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不過幾句話:若我許仙,對白素貞負心異志,情滅愛海,叫我死無葬身之地。就這樣說。說呀!」我暗自變得歇斯底里。
許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我嘴角掛了一絲嘲弄:「相公從前不是挺會起誓的嗎?你不是愛說什麼一生一世……」我逼令自己頑皮起來,「再說一遍又有何難?」
許仙道:「我——」
「讓我起誓吧!」素貞用世間最平和的語氣說了,「若我白www.tianyashuku.com素貞,有對不起相公的地方,叫我死無——」
許仙顧不得紫金庵的人煙稠密,善男信女絡繹來往,畢竟受驚了,他受著原始感動的鞭策,她竟對他這樣的好!只得不甘後人地道:
「娘子,我許仙,在神靈前起誓,若…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叫我——」
「好啦算啦,觀音羅漢都只顧得你倆,沒工夫去聽別人的了。」
「小青,讓我把這句說完,你住嘴!」許仙截止我打的圓場,他有意讓我聽著,「叫我死無葬身之地。」
好了,大局定矣。
一切自何時開始,又如何開始?我的心怎忍追究?了斷與開始其實都一般難。
趁我還未淪落到素貞那地步——那勢成騎虎,無以回頭的地步,我就比她強!我承受得起,一時間又巨大起來。
我竟有興致給她錦上添花呢。
取過一個籤筒,速與許仙。
「相公,」我笑瞇瞇地說,「來求枝簽如何?看看你倆的美滿結局。」
許仙已經無心戀戰.也許心中在厭惡我的慇勤。
「不了,難道我們的結局,自己都不知道?」
「來嘛,進了廟,人人都要求求籤。」
他隨意地搖晃籤筒,好應酬身畔兩個女人。不一會,跌下一枝簽,是第八枝。
許仙當然不知道,第八枝是下下籤。
我奪過去,急急取簽紙,扔下他在神前。還一邊笑,一邊說:
「不准過來,待會由我給你倆解籤。」
這第八枝,原來是「鳩佔鵲巢」,簽日:「鳴鳩爭奪鵲巢居,賓主參差意不舒。滿嶺喬松蘿葛附,且猜詩語是何如?」——我的心劇跳,怎麼可以宣諸於口?
仙機但道:「情海無舟,緣盡十八」。
一切自西湖情海小舟開始,緣盡十八?屈指算來,也有一年多光景。我驚駭得說不出話來。當下妙手一揮,那簽變了第十八枝。——呀不好,第十八技,也是下下,那是「杜鵑啼血,寒夢乍驚」。又把它變了第甘八技,不過是中平,開首是「部油污陽月夜天,琵琶一曲動人憐……」。
終於便挑揀到一枝好簽了,那是三十八,數變之下,三十八,才算是吉。我給許仙念道:
「相公,你看你求得的上上籤,那是『淵明賞菊』呢。」
素貞道:「拿來一看。」她笑了,細細地在丈夫耳畔私語:「歸去來兮仕官閒,室堪容膝亦為安。南窗寄傲談詩酒,倚仗徘徊飽看山。」
「姊姊,」我裝作為她高興,「這簽語,可是地久天長?」
「怎麼知道呢?」她瞄了許仙一眼。
她漸漸地,漸漸地,變成一個倚賴的妻。看不破我的小計。我緊繞著素貞的手,素貞緊繞著我的手,步出紫金庵。
許仙表情陰晴不定。
太陽下山了,如一次赫赫的死亡。遠看是一座飽滿圓胖的紅墳,這墳埋葬了我一次荒唐的初戀。我用最大的代價來證明:一切都是騙局。
我做錯了什麼?素貞做錯了什麼?誰騙了誰?
難道許仙不發覺嗎?
情到濃時值轉薄。
太濃了,素貞對他的愛,近乎酒媚,把他窒息。睡得好不好?晚上吃什麼菜?一碗熱湯吹得稍涼才遞過去,一件衣裳左量右度。素貞鎮日問他,孩子取什麼名兒?
無論他觸及她任何地方,講任何一句好話,她都想流淚。失而復得,格外珍重,又不敢困為禁育——女人的難處。
一入夏,不但食慾大減,且晚上也睡不好覺。鬱鬱地過了一天算一天。
這是痊夏的毛病。
誰知是因為夏天,抑或失意?
