這一關,過不了那一關。都是生死關頭。

金嘯風津津地滲出冷汗,就像正有數百雙凌厲的眼睛,在監視他交出帥印,他的信心,排山倒海般竟僕到史仲明前。風滿樓中,儘是五色花燈亂轉。

心膽俱寒。

他感到頭頂上,的確來了朵烏雲。雷電不響,只在他心中悶哼。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波已平,波不起。他頹然。已是強輦之末:「讓我想一想。」

「好吧。」

「仲明。我其實也想問,你當然有好處——」

「也沒什麼好處,瞎忙。不過金先生,也許我得養些兵。『養兵於日,用在一朝』呢。」

金嘯風恍然大悟。

史仲明,好!原來就是受不了這句話。

他倒戈了,倒戈相向,自然也就高昇了。從前有自己在,他只是八仙桌旁的老九,坐不到應有的位置。自己不在,順理成章,他也不是好惹的——一到底追隨那麼久了。最後一擊,才顯了本事,現了原形。

「仲明,你不失是條好漢子。我的事我會好好考慮。但因你曾是我的人,不得不惜重最後一遭

忽聞辦公桌上一陣急鈴。

「喂——」不想聽,到底還是要聽。

「金先生;不好了!」是日夜銀行的司理:「有個老太太在哭嚷!說是銀行倒閉,她連個棺材也混不上,一頭碰牆尋死覓活,現在給送醫院去。金先生這裡情形太糟,我們也出不得門,巡捕決控制不了

「……放心吧,事情有轉機了,局面馬上就明朗了。」

他無力地把聽筒擱下。是的,他不會死,他肯定混得上一副好棺備用。他只是衰退,消逝。回首更似一場夢——馬上想起樂世界落成那天,他神采飛揚地站在人叢之中,揚言:「這是上海唯一的娛樂大本營!」

他也就把其他小一號的遊戲場—一擊敗,方可獨樹一幟,世情往往如此:此消彼長。冉冉物華休。

史仲明把握一個最好的時機,自上衣口袋中拎出一張票子。像是預設的陷阱,只待他一腳踏空。他指指上頭的數字。

金嘯風一瞥:

「是這數目了?」

「綽綽有餘吧金先生?」

「以後你還喚我『金先生』?」他一笑:「或者——『老金」」

史仲明堅定而又深藏,還以一笑:

「還是一樣:金先生。」

「好,好。仲明,你為我跑最後一遭。」史仲明滿腹疑團地看著他。

丹丹此刻也竟接了個奇怪的德律風。

一拎起聽筒:「喂——』

半晌,沒話。她又喊:「喂——」

聽筒沉默。

對方沒有擱上。她看看時鐘的雙臂,是夜裡一時五十分。似一個人打開了懷抱,又不致於全盤的打開,有點遲疑。鐘擺搖晃著,滴答滴答,實在也累了。在這屏息靜氣的夜裡,神秘而又恐怖:「誰?」

「是我,懷玉。」

丹丹陡地一震,像有只遙遠的孤魂,忽自聽筒竄出來,馬上充斥了一室,怎麼辦怎麼辦?她自己也魂不附體。

是電風琴的音韻,如果唱出來,那就是:

平安夜,

聖善夜,

萬暗中,

光華射……

還有三天就過聖誕節了,上海比較摩登的男女都以參加聖誕舞會為榮,得不到機會的,惟有到教

堂靜默禱告。

只有這兩個來自北平的異鄉人,不知什麼蘭因絮果,在上帝的面前重逢。

全身都有些麻木,一顆心欲是突突、突突亂跳。

彼此不知該靠得近些,還是遠著——彼此身體,似乎都交由另外的人監管,已經不是天然。

丹丹是頭一回來到這三馬路轉角的聖三一堂,懷玉不是。同樣的位置,他又面對另一個女人。

丹丹只很符懂地看著這電影裡頭的男主角。電影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男主角還在——她最初的男主角。

她有點憤怒,丟人視眼,為什麼竟由他告訴她?

表演了一場偉大,擔當救亡工作?她身邊男人的事,自己知道得最晚?

