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雁落人亡牛瘋狂 狂言妄語即文章

    接下來的事兒,是我繼續敘說呢還是由你來說?我徵詢著大頭兒的意見。他瞇縫著眼睛,似乎在看我,但我知道他的心思根本不在我的臉上。他從我的煙盒裡抽出一支煙,放在鼻下嗅著,噘著嘴,不言語,彷彿在思考什麼重大問題。我說,你小小年紀,可不能染上這惡習。如果你五歲就學會吸煙,到你五十歲的時候,那還不得吸火藥?他沒理我的話茬兒,頭歪著,耳輪微微顫抖,似乎在諦聽什麼。我說,我就不說了吧,都是我們親身經歷過的事情,沒啥好說的了。他說,不,你既然開了頭,就得結尾。我說不知道從何處說起了。他翻翻白眼,道:
    「集市,揀熱鬧的說。」
    我在集市上觀看過許多場游鬥,每次都興致勃勃,心中充滿快樂。
    在集市上,看到了那位與我爹有交情的陳縣長被遊街示眾,他頭皮刮得烏青——後來他在回憶錄裡寫,刮成光頭是為了防止那些紅衛兵們揪他的頭髮——腰上套著一具用紙殼糊成的驢,在鑼鼓聲中,他節拍分明地奔跑著,舞蹈著,臉上掛著白癡般的笑容。他這樣子,與正月裡扮耍的民間藝人十分相似。因為他曾在大煉鋼鐵期間騎著我家的黑驢到處視察,當時就有人給他起了一個「驢縣長」的綽號。「文化大革命」一起,紅衛兵們為了增加游鬥走資派的娛樂性和可視性,吸引更多的觀眾,就把民問藝人家的紙驢給他騎上了。許多老幹部寫回憶錄,回憶到「文化大革命」時,總是寫得血淚斑斑,把「文革」期間的中國描繪成了比希特勒的集中營還要恐怖的人間地獄,但我們這位縣長卻用幽默而又生動的筆調,寫了他「文革」初期的遭遇。他說他騎著紙驢,在全縣的十八個集市被游鬥,把身體鍛煉得無比結實,原來的高血壓、失眠等毛病全都不治而愈。他說他一聽到鑼鼓點就興奮,腿腳就顫抖,就像那頭黑驢見到母驢就彈蹄噴鼻。結合著他的回憶錄,回憶當年他套著紙驢舞蹈的情景,我就明白了他臉上為什麼有那癡癡的笑容。他說他只要一踏著鑼鼓點,搬弄著紙殼驢舞蹈起來,就感到自己漸漸地變成了一頭驢,變成了全縣唯一的單干戶藍臉家的那匹黑驢,於是他的心思就飄飄蕩蕩,悠悠忽忽,似乎生活在現實,又恍惚進入了美妙的幻景。他感到自己的雙腳分權成了四蹄,屁股後生出了尾巴,胸脯之上與紙毛驢的頭頸融為一體,就像希臘神話中那些半人半馬的神,於是他也就體會到了做一匹驢的快樂和痛苦。「文革」期間的集市,並沒有多少商品交易,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大都是來看熱鬧的。已經是初冬時節,人們多半穿上了棉襖,也有一些年輕人為了俏麗穿著單衣。人們的胳膊上都套著一個紅色的袖標。穿著黃色或是藍色的軍便裝單衣的年輕人,胳膊上套上紅色袖標顯得格外神氣,是增色添彩,但那些穿著黑色的、油垢發亮的破棉襖的老人,胳膊上套上紅袖標就顯得不倫不類。一個賣雞的老太太,倒提著一隻雞,站在供銷社門口,胳膊上也戴著一個紅袖標。有人問她:大娘,您也人了紅衛兵?她噘噘嘴,說:鬧紅嘛,哪能不入?——您老是哪一派的?是「井岡山」的,還是「金猴奮起」的?——去你娘的,別對我說這些沒用的,要買雞就買,不買滾你娘的蛋!
