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的頭很痛,凍雨打在乾枯的植物上,發出肅殺的聲音。我睡不著,突然間感覺到瘦小的身體竟變得如此臃腫肥大,行動困難。兒子拍著窗欞罵道:
「該死的老天下凍雨,月亮哪裡去了?月亮月亮你出來,我給你縫件花衣服。」
烏雲消散,一輪圓月上了天,皎潔月光把白窗紙照得通亮,蟋蟀們的叫聲也由淒涼變成了愉快。
兒子的小朋友——小話皮子們來了,它們在院子裡奔跑著。兒子撕開封窗紙,對著院子喊道:
「你們好!吃飯了嗎?還是吃的水糝草籽嗎?」
小話皮子們齊聲回答:
「你好,青狗兒!我們都很好!我們現在已經不吃水糝草籽啦,五兒在紅樹林子裡發現了一種小白蘑菇,味道好極啦,我們現在每天都吃小白蘑菇。」
「我知道月亮一出來你們就會來找我玩,所以我就把月亮叫出來啦。」
「是的,月亮一出來我們就跑到村裡來了,你們家裡有一股馬糞味,好聞極了。」
「你們想吃馬糞嗎?」
「我們不要吃糞,留著馬糞餵你爸爸吧,我們就是想聞馬糞的味道。」
兒子歎一口氣,說:
「那可就沒有什麼好吃的招待你們啦。——哎,你們吃不吃松子?油炒的!」
「太硬,我們的牙咬不動。」小話皮子們回答著。
它們都穿著紅色的小褂子、綠色小褲衩,頭上都戴著一頂條絨布縫成的鮮紅小帽,模樣調皮又可愛。
小話皮子們說:
「青狗兒,你別費心思啦,我們都是吃飽了才來的,你出來吧,我們一起玩老鷹抓小雞的遊戲。你瞧瞧月亮多麼美好」
那晚上的月亮確實特別好,因為那晚上極有可能是中秋節。我兒子把祭月亮的糖果和月餅用銅盤端出來,招待他的小朋友們。無論多麼嚴酷的父親,對孩子通神入玄的超常行為也是不敢過多干涉的,何況我是一位慈愛的父親。我兒子對小話皮子們說:
「你們等等,我把俺爸爸灌醉。」
他從窗台上跳下來,拿著一根玻璃吸管,從酒罈裡吸了一管蔥綠色的酒,注到我嘴裡。這酒十分香醇,嚥下去後餘香滿口腔。
院子的西邊有一盤石磨。兒子把糖果月餅什麼的擺到磨頂上,小話皮子們手登腳攀爬上磨頂,坐著磨沿它們自然形成一個圓圈,都把細長的小腿耷拉下去,一邊吃糖一邊嗚嗚啦啦地唱歌。我兒子站在磨旁邊,揮動著胳膊,儼然一個出色的指揮。我兒子也穿著綠褲衩紅小褂,頭戴一頂小紅帽。
吃罷糖果月餅,小話皮子們跳下磨台,圍著我兒子亂嚷亂叫。後來他們就玩起老鷹捉小雞的遊戲來了。我兒子當老鷹,小話皮子們一個扯著另一個的小褂子,連結成一大隊,裝成小雞的模樣。院子裡一陣陣歡聲笑語,令人心曠神怡,感覺到生活無限美好。
天亮之前,雄雞啼叫,月光也暗淡下去,小話皮子們與我兒子告別,說聲再見,一窩蜂似的跳過牆頭,不見了。兒子在院子裡愣了一會兒,然後,蹺腿躡腳地走進屋子。我聽到他在堂屋裡摸到水瓢,從甕裡舀了涼水,咕嘟咕嘟喝著。喝涼水鬧肚子,但這條規律對我兒子適用嗎?我不吱聲,裝睡。兒子爬上炕,用毛茸茸的小爪子試試我的鼻息,然後鑽到炕角上,趴著,撅著屁股,呼呼地睡去啦。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所以第二天晚上月光更加皎潔。這一夜,小話皮子們和我兒子拉著石磨呼呼隆隆轉了一夜。天亮後,我出去看,磨台上落著一層紅色的麵粉,不知他們粉碎了什麼植物。我用手捏了一點紅麵粉放在舌尖品咂著滋味,腥腥的,鹹鹹的,好像是烏賊骨的味道。我把麵粉收起來,用一個木盒盛起來,將來也許會派上用場。
