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人蹤無
假山亦有別洞天,刀客獨行赴樓台。
二十多年前,魯聯在浙江巡撫衙門做鐵血保鏢。當時的鐵血隊有三種級別:刀客、刀衛、刀手,魯聯就是刀客中的佼佼者。他本就有家學功底,在鐵血隊又練了實戰交兵中最有效最實際的刀法。
但是他在到福建接巡撫老爺家小時,遇強盜襲擊,殺斗中他誤傷了奔逃的大公子。到杭州後,大公子傷重不治,魯聯便也死罪難免了。
當時魯承宗正好到杭州拜望風水大師定無疑,應巡撫大人之邀兩人同到宅居查看風水。魯承宗看出了巡撫宅居構築中有惡破,並從正廳頭樑上起出了五支銹跡斑斑並鋸斷釘尾的棺材釘——五毒絕後釘。魯承宗分說了其中的厲害,將魯聯之罪過移嫁與這惡破之上,這才解了魯聯死罪,改作驅回原籍。
魯聯是個血性漢子,他覺得命是魯承宗給的,從此便跟了魯承宗。並把原來的姓氏也改了姓魯,這樣既表示對魯承宗的忠心,也免了要回復原籍處官府驅回公文的麻煩。
跟在他身後的是魯天柳和魯承宗。魯承宗的步子始終超前柳兒半步,這是他的習慣,他要保證在有突然變故的時刻,自己可以創造機會讓柳兒安然避開。魯承宗對自己心中的這份親情很是執著也很是茫然。
魯一棄和魯天柳在他看來都是上天贈給他的寶。他和大哥破水中「百嬰壁」,中絕後蠱咒。蠱咒未除,上天卻偏偏給他兩個寶貝兒女。親生的兒子魯一棄,肯定是個寶,他卻不敢留在身邊的;而這個撿來的女兒,也是個寶,他卻不能離了身邊。
那年送走魯一棄後,秦先生演算伏羲八卦,卦象說西南木旺,將出奇材,日後也許有用。於是他隻身遍尋西南,卻無所得。
這天來到大理,應天龍寺無由法師之邀,為其禪房刻「觀音說法辟凡塵」的木壁拜龕。當刻到觀音手捻的柳枝時,門口出現了一個五六歲樣的女孩,穿著襤褸,滿臉污垢。
女孩盯著桌上碗裡魯承宗未吃掉的麵餅,怯怯地開口道:「阿爹,我餓。」
這句話讓魯承宗心中一陣酸痛,手中刻刀微抖,刻破了那柳枝,也刻破了手指,一滴血珠子掉落在那柳枝之上,一起掉落的還有一滴男人淚。
此時在廟內的普濟大殿上,無由大師正口誦佛號朗聲念道:「無由即天由,斷柳即天柳,天意即人意,天女即凡女。」
於是西南之行魯承宗帶回個女兒,取名叫魯天柳。魯天柳也不知自己是從何處流浪到大理,也不知自己是多大。魯承宗便定她與魯一棄同歲,生日也定在同一天。
剛進到門裡時,魯天柳本來是緊隨魯承宗身邊的,後來漸漸落在後面。並不是她趕不到前面,是她故意放慢了腳步,因為她邊走邊在提氣聚神保證自己的三覺清明,以便關鍵時能派到用場。
什麼是三覺清明?魯天柳的聽覺、嗅覺、和觸覺有奇異之處,她只要凝神聚氣、心力集中,這三覺可以感知到蟻行草長氣動石味,還可以發現一切污穢怪異之象物。因為有這超常能力,所以她練的是魯家**之力裡的「辟塵」之功。
她悟性很好,學「辟塵」路數沒多花什麼心思。後來隨著年齡變大,她漸漸意識到自己三覺見到的東西中有些不是「辟塵」功法可以解決的,於是她便整天纏著秦先生學「布吉」之功。她與秦先生在一起時間長了,學了一口的吳語儂音竟比秦先生還地道。
後來柳兒甚至還跟著秦先生上龍虎山,說是要學「天師法」。秦先生早年在龍虎山學過「天師法」,雖然只得些皮毛,但對付一些魑魅魍魎這樣的小鬼還是綽綽有餘的。
