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路迷茫

  (漁家傲)轅車一架行萬里。千石大弩逃無計。

  呼魂號幡聲幽幽。

  人未醒。由他箭穿千層壁。

  風聲和鷹嘯是從背後傳來的。從聲音的漸漸清晰可以知道,這些聲音不是來得突然,而是接近的速度很快。

  「大少?」瞎子用詢問的語氣叫了一聲。

  沒有反應,魯一棄沒有一絲反應。

  「先避避吧。」獨眼簡單地說了句,不知是在幫魯一棄回答,還是出於自己的感受。

  瞎子把盲杖高高舉起,重重落在車槓上,「啪」的一聲,比好把式甩的響鞭還響,倒有點像聲清脆的槍聲。

  馬兒跑起來,小步地奔跑。它已經走了太遠太久,沒有力氣再撒蹄狂奔了。

  獨眼披上一件羊皮裡子的暗青色裌襖,雙手撐著車板挪動**,把自己移到瞎子的旁邊。他背對著瞎子,眼睛卻一直盯著入魔般的魯一棄。

  撲進板棚的雪花落在他後脖頸裡,讓他不由一個激靈。

  「是追我們?」獨眼背對瞎子問了一句。

  「八成是的,鷹嘯聲可以聽出是長白花喙獵鷹。那風聲聽不出什麼特別,只是太咋呼了。」瞎子說著又重重敲了一下車槓。

  「肯定是風聲?不是哨口、角號?」獨眼似乎已經改不了和瞎子抬槓這個習慣了。

  「你能把個哨口或是角號吹這麼長這麼亮個音兒?就算是那些神怪傳、仙俠傳裡練氣的仙家都沒這氣兒。」說完這話,瞎子狡黠地呲牙一笑。

  背對著瞎子的獨眼看不到瞎子的笑,他沒有再說話,瞎子的話讓他沒有可辯駁的把柄。他只能縮縮又有雪花落入的後脖頸,那一絲透骨的寒意直衝腦門,讓他不禁將眉頭緊緊皺起,難以舒展。

  鷹嘯聲再次傳來,離得很近,彷彿就在頭頂。風聲依舊是那樣,沒有什麼變化。沒有變化也就證明馬車雖然加快了速度,卻並沒能與身後的威脅拉開距離。

  茫茫荒野一片銀白,面前這條道很長很長,似乎沒有盡頭。

  瞎子在考慮是不是將車趕入路邊田野之中,找個地方躲起來。可是怎麼躲?雪地之中車轅痕跡如何隱藏?路邊田野白雪掩蓋,看不出地勢形貌,如何保證不會車陷不出?

  風聲越來越狂,鷹嘯就在頭頂。背後追趕過來的危險已經離得很近了,只是由於大風大雪的遮掩,還沒有看到到底是什麼東西。

  這時,突然出現一個刺耳的哨聲從身後飛了過來,像鬼哭、像獸嚎,聲音中很明顯地帶著殺戮的氣息。這哨聲是緊貼著他們的車頂飛過去的。

  瞎子高高舉起盲杖卻停在空中,獨眼皺起的眉頭變成了倒豎,他們都沒有說話。他們都清楚這聲音帶來的威脅和震懾。從這聲音飛過的速度,從這聲音破空的尖銳,他們就知道,不管飛過的是什麼東西,這份力道都是他們無法與之相比的。

  「看看附近有沒有雪窩子、地溝子。我們應該棄車躲一下。」瞎子在對獨眼說話,可是獨眼沒有回答,也沒有起身去看。他依舊盯著魯一棄,盯住魯一棄的嘴巴,那嘴巴在無聲地張合。獨眼豎起的眉頭重新深深皺起。

  「應該不用,背後的人沒打算把我們怎麼樣,出北平他們就墜在背後,好像就是要搭伴而行。」說話的是魯一棄。大概是那尖利刺耳的哨聲將他從沉迷中喚醒,他合上《機巧集》收入懷中邊,然後站在車尾,手搭涼棚往背後望去。