青狗兒睡到日上三竿才爬起來。他毛毛楞楞地跳下炕,胡亂洗了一把臉,吃了兩隻蝦子,抬起腿就要跑。母親說:
「這麼大的孩子啦,一天到晚在野地裡亂竄,將來會有出息嗎?」
「不亂竄又能幹什麼?還能用鐵鏈子把他拴起來?孩子又不是狗貓。」我老婆揭起一角貼嘴的膠布,陰森森地說。
母親說:
「你這人說話好難聽!我讓你把他拴起來啦?又不是我養的孩子,關我什麼事!」
我說:
「青狗兒,你給我回來!」
青狗兒提著一隻死耗子的尾巴走回來。一隻貓頭鷹在梧桐樹上淒厲地鳴叫。他站在我們面前,捏著死耗子尾巴,把死耗子掄得團團旋轉,一副藝高膽大、滿不在乎的蠻樣子。我特別想一巴掌把他打翻在地,然後再踏上一隻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可兒子頭上的綹綹紅毛像蠍子尾巴一樣捲起來,這是他暴怒的象徵。我和顏悅色地說:
「青狗兒,你已經六歲啦,到了讀書識字學知識的年齡啦,建議你到育紅班裡去學習。」
青狗兒把死耗子扔進鍋裡,憤憤不平地說:
「我知道你們全不是好人!你們都想謀害我。」
「青狗兒,不上學怎麼能行呢?沒有文化的人是睜眼瞎,是愚蠢的人……」
「胡說!」青狗兒說,「你也別磨嘴皮啦,我去上育紅班就是。我要看看你們葫蘆裡到底裝的什麼藥!」
我牽著青狗兒的手,送他去育紅班。育紅班開設在紅林子邊緣上的一棟木頭房子裡,木頭房子被一圈粗大的圓木包圍在中央。我牽著兒子從一個低矮的小門裡往裡鑽。兒子一下子就鑽了進去,可輪到我往裡鑽時,小門變得十分狹窄。我鑽進頭和胸,肚子卻被卡住了,欲進不能欲退也不能,一群孩子在旁邊拍著手笑。圓木頂著我的腰,又重又痛。我感到血液湧到臉上,頭脹得有柳斗般大。我用雙手按著地,地上全是一些彎彎曲曲既像蚯蚓又像麵條的東西。難道我的末日就要來臨了嗎?難道這就是我幹壞事的報應嗎?我閉上了眼睛,悲哀地哭泣著。
不知過了多久,眼前紅光一閃,一陣香氣撲鼻。青狗兒用腳踢著我的臉說:
「爸爸,醒醒,這是俺梅老師,她來看看你。」
我吃力地抬起頭,看到飄飄裊裊的紗裙裡亭亭玉立的梅老師的肉體。梅老師說:
「你兒子挺聰明,就是沒有數的概念,教起來比較困難,希望您輔導輔導他!」
我說:
「梅老師,先別說這些了,請您趕快找柄斧子來,劈開木門,把我救出來。」
梅老師為難地說:
「這件事我也做不了主,劈開木門要得到團長批准。」
又是這個該死的皮團長,他簡直無處不在。
我無可奈何地說:
「那就請您快點,我卡在這裡足有兩個小時啦!」
梅老師俯身上來,觀察著我被卡住的情況。她伸出一隻手!天!