可是秦先生帶魯天柳上得龍虎山只七天就回來了。龍虎山的那幾位神仙般的老道都挺喜歡她,可就是不教她「天師法」,只說些八卦易數奇門遁甲異物奇遇之類的東西給她聽。因為老道們都說她不用學,她隱隱間已現出碧眼青瞳相,道家與中醫中都有論言:「碧眼青瞳是神仙。」所以魯天柳至少是個半仙之體,一般小鬼妖孽見她都要躲避。魯天柳覺得這時老道們惜技的托詞,同時自己想想一個女孩子,學請神驅鬼的道道也的確不合適,便就此作罷,不再強求。
鄭五侯本想斷後,被秦先生攔住。江南的宅子一般都講究曲徑通幽、以小見大,好些普通的江南大宅園林,裡面的佈置構造就如同個迷局子。在這樣風格的宅子裡不管是布坎排扣,還是暗算偷襲,都是針對的第一個和最後一個下手,不會先動中間的。因為這裡的路徑短,曲折多,遮掩巧,前面的已經拐彎好幾步了背後的還不一定能跟上。背後的到了拐角,要細看一番才能辨出前面的走的是哪條道,有時候雖然看到人在前面,可腳下的路卻不一定能走到那裡,會有小湖、斷橋阻路,要從旁邊繞過。只有中間的人能始終呼應到前後,前後總有人可以照應到。
秦先生知道鄭五候雖然勇猛強悍不畏生死,但他心眼太實,容易上當。要讓他斷後的話,只要是一個落單,肯定會被套了扣兒。
於是鄭五候走在了前面。他將圓筒簍子斜背在背後,手中緊握朴刀水磨鐵的柄桿。他雖然是魯聯的徒弟,但他不會使立垂春秋刀法,這和他的悟性、為人有關係,也和他的體格有關。
魯聯在運河邊看到拉縴的五候時他才九歲,九歲的他飯量幾乎是成年人的雙倍,但他背後的纖繩也比其他成年人拉得都緊。這個自小就失去父母的孤兒雖然天生神力,卻並不是個很好的練武材料,他的心眼太實在缺少靈性。但倒是很合適魯家**之力中「立柱」一工。
鄭五候平時很用心也很拚命,到魯家讓他覺得這是他的福氣,他總是努力將交給他的每一件事都做好。
魯聯根據他的特點讓他練朴刀,教給他變化很少的「圈兒刀」,這刀法江湖上也有叫作「旋風殺」的。這刀法就連魯聯自己也使不好,它一是需要力大,還有就是要求刀手不容易眩暈。這兩點五候都符合,他天生神力,而且生下來就在船上過日子,風浪已經讓他不知道暈眩是怎麼一回事了。
秦先生最後一個走進後門,他這輩子都認為自己是個有本事的人,他也的確算個有本事的人。可是一個遊蕩在市井間的風水先生,他的本事又都是些古老的技法和方術,那些真正的高人認為他是半吊子,外行又覺得太老套沒什麼用處,特別是民國後,人們都寧願信那些西方的什麼星座命理。所以這輩子認同他的人並不多,他認為真正的知己只有兩位,魯承宗是一個,但準確點說魯承宗更像是兄弟,是自家人,特別是這二十年在魯家的日子裡,他真就把那裡當做自己的家了。
魯家**之力中「布吉」一工的招法路數與秦先生所學技法和方術很是合槽。「布吉」中的尋穴、擇時、藏寶、改相等等手、腦齊用的智工路數,讓他覺得給了他展示才能的地方。
在魯家已經許多年了,所有人都對他很是尊敬,把他當成智囊,把他當成老師,把他當做家人。這裡真就像是他的家,他在這裡找到了久違的快樂和情感。所以很多時候他也矛盾,他不知道應該傾向與那一邊,是知遇之恩多些還是友情親情多些。
走進後宅門前,他掏出懷中遁甲盤看了看:九星主天衛星,宜報仇解怨、施恩交友。八門為驚門,宜撲捉盜賊、興訟、謀詐、設疑。他不知相數上是魯家有利還是對家有利。測語有些矛盾,就如同他暗藏在心中的矛盾一樣。
秦先生走進後門裡的時候,他只看到了後面三個人,魯聯已經往前廊拐彎了。等他到了雨簷與前廊的連接處時,卻只看到離他已經蠻遠的魯聯和魯承宗在往池塘那邊走,不見了柳兒和五候。他沒太在意,因為他與魯承宗之間也許有一個彎道,還要多拐個彎才能看見。