    宣傳車開過來了,是輛從朝鮮戰場上淘汰下來的蘇制嘎斯51大卡車,久經風吹雨打日曬,原先草綠色的油漆已經黯淡,車頭頂蓋焊上一個鐵架子,鐵架子上捆紮著四個大功率的高音喇叭,車後廂裡固定著一台汽油發電機,車廂兩邊站著兩排穿著仿製軍裝的紅衛兵,都是一隻手把著車廂邊緣,一隻手攥著《毛主席語錄》。他們的臉通紅,也許是凍的,也許是被革命的激情所燃燒。其中一個女的,眼睛有些斜視,嘴角上翹,充滿笑意。大喇叭發出震天動地的聲響,使一個年輕的農婦受驚流產,使一頭豬受驚頭撞土牆而昏厥,還使許多只正在草窩裡產卵的母雞驚飛起來,還使許多狗狂吠不止,累啞了喉嚨。先是放《東方紅》,然後停止。聽到了發電機的轟鳴和喇叭裡發出的尖厲聲響,然後便有一個清脆的女聲響起。這時我攀上了一棵老樹,看到了在車廂正中,擺放著一張桌子,兩把椅子,桌上放著一台機器和一個用紅布包裹著的麥克風,椅子上端正坐著一個頭紮小辮的姑娘,還有一個留著分頭的青年。姑娘我不認識,那男青年是到我們村搞過「四清」運動的「大叫驢」小常!後來我才知道,小常已經分配到縣劇團,並造反當了「金猴奮起」的司令員。我在樹上大聲喊叫著:小常!小常!大叫驢!但我的聲音被喇叭裡的高音淹沒了。
    那個姑娘對著麥克風喊叫,喇叭把她的聲音擴大得震耳欲聾,整個高密東北鄉都聽到了這樣的話:走資派陳光第,這個混進黨內的驢販子,反對大躍進,反對三面紅旗,與高密東北鄉頑固地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單干戶藍臉結拜兄弟,充當單干戶的保護傘。陳光第不但思想反動,而且道德敗壞,多次與一頭母驢通姦,致使那頭母驢懷孕,生下了一個人頭驢身的怪胎!
    好啊!人群中爆發了一陣歡呼。車上的紅衛兵在「大叫驢」的率領下喊起了口號:打倒驢頭縣長陳光第!——打倒驢頭縣長陳光第!!——打倒奸驢犯陳光第!——打倒奸驢犯陳光第!!「大叫驢」的嗓門,經過高音喇叭的放大,成了聲音的災難,一群正在高空中飛翔的大雁,像石頭一樣辟里啪啦地掉下來。大雁肉味清香,營養豐富,是難得的佳餚,在人民普遍營養不良的年代,太上掉下大雁,看似福從天降,實是禍事降臨。集上的人瘋了,擁擁擠擠,尖聲嘶叫著,比一群餓瘋了的狗還可怕。最先搶到大雁的人,心中大概會狂喜,但他手中的大雁隨即被無數只手扯住。雁毛脫落,絨毛飛起,雁翅被撕裂了,雁腿落到一個人手裡,雁頭連著一段脖子被一個人撕去,並被高高舉到頭頂,滴瀝著鮮血。評多人按著前邊人的肩膀和頭頂,像獵犬一樣往上躥跳著。有的人被踩倒了,有的人被擠扁了,有的人的肚子被踩破了,有的人尖聲哭叫著,娘啊,娘啊……哎喲,救命啊……集市上的人濃縮成幾十個黑壓壓的團體,翻滾不止,叫苦連天,與喇叭的嘯叫混雜在一起,哎喲我的頭啊……這場混亂,變成了混戰,變成了武鬥。事後統計,被踩死的人有十七名,被擠傷的人不計其數。
    有的死者被親屬們抬走,有的拖到屠宰組門前等待認領,有的傷者被親屬們送到醫院或是送回家中,有的自己往路邊爬,有的一瘸一拐地往自己要去的地方走,有的趴在地上大聲哭泣。這是高密東北鄉在「文化大革命」中第一次死人,後來雖有真正的、計劃周密的武鬥,磚頭瓦片滿天飛,刀槍棍棒一齊舞,但傷亡人數都沒有這次多。
    我在大樹上,非常安全。我在大樹上,居高臨下,目睹了事件的全部過程,看清楚了每一個細節。我看到那些大雁是如何墜落下來又怎樣被人們野蠻分解。我看到在這個事件過程中那些貪婪的、瘋狂的、驚愕的、痛苦的、猙獰的表情,我聽到了那些嘈雜的、淒厲的、狂喜的聲音,我嗅到了那些血腥的、酸臭的氣味,我感受到了寒冷的氣流和灼熱的氣浪,我聯想到了傳說中的戰爭。儘管「文革」後編寫的縣志把雁從天落解釋為大雁得了禽流感,但我始終不渝地認為大雁是被高音喇叭強烈而尖銳的聲音震下來的。
    騷亂平息之後,遊街繼續進行。經歷了這場突發事件的人們,行為拘謹了一些,原先萬頭攢動的集市上閃開了一條灰白的道路,道路上有一攤攤的血跡和踩得稀爛的雁屍。風過處,腥氣洋溢,雁羽翻滾。那個賣雞的老婦人,用紅袖標擦拭著鼻涕眼淚在街上蹣跚、哭叫:我的雞啊,我的雞……你們這些遭槍子兒的強盜,還我的雞啊……
    嘎斯51大卡車停在牲口市和木頭市交界處,那些紅衛兵多數下了車,神情倦怠地坐在一堆散發著松脂香氣的木頭上。公社食堂裡那個臉上有麻子的炊事員宋師傅,挑著兩桶綠豆湯前來慰問縣城裡來的紅衛兵小將,桶裡冒著熱氣,綠豆湯的香味兒四溢。
    宋麻子把一碗湯捧到汽車前,高舉過頭頂,請車上的司令「大叫驢」和那個擔任播音員的女紅衛兵喝。司令不理睬他,對著話筒,怒氣沖沖地喊:把牛鬼蛇神押上來!
