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本義
全城最主要位置上的那條大街,就叫流浪者大街,叫得乾脆利落。它的正式名字應該是蘭布拉大街,很少有人知道。
這條大街是逛不厭的,我先是和夥伴們一起逛,不過癮,再獨個兒慢慢逛,逛完,再急急地拉夥伴們去看我發現的好去處。夥伴們也各自發現了一些,一一帶領過去,結果來回走了無數遍,腰酸腿疼而遊興未減。於是相約,晚飯後再來,看它夜間是什麼模樣,大不了狠狠逛它個通宵。
這條大街的內容沒有別的,就是來自世界各地的流浪者在這裡賣藝賣物,抖出百般花樣,使盡各種心智,實在是好看極了,好玩極了。
我也想過,世上的商街無非賣藝賣物,司空見慣,為什麼這裡特別吸引人首先,這裡渾然融和,主客不分。不分當地人和外來人,不分西班牙人和外國人,不分東方人和西方人,大家都是流浪者,因此也不分嚴格意義上的賣者和買者。這種渾然一體又互不相識的氣氛,讓人迷醉;其次,這裡洋溢著藝術氣氛。由於時時流動,這裡形不成地盤,構不成統制,更不會出現兼併和壟斷。所有的賣家多半不是真正的商人,是昨天和明天的行者,只因今天缺錢,便在這裡稍稍鬧騰。主要不是鬧騰資金和商品,而是手藝和演技,因此又和藝術銜接在一起,光鮮奪目,絕招紛呈,就像過節一般;第三,這裡籠罩著文明秩序。不知什麼時候形成的規範,在這裡出現的一切,必須乾淨、文雅、禮貌、美觀、不涉惡濁,不重招徠,紳士風度,君子作派,自尊自愛,心照不宣。這就使它與我們常見的喧鬧劃出了界線,具備了國際旅遊質素,讓人每一步都走得放鬆,走得自在。
……
這些特點,在我看來,全都體現了世間優秀流浪者的素質。他們的溶化本領,謀生能力,開闊心境,自控風範,物化為一條群體人格的長廊,熙熙攘攘。其實,這也是一切遠行者的進修學校。
我一直認為,除了少數逃罪人員和受騙人員,正常意義上的遠行者總是人世間比較優秀的群落。他們如果沒有特別健康的情志和體魄,何以脫離早已調適了的生命溫室去領受漫長而陌生的時空折磨天天都可能遭遇意外,時時都需要面對未知,許多難題超越精神貯備,大量考驗關乎生死安危,如果沒有比較健全的人格,只能半途而返。
據我自己的經驗,幾乎沒有遇見過一個喜歡遠行的現代流浪者是偏激、固執、陰鬱、好鬥的。反之,那些滿口道義、鄙視世情的書齋文人如果不得已參加某種集體旅行,大多連誰扛行李、誰先用餐、誰該付款等瑣碎問題也無法過關,總是眾人側目,同室翻臉,不歡而散。流浪,一個深為他們恥笑的詞彙,卻又談何容易有人把生命侷促於互窺互監、互猜互損,有人則把生命釋放於大地長天、遠山滄海。因此,在我眼中,西班牙巴塞羅那的流浪者大街,也就是開通者大街,高貴者大街。
流浪者大街的東邊一段,是各國流浪畫家活動的場所。畫家們搭起畫架為來往行人畫像,有的是寫實,有的是漫畫,漫畫的生意要好一些。這有兩個原因,一是因為漫畫有趣,被畫一次就大笑一通,惹得旅伴們也非常開心,互相逗趣,變成了一場遊戲;二是因為漫畫快,幾筆就成,身在旅途,誰也懶得在大街邊坐個把小時被寫實畫家細細描繪,被圍觀的行人評頭品足。
寫實畫家中畫得最好的,肯定是那幾位中國畫家。他們在那裡一擺攤,把周圍所有別的寫實畫家比得十分狼狽。夕陽下黑色的眸子盯著畫紙一筆筆勾勒,筆觸精確玄妙,使周圍駐足的行人都屏住了呼吸,形成了一個與整條大街很不相稱的寧靜氣氛。幾步之外,那些特別像藝術家的大鬍子歐洲畫家完全無人問津,他們不時瞟來嫉妒的目光。
巴塞羅那流浪者大街的中間一段,是表演藝術家的活動天地。有的在做真人雕塑,有的在演滑稽小品。
