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對抗到對話

  一九九六年,上海大學美術學院成立了一個現代藝術工作室,以挪威奧斯陸海涅——昂斯塔德藝術中心主任米丘先生的名字命名。其實米丘先生是地道的上海人,上海以這樣的方式歡迎自己的海外遊子介人,正是這座城市原有的秉性。據當代著名國際文化活動家培爾·霍伍得拿克先生論斷:"米丘先生是中國第一代完全瞭解西方現代主義的藝術家。"那麼,只說一個米丘,也可證明我們與國際現代藝術重新接通了血脈。
  但是,我們歡迎米直,意義不止於此。米丘帶來了現代藝術,更帶來了一種文化態度,這種文化態度,即使對現代藝術領域之外的人們也有廣泛的啟示作用。
  我認為,米直的文化態度可以概括為一句話:從對抗走向對話。
  一切惡性對抗並非來自某些人本性的好鬥,而是來自於某些人的自我粘滯、自我限制、自我固守。過去有不少論者總是強調現代藝術的反叛性和對抗性,把一切現代藝術家看成是金剛怒目式的狂悖者,實在是一種誤會。實際上,倒是那些極端保守而又貌似斯文的圈子粘滯過甚,最後成為惡性對抗的策源地。這些年來的事實早已證明了這一點。年輕的現代藝術家們雖然衣履不整、髮式怪異,卻大多相安無事地各自勞作著,而那些刺耳的爭吵聲,大多出自某個喜歡拿著自己的規範去命令別人的陳舊群落。由粘滯而偏激,以偏激求粘滯,是這個群落的思想行為特徵,看似十分矛盾,實則互為表裡。
  因為粘滯,一切專業分工、流派定位成為不可逾越的陣地,人們為種種界限而敏感地生存,既警惕有人越界而入,又警惕有人越界而出,即便在界內,又何嘗有一刻安心,結果難免把從業同行逐個當作了或隱或顯的對頭;
  因為粘滯,對於不同的觀眾也心存敵意。自命從事現代藝術便鐵板起臉,鄙視大眾、拒絕社會,自命投身流行藝術則無視傳統、嘲笑經典。這種刺蝟般的態度表現在藝術上更是處處碰撞,追求深刻便撕破外相,追求形式則排斥意義,總之翻來覆去都離不開對抗;
  因為粘滯,對東西方文化精神的選擇更是偏執,未曾深人任何一個方面卻能極言優劣,刻意褒貶,既誇張了全球性的文明對抗,又誇張了作為一個背負著歷史的現代人的內心對抗。
  對於以上種種,米丘先生全都提出了否定。他不接受一切粘滯的歸屬,把自己的活動範圍開拓得很廣,現代油畫、抽像水墨、表演藝術、行為藝術、文化策劃、藝術管理,一一介入。他軟化、甚至取消了其間的種種界限,因此也就軟化、甚至取消了對抗。他也不認為藝術的思考性和流行性不可互容,相反,從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出,他努力在兩端之間尋找與廣大觀眾對話的空間。他的作品並不通俗,常常剔除了易讀符號而通達原始情結和整體意緒,但正因為這樣,他以真誠的空白為觀眾提供了參與的可能。他以自己對社會的廣泛參與,換來觀眾對藝術的廣泛參與,而一切參與都是深刻的對話。
  把這種對話擴而大之,也就成了東西方文化精神的對話。東方的神韻、西方的技法曾使他的作品享譽歐洲。而再往前走一步,他把中介的責任從作品而交給整個生命,他把自己充分西方化又充分中國化,讓自己的血肉之軀肩負起了東西方文化使者的重任。正是這一點,使米丘從一個自由活潑的藝術智者躍升為一種大氣磅礡的文化現象。
  總之,以寬容、博大的胸懷把一切對抗化解為對話,化解的現場就在自己的筆端,自己的心底,自己的腳下。化解的動力,是他曾目睹過惡性對抗的無形戰場,他深知這樣的戰場每天都在斫傷著文化的創造力,所傷著人類的高貴和尊嚴。於是,他背井離鄉,品嚐孤獨,在地球的另一端的山林裡苦苦思索,在遙遠的街市間頻頻詢問。他很快領悟到,人類的高貴和尊嚴實在是現代人一個越來越嚴重的課題,為此更應該努力對話。文化藝術使對話溫馨,世紀之交使對話平等。多少年了,終於等到了一個可以和世界進行平等對話的時刻。因此,就在米丘的匆匆行色間,民族的尊嚴和人類的尊嚴彙集到了一起,兩種尊嚴全都化作會心的微笑,笑得那麼輕鬆和健康,那麼具有形式感。
  在我看來,現代藝術的解放意義,便在這種健康的文化態度裡。
  ——讀《米丘作品》

《霜冷長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