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底線
進入主廳,每個男人都要從一位老漢手中接過一頂黑色小紙帽戴上。主廳黝暗,像一個巨大的洞窟。屋頂有一扇窗,一束光亮進入,直照地下一座長明火炬。火焰燃得寧靜,不露聲色地把鑄刻在地上的那些"現代地獄"的地名一一顯現出來。
中間有一個小小的講台,每年五月的一天,以色列的總統和總理都會站到這裡,全城汽笛長鳴,各行各業立即停止一切工作,悼念兩分鐘。
離開主廳時,我把黑紙帽還給門口的老漢,說聲謝謝,老漢點一點頭,用渾濁的眼睛看著我,然後指了指東邊。東邊,我沒有料到,會有一個讓我淚流不止的所在。
那是一座原石結構的建築,門口用英文寫著:亞伯拉罕先生和他的妻子伊蒂塔,建造此館紀念他們的兒子尤賽爾(U-ziel),尤賽爾一九四四年在奧斯維辛被殺害。
但是,這並不僅僅是一個私人的紀念,因為還有一行怵目驚心的字:紀念被納粹殺害的一百五十萬名猶太兒童。
進入這個紀念館要經過一條向下延伸的原石甬道,就像進入最尊貴的法老的墓道。所有的人都低著頭沉重地往前走,沒想到一拐彎,就看到甬道盡頭一幅真人大小的浮雕。是一張極其天真愉快的兒童的臉,年齡在三四歲之間,浮雕下分明寫著他的名字:尤賽爾。
兒童的笑臉具有如此大的震撼力,是我以前沒有感受過的,我的心一下子就揪緊了,心想,年邁的父母要在自己死亡前用這麼多石頭留住兒子的笑臉,這樣的舉動不能不觸動人類最基本的良知。
從尤賽爾的浮雕像再向裡一轉,我肯定,所有的人都會像釘子一樣釘在地上動彈不得,因為眼前一片漆黑的背景中出現了各種各樣的兒童笑容。男孩,女孩,微笑的,大笑的,裝大人樣的,撒嬌的,調皮的都有。短髮似乎在笑聲中抖動,機靈全都在眼角中閃出。但他們,全被殺害了!
這些從遺物中找到的照片,不是用憤怒,不是用呼喊,而是用笑容面對你,你只能用淚眼凝視,一動不動,連拿手帕的動作都覺得是多餘。
我不敢看周圍,但已經感覺到,右邊的老人已哽咽得喘不過氣來,左邊一個年輕的妻子一頭紮在丈夫懷裡,丈夫一隻手擦著自己的眼淚,一隻手慰撫著她的頭髮。
大家終於挪步,進入一個夜空般的大廳。上下左右全是曲折的鏡面結構,照得人就像置身太虛。不知哪裡燃了幾排蠟燭,幾經折射變成了沒有止境的燭海,沉重的夜幕又讓燭海近似於星海,只不過每顆星星都是撲撲騰騰的小火苗。
這些小火苗都是那些孩子吧?耳邊傳來極輕的男低音,含糊而殷切,是父親們在囑咐孩子,還是歷史老人在悲愴地嘟噥?
走出這座紀念館的每個人,眼睛都是紅的。大家不再說話,慢慢走,終於走到了一座紀念碑跟前。內弧形的三面體直插雲霄,它紀念的是一切在反抗法西斯的鬥爭中犧牲的英雄,沒有國界,不分民族。
法西斯摧殘的不僅僅是某個民族,而是全人類,所以全人類站到了同一條戰線。不遠處的牆角里放著一條小木船,旁邊掛了一個說明,原來這條小木船是荷蘭的反抗者組織在那最險惡的年月每天深夜用來偷渡猶太人的,一條船至多能坐三個人,加上另外幾條,居然解救出七千多人。怪不得紀念館周圍的花壇、草坪上刻有大量感謝牌,感謝當年解救過猶太人的各國人民和各種組織。每個感謝牌邊還種一棵樹,如今已濃陰蔽天。
我很看重耶路撒冷有這樣一座紀念館,因為有它存在,多種宗教糾紛和民族衝突碰到了一條真正劃分大善大惡的底線。有了底線,也就有了共同語言。
記得去年寒風凜冽的一天,我曾來到德國柏林的一個老式體育場,希特勒在那裡舉辦過奧林匹克運動會。那次運動會理所當然地受到了世界上很多國家的抵制,因此當年這個體育場內的景況,是既囂張又淒涼的。那些國家對希特勒的軍事暴行無可奈何,但敢於抵制奧運會,原因就在於希特勒這次打扮出了一個文明的姿態,搖晃出了一個文化的美名,這就有機會讓他看一看文明的底線了。
對野獸無可理喻,但野獸居然也念叨起奧林匹克,那就可以對它有態度了。
在羅馬時,處處都避不開墨索里尼的影子,事實上他在保存和弘揚古代文物方面真是做了不少大手筆的事,有時還能在電台聽到他當年演奏的樂曲,可見他對一般意義上的文明並不陌生;但作為法西斯頭子他逾越了底線,因此也就成了一個歷史的罪人。
文明可以成為一種點綴,但文明有最終指向。正是這種最終指向,維護了人類。
一九九九年十月三十日,耶路撒冷,夜宿Renaissance旅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