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月光塗在烏黑的牆壁上,牆壁上伏著一隻翠綠的大肚子螳螂。它高昂著頭,高舉著蜷曲的前腿,一動也不動。後來月光又轉移到房樑上,梁頭上懸掛著一隻紫紅色的、落滿灰塵的紡錘。院子裡的野草梢上,蟈蟈們發出淒婉的叫聲,肉足的小獸在野草之間行走,走出沙啦沙啦的聲響。我聽他說那一夜兄弟倆同時從睡夢中驚醒,那一夜他們剛剛過了九週歲的生日,雖然他們的身高體重都超過了與他們同齡的男孩,但他們的心靈則較之同齡男孩要脆弱要單薄要幼稚。那個女人的魔影死死地糾纏著他們,恐怖壓迫了他們的心靈。他們同時驚醒是因為他們同時感覺到一隻涼涼的手撫摸他們的面孔,是因為他們同時嗅到了那隻手上的、像青蛙肚皮上的又冷又腥的氣息。
他們一骨碌爬起來,身體往後收縮著,縮到炕頭上後,兩個赤裸的身體緊緊地貼在一起。那個女人站在炕下,月光照著她青色的臉,好像磷火在燃燒。她冷冷地笑著,還嘬起嘴,把浸入肌膚的冷風噴到他們臉上。
他們幾乎同時啼哭起來,那女人的影子褪入月光照不到的朦朧地帶,消逝了。
他們的爹把房門推開,走到屋裡來。爹從牆壁上的窟窿裡摸出火鐮、火石,辟辟啪啪地打著火,火星四濺,瑟瑟有聲。一盞豆油燈點亮,月光立即黯淡了。兄弟倆啼哭不止。他們的爹有些不耐煩地說:「半夜三更,不好好睡覺,嚎什麼!」
兄弟倆膽怯地望著門後的暗影,他們分明感覺到,那個女人就避在那裡,只要一滅燈,她就會走出來,用那只彷彿生著潮濕蹼膜的手,撫摸他們的臉。他們鬼鬼祟祟的目光引起爹的注意。他猛地把門拉動,兄弟倆驚叫一聲,他們看到那女人的身體像一張薄紙一樣,緊緊地貼在門板上。
他們的爹卻什麼也沒發現,罵他們幾句,吹熄燈,爬到他們身邊困覺。
「爹,她摸我的臉!」
「爹,她的手涼,黏!」
「誰的手?」爹說,「狗東西,誰的手?快困快困。」
那女人又站在月光裡冷笑著,青色的臉猶如一團鬼火。但是,他們的爹,已經呼呼地打起響鼻來。
後來,他們把那女人的事告訴爹,爹沉吟一會,說:「你們夢到了,你們的娘……」
我聽說這兄弟倆對親娘的感情十分淡漠,他們怕她,膩味她,想擺脫她,她卻無孔不入,無處不在,好像一股陰冷的風。
他們問:「爹,俺娘是怎麼死的?」
「你們的娘是病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