懷玉道:

「錢,車票,我會給你弄妥。你走吧。沒了靠山,很危險,犯不著。」

「不,這難不倒我……」丹丹支撐著。付出了一切,換不回什麼?她惟有支撐著。

「到底不是咱的地上。」

「你要收手了?」

「——我是勸你收手,你不敢回去當個安份守己的人?」

「嘿,唐懷玉,」丹丹冷笑:「你回北平,還有面目見江東父老?所以你不敢,我不是不敢,我是不肯!我們都損失了,回頭還來得及麼?——」

丹丹忽地猛力抓住他的手,不夠,她的手一鬆,再緊緊地沒命地摟住他,顫抖得什麼都聽不見。把自己的胸膛抵住他的,恨不得把他鑲嵌在身上:

「我跟你走!」

又道:「你不走,我也不走!」

再道:「就一塊在上海往下沉。」

唐懷玉想起丹丹當初也曾這樣明明地威脅過他的。

心裡有排山倒海的悔意——原來他辜負了她。他已忘了,她猶唸唸。一切的作為,只博取今天。

預感會有這一天,一定有這一天,他提心吊膽,提起的心,有陣傷痛。

他擁著她,非常駭人,好像經過一場激烈的追逐,不可以再讓她逃脫了,他再也沒有氣力了,這已經是個殘局,不加收拾,還有什麼機會?——也許明天就完了。

喉頭咕嗜了一下,彷彿有個潛藏的主意伺機爆發,一路地掙扎,末了忍不住硬衝出來:

「走吧!」

她驚詫他馬上意動,不知道原來是一直的訪惶。

「到哪兒?你說。」

「——杭州?」

「那是什麼地方?」

「你別管。讓我管!」

心像展開翅膀向前狂飛,都不知杭州有什麼?在哪兒?只是如箭在弦,不得不發。預感會有這一天。

哦,他的魂魄終也低頭了。他終也壓倒他那苦苦的維持支撐。丹丹偷偷抿嘴一笑,就像那冤沉黃浦的魂,飄渺回到她手上。手上的懷玉。

她勉強嘲笑自己的激動,只得掩飾著,一個勁兒狂亂地吻他,他的臉,他的腮幫,他的額,他的嘴,他的人。紅教堂中,開始有側目的人。

他控制她:

「這裡不行,現在不行——」

她羞恥地停住。

懷玉在她耳畔:

「我們還有一生!」

「真的?」

他想了又想,想了又想。

「真的!」

——呀,經過了三思,可見他不願意騙她。丹丹很放心。他奮勇豁出去了。

她淒涼地,再也沒有眼淚:「我這樣地墮落,完全為了你!」

萬般的仇恨,敵不過片刻溫存。

他們都徹底原諒了對方,不管發生過什麼越軌道的事兒。

杭州?

是,遂相約了三天之後在火車站會面。如此一走,多麼地像一對好夫淫婦。

丹丹竟有著按捺不住的罪惡快感,他們快要對不起身邊所有的人,先圖自己的快活,只為自己打算。是他們墊高了他倆,一腳踏上寶座。

懷玉有點款款:「——只是,志高—…」

「你為志高想,怎不為我想?」

「丹丹,要是我找你,鈴聲響了三下就掛上了,那表示:ILOVEYOU!」

「什麼?」

「是英文——」

「懷玉哥,我不要聽英文!」明知他從哪兒學來的英文,醋意冒湧:「我以後也不要聽英文。你也不許說英文。」

「真的,」懷玉也覺肉麻了:「我原本只是個唱戲的,這都不是我份內。」

又聽到電風琴的悠揚樂韻了,也是「英文」似的,十分渺茫,不知來自什麼年代什麼地域,一千九百三十多年以前的一個新生。他們在神聖的地方決定作奸犯科的計劃,三天後便實行了。無比地興奮。彷彿人生下來便等這一天。

最後她又緊擁他一下才走,沒有不捨。他們還有一生。

她掩人耳目地先走了。出到這九江路,大伙喊它二馬路,她便迷失了,只見人群在身畔打著轉,朔風在發間迴旋,冬日的太陽迷惑溫暖,附近有兩家糖食店貼鄰開著,招牌都標著「文魁齋」,都說自己是正牌老牌,別家是假冒,更賭咒似的繪著烏龜,大大的自白書:「天晚得」。

