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地震
前些天我們曾到達芙妮(Dafui)修道院叩門,不准進人,因為九月七日的地震對它有損壞,正在修理。我們一看圍牆,果真塌了,現在正用鐵欄圍住。不甘心空來一趟,我們爬到後山從高處看,一看就難過,因為所有的修理人員和保衛人員者叼主在空地的藍色帳篷裡,可見損壞確實不輕。這是一個集羅馬式、拜占庭式和哥特式建築於一體的著名修道院,一九五四年大地震時受過嚴重毀壞,今年又是一次。我們擔心星相學家漢寸l一月初的預言的應驗。今天是十月二日,正是預言中的日子,但一忙,都忘了。許戈輝住在我隔壁,今天的旅程使她很勞累,一回來就睡了。晚八時,我感到寫字檯在晃動,站起來發覺地也在動,還沒作出判斷,電話鈴已經響起,是許戈輝:「秋雨老師,地震,逃不逃?"
「逃!」我剛說完,只聽砰的一聲,她已經從屋子裡躥出來,站在走廊上了。
這時的許戈輝一身睡衣,衝出來時順手抓起那件淡黃色的工作服裹在身上,只穿一雙襪子,但手裡卻拎著一雙運動鞋。她急速地向我解釋:讀過一本防震知識的書,說地震過後地上有很多碎玻璃,所以要拎一雙鞋。我問:「那麼我們下樓?
她說:「我這個模樣怎麼下?」
我說:「那就把衣服穿好吧。」
她說:「鑰匙鎖在.裡邊了。」
於是,只好到我房間,打電話給旅館客房部,請他們送鑰匙來開門。客房部的人員很客氣,在電話裡對許戈輝說:'『沒問題,你就到總台來取鑰匙吧!」
許戈輝說:「現在地震啊,我下不來。」
「地震?」客房部的聲幻好像根本沒有感覺,但他們答應送鑰匙來。
在等鑰匙的空當裡,我和許戈輝站到r陽台上,討論起奔逃的方案。這主要是受星相大師的影響,覺得大地震?
果然來了,剛才只是頂震而已。我的方案是:這家旅館總共才五層樓,我們在頂層,陽台又大,站在陽台目立該沒有問題。
許戈輝說不對,地震塌樓不可能讓我們平衡下降,那是一種錯亂的扭曲,我們得去找建築中的一個牢固的小結構,躲在下面。
但這個『,,J、結構」在哪裡呢?誰也不知道。我們又都聽到過,躲在廁所裡比較好,結構小,又有水。正說著,一位上了年紀的女服務員拿著鑰匙來了,滿臉笑容,似乎在善意地嘲謔我們:「是啊,地震!"許戈輝伸頭朝其他陽台一看,又朝樓下的街道望了望,發現整個雅典都不慌不忙,平安無事。她很生氣,說,難道他們真的沒有感覺?
由此我想,只要不是直接造成傷害.大家所需要的安全,其實是安全感,而人的安全感多數是以他人的表情為依據的。
希臘未必給人安全,卻永遠給人安全感,原因是它年歲太大,經歷太多,接受災難的心理彈性超過災難本身。與此相反,如果缺少心理彈性,給我們帶來最大傷害的不是災難本身,而是那種白我驚嚇,就像聽到警報踩死一片人刀腸樣。
因此,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我們寧肯做街道上不慌不忙的路人,而不必去側團仔個預言災禍的星相學家。愚鈍使人安定,小智使人慌亂,大智又使人安定。我們的文化,應該由小智走向大智。希臘人稍稍有這般氣韻,但願不要屏雜愚鈍。
很快有廣播,說剛才的地震不到五級。可見,並不是我們的過度敏感。戈輝還不服氣,說:「唐山大地震時我已懂事,與剛才差不多。」
當然,不慌不忙也有危險,因為人世間畢竟還有真正的大災難。不久前台灣大地震那個晚上,我正在台灣上空飛過,還拉起窗簾往下看了一會兒,對腳下的巨大災難完全不知,後來回想竟產生一種罪孽感。
我的諸多台灣朋友們,你們現在還好嗎?
一九九九年十月二日晚,希臘稚典,夜宿RoydOlymPic旅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