他繼續跟在後面又走了十幾步。魯承宗這時回了下頭,看到了背後的秦先生,他的臉色頓時變了。他沒作聲,站在那裡,一直等秦先生趕上了他。秦先生的臉色也變了,因為他走的是一條直道,沒有拐彎的彎道。這就意味著魯天柳和鄭五候不見了。
在這裡不見了只能有一個合理的解釋,踩坎落扣了。可是讓人意外的是,這裡的坎面怎麼會將一隊裡中間的人收了扣兒,而且把兩個大活人收得無聲無息。這到底是如何佈置的一個坎面子,手法不合常規。可不管合不合常規,那坎面兒達到效果了。
「你們繼續往前,我留下來找。」秦先生知道魯承宗要找的東西很重要,而他覺得柳兒和五候對他更重要,他這無家無後的人這些年的快樂都是這兩個孩子給他帶來的。他與他們之間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是難以割捨的。
魯承宗沒說話,他目光中那股堅毅重新將情感淹沒。等他回轉身,他才發現魯聯並沒有停住腳步,他早已經沿前面的鵝卵石鋪就的花蔭小道拐彎,消失在一座假山後面。
魯聯沒有回頭,他全神貫注地注意著前方,他的任務是開道,所以根本沒注意後面。因為後面有那幾個人在,不需要他再多分那份神。
轉過假山後有幾株大樹,讓園子的這一處顯得分外陰沉。花蔭小道連續出現了幾個朝下的台階,魯聯小心地走過後便已經站在池塘邊的小樓前。這樓真的很小,上下只各有一間房,房形朝池塘那面都稍作弧形。樓下池塘那一面有個兩丈見方的石頭平台,挑出水面。樓頂有伸出的飛簷,樓層間也有飛簷。上下飛簷下都掛著牌匾。上面的一塊是「觀明閣」,下面一塊是「戲漣台」。
魯聯站在樓前還是沒回頭。他這樣一個當年的鐵血刀客難道連自己背後沒有一個人跟上都不知道?
是的,他不知道。因為他的直覺告訴他,他背後一直有人在跟著。雖然他們進來後都把步法身形都放得很輕,不容易聽到,但只要是稍有響動,總逃不過魯聯的耳朵,於是他的聽覺也在告訴他,從進後宅門開始,後面緊跟著的人步法動作就沒變過,輕重也始終如一。最重要的是,這樣的步法身形他非常非常熟悉,熟悉得就跟自己的一樣。
魯聯又往小樓那裡靠近了幾步,站在池塘邊一棵大樹的旁。後面的人依舊跟著他,他停住那人也停住了,只是離他的距離比剛才近了些。
大樹旁邊的位置可以透過花格窗欞看到小樓一層裡面的一切。這屋子雖小卻很講究,屋裡有生漆雕花的紅木桌椅,屋子兩面還有貼邊放的紅木長几,屋子三面有窗,朝向池塘的那面除了窗戶還多一扇八格鑲玻璃小門,從這門可以下到靠近水面的石頭平台上。除了門,一層二層的窗戶也都鑲了多色玻璃,一般的大戶人家不會採用這樣奢侈的做法。
屋子的窗戶和門都沒關死,一股越過池塘而來的寒風吹得兩葉推開的窗欞晃晃悠悠,上面的多色玻璃也隨著這晃動閃閃爍爍。
魯聯的眼睛往那玻璃窗上掃了一眼,頓時感覺脊樑上寒氣直冒,渾身的汗毛倒豎。他以為自己看錯了,雙眼再次在窗玻璃上仔細掃視了一番。結果讓他恐懼地朝前連走幾步。背後那人還是緊緊跟上,停住時比剛才離魯聯的距離更近了。
魯聯不止覺得脊背寒氣直冒,他還感到從頭髮裡溜出的冷汗珠子像個蟲子似的爬進了後脖頸。
窗戶玻璃裡的倒影否定了魯聯的直覺和聽覺,他的背後沒有人,什麼都沒有。
魯聯真的感覺到了恐懼。不同一般的恐懼。
他曾是個刀頭上舔血的人,多少生靈在他刀下變作鬼魂,所以他不相信也不懼怕什麼髒東西。何況現在是青天白日的。
他曾經見過鬼,是在太湖邊一座廢宅中。秦先生又是燒香唸咒又是畫符灑血,最後從正廳前的台階下起出一個骨頭罈子,這就是他見到的鬼。如果秦先生早說出穴點,他幾鍬挖出罈子取出壓在罈子下的鎮宅寶貝不就完事了嗎,要費那許多功夫幹什麼。