一隻生著粉紅色蹼膜的手摩挲著我的臉,一陣陣寒冷的味道從她手掌上放出,進入我的五臟六腑。我的全身收縮起來,像只緊縮成球的螞蟥一樣,滾進了育紅班大院的草地上。我靜靜地伏在梅老師腳前的草叢裡,觀察著她的腳。她的腳趾併攏著,伏在一雙白色的塑料涼鞋裡,那些粉紅色蹼膜從腳趾縫裡擠出來。
梅老師很不高興地撇撇嘴,轉身就走啦。她的屁股在透明的紗幕裡扭呀扭呀的,使我忘掉了她是生蹼的人。我跳起來。追上她,與她並著膀在育紅班大院裡漫步。我們有時走得很快有時走得很慢。
大樹上垂下來的鳥蘿彎彎曲曲,猶如懸蛇。地上有一叢叢灰色的灌木,枝丫間結著鮮紅的小球,欲待伸手去摘時,小球的顏色會突然變紫,好像是憤怒的情緒導致了顏色的變幻。
灌木叢旁邊擺著大理石的桌凳,我們對面而坐。梅老師把雙肘拐在桌面上,雙手捧著下巴,怔怔地望著我。她的臉白若羊脂,雙眼憂悒而圓大,眼皮上有好多層皺褶,睫毛也是雙層的,毛茸茸的交剪在一起。她的嘴非常生動,好鮮的嘴味飄過來,宛若仙風一縷吹拂著我的心。這時,我感覺到她用一隻赤裸的腳在輕輕地摩挲我的腿肚子。她的腳好像一隻有獨立意識的小獸。我一陣陣地痙攣著。她憂悒地望著我,把一隻手遞給我。我對蹼膜的敏感逐漸減弱,其實她的手非常溫暖也十分好耍。我特別溫存地撫摸著那些彈性豐富的粉紅色蹼膜。她的臉泛起紅暈,雙眼裡水汪汪的。她嬌滴滴地說:
「你別摸它,你一摸它我就想……」
我疑惑地望著她。她把一隻手蓋在我的眼上。我透過她手上的蹼膜看到了天上的太陽。太陽像綠玉帶一樣,射出的光線是彎曲的。
「走吧,我們到荼縻架後去……」她灼熱,身腰酥軟。
我抱著她,感觸著她溫柔的胸脯。剛剛走進荼縻架,就聽到身後一聲冷笑。冰涼的汗冒出來。發出冷笑的是我的兒子。他吃著鮮紅的小球說:
「你們干吧,我給你們望著風!」
梅老師掩著臉跑掉了。
我兒子追著她的背影說:
「跑了和尚跑不了廟,皮團長早晚要燒死你這個浪貨!你這隻母蛤蟆!」
我也感到無地自容。兒子說:
「爸爸,從今以後,不許你再管教我,你沒有資格!你背著俺娘幹的事我都知道。好便好,要是不好,揭老底,俺娘可不是一盞省油的燈!」
「青狗兒,爸爸錯啦,請原諒。」我低聲下氣地說。
梅老師換了一條藕荷色的裙子,裊裊婷婷地走過來,離我三步遠時她站住,抿著嘴對我笑。她嘴角上有兩個十分好看的肉渦渦。我把嘴伸過去,差一點點就吻上時,青狗兒把我拖回,他嚴肅地說:
「你剛才怎麼說的?馬上就忘了!」
我不敢抬頭,梅老師對著我吹氣。
「同學們,上課啦!」梅老師站在講台上說。她穿著一條淡綠色的裙子,頭上戴著一頂卷沿小草帽,光點在她臉上滑動著。幾十個孩子倒背著手坐在椴木樁上,都挺得筆直。梅老師用黃粉筆在黑板上畫了一個紡錘狀的圖案,然後,扔下粉筆就走了。我緊緊跟隨著她,跟隨著她走進一片長滿硬刺的薔薇裡。薔薇枝上繁花如綴,而且都是少見的黑花朵。梅老師離我好像只有三五步遠的距離,但我無法追上她。她的身體被縱橫交錯的花枝遮掩著,我只能看到她的被花枝分割得支離破碎的身影。連這身影也是不久常的,一閃念間,她便消逝了,猶如魚兒游進了深海。我眼前橫著嚴肅的黑薔薇。
教室裡鴉雀無聲,孩子們保持原狀,直逼著黑板上那個紡錘圖案看。
梅老師穿著一件黑色連衣裙,翩翩而來。她說:
「下課!」
我兒子最先衝出課堂。梅老師推開黑板旁邊的一扇小門,走進去,關上門。我推門,發現裡邊上了鎖。嘩嘩的水響,在小門裡還有噗噗的含水噴吐的聲音。
院子裡靜悄悄的,連個人影也沒有。一隻烏鴉蹲在高大的木柵欄上,縮著頸,一動也不動。
吸取了教訓後,我不從小門洞裡往外鑽,轉著圈尋找大門。找到大門走出去,發現竟然又走進了教室,黑板上那個黑色的紡錘圖案燦爛生輝。洗浴聲還很響亮。我低聲呼喚著:「梅老師!梅老師!」
小門大開,一盆熱水劈頭蓋臉澆過來。我像只落水雞一樣逃出教室,見到門就鑽,鑽進來鑽進去,最後,糊糊塗塗地站在了一堆光滑的卵石上。回望育紅班,能看到一圈高大的棕色大柵欄。院子裡的薔薇從柵欄裡探出頭:碧綠的葉子,漆黑的花朵,在遙遠裡召喚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