  「『無羽哨管箭』,自重是普通箭矢的三倍。箭尾無羽,分出交叉兩路哨管,箭出破空哨管旋嚮導流。這樣可以讓箭的速度、力量、射出距離都達到普通箭矢的雙倍。」魯一棄早就在《百兵紀敘》中知道「無羽哨管箭」這霸道兵器,這種箭是明朝時東廠能人通過對漢代的「斜尾硬羽箭」改進而來。但要將這箭射出是需要千石硬弓的,不然這箭在三十步開始就會大角度偏離准心。

  「看不到射箭的人,那麼這人至少在兩百步以外,這麼遠的距離不知他是如何將此箭射出,就算千石硬弓也要拉到十三的月形。」魯一棄像是說給那二人聽,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不知道能這樣拉開千石硬弓的人力量到底有多大?」

  瞎子和獨眼都沒有說話,拉開千石硬弓,他們兩個從沒見過這樣的人,只是在一些演義、傳奇中聽說過。

  飛過車子的箭肯定落在車子的前面,又走了十幾步,他們見到了那支箭。

  瞎子是第一個見到的,他是用耳朵見的。那箭就斜插在大路之上,北風吹過,尾部的哨管發出很輕很輕的嗡嗡聲。

  魯一棄和獨眼在瞎子的提醒下也見到了那支箭,這是一支很長很粗的鐵箭,黑色無光,箭插在地上很穩,在狂風的吹拂下竟然沒有一絲搖晃。

  馬車繞過箭矢,這落地大箭的力道讓他們不敢做絲毫停留。他們心中非常矛盾,真想見見能拉開千石硬弓的高手是什麼樣,可也真不願意被這樣一個高手追趕到自己,那將會是一場凶多吉少的生死局。

  又一聲刺耳長哨破空而來。這哨聲卻與前面那支有很大的不同。它的聲音、方向、力道都有改變。就如同一把鋒利的刀要把漫天的風雪劃出一道空明。

  這些魯一棄都不懂,他不會技擊,他走入江湖還不到一天。但他的感覺卻提前告訴了他,這哨聲裡挾帶著強烈的殺氣,這殺氣是衝他們而來。

  魯一棄順著斜下的車尾滑到地面,就如同滑滑台一般。

  獨眼雙手拉住板棚架子,身體掛出車外,緊貼在板棚的外側。

  瞎子一隻腳勾住車槓,一隻腳勾住板棚木架,腰部往後來個倒掛金鉤,懸在了馬車下方。

  尖利的哨聲通過車棚時,聲音剎那間變得如同悶雷,飛出車棚時方向已經變了個角度,飛入路邊茫茫田野,不見了蹤跡。看來,這箭飛行過程中,周圍環境、氣流對它的影響很大。

  魯一棄從地上爬起身來,幾步快跑追上馬車,縱步跳上車尾。瞎子和獨眼也收勢回到車內。魯一棄第一眼看到的是棚簾布上一個碗大的圓洞。一支箭射穿磚壁石牆都不算什麼,但要射破布帛這樣垂掛著的軟物,其力道卻是遠遠超過射穿硬物所需力道的。現在那箭不但將棚簾布這樣的軟物射破,而且還沒有拉扯開不規則的口子,只留下一個規則的圓洞。這讓剛爬上車的魯一棄覺得有些匪夷所思。

  獨眼和瞎子對穿過車棚的哨管箭的感受更真切。他們到底是江湖上混的,他們的經歷讓他們知道恐懼是怎麼一回事。飛過的箭讓他們恐懼,棚簾布上的洞讓他們更加恐懼。

  「三哥,你瞧瞧右手橫向是不是一條雪掩的小道?」魯一棄不是所有時候都相信自己感覺的,他知道自己的感覺還需要鍛煉,需要用更多的經歷來驗證。

  山形地貌的判斷,對於獨眼來說真是小菜一碟。他可以在一片荒草雜木中看出深埋地下的墓穴。現在要他證實一下不厚的積雪掩蓋著的一條道路,那真是有百份之兩百的把握。

  「是小道。」獨眼在棚簾被風吹起的瞬間中就已經完成了觀察、比較、判斷這一系列的事情。

  「轉到那條道上去。」魯一棄很決斷地說到,是命令的語氣。怪異的風吼聲離他們越來越近了。

  瞎子沒有任何反應,魯一棄的話這次對他沒起作用,他沒有絲毫要將馬車轉彎的意思,也沒有準備解釋不轉入小道的理由。他這樣的態度讓魯一棄和獨眼都有些摸不著頭腦。這一刻車上頓時顯得很安靜,只能聽到車後傳來越來越響、越逼越近的風吼聲,嗚嗚咽咽的,如同號哭。