既然不相信鬼那又為什麼恐懼?正是因為他知道跟在背後的不是鬼才恐懼。
此時的他寧願背後真的是個鬼。如果不是鬼而是人的話,那這人比鬼要可怕許多倍。
魯聯的恐懼促使他繼續往前邁動步子,他要離背後的東西遠一點,他要找到一個對他有利的地方。
背後的聲音始終跟著,並且在將他們之間的距離繼續縮小。
魯聯突然意識到什麼,背後的身形步法他真的非常熟悉,熟悉得就像他自己的身形步法一樣。
魯聯的眼皮突突地一跳,沒錯,那就是他自己的身形步法,自己的背後怎麼會跟著個自己。
魯承宗轉過假山石,他沒看到魯聯。他看到的是往下的花蔭小道繼續拐彎兒了,拐進了假山底部的石洞。石洞口不高,人要低著頭才能進去。洞裡的路也很窄,剛夠一個人通過。
魯承宗是建宅的高手,他知道,蘇州園子裡都講究疊石理水,水石相映,以構成園子的主景。那水且不說,就說這怪石、假山,蘇州依臨太湖,太湖產奇石,玲瓏多姿,植立庭中,可供賞玩。宋朝往後更發展為疊石為山。石頭本就形奇,疊石成山也要順應石頭本身的奇巧玲瓏,所以雖然這假山洞口矮小,洞道狹窄,進去後兩三步可能就是別有洞天。
但奇怪的是魯聯為什麼沒等他就自己先進去了。這樣的假山洞內就算沒坎沒扣,單是憑借石頭的造型和石塊的空縷,那也是偷襲的絕佳場所。
他覺得魯聯莽撞了,唯一可慶幸的是他沒聽到遇險發出的信號。那麼魯聯至少到現在還沒出事。
魯承宗將木提箱提起,護住胸前,另一隻手持寬刃木刻刀,微曲雙膝,邁小弓步往洞口闖入。他的這種步法可以不用低頭進入洞口,而且兩腿之間距離放大,一隻腳盡量靠前。這種走法在《遁甲·無計篇》中叫做「壁虎倒行」。這樣的好處是如果踩到什麼坎面兒扣子,崩弦落扣的時候,人的身體還沒到扣點,還有就是在必要是可以像壁虎棄尾那樣捨腿保命。
魯承宗走入了陰暗的假山洞口,就如同被一個怪獸的大嘴吞沒了。
快走到雨簷和前廊的交接處時,魯天柳回頭望了五候一眼,五候不由地快走了兩步,走近魯天柳的身後。
等他們一起往前行時,前面的魯承宗早已經拐彎了,進了前廊。他們也跟著拐過摟角進了前廊。
等他們進了前廊才發現,這廊道是個隔斷廊,靠他們這一邊半間房長度的位置有一道雕花梨木立壁。這立壁將整個前廊從此處分割成兩段。他們這邊一段很短,只有半間房。廊外是畫圃,立壁左面的牆上不全是窗欞,有個小門,可以從這門進到樓裡。這樣的隔法看來是要把這段前廊做成一個過道。
他們依舊沒看到魯聯和魯承宗。因為這過道太短,他們肯定又拐彎進了樓裡。於是兩人快步跟上,走進了這座兩層樓廳。
剛進到樓裡,不知道是不是五候的朴刀桿碰了房門還是其他原因,那兩扇花格漏門輕悠悠地虛掩上了。這花格漏門跟一般的不大一樣,花格很少、也很靠上,只有整扇門上部的三分之一,下面整板部分反倒有一人多高。
柳兒和五候沒有在意那虛掩上的門,他們在意的是樓裡依舊沒看到魯承宗和魯聯。
這樓廳裡很是陰冷,光線也暗,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發霉的味道。這種味道在冬天的房子裡很少可以聞到,除非這房子已經多年沒有人居住了。樓廳裡的傢俱很全,都是一些造型簡練、工藝牢固的明式老傢俱。透過漏門花格照進來的斑駁光影落在這些傢俱上,讓它們顯得更加陳舊和古老。
只有傢俱,放置得中規中矩的幾件客廳傢俱;卻沒有人,沒有魯聯和魯承宗,也沒有秦先生從背後跟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