丹丹一笑。看誰才是正牌老牌!只覺此時此地沒一樣是她認識的,天曉得,她終於有一個人——好落葉歸根了。

耳畔邊有懷玉的叮嚀:

「你認得路麼?」

丹丹自個兒一笑,很得意:

「我自己的路,當然認得怎麼走。」

待得丹丹走遠了,無影蹤了,懷玉徐徐自紅教堂出來,心裡盤算著,如何面對段娉婷的一份情義,好不難過——愛的來去,真奇怪,說時遲那時快

正走著,後面彷彿跟上些人,回頭一看,不過是聖三一堂裡的善男信女,全是上帝的羔羊,剛才還在同一爿瓦下禱告,各有自己的懺悔。

懷玉不以為然地低首慢行,不覺來至轉角冷僻小裡弄,冷不提防,便竄上來幾個人!還是那些人,不過,懷玉心知有異。當下,只聽得那貌甚敦厚謙和的腫眼瞼漢子喝令:

「唐懷玉,站住!」

懷玉頭也不回,只暗暗凝神,耳聽四方。是什麼來頭的?是他的密約圖窮匕現麼?照說這神聖的地方,沒有誰知道。

「你們想幹什麼?」

「無哈,不過受人所托,小事一樁。想向你借點東西用用——」

他話還未了,懷玉但見四面楚歌,局勢不妙,想必不是善類,「借點東西」?

遂先發制人,不由分說已展開架勢,打將起來。他總是被圍攻的,矯健的身子又再在這裡弄中翻騰飛撲了——只是,這不是戲,一切招式沒有因由,每個人都來奪命,一點也不放鬆,事已至此,他也顧不得什麼了?這些流氓,來自誰www.tianyashuku.cOm的手底下?

但為了三天之後的新生,他決要為她打上一架,在他最清醒的一剎,也就是最拚命的一剎,他一定要活著。

上海是個危機四伏的地方——不過他一定要活著!

忽地,對手都停手退開了,懷玉一身血污淋淋的空拳亂擊,一時煞不住掣,有點詫異。摹然回首,天地頓時變色。

懷玉淒厲慘叫一聲。

恐怖痛楚的慘叫聲,便把這死角給劃破了。梧桐禿枝底下,抱著一頭小狗過路的女人嚇呆了。

淫風四布的上海,拆白黨太多,寂寞的女人有時相信一頭狗,多於一個男人。女主人都喜歡在田間親呢地擁吻著她的寵物,夜裡享受它們那靈活又伶俐的長舌頭。

這抱著小狗的女主人,乍見一個跌跌撞撞的男人,今天又不知是誰遭殃了?慶幸她愛的只是「它」,不是「他」,遂急急地與她那不尋常的愛人揚長而去。當她需要慰藉之際,完全沒有風險。

眾亦揚長而去。只留下一陣冷笑來襯托呻吟。

「借市的東西,有機會再還你吧!」

上海市的路燈亮了。

與此同時,樂世界的燈,一盞一盞地滅了。紅綠的燈飾乍滅,夜空呈現一片單調乏味的寶藍色,只在人的錯覺裡,還留著痕跡。

金嘯風默默而又穩重地,一步一步,走出他一手諦造的王國。國策也是「先安內,後攘外」。回家。

不是回到巨籟達路的公館,而是到了霞飛路的宋寓,即使什麼也沒有了,他都會竭盡全力保存這個小小的安樂窩,給他小小的女人一直住下去,住下去,伴著他。想起他派予史仲明的最後任務,雖是時移勢易,難得他欣然允諾:「好!一切包在我身上!」不是活絡門閂。

但覺仲明還是忠心的,不枉他看顧他多年了。

他跟丹丹道:

「小丹,我有點累,要躺一會。」

丹丹一語不發,因心中另外有事,聽了便感內疚。在他落難的一刻,她竟計劃著她處心積慮的風流,心裡一軟,酸楚的,便也默默地依偎著這遲幕的英雄,一動不動,直至他放心地沉睡了。