    於是,以驢縣長陳光第為首的牛鬼蛇神們,就從公社大院裡歡天喜地地衝出來。正如前邊所述,驢縣長的身體與紙殼驢融為一體,剛出場時,他的頭還是一個人的頭,但舞動片刻,變化發生,就像後來我在電影與電視裡看到的那些特技鏡頭一樣,他的耳朵漸漸長大,聳起,如同熱帶植物肥大的葉片從莖桿上鑽出,如同巨大的灰蛾從蛹裡鑽出身體,綢緞般閃爍著灰色的高貴光澤,附著一層細長的茸毛,用手摸上去手感肯定極好。然後臉部拉長,雙眼變大,並向兩邊偏轉,鼻樑變寬,並且變白,附著白而短的絨毛,用手摸上去手感肯定極好。嘴巴下垂,分成上下兩片,嘴唇變得肥厚,用手摸上去手感肯定極好。兩排雪白的大牙本來是被驢唇遮掩著的,但是他一看到那些戴著紅袖標的女紅衛兵就把上嘴唇用力翻捲起來,齜出了兩排大白牙。我家養過公驢,我十分清楚驢的習性。我知道驢一旦捲起上嘴唇就要發騷,然後就要把原本隱藏著的碩大的雞巴伸出來展示。但幸虧陳縣長人性尚存,變驢變得還不徹底,所以他儘管卷唇齜牙但雞巴還比較含蓄。緊跟在他身後的是原公社書記范銅,對,就是那個給陳縣長當過秘書、酷愛吃驢肉的人,因為他最愛吃驢的雞巴,紅衛兵們就給他用高密東北鄉盛產的大白蘿蔔刻了一根,其實也沒動多少刀功,蘿蔔頭上用刀子稍旋了幾下,用墨汁塗黑了即可。人民群眾的想像力十分豐富,沒人不知道這根染黑了的蘿蔔象徵何物。這姓范的愁眉苦臉,因身體肥胖而行動遲緩,步伐凌亂而不合鑼鼓點兒,讓牛鬼蛇神隊伍混亂,手持籐條的紅衛兵抽打他的屁股,抽一下他就跳一下,同時哭嚎一聲。便改抽他的頭,他慌忙用手中的仿驢屬去招架,仿驢屌被抽斷,顯出蘿蔔真相,白而脆,汁液豐富。群眾哈哈大笑。紅衛兵也忍俊不禁,把范銅拎出來交給兩個女紅衛兵,逼著他當場把這根斷成兩截的驢屬吃掉。范銅說墨汁有毒不能吃。女紅衛兵小臉通紅,彷彿受到了極大的侮辱。你這個流氓,你這個臭流氓!不用拳打,只用腳踢。變換著姿勢踢。范銅遍地打滾,哀嚎不止,喊叫:小將,小將,別踢了,我吃,我吃……抓起蘿蔔,狠命咬了一口。快吃!又咬了一口,腮幫子撐得老高,無法咀嚼。著急著下嚥,噎得翻白眼。在驢縣長的帶領下,十幾個牛鬼蛇神各出奇招,讓觀眾大飽眼福。敲鑼打鼓拍鈸的,是專業的水平,原本是縣劇團的武場,能敲打出幾十套花樣,鄉村野戲班子那些人,跟他們無法相比。我們西門屯的鑼鼓班子跟他們相比,簡直就是敲著破銅爛鐵嚇唬麻雀的頑童。
