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眉目間
幸虧那舌頭很快退開,那手也滑到胸前衣襟,但依然拉得很緊,他下意識地只有用力往後退,與那手成相持狀。
與此同時,魯一棄看到更可怕的一幕,瞎子滿口鮮血,滴血的舌頭掛在口外。他用右手橫抓盲杖中間,盲杖左右各擋住魯承祖和獨眼倪老三,那兩人如呆傻般只管往前闖,瞎子死死拉住,卻已不支,腳下被拖著向前滑,抓住魯一棄胸前衣襟也漸漸鬆脫。
魯一棄見此情形忙一把抓住瞎子抓衣襟的手,這一抓似乎一下給瞎子注入無限勁力,他右手猛一使勁,急促地換了一口氣,嘴裡發出含糊的慘叫:「滅了那燈!滅了那燈!」
魯一棄聞言左手未放,騰出右手掏槍抬臂,隨著槍聲響過,滅了四盞油燈,只有最靠大門口的兩盞依舊亮著,因為他槍裡就剩四顆子彈。
隨後他感到前面忽地一鬆,那三人反衝過來。幾乎都壓在他的身上。黑暗處,他看不清那三人的表情,但可以聽到那三人粗重的喘息聲。氣息未平,獨眼一躍而起,「喤啷啷」摔出一把鏈子飛爪,一抖手將那餘下兩盞燈拉下。
於是又沉入無邊的黑暗之中,燈滅了,燈盞在獨眼手中。
沒等魯一棄伸進粗布包的手掏出波斯螢光石,一盞「氣死風」燈已在大伯手中亮起,於是,一棄將捏住石頭的手鬆開,順便帶出一隻彈座,將槍輪填滿。
獨眼手捻了下燈盞裡的油脂而後簡單的說了一句:「雲南花谷『靈豚脂』。」
「南徐水銀畫。」魯承祖喘息間也簡單回了一句。
卻不知這簡單的兩句裡包含了多少的凶險。他們的生命剛才距離死亡可能也就在半鞋之距。
魯承祖抹了一把臉上的汗繼續言道:「好險,對家竟掏到這樣的好東西做這麼一坎兒,也真難得。」
「幸虧他。」獨眼說,他當然說的是一棄。
「幸虧他!」一棄說,他當然說的是瞎子。
隨著他的眼光大家都望向瞎子。
「你們三個都落扣兒了,我一手用杖拉住您二位,另只手卡住大少的脖子推住他,可我怎麼定得住你們三個,沒法子,只好用血破,咬破舌頭舔開大少的蒙眼障。後面可就都是大少的功勞了。」
這幾句話聽起來好像波瀾不驚,但魯一棄心中已然蕩起蕩落好幾番,一個眼盲的人在用他一雙瘦弱的手拖住他們三個的同時,還要用咬破的舌頭找尋舔洗他的雙目,而他們三個正拚命扯著他一步步滑向危險和死亡。
他不禁滿懷欽佩地說:「夏叔,還是你行,沒你我們這坎肯定過不去。你別叫我大少,挺彆扭的,你叫我一棄吧。」
瞎子聽他這麼一說,嘴裡忙道:「哪敢,哪敢。」臉上卻是非常得意地笑開了。
色香二巧魂魄移,命游奈何不自省;
得虧心窗兩窟窿,道心此番靠賊心。
旁邊魯承祖在冥思苦想著什麼:「燈好滅,畫卻怎麼解?這兩樣東西雖說配合使用,其妙無窮,但單用也是厲害非常的啊,可也奇怪,怎麼你這老瞎賊就絲毫未被所惑。」
「是啊」魯一棄靈光一閃,終於一部殘本讓他想起:「《異開物》裡提到花谷靈豚喜食百花**而生成的蠱蟲,而後體內積脂,燃其脂無煙無味卻攝人心魂。南徐水銀畫取獨特流向,帶目而視,漸入幻境攝人眼魂。夏叔雖眼不能見,但應該逃不過心魂一劫。」
一棄的話可能提醒魯承祖,他也想到什麼了:「『靈豚脂』合道家散天花救萬生,而這幅南徐水銀畫畫面上是『逍遙一葉舟』,也合道家的自然境地,我與一棄都修習過道學,難免墜入此局,老三家也鼓搗茅山一術,也難逃此劫。也就你這老賊瞎,眼不見,心不正,能逃混過去。」
瞎子得意的大笑,那兩人也跟著笑,只有魯一棄沒笑,但他已然知道,瞎子的路數定是和他們有天壤之別。他沒問,他知道有人會告訴他,於是把頭轉向已停住笑的獨眼。
獨眼沒看他,而是用他孤獨的一隻眼睛盛著雙倍的崇敬望著瞎子自顧自地說道:「明招子時候的夏爺是西北賊王。」
瞎子也止住笑,他拄著細長盲杖,臉龐微揚,當年獨行千里,夜盜百家的江湖歲月,他是那麼的留戀,他好像又見到大漠狂沙、烽煙白楊,耳邊似乎又響起那紅襖黑妞喊唱的花兒,黑妞那起伏的胸膛是他永遠的寶藏,黑妞成了他的婆姨,黑妞的美永遠留在他心上,他見不到當年的黑妞已經面若黃粱,他心中這輩子只有那唱花兒的潑辣健美的憨妹娃。
瞎子歎口氣,面目一下子變得暗淡,他忽然是那麼想自己的家,想家裡的婆姨,想婆姨送他出門整五里,想婆姨為他從廟裡求來的紅綢綾。
對!紅綢綾,怎麼就沒想到紅綢綾?!