  獨眼急了:「老瞎鳥,你還聾了?」

  「為什麼要轉道?不是說沒危險,只是要和我們搭伴趕路嗎?」瞎子用沙啞的嗓音問道。

  這樣的問話竟然從一個老江湖口中說出。獨眼覺得很是幼稚,甚至多少帶些無賴的口吻。

  魯一棄沒有太多其他想法,他很鄭重很認真地對瞎子說道:「他們原來一直墜在背後沒有動作,肯定是因為時機沒有成熟,或者還沒有必要動手。剛才那一箭已經告訴我們,他們有動手的理由了。」

  獨眼顯然不會對瞎子解釋這樣的幼稚問題,就連魯一棄對瞎子解釋都讓他感到不耐煩。他有些衝動地從瞎子手中奪過韁繩,右手一拉,轉進那條小道。

  瞎子蹲在車槓上沒有動彈,很木然。如同丟了魂魄中了邪,任憑風雪裹滿全身。

  獨眼從他手中奪過韁繩沒有費一點力,好像他根本就沒握住那韁繩,只是把繩子搭掛在手上。

  馬車轉入小道便行得更慢了,顛簸得也非常厲害,看來這條道是碎石路面。

  瞎子剛才倒掛車下的動作讓他的小腿上的傷口又破裂了幾處,血順著腿流下,染紅了新換上的鞋襪。

  魯一棄用很溫厚的目光盯住瞎子。這樣的目光瞎子雖然看不到,但他能感覺到。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目光讓他覺得很不自在,有種莫名其妙的羞愧感。他的心中在揣摩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受,也許這目光中包含著道心、佛性,而自己卻是個天生的賊頭。

  「夏叔,我幫你把傷口處理一下吧。」魯一棄的話說得很誠懇,聲音很溫厚,像一股清澈的水流。這聲音雖然不高,卻掩蓋了周圍其他所有的聲音。

  瞎子的耳中只有這聲「夏叔」在迴盪,他再也聽不見車輪的顛簸聲,聽不見板棚的搖晃聲,聽不見鬼哭般的風吼聲。

  瞎子沒有讓魯一棄處理傷口,只是呆呆地沉默了許久。突然重重地吐了口氣,有些森森然地說了一句:「我們上當了。」

  魯一棄和獨眼對視了一下。

  「我們剛才走的方向不對,路邊的石碑可能被人換了。」瞎子的語氣很低沉,就像個大病不愈的垂死者。「我們不是朝南往滄州方向,而是在一直往西。」

  魯一棄和獨眼又對視了一下。

  「現在轉向往右是朝北,我們剛過的那個鎮子我估摸距離應該是清水,現在是往涿鹿縣方向在走。」瞎子這幾句話說得很艱難,彷彿千斤的重量壓住他,讓他透不過氣說不出話。

  「我們這樣走也成,不是已經往西走了半天了嘛。」魯一棄的聲音還是那麼平靜溫厚,「我們從這條小道往北一段,然後再朝西,就算是在按三叔的吩咐走。」

  瞎子沒說話,他的樣子很黯然,低垂著頭,瘦弱的身體蹲在車槓上,任憑風雪扑打。

  「西風迎面,雪積前槓。這情形你覺不出?」獨眼的語氣憤憤地,他知道這麼一走繞了個大圈,最起碼要晚兩天才能到滄州。他對後脖頸的蜾蠃卵是十分擔心的,所以心中很是著急。這一次瞎子垂著頭沒有反駁獨眼一個字。

  方向的錯誤獨眼和魯一棄都覺察出來了。獨眼是雪花落入脖頸的時候覺察出來的,魯一棄發現得更早,他坐在車尾那麼久,腳邊、身邊竟然沒有積雪。看了許久《機巧集》也不曾有雪花飄落帛捲上來攪擾他,雪花是往車後順落。