    西門屯的遊街隊伍從集市的東頭來了。背著鼓的是孫龍,敲鼓的是孫虎,打鑼的是孫豹,拍鈸的是孫彪。孫家四兄弟是貧農的後代,鑼、鼓、鈸、察這些能發出巨響的傢伙,理應掌握在他們手中。在他們前邊,是村裡的牛鬼蛇神走資派。洪泰岳躲過了「四清」但沒躲過「文革」。他頭上戴著一頂紙糊的高帽子,背上糊著一張大字報。仿宋字體,剛勁有力,一看就知道是西門金龍的筆跡。洪泰岳手裡還舉著一塊邊緣上綴著銅環的牛胯骨,讓我聯想到他的光榮歷史。他頭上那頂紙帽子與他的頭顱尺寸不符,東倒西歪,必須及時扶正。如果他不能將頭上的高帽子及時扶正,就有一個濃眉高鼻的青年用膝蓋頂他的屁股。這青年就是我的重山哥哥西門金龍。他公開的名字還是叫藍金龍。他聰明透頂,不願改姓,因為一改姓他的出身就會變成為惡霸地主,就會變成人下之人,我爹雖是單干戶,但雇農的成分不變,雇農,這頂金帽子,在那個年代裡,閃閃發亮,千金難買。
    我哥穿著一件真正的軍裝上衣,是從他的好友「大叫驢」小常那裡弄來的。我哥上穿真正的軍裝,下穿藍條絨褲子,腳蹬白塑料底黑卡嘰布面緊口鞋,腰上紮著一條三指寬的銅扣牛皮腰帶,這樣的腰帶總是紮在英武的八路軍或新四軍軍官的腰上。現在卻紮在我哥的腰上。他高高地挽著袖子,紅衛兵袖標鬆鬆地套在上臂。村民們的紅袖標是用紅布縫成,袖標上的字是用紙板鏤空黃漆漏刷。我哥的袖標是上等的紅綢子,袖標上的字是用金黃色的絲線刺繡。這樣的袖標全縣只有十隻,是縣工藝品廠那位技藝高超的女技師連夜趕製的。她只繡了九隻半袖標就吐血而死。血染袖標,十分悲壯。我哥所戴,就是那只繡了一個「紅」字、沾著血的。剩下的兩個字,是我的姐姐西門寶鳳補繡而成。我哥是去縣「金猴奮起」紅衛兵司令部拜訪他的朋友「大叫驢」時得到這件寶物的。兩隻「叫驢」久別重逢,興奮無比,握手擁抱,行革命時期的致敬禮,然後訴說別後情景及縣裡與村裡的革命形勢。儘管我沒在場,但我知道「大叫驢」肯定會問起我姐的情況,他的腦子裡,肯定還留存著我姐的形象。
    我哥是去縣裡取經的。文化大革命興起,屯子裡人都蠢蠢欲動,但不知道這命是如何革法。我哥聰明,能夠抓住問題的根本。「大叫驢」只告訴他一句話:像當年鬥爭惡霸地主一樣鬥爭共產黨的幹部!當然,那些已經被共產黨斗倒了的地主富農反革命,也不能讓他們有好日子過。
    我哥心領神會,身上的血彷彿沸騰了。臨別時,「大叫驢」將這個未完成的紅袖標和一束金黃絲線贈給我哥,說你妹妹心靈手巧,讓她幫你繡完吧。我哥從挎包裡摸出我姐帶給「大叫驢」的禮物:一雙用五彩絲線精心刺繡的鞋墊。我們這裡的姑娘,送給誰鞋墊,就意味著願意以身相許。鞋墊上繡著鴛鴦戲水。紅線綠線,千針萬線,精美圖案,情意綿綿。兩個「叫驢」,面皮都有些發紅。「大叫驢」收下鞋墊,說:請轉告藍寶鳳同志,鴛鴦呀,蝴蝶呀,都是地主資產階級情調,無產階級的審美觀,是青松、紅日、大海、高山、火炬、鐮刀、斧頭,如果要繡,就繡這些東西。我哥莊嚴地點頭承諾,一定把司令的話轉告我姐。司令將身上的軍裝褂子脫下來,鄭重地說:這是我的一位在部隊當指導員的同學送給我的,看看,四個兜兒,貨真價實的軍官服,縣五金公司那個小子,推來一輛全新的「大金鹿」牌自行車,我都沒捨得換給他!