瞎子拍一下腦門,伸手從懷裡摸出一個綢布包,兩角一扯,就散解成一幅紅綢,血紅血紅。
「老大、倪三兒,你們誰來?」瞎子問。
「我來。」獨眼答道。
「還真得他來,我確實老了,眼神不濟。」魯承祖不是客氣,他實在是無奈,他希望自己能年輕二十歲,可就算真的年輕二十又能怎麼樣,二十年前他還不是只能護著弟弟和懷孕的弟媳逃離此地。
十分茫然的魯一棄忽然問了一句:「我行嗎?」
「不行!」那三人異口同聲的喊到。
喊出的聲音很高,震得手中紅綢一陣抖,他們的說話聲也一直都很高,他們不怕驚醒什麼,因為他們知道這黑夜裡本來就有很多東西一直都醒著。
紅綢蒙在魯一棄的臉上,對,沒錯,是魯一棄的臉上,因為他說了五個字,僅僅五個字,三位頂尖高手無法辯駁的五個字,所以必須他蒙上眼睛,必須由他去面對那幅「逍遙一葉舟」。
魯承祖和獨眼聽到背後的一棄向那畫兒邁步了。他們背轉身,不去看魯一棄一棄怎麼解了這扣子。是太容易不肖看,還是對一棄絕對相信,都不是,是因為他們無法面對那幅畫,那攝魂的勁勢即使背對它也依舊讓他們感到心慌。
提著「氣死風」燈,低著頭,向前邁步,雖然蒙著紅綢,魯一棄也依舊不敢直視畫兒,因為他不清楚「血紅滯銀流」的功效到底有多大。
瞎子跟在他後面,左手搭在一棄的肩上,就和剛進門搭在獨眼肩上一樣。走出三步,走到了他們剛才摔回的地方,瞎子手裡一用勁拉住一棄,自己一個大跨步擋到一棄前面,再次揮動盲杖向兩面的牆上點劃正反七星位,魯一棄眼中看到火星閃亮,耳中聽到「叮噹」作響。隨後兩邊牆一陣晃動,落下一片浮灰,接著又聽到一個彷彿皮球落地般的響聲:「崩崩、崩崩」,聲音漸促漸輕直至沒有。
瞎子回頭說道:「果然有『對合七星靠』,剛才就差那麼一點,我們四個就都被砸下面了。現在解了,下面就看你的啦。」
聽了瞎子的話,魯一棄沒敢設像剛才的另一種結局。
他想的是:夏叔的杖原來是鋼製的,難怪那麼細剛才還能拉住兩個人。
他還在想,夏叔為什麼能一下子點中七星位,啊,對了,牆高是肯定的,也就是只要有一方邊距,就可定七星位,其他星位好像也可以這麼定,有時間好好琢磨一下。
其實亂七八糟地想這些,他是在借此分散自己注意力,不要被畫的攝魂流光把自己帶過去,剛才的幻象讓他仍心有餘悸,他不敢太依賴紅綢的功效,他應該快而不亂的解決這事。
魯一棄想得很多,但是動作卻不慢,兩三步間就躍縱到「逍遙一葉舟」前面。透過那血紅綢綾,畫中水銀的流動變得很凝滯,但依舊在一剎那間讓他感到心魂難定。
他閉眼定了下神,然後慢慢啟開眼皮,微瞇雙目,視角端正,但決不聚焦凝視那畫,而是把眼目間放鬆,將兩瞳孔間的距離逐漸放大。那畫中的船兒在他的眼中疊視成了雙影,那船的雙影也漸漸分離開,越離越遠,一直到雙目可以分視的極點。
「單眼不疊視。」
魯一棄沒告訴他們三個自己怎麼會解這南徐水銀畫的,但這五個字讓他們肯定他是四人中唯一能擔此重任的。
魯一棄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解,他沒解過,他甚至連這種畫都沒見過,但只要它是《異開物》裡提到的南徐水銀畫,那他就應該會解,因為他和《異開物》一起見到的還有一頁不知名的殘片,那上面記錄了數種攝魂手段的解法,當然也包括了南徐水銀畫。
現在一遍雙影的拉移已經到達他雙目分視的極點,他卻沒發現穴點,他開始有些懷疑那解坎的方法,他感到渾身燥熱。
他聚一下目光然後又開始了一次船影的分離和拉移,他在更仔細的搜索,仍然沒發現,他的汗已經下來了。
他也有些疑惑自己拉移分視的距離是否不夠?可那已是自己的極限,難道設坎者有異常人?
自己到底疏忽了哪裡?
他再次閉目定神,然後啟開眼皮,他盡量把速度放慢,他已經發現雙影剛分離的剎那速度較快,疏忽可能就在這剎那間。
發現了,終於發現了,頂端桅桿剛分離,兩桿影左右側重疊在一處時,重疊處有一小段線條較粗。他知道了,穴點在船桅桿的右側線條上,不,準確地說應該是穴縫。
他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幹什麼,他走向前去,輕撫了一下,縫很細,手上的感覺幾乎難以覺察他的存在。於是他把嘴靠上去,用嘴唇包住那道細縫,然後輕輕地、溫柔地一吸,就像是在**情人緊閉的薄唇。一根堅韌細滑的絲線跳入他的口中,他輕輕叼住,仰首往後一拉……
「咕嚕、咕嚕」一陣像是灌水聲,只有他聽得見;
畫上的水銀自上往下在消失只有他看見;
畫面極輕微的顫動也只有他感覺到;
但西側牆壁猛然間轟然滑開,出現了一個過道卻是大家都能知道的;
他們四個知道;
宅子裡的人知道;
宅子外也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