萬不能游手好閒下去。經歷了一劫,一切又回復舊觀,要一直地閒,一直地閒,待得他死了……無聊的漂泊的生涯。愛情的播弄。輸家的自卑。我根本不願意待在家中。
只好循蘇州人解決痊夏的禮俗,喝「七家茶」去。
不知這風俗是否有效,但他們習慣了,大概亦有千百年。人們習慣很多事,懶得追討因由,也不敢違背,基於不打算再想一些新鮮物事來演變成為習慣之故,便世代源遠地遵循。他們竟相信情天是女朗補的、恨海是精衛填的。每人一生只能夠愛一個人。——以上,便是中國人的習慣了。
這天,我循例出門,向左鄰右舍討茶葉去。不少於七家的茶葉,混在一起,用去年准在門牆的「撐門炭」來烹茶喝,便可卻暑去病。
我一家一家地討,去得越遠越好。用一隻瓷碗,盛著東取西撮、零星落索的茶葉。什麼菜也有,混成一卷糊塗帳。
情天是女娟補的,恨海是精衛填的。一生愛一個人是絕對的真理。
「小青!」
背後有人喚我。
驀然回首,那人是許仙。比起第一次,他老百,凡俗了,氣短了。
他尾隨我沿門討菜來?
家家戶戶都向家家戶戶沿門討茶。也許不算討,到了最後,結果只是「交換」,並無絲毫損笑。中途並沒有抉擇、失落、萎頓。
「什麼事?相公。」
「沒事,」他道,頓了一頓,「只想喚一下你的名字。」
我沒搭腔。
一切由他。敲了王媽媽的門,笑著要了一撮茶葉。又道:「王媽媽下午來我家討茶葉嗎?我給你上好的碧螺春。」
「小青,謝了。你家姊姊身子可好?」
在我們婆婆媽媽地寒暄時,許仙背過身,離得遠遠的,拔著牆縫中掙扎著茁長的野草。疏淡輕淺的青草腥味,鬱悶不可告人,他血肉之軀的矛盾。——做人就這點麻煩。
我有點不忍。
——但,不過數十年,很快便過去了。流光輕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人類輕易老去,死去。
我一路地走,在小巷中,走不到盡頭。他什麼都沒有說,甚至連呼吸也沒有,於我身後,亦步亦趨。
在這樣的一條小巷,炎炎的毒辣的日頭,幾乎要把我倆一口吞掉。我倆身體中的水分,被蒸發得暗地發出微響,嘶的一聲,便又乾涸了。
蝴蝶舞於熱霧中,潑刺潑刺地,不知不覺,將會天涼了吧,一下子天就涼了。它那殘餘的力氣,用在最後一舞上比較好,還是留待悲傷時強撐多一陣好?連它自己也說不上。
我想:
「不要心軟木要心軟。」
「小青,不若我倆走吧?」聽得許仙這樣膽大妄為,迸出一句話,我回過頭去。
「走?」
無限驚疑。
我問他:「走到哪兒去?」
不待他回答,再問:「走得到哪兒去?」
「不必擔心,天下之大。且我們也可帶點銀子——」他胸有成竹。
他肯與我走,我不是不快樂的,我的心且像一朵花霹靂地綻放。
天下之大……
——但他說什麼?他說到「我們也可帶一點銀子」,誰的銀子?素貞的銀子!
這個男人,我馬上明白了。是各種事件令他成熟、進步。他學習深謀遠慮,為自己安排後路,為自己而活。他開始複雜。——也許他高明得連素貞也無法察覺。
難道他私下存過銀子。
他可以這樣對待他的髮妻,異口一樣可以這樣對待我。
嘿,男人…真是難以相信的動物。
我跟他距離那麼近,一瞬間,竟在人海中失散了。我再也找不到那令我傾心獻身的許仙。
我的眼睛閃出抗拒的綠光。
「我錯看了你!」
「什麼意思?」
「——既然錢買得到,又何必動用感情?」我無限悲涼,「現在才明白,原來世上最好的東西,應該是免費的。我倆竟不懂!」
如摔一跤的慘痛。
許仙由得我發洩一通。
「哈!」許仙忽地冷笑,「小青,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你們是什麼東西?」
我臉色大變。如身陷於泥沼中。
「你也太低估我許仙了。」他道,「你們根本低估了人類的能力,人類最會得保護自己了。你們是什麼東西,你真的那麼策,以為我不知道?」
我不知所措。神魂晃蕩。恐怖地:
「你……你在什麼時候知道……」
「我漸漸地知道了。也許是——我並不相信這樣毫無要求的愛情。小青,你愛我,也是有要求的,對嗎?」
「我不愛你!」
「隨你吧。」他有點受傷,只好用不屑來武裝自己,「你不過是一條蛇,既享有人的待遇,自己卻又驕傲地放棄了。不識抬舉!」
他改顏相向。
嘲弄更濃。嘴角濺出一絲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