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08節

7

將蹬子一磕,是匹好馬,只管飛奔向天涯,前路茫茫,剩一溜黃塵在林中不散。

明明在離開長安城的途中了。

暮色從遠山外暗襲而來。他見到炊煙。

炊煙漸飛漸高漸薄,漸冉。

太陽落山了。

生命無常。石彥生心中驀然一動。

他還是有所牽掛。

馬服從主人。在急勢中驟止,竟而回頭。

——回家一趟。

遠望家門。

一片平靜。

彷彿又聽到娘親念佛的沉吟。

大門打開後,仍是悄然無恙。

石彥生先定心神,低喊:

「娘?」

進堂內,方見燈火通明,四下有霍達的部屬。不見武器,而霍達,正與老人家共坐,閒話家常。几案上放了青瓷茶碗,是蓮花盞,墊以荷葉茶托子。娘親款以好茶。

石彥生一見二人談笑甚歡之狀,呆住。自己一身血汗的自屠宰場逃回家一轉,對手卻沒事人的在等他。還反客為主地:

「石兄提過令堂對煎茶之道素有研究呢。」

他只好坐下來,鎮定應付。

「彥生,」娘道,「這位霍將軍來了半天,說是有事要找你。」

「請說。」他忍住怒氣。

「正與令堂說著茶道。所謂『頭交水,二交茶』,茶葉細嫩條索緊結,茶汁是一時不易滲出的,莽撞而無味。第二交,方恰到好處,等於人的再思妙語。」

「石某不明所指。」

霍達一笑,只向石彥生的娘道:

「我是代秦王,不,應該稱心太子了,來與他商議前程。」

「哦?彥生立了功麼?」

「大功。」霍達望向石彥生,「事情進行得很順利,只有稍微意外,無傷大雅,皇上亦已明察。」

娘一聽,問:

「我聽說宮裡發生了叛亂,你倆可是助秦王平定了叛黨?」

石彥生按捺不住,一拍桌面,盛怒而起:

「那是叛亂?根本是陰謀!霍達,我是為了減少流血方才相助,現在的結果竟是手足相殘大屠殺——」

霍達淡淡一笑:

「是嗎?是為了減少流血,而不是為了其他?」

他望定石彥生。

「哈哈哈!不是為了改投明主,他日奪位成功,你必然高昇嗎?——不是人往高處走嗎?」

石彥生一想,汗淌下了。心虛?被說中了?

娘明白了幾分。

「石兄,你我惺惺相惜,心裡有數,自是有福同享。如此『忠、孝』方可兩全。」

語含威脅,不是聽不出來。

「彥生,」娘喝問,「所謂玄武門兵變,你可有參與?茶重品,人也是,說實話!」

石彥生只覺得他不單被出賣了,前面只有一條更泥足深陷的路,後面盡皆追兵,連自己的娘都受到牽累,不管發生什麼事,就是不能累及無辜。他忽然發難,先一手扯過娘,擋在她身前,與霍達對峙:

「石某誓不兩立!」

覓路逃生。

霍達怎會輕易放過?劍芒一閃,身子已躍封路,部屬皆不動。石彥生把娘推過一邊,接了一劍,二人戰起來。

一個是胸有成竹,一個是怒火如焚。本來旗鼓相當的對手,因石彥生急於洩憤,也分心護母,他往後一退,他趕入一刺,石彥生腳步一亂,霍達的劍,在他胸前止住。

他不想取他一命。

因為他看重他,只冷靜地說服他:

「是非對錯,不是我們目下可以判別,何必把話說滿了?」

又道:

「只好先接令堂至宮中暫住了。」

石彥生一瞥娘親,進退兩難。他焦灼地仍欲制止,但不敢動彈。眼看她已成為人質,自己如何是好?他受制了。頹喪不已。

「彥生!」只聽得一聲暴喝:「我不許你屈服!十五年學劍十五年攻書,不可有武無德。不管李世民是不是好皇帝,他今日殘殺兄弟來奪位,就為人不齒。你誤走一步,快抽身,他朝抬得起頭來做人,我六十了——」

她向霍達道:

「我信這位霍將軍也是人物,現以一命保我兒一命。」瘦小而慈祥的老婦人,在意想不到的一刻,以脖子迎向霍達劍鋒,迅如閃電,連霍達也措手不及這場死諫。

「快走!不許再……殺人……走!」

這是一局以死作注的賭局。一時沉寂。

娘身子一軟頭一歪,一串佛珠墜地散亂。

「娘!娘!」石彥生大喊。

霍達剛剛還處於優勢,卻又為此急轉直下之局面折服了。

霍達一定神,回復了氣派。舉手示意,部屬讓出一條路來。他下令:

「給石將軍備馬!」

石彥生抱起母屍,向大門昂然走去,不理旁人。他咬著牙,一步一步,不知是走出了圈套,抑或走入窮途。

一夜之間,竟家散人亡。對手卻是放了他。

「石將軍,我們勝負還未決呢。後會有期吧。」

石彥生緊咬的牙齦痛楚而僵硬。這一切,都比不上他娘為自己抵了一命的傷痛。——但,她遺言他不許再殺人!這是為了免過他有被殺的機會。

他一步一步的,遠去了。

8

天空是很淡的粉紅色。鑲嵌了一個生鐵般青而冷的月亮,太陽快要升起了。

不知如何一天又過去。

艱難的一天。

笛子的聲音傳來,是輕柔而單調的古曲。

紅萼坐在石頭上,靜靜地吹著一根紫竹笛子。

她終於又尋到他了。

在石彥生耳中,什麼曲調也是哀歌,冷颼颼,江天悠蕩的,陰慘而沉悶。

馬繫在合抱的古樹下。

石彥生已給娘挖了一個坑來埋葬。她躺得很安詳。泥巴一把一把地蓋在屍體上。

埋好了,笛子聲也幽幽而止。

她www.tianyashUku.com跳下來。草上的水氣沾濕了鞋。蒙塵而骯髒的衣襪。紅萼把一樣東西遞與石彥生。他一看,濕一個金漆的令牌。

他木著臉。

「出城時好用。」她道。

他接過,拱手示意。

「走。——」她催促。

他完全無意同路:

「四海之內,都是兄弟姐妹。後會有期!」

抬頭看天,曙光已露。

「天亮了。前路茫茫,就此拜別。」

只見紅萼立在晨光中,倔強不語,不動,不作法應。兄弟姐妹?

從來都沒有人拂逆過她的意思。不相信他逃得過去。但,她的意志受到一點摧折。

他背負的東西太複雜,心事太多,雖有點不忍,還是決絕地:

「石某逃亡之身,大恩不言謝了!」

他一躍上了馬,即時飛奔。

紅萼目送著,被放棄後的不甘心。仍是不語不動。似乎在等他回心轉意。

人與馬的距離越來越遠。

在馬背上的石彥生,心被說不出的矛盾侵擾著,他推拒這樣一個女子,不但「不義」,而且「無情」。……

並非鐵石心腸,只為他越知道得多,活命的機會越少。

追殺令下達了,她跟了自己,是什麼位置?

但這也是一個不容易抗拒的少女。若承平盛世,兩情相悅,不是沒有追逐之心。

到了很遠很遠,他回過頭來,看她一眼。

她見到這一霎,心中暗喜。

但——終於硬著心腸,馬仍是前奔。

紅萼的失落是加倍的。

如果這是安全的話,她情願危險!

用力一扔,紫竹笛子狠命飛出天外,不知落在何處,連迴響也沒有。
《誘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