  哨管箭驚醒魯一棄後,魯一棄就已經用口形對獨眼說出自己的發現。他沒有責怪瞎子的意思,因為路界碑是自己和獨眼看的,就算動了什麼手腳也是兩個明眼人沒發覺。夏叔只是疏忽了風向,但漫天風雪滾滾而下,別說是瞎子,正常人都會在這大風雪中懵頭轉向。

  鷹嘯聲從高空處直撲而下,在車前低低掠過。車前傳來了轅馬的悲鳴。車上三個人都知道,獵鷹襲擊了馬。受傷負痛的馬兒反而加快速度奔跑起來。

  風聲更急,鬼哭狼嚎一般。風聲中又夾雜著「無羽哨管箭」的刺耳哨聲飛來,從車前橫飛過去,發出一聲粗重的悶響,然後不知飛往何處。

  車前的悶響魯一棄和獨眼都沒聽出是怎麼一回事。而瞎子卻站起身來,瘦削的身子挺得筆直,在顛簸的車槓上穩穩地站立著。他用沙啞的聲音很果斷地說了句:「快收拾東西,要自己走路啦。」

  瞎子雖然看不見,但他曾經是西北賊王,他曾經和馬打交道的時間多過了他和婆姨在一起的時間。有多少良駒駿騎隨著他出生入死,都落得個骨枯荒梁的結局。

  獨眼看了一眼魯一棄,見魯一棄迅速地在收拾三叔留在車裡的東西,打成一個包袱。於是他也不再猶豫,轉身進到棚裡,將自己的包裹物件收拾齊全。

  果然,那馬又快跑了兩三百步便慢了下來。又挪動了十幾步就變成原地在踱步。

  這時車上三人已經下了車。瞎子來到馬兒身邊,伸手拉解掉勒帶,卸下轅架。跟在他身後的魯一棄看到那馬的脖頸根部有個拳頭大的血洞,正在緩緩地往外淌著鮮血。從另一面下車的獨眼也看到了,這馬是被「無羽哨管箭」射穿了脖頸,現在血已經流得很慢,大概快枯竭了。

  馬的四條腿在哆嗦,它在全力支撐著不倒下。

  瞎子用手摸了摸馬鬃,嘴角撇了一下,很難看,不知道是哭還是笑:「馬兒呀,讓你受累啦,你早些歇了吧。」他的語氣就像是和老朋友告別一樣親切。說完這話,突然退後兩步,右手盲杖杖尖蛇頭般翹起,手臂往前一送,杖頭刺穿馬兒的腦部。

  盲杖抽出,馬兒重重地側倒。四條腿一陣抽搐便沒了聲息。

  「走吧。」魯一棄在吩咐瞎子和獨眼。而他自己卻沒動地方。因為身後的路上已經出現了一輛平板馬車,他緩緩轉過身去,不需要太快,如果車上的人願意用也可以用哨管箭來射殺他的話,那麼他的最極限速度也絕無可能躲過。

  趕上來的車無棚無架,只是在車子的正中豎著一桿幡,一桿兩人高的幡。幡的前面站著個人,如同那幡一樣,又細又高,滿天的長髮也和幡桿上的幡帕飄帶一起在狂風暴雪中隨風飄揚。

  鬼哭般的風聲是那幡子發出來的。在幡子的頂上掛著兩個湯盆大的哨口。

  「哨口!是哨口!」獨眼看著那嗚嗚發聲的哨口歡聲叫起來。對呀,沒有人可以將哨口和角號吹那麼長的響兒,就算練氣的仙家都辦不到。可是風能辦到,只要那風不止,響兒就不斷。

  獨眼對自己的判斷很興奮,他大概忘記了瞎子是看不見的,伸手拉住瞎子的一隻手臂:「看,看!」

  瞎子臉色鐵青,手臂如同滑不及手的黃鱔,一扭一纏將獨眼的中指和小指扳折住。同時他的拇指關節彎曲成角狀,抵鎖住了獨眼的脈門。

  轉瞬間,獨眼的興奮變成驚愕和憤怒。
《魯班的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