真人雕塑在歐洲很多城市都有,人們因為看慣了普通雕塑,形成了視覺慣性,突然看到這幾尊雕塑有點異樣,總會由吃驚而興奮。後來看得多了,不再吃驚,但有時由於造型和色彩實在酷似普通雕塑,每次還會微笑著多看一會兒。
真人雕塑前些年在上海街頭也出現過,那是一些年輕人在做行為藝術的實驗,我的好些學生也參與了,可惜由於新奇而引來大量圍觀者,造成交通堵塞而被勸阻。這裡的真人雕塑不是實驗,而是賣藝。很多行人會與「雕塑」並肩拍張照,「雕塑」會與你拉手、摟肩,拍出來頗有趣味。拍完,你就往腳前的帽子裡扔點錢。
有的旅客小氣,心想我不與你並肩、握手,就站在邊上,讓你作為街景拍張照,總可以不付錢了吧誰叫你站在我的背景裡邊這種「偷拍客」在別處每每得逞,但在巴塞羅那的流浪者大街上卻有點麻煩。快門一響,「雕塑」警覺,一看有一個小姐快速離去的背影,就會從基座上跳下來去追趕。於是,一尊埃及法老金塑在邊追邊喊一名滿臉通紅的金髮女郎,一座渾身潔白的希臘偉男石雕在阻攔一名黑髮黑衫的亞洲女士,這情景實在好玩,往往引得周圍一片歡呼。
懊在無論是金塑還是石雕都笑容可掬,語氣間毫無譴責,只是玩樂:『小姐,我能不能再與你照一張」小姐當然連忙給錢,「雕塑」收下後還滿口客氣:「其實這倒不必。」
流浪者大街的東端直通地中海,逛街勞累後我想吹吹風,便向海邊走去。
埃邊是一個廣場,中間有一柱高塔,直插雲端。高塔底部,有費迪南國王和伊莎貝爾女王的雕像,他們坐姿端莊,神態安詳,一副指揮若定地在做大事業的模樣。說是底部,人們還須仰視。仰視完他們再抬頭,分明看到在高塔的頂部,還有一尊立像。
這會是誰呢連堂堂國王和女王都在那麼低下的部位守護著他,侍候著他,難道他是上帝嗎雲在他身邊飄蕩,他全然不理,只抬頭放眼,注視遠方。遠方儘是地中海的浩蕩碧波,他的目光全然穿越地中海,銳利而又渺茫。
我立即猜出來了,只能是他,哥倫布。
一問,果然。
知道是他我就興奮了,抬著頭圍著高塔走一圈。突然發現,塔的底層一側有門可進,進去纔知,還有電梯,可達塔頂。
塔體不大,電梯應該很小,伸頭一看,可乘兩人,但兩人要站得很緊纔行。這電梯看來已很老舊,不是目前流行的高速電梯,上去一次時間不短。在不短的時間裡與一個陌生人緊緊地站在一起上天入地,彼此無話,會非常尷尬,我於是忙顛顛出來找我們的夥伴。很快就見到溫迪雅,大喜,要她一起乘電梯上去,她的興致更高。說是抵達塔頂,其實終點離哥倫布的腳還有一點距離。那裡有一圈僅可容身的小窗台。此刻風大,塔身顫顫,四周無依,孤標獨桿,十分恐怖。溫迪雅平日並不懼高,今天卻不敢站立,不敢俯視,我們也就很快下來了。
在上面我已經看到了整體形勢。這座哥倫布高塔,正與流浪者大街連成一直線,那麼,這位航海家也就成了大街上全體流浪者的領頭統帥。或者說,他是這裡的第一流浪者。
其實豈止在這裡。他本是世界上最大的流浪者。
為了爭取流浪他先流浪,在各國政府間尋找支持,支持他的就是現在蹲坐在他腳下的皇家夫妻,然後他真正出海遠航。
沒有人走過這條路,他也只是從別人嘴裡聽說。但他隨身帶著《馬可·波羅遊記》,嚮往著中國。
他發現了一片大陸,於是走進了歷史。但他至死都不清楚,自己發現的究竟是什麼大陸。
想到這裡我豁然領悟,什麼是流浪的本性。哥倫布表明了:不在乎腳下,只在乎前方。
這也是流浪者大街的宣言吧,有他在前方,我們集結了。整條大街成了他的追隨,於是大街也進了雕塑,成了主塑背後的行為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