他睡得最熟的時候,還是緊抓著她不放的,只要她有點不安定,在夢中,他依舊手到擒來。

抓住一隻蛹,不知道她在裡頭詭變,一意化蝶沖天。

正是聖誕節的那天。

為了一早趕事,丹丹並沒睡好,天一亮更睡不住。她倒有點奇怪,聽來的「私奔」故事,十惡不赦,於這勾當的人,都是摸黑的,瞻前顧後,慌惶失措。然而她太順利了,只像出個門,心裡牽念,身子卻是自由。這兩天,金先生竟沒來過。這個一手栽植她的男人,他不知道自己背叛了他。

自己也不知道往後的日子,只是天地悠悠,此生悠悠。已在梵皇陀路西站等了一陣。

到杭州去的是早班車,不到七時,車站也擠滿了人,有去玩兒的,也有去結婚的呢。便見兩對新人,女的模樣很相像,猜是姊妹了,都穿得很登樣,別了朵紅綢花在襟頭,身畔陪了新郎相似的男人,輕傳蜜愛,看得人好不羨妒。四人各提了裝得滿滿的皮包,正攙扶上車去。他們買的只是三等硬席,不過喜氣遮蓋了一切,即使他們根本找不到舒適的座位,要站到杭州去,還是此生最值得紀念的一天呀。難怪新娘子毫不在乎。她看著他的眼睛,直看到心窩。

忽地便聽見一聲長鳴。七時十五分,火車開動了。懷玉還沒來。

丹丹記得是懷玉管的車票,便又再等,下一班?要等到九時四十五分。她不怕他失約失信,他不是這樣的人。她是怕他逃不出來。

這樣的信靠,她最明白了:他曾躲避她,越躲避,是越想跟她在一塊。現今分明了,大膽而迷惑的,做一次案,渺茫中令她感覺到一種比他倆相加起來還更大的勁頭兒,催促二人,投身水深火熱,旁若無人,目中無人。然而又等到了九時三十分。她疲倦了,開始有點騷亂,只把皮毛領子又裹又鬆。四下裡的旅客已然換過一批,此中有否奔赴杭州蜜月去的新人?她已無心一顧。

她煩躁地重重地又在木椅上坐下來。一聲長鳴又帶走她的希望。

下一班?是晚車了。直至有個被黑長大衣,戴著呢帽的身影走近,她裝作不在意,等他來負荊請罪。一開口,原來是史仲明:「宋小姐,我有活跟你說——唐懷玉不來了!」

丹丹只覺一陣地暗天昏,心灰志墮。

劇烈地疼。

劇烈地疼。

這種疼痛是突襲的,陡地一下,像一把利鑽,打眼睛鑽起,鑽進鼻腔,撬開喉頭,直插五臟六腑……

熊熊地燃燒,雙目乾澀、滾燙。懷玉只覺有種怪異的慘呼,自他牙關竄出。完全不經己意,不知所措。

發生了什麼事?

他急急地摀住眼睛,發瘋似的,重重地東西跌撞,太重了,證明自己尚在人間。只是臉疼得扭曲了,皮肉都繃緊。不住地哆噱,渾身戰抖、發冷。

發生了什麼事?

緊咬下唇,止不住疼,唇上滲出血痕來。

只聽得緊弦急管在頭腦裡轟鳴,一下一下,下一下,尖刮的粗鈍的,頭腦快要炸開,湧出血泉。

「…借了的東西,有機會再還你吧!」

再還你吧!

再還你吧!

他連那下毒手的人是誰,都不清楚,他如何還他?

——他究竟借的是啥?

懷玉醜陋而瘋癲地翻滾呻吟,痛苦征服了他,他倒身紅塵,一臉的石灰。

石灰把他一雙眼睛,生生燒瞎了。

自一個又一個驚恐萬狀的噩夢中悸動掙扎,每一回,幾乎是直跳起來。

奮力張開眼睛,張至最盡,四下回望,四下回望……,那麼著力,眼眶為之出血,什麼都見不到,什麼都見不到。

懷玉發出可怖的叫聲,雙手叉捏著自己的脖子,臉上憤怒得紅通通,不斷地喘著氣,像是一頭陷於絕境的黑馬,誰碰它一下,都要把對方一腳踢死。

忽地,一雙溫柔綿蜜的玉手,便來撫慰著他。

不知過了多少晨昏…

耳畔一陣軟語:「唐,唐,我們到杭州來了。你聽,下雪的聲音。雪下到斷橋上了。」

下雪的聲音?下雪的聲音?懷玉頓覺他的耳朵比前靈敏了,不但聽得雪下,也聽得淚下,遙遠的淚。

門鈴一響,丹丹在沙發上直彈而起,好似被世上最尖銳的針刺了一下。

她控制不了,手足都失措,連門也不會開了。傭人自防眼一望,回首問:

「小姐,是送東西來的。」

『推著他送來?」

「金先生。」

再晚一點,金先生人也來了。問道:

「東西呢?」

原來心神不屬的丹丹,不知就堅,只往牆角一擱,是老大的兩個箱子。打開一看,每個箱子有:十四瓶褐色的液體。

瓶子是昏昏沉沉的綠色,隱約明味。

「小丹,來嘗嘗,這是可口可樂。」

這種是外國人的「汽水」。汽水?丹丹沒喝過,聽說在清時,喚作「荷蘭水」,很貴。而這可口可樂,年初剛來上海設廠製造,大家開始學習享用它。

丹丹一瞥:

「瓶子顏色多像雙妹喝花露水——」

「這可是摩登飲品。年初他們設廠時,說上了軌道,給我送幾箱來,等到現在才送。」

年初。年初人人都知道有金先生。年底就不一樣了,虧這可口可樂廠的東主,還是給這面子,深究起來,反倒有點諷刺了。

丹丹拎起一瓶,看了又看:

「好喝麼?倒情願喝酸梅湯。」

「北平的酸梅湯?」

「是。一到熱天,就到琉璃廠信遠齋喝冰鎮酸梅湯。青銅的冰盞兒,要打出各樣花點兒來。」她用心地詳盡地說一遍。

「念著家鄉了?」

「北平不能算是家鄉。」

「哪裡才是?天津?濟南?石家莊?鄭州?.蘇州?——杭州?」

金嘯風隨意一坐,瞇瞇笑。丹丹輕輕搖首:「哪裡都不是。」

「要哪裡都不是,乾脆耽上海好吧?上海灘可沒虧待過你家小姐呢。」

「對,我要習慣把上海當家鄉了。」

「那不如先習慣喝可口可樂。你大概不知道,整個中國,要有啥新鮮,總是上海佔了先機,還輪不到北平,或者什麼蘇州、杭州的。」

丹丹垂下眼睛,微微一抖,頭接著也垂下了,只顧專心把玩著手中一瓶可口可樂,手指隨著那白色的英文字糾纏著,一圈一圈。

金嘯風的手放在她半露的頸項上,也在打著圈圈。忽然失去控制,粗暴地問:

「我的事,你知道麼?」

「——知道一點。」

「你看著我!」他命令。

她不肯,存心不肯就範。

金嘯風不管了,就強捧著她一張小臉,正正相對:

「適時應世,是我與生俱來的看家本領。過一陣,當我東山再起,我要你一直在我身邊!我要你知道,我金某人是打不死的!」

「金先生我知道。」丹丹也正正對著他的臉:「你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你倒像個沒事人一樣,就把去拉去七的東西處理掉,邁著四六步地,不慌不忙地又來了,我很敬佩你!」

丹丹閃閃眼睛,淺淺一笑:

「今天不談其他,先喝一點摩登的飲品。我去給你斟來滿滿一杯。」

「不,一開瓶,就麥管可以了。」

「——我給你倒進杯子裡頭,好喝點。」一旋身,她便進廚房打點去。

還在揚聲:「我要你天天來,我天天陪你喝。」褐色液體在玻璃杯中直冒泡,細如微塵的心事重重的泡。

他伸手接過:「在這寒當裡,喝這冰冷的東西,夠嗆!你先嘗一口?」

「我?」丹丹狡黠地瞅他一眼:「我早已經偷偷嘗過了,不好喝,辣的,苦的。受不了!」然後孜孜再獻媚。

「下面給你吃。——我又學會了幾種新花樣。」

不一會,便熱騰騰地慇勤地上了桌。
《生死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