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心忡忡
見面才知,《朝日新聞》在世界各國選了十個人,讓他們在二000年開頭十天依次發清繹寸新世紀的看法,不知怎麼竟選上了我。這就把身為中國總局局長的加籐先生急壞了,先到上海找我,沒找到,後來終於在香港大體摸清了我們的旅行路線,準備到尼泊爾攔截,但算時間,到尼泊爾已經接近年尾,來來去去可能會趕不及發稿時間,就決定提前到印度守候採訪。
人家那麼誠心,我當然要認真配合。於是閒話少說,立即進人正題。我已走過的路程和今天談話的地點.使話題沒法不大,.勸佳免沉重。
加籐先生準備布剔及仔細。他採訪的問題大致是:二十世紀眼看就要結束,人類有哪些教訓要帶給新的世紀?兩次世界大戰的慘痛有沒有銘記?聯合國秘書長安南不久前說,最近十年死於戰亂的人數仍高達五十萬,可見自相殘殺並未停止,新世紀怎麼避免?除了戰爭,還有大量危機,例如地球資源已經非常廈乏,而近幾十年發展情況較好的國家卻以膨脹的物慾在大量浪費,資源耗盡了該怎麼辦?又如人口爆炸還在繼續,但是文明程度高、教育狀況好的群落卻是人口劇減,真正發生人口爆炸的是貧困而又缺少教育的國家和地區,這又如何是好?至於在政治和宗教方面的衝突,雖然改變了方式,卻沒有大幅度緩和的跡象,如何減少差異、共生共存?什麼是理想的國家風範?什麼是全人類的文明共享?
當然更主要的問題是,作為一個中國文人,你如何看待中國在世界的位置?中國目前的發展狀態和今後的發展前途怎樣?有哪一些難以逾越的麻煩問題?這次對世界文明故地作了一次系統考察,又引絲界文化和中國文化的看法有什麼變化?
這些問題翻阿反大,沒有人能簡單回答,只能討論。錄音機亮著紅燈在桌子上無聲地轉動,我和加籐先生、楊晶女士三人越談越優心仲忡,不時地搖頭、歎氣。確實很難輕鬆起來,只是我對中國的情況還比較樂觀。感謝《朝日新聞》帶來的刺激,使我可以把這些問題思考得更深人一些。我的這份日記,也應該在結束前稍稍整理一下這方面的思路。
一切問題都迫在眉睫。文化本來應該是一種提醒和思索的力量,卻又常常適得其反,變成了顛倒輕重緩急的迷魂陣。這次在路上凡是遇到特別觸目驚心的廢墟我總是想,毀滅之前這裡是否出現過思考的面影、呼喚的聲音?但是大量的歷史資料告訴我,沒有,總是沒有。在一代雄主、百年偉業的庇蔭下,文化常常成了鋪張的點綴、無聊的品順、尖酸的互窺,有時直到兵臨城下還在作精心的形象打扮。結果,總是野蠻的力量戰勝腐酸,文化也就冤枉地跟著凋零,而跟著文化一起凋零的,總是歷史上罕見的一段光明。因此,文化最容易瑣碎又最不應該瑣碎,最習慣於講究又最應該警惕講究。文化道義和文化良知,永遠是文化的靈魂所在。否則,營營嗡嗡的所謂文化,是自我埋葬的預兆。但是,文化道義和文化良知,又談何容易?
加籐先生想把談話的氣氛調節得輕鬆一點,說起昨天剛到印度時的一些趣事。
他回憶了坐出租汽車時與司機討價還價的過程,為了防止被騙,不說自己是日本人而冒充新加坡人。有一件事讓他真的生了氣。他在街上走,有一個人追著要為他擦皮鞋,他覺得沒必要,拒絕了。誰知剛一拒絕,那人就取出一團牛糞往加籐先生皮鞋上甩,一下沾上了,只得讓他擦。擦完,竟然索價三百五十盧比,其實這裡擦鞋十個盧比已經足夠。旁邊突然走出兩個「托」,以調解的面孔勸加籐先生出二百盧比……
沒等加籐先生說完我就笑了,覺得人類之惡怎麼這樣相似。我說我有與你一樣的遭遇,有人向我潑污,又問我想不想讓他擦去,而擦去也是需要代價的。所不同的是,他們撥污的工具是文章、書籍,而代價是.允許他們盜版。加籐先生說:「你看,我對付不了那個擦鞋者,你對付不了那些盜版者,最簡單的是非曲直徹底顛倒,我們竟然毫無辦法。就從這樣的小事想開去,人類怎麼來有效地阻止邪惡?實在不能樂觀。」
我說:「請允許我繼續從小見大,借這些小事來看看世紀難題。我們以往的樂觀,是因為相信法律和輿論能維持社會公理.但是就以你遇到的這件小事為例,如打官司,證據何在?至於輿論,你已看到,除了那兩個幫兇,別人根本不可能來關心。如果別.人來關口就更麻煩,還會把各自的觀念全帶進來,例如在印度教徒看來,那頭拉糞的牛很可能是神牛,你還福分不淺呢。這也就是說,在社會生活的諸多領域,法律、輿論和宗教等等都不解決問題。那麼引申到世紀難題,同樣遇到由誰來控制,由誰來裁判,控制和裁判是否公正,不公正該怎麼辦等等比難題本身更難的課題。我的惆悵,即來自於此。」
但是我也有企盼。企盼二十一世紀有更多的國家把國民經濟和精神道德同時提高,成為對全世界進行理性制衡的中堅力量。我相信我的祖國,極有可能成為其中一員。
至於個人,在人類面對如此密集的難題時,我企盼有更多的智者承擔起真正的文化責任,不管有多少擲石唾罵,仍能保持-個堅貞不渝的群體。暴徒可以刺殺甘地和拉賓,但天地間畢竟留下了他有〕的聲音。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六日,新德里,夜宿反叮a旅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