    我哥回村後就成立了「金猴奮起」紅衛兵西門屯支隊,軍旗一豎,群起響應。村子裡的年輕人,平日裡就對我哥敬佩得不行,現在總算找到了擁戴的機會。他們佔據了大隊部,賣了一頭騾子兩頭牛,換回了一千五百元人民幣。他們買來紅布,趕製袖標、紅旗、紅纓槍,還買來高音喇叭播放機,剩下的錢買了十桶紅漆,把大隊部的門窗連同牆壁,刷成了一片紅,連院子裡那棵杏樹也刷成了紅樹。我爹對此表示反對,被孫虎在臉上刷了一刷子,使我爹的臉半邊紅半邊藍。我爹嘈嘈著罵,金龍冷眼旁觀,置之不理。我爹不知進退,上前問金龍:小爺,是不是又要改朝換代了?金龍雙手卡腰,胸脯高挺,斬釘截鐵般地說:是的,是要改朝換代了!我爹又問:您是說,毛澤東不當主席了?金龍語塞,片刻,大怒:把他的那半邊藍臉也刷紅!孫家的龍、虎、豹、彪,一擁而上,兩個別著我爹的胳膊,一個揪著我爹的頭髮,一個掄起漆刷子,把我爹的整個臉上,塗上了厚厚一層紅漆。我爹破口大罵,那紅漆就流進他的嘴裡,把牙也染紅了。我爹的樣子,實在可怕,那兩隻眼睛,變成了兩個黑洞,睫毛上的漆,隨時都會浸到眼珠上。我娘從屋子裡跑出來,哭叫著:金龍啊,金龍,他是你爹啊,你怎麼能這樣對他?金龍冷冷地說:全國一片紅,不留一處死角。「文化大革命」,就是要革這些走資派、地主、富農、反革命的命,單干戶,也不留,如果他還不放棄單干,堅持走資本主義道路,我們就把他放到紅漆桶裡泡起來!我爹抹一把臉,又抹一把臉,他抹臉是感覺到紅漆要流進眼睛裡了,他抹臉是怕紅漆流進眼睛裡,但可憐他一抹臉反倒把更多的紅漆抹到眼睛裡去了啊!油漆殺眼,疼得我爹蹦高,哇哇怪叫。蹦累了,遍地打滾,身上沾滿了雞屎。我娘和吳秋香養的雞,都被這滿院子的紅色與這個紅臉人嚇得神經錯亂,不敢進窩歸宿,飛到牆頭上,飛到杏樹上,飛到屋脊上,雞爪子上沾了紅漆,走到哪裡就在哪裡留下紅色的爪痕。我娘哀哭不止,大聲喚我:解放啊,我的兒,快去找你姐回來,救救你爹的眼……我端著一桿從紅衛兵手中奪來的紅纓槍,憋了一腔怒火,準備在金龍的身上扎出幾個透明的窟窿,看看從這個六親不認的傢伙身上,到底會流出什麼樣的液體,我猜想,他的血,應該是黑的。母親的哀求和爹的慘狀,使我不得不暫且放下洞穿西門金龍的念頭,救我爹的眼是頭等大事。我拖著紅纓槍,跑上大街。看到我姐了嗎?我問一個白髮老太婆,老太婆搓著流淚的眼,連連搖頭,似乎聽不懂我的話。我問一個禿頂的老頭兒:見到我姐了嗎?他佝僂著腰,傻傻地笑著,指指自己的耳朵,噢,他是聾子,聽不到任何聲音。看見我姐了嗎?我扯住了一位推車人的肩膀,那人的車子歪倒,簍子裡的卵石磨擦著、光滑著、清脆地響著滾在大街上。他苦笑著搖搖頭,沒有發脾氣,按說他是可以發脾氣的,但是他沒有發,他是屯子裡的富農伍元,吹得好洞簫,嗚嗚咽咽,有高士雅韻,很古的一個人,如你所說,他曾是惡霸地主西門鬧的好友。我往前飛跑,伍元在我身後往簍子裡撿卵石。卵石是往西門大院送的,遵從的是「金猴奮起」紅衛兵西門屯支隊司令西門金龍的命令。我與迎面跑來的黃互相撞了個滿懷,屯裡的姑娘大都剃成了很男性化的小分頭,露著青青的頭皮和白白的脖頸,唯有她還頑固地留著一根大辮子,辮梢還紮著紅頭繩,封建,保守,死性,可以與我爹的堅持單幹不動搖相媲美,但沒過多久,她的大辮子就派上了用場,演革命樣板戲《紅燈記》裡的李鐵梅,她簡直不用化妝,李鐵梅就是這樣一條大辮子啊。連縣劇團裡演李鐵梅的演員都要接續上一條假辮子,但我們的李鐵梅卻是真辮子,每根頭髮都連著頭皮。後來我才知道,黃互助寧死不剪頭髮,是因為她的頭髮上有毛細血管,一剪就往外滲血絲兒,她的頭髮根根粗壯,抓上去肉乎乎的,這樣的頭髮,世所罕見。撞了個滿懷後我問她:互助,看到我姐姐了嗎?她張開嘴又閉上,欲言又止的樣子,很冷淡,很蔑視,很不是個意思。我顧不上她的表情,拔高嗓門:我問你看到我姐了嗎?她問,她明知故問:誰是你姐姐?媽了個巴子的黃互助,你難道不知道誰是我姐姐?如果你連誰是我姐姐都不知道那你連誰是你娘也不知道了。我姐姐,藍寶鳳,衛生員,赤腳醫生。你問的是她?互助小嘴一歪,極端鄙視的口吻,明明醋溜溜但卻裝正經地說:她呀,在小學校裡,與馬良才麻纏呢,快去看看吧,兩條狗,一公一母,一個更比一個浪,這會兒,差不多配上了!她的話讓我大吃一驚,想不到古古典典的互助,竟然說出這樣粗野的話。——都是被「文化大革命」鬧的!大頭兒藍千歲冷冷地說。他的手指又無端地流出血來,我急忙把早就備好的靈藥遞給他,他把手指沾上一些藥,血立即就止住了——她漲紅的臉.圓鼓鼓的胸脯子,使我馬上明白了,她雖然未必暗戀馬良才,但看到馬良才黏乎我姐她心中也不自在。我說,我暫且不理你,改天收拾你,你這個浪貨,戀著我哥——不,他已經不是我哥了,他早就不是我哥了,他是西門鬧留下的壞種。那你的姐也是西門鬧留下的壞種,她說。我被她一語噎住,如同吞下了一塊熱黏糕。她跟他不一樣,我說,她善良,她溫柔,她的心是好的,血是紅的,還有人味,她是我姐姐。她很快就會沒有人味的,她身上有狗腥氣,她是西門鬧與一條母狗交配出來的狗雜種,每逢陰雨天氣就散發狗腥味。互助咬牙切齒地說。我調轉紅纓槍想捅了她,革命時期,民辦槍斃,夾山人民公社已經把殺人的權力下放到村了,麻灣村一天一夜就殺了三十三人,老的八十八歲,小的十三歲,有的用棍棒打死,有的用鍘刀鍘成兩截。我舉起紅纓槍,對準她的胸膛,她挺起胸膛,往前送:戳吧,你有種就戳死我吧!我早就活夠了,我活得夠夠的了。說著,眼淚就從她好看的眼睛裡滾了出來。這有點莫名其妙,這有點難以捉摸,這個互助,從小跟我一起長大,小時候我們都光著屁股在沙土堆上玩耍,她突然對我雙腿問的小雞雞發生了興趣,回去哭著跟她娘吳秋香要小雞雞,為什麼解放有我沒有,吳秋香站在杏樹下大罵:解放你這個小流氓,再敢欺負互助,小心我把你那雞巴給你剪了去!往事歷歷在目,但一轉眼這互助就變得比河裡的鱉灣還要深不可測。我轉身逃跑,女人的淚,我受不了。女人一哭我的鼻子就酸了。女人一哭我就暈了。這軟弱的脾性害了我一輩子。我說:西門金龍把紅漆倒在我爹眼裡了,我要去找俺姐救俺爹的眼……活該,你們一家,狗咬狗吧……她惡狠狠的話,在很遠處響著。我可算擺脫了這個互助,我有幾分恨她,有幾分怕她,有幾分戀她,儘管我知道她不喜歡我,但她畢竟告訴了我我姐姐在何處。
    小學校在村子西頭,靠著圍子牆,單獨的一個大院子,院牆是用墳磚砌的,有許多死人的魂附在牆上,夜裡就出來遊蕩。牆外有大片黑松林,黑松林裡有夜貓子,叫聲淒厲,令人膽寒。這片樹林子,沒被砍掉當了煉鋼鐵的燃料真是奇跡。完全是因為這林子中有一棵古柏,砍一斧,嘩嘩地流出血來。樹流血,誰見過?就像互助的頭髮,一剪就冒血。看起來凡是能夠保存下來的東西,都有幾分不尋常。
    我果然在小學校的辦公室裡找到了我姐姐。我姐姐並沒有與馬良才談戀愛,而是為他包紮傷口。馬良才的頭不知被什麼人打破了,我姐姐把他的頭用繃帶橫纏豎綁,只留著一隻眼睛看路,兩個鼻孔出氣,一隻嘴巴說話、喝水、吃東西。他的樣子很像我們在電影裡看到的被共產黨的士兵打殘了的國民黨士兵。她的樣子很像一個護士,面部沒有表情,彷彿用冰涼光滑的大理石雕成。窗戶上的玻璃全部被打破,碎玻璃全部被孩子們搶光,他們把碎玻璃獻給母親,供她們刮削土豆皮時使用。比較大塊的碎玻璃鑲嵌在自家的木格子窗戶上,可以從裡往外望人,還可以透進陽光。深秋的傍晚的風,從黑松林裡刮進來,挾帶著松針和松油的氣味,將辦公室裡的紙片從桌子上吹落到地上。我姐姐從那只赭紅色的牛皮藥包裡拿出一隻小瓶,倒出一些藥片,從地上撿一張白紙包了,對他說:每次兩片,每天三次,飯後服。他苦笑一聲說:不必浪費了,沒有飯前飯後了,我不會再吃飯了,我要絕食,向法西斯暴行抗議。我家三代貧農,根紅苗正,他們憑什麼打我?我姐姐用充滿同情的目光看他一眼,低聲說:馬老師,您別激動,激動對您的傷口不好……他猛地伸出兩隻手,抓住了我姐姐的手,語無倫次地說:寶鳳,寶鳳,你跟我好吧,我們兩個好吧……多少年了,我吃飯想著你,睡覺想著你,走路想著你,六神無主,失魂落魄,好多次撞到牆上、樹上,別人還以為我在思考學問,其實我是在想你……這麼多的癡情話語,從被繃帶包圍著的嘴裡溢出來,很顯荒誕,那隻眼睛,奇特的亮,猶如被水浸濕的煤炭。我姐姐用力往外掙脫著雙手,腦袋往外仰著,左右搖擺著,躲避著那張繃帶中的嘴。依了我吧……依了我吧……馬良才狂亂地叨念著。這個傢伙簡直是喪心病狂。我大聲喊叫著:姐姐!然後一腳踹開了那虛掩著的門,挺著紅纓槍衝了進去。馬良才慌忙抽開我姐姐的手,搖搖晃晃地倒退著,碰翻了一個臉盆架,使半盆污水在方磚地上流淌。殺!我大叫一聲,將紅纓槍戳在牆上。馬良才一屁股坐在一堆爛報紙上,看樣子是嚇昏了。我拔出紅纓槍,對藍寶鳳說:姐姐,爹的眼睛,被金龍指使人刷上了紅漆,現在正痛得滿地打滾,娘讓我找你,我跑遍了全屯,終於找到你了,你趕快回去想辦法,救救爹的眼睛……寶鳳背起藥包子,瞥了坐在牆角上抽搐的馬良才一眼,跟著我就跑。她跑得很快,一會兒就超越了我。藥包子被顛動,敲打著她的屁股,發出嘩啷嘩啷的聲響。星星出來了,在西邊的天際,是那顆燦爛的金星,伴隨著一彎眉月。
    我爹滿院子打滾,幾個人都按不住。他用手使勁地揉搓眼睛,發出慘叫,令人毛骨悚然。我哥那些小嘍噦們都悄悄地溜了,只有孫家那四個忠實走狗還在那裡,護衛著我哥。我娘和黃瞳每人拽住我爹的一條胳膊,不讓他搓眼。我爹胳膊上的力氣大得驚人,像兩條遍體黏液的大魚,不時地掙脫出來。我娘氣喘吁吁地罵著:金龍啊,你這個喪了良心的畜生,他雖然不是你的親爹,可你也是他拉扯大的啊,你怎麼能下這樣的黑手……
    我姐衝進院子,如同救星從九天降落。我娘說:他爹,你老實吧,寶鳳來了。寶鳳,救救你爹,別讓他的眼瞎了,你爹只是個倔脾氣,不是壞人,待你們兄妹不薄啊……天雖然還沒完全黑透,但院子裡那些紅和爹臉上那些紅都變成墨綠。院子裡一股濃烈的油漆氣味。姐喘著粗氣說:快拿水來!娘跑回家,端出一瓢水。姐說:這哪裡夠!要水,越多越好!姐接過水瓢,瞄準爹的臉,說:爹,你閉眼!爹其實一直緊閉著眼,想睜也睜不開了。姐將那瓢水潑到爹的臉上。水!水!水!姐姐大聲吼叫著,聲音嘶啞,猶如母狼。溫存的姐姐,競能發出這樣的聲嗓,讓我吃驚非淺。娘從屋子裡提著一桶水出來,腳步趔趔趄趄。黃瞳的老婆秋香,這個唯恐天下不亂、希望所有的人都得怪症候的女人,竟然也從自家提出來一桶水。院子裡更黑了。黑影裡我姐發令:用水潑他的臉!一瓢瓢的水,潑到我爹的臉上,發出響亮的聲音。拿燈來!我姐命令。我娘跑回屋子,端著一盞小煤油燈,用手護著火苗,走得小心,火苗跳動顫動,一股小風吹過,滅了。我娘一腳踩空,趴在地上。小煤油燈一定被扔出去好遠,我嗅到從那個牆角處散漫開的煤油氣味。我聽到西門金龍低聲命令他的嘍噦:去,把汽燈點起來。
    除了太陽之外,汽燈是那個時代裡我們西門屯最明亮的光源。孫彪只有十七歲,但卻是屯子裡侍弄汽燈的專家,別人用半個小時才能把汽燈點亮,他十分鐘就能。別人經常把石棉燈網弄破,他弄不破。他經常眼瞅著那白得耀眼的燈網發呆,耳聽著汽燈發出的絲絲聲響,他的臉上洋溢著如癡如醉的神情。院子裡一團漆黑,正房裡卻漸漸明亮起來,好像裡面起了火。眾人正詫異著,就見那孫彪,用一根棍子挑著汽燈,像挑著太陽,走出西門屯的紅衛兵司令部。院子裡的紅牆、紅樹,都跟著煥發出光彩,紅得耀眼,紅得如火。我一眼就看遍了滿院子的人。倚在自家門口、像一個封建的大家閨秀一樣玩弄著辮子梢的黃互助。站在杏樹下目光滴溜溜亂轉的黃合作,她的小分頭長長了一些,她從牙齒縫隙不時吐出一個個小泡泡。吳秋香在院子裡來回奔忙著,似乎有滿肚子話要對人說,但沒人與她搭腔。西門金龍雙手抹著腰,站在院子當中,目光嚴肅而深沉,兩道眉毛緊蹙著,似乎在考慮重大問題。孫家三兄弟成扇面狀護衛在西門金龍身後,像三條忠實的走狗。黃瞳手持葫蘆瓢,舀水潑在我爹臉上。水,有的反彈回來,濺落到光裡,有的順著我爹的臉淌下去。我爹已經坐在地上,兩條腿平伸著,兩隻手按著大腿,臉仰著,承接著水潑。他很安靜,不暴跳了,不噪叫了,大概是我姐姐的到來安定了他的心神。我娘在地上爬動著,嘴裡低聲嘮叨著:我的燈呢?我的燈呢……我娘渾身泥水,狀甚淒慘,在汽燈強光照耀下,她的頭髮,呈現一片銀白。我娘還不到五十歲,可已經如此蒼老,我的心中,不由得一陣酸楚。我爹臉上的紅漆似乎薄了些,但依然是滿堂紅,水珠從那上面滾落,如同從荷葉上滾落。院子外邊聚集了很多前來看熱鬧的人,大門外黑壓壓一片。我姐冷靜地站著,宛若一個女將軍。把燈挑過來,我姐說。孫彪小步緊挪,挑燈過來。孫家老二名虎者,可能是領了我哥的旨意,從「司令部」裡,搬出一張方凳飛跑過來,安放在我爹身側兩米處,讓那孫彪將汽燈坐上。我姐打開藥包,拿出棉花和鑷子,用鑷子夾著棉花,放水裡浸濕後,先擦我爹眼睛周圍,然後擦我爹的眼皮,雖小心翼翼,但動作極麻利。然後我姐用一個大號針管,吸了清水,讓我爹睜開眼睛。但我爹的眼睛睜不開了。誰來給他扒開眼睛?我姐問。我娘急著爬上來,拖泥帶水。姐說:解放,你來幫爹扒開眼睛。我不由得往後倒退了幾步,爹的紅漆臉,太恐怖了。快點!姐說。我將紅纓槍插在地上,踩著水和泥,像一隻在雪地裡行走的雞,翹腿躡腳,靠了前。我看看姐,姐正手持針管等待著呢。我試探著去扒爹的眼,爹發出一聲哀嚎,聲音如刀如刺,嚇得我猛一跳,就到了圈子外。姐怒:你怎麼啦?難道忍心讓爹瞎了嗎?那個倚在自家門口的黃互助輕捷地走了過來。她穿著紅格子外套花襯衫,襯衫的領子翻出來與外套的領子重疊在一起。大辮子在脊樑上翻滾著。許多年過去了,這一幕還記憶猶新。從她家門口到我家牛棚外邊,大約有三十步遠近。這三十步,在僅次於太陽的汽燈照耀下,走得真可謂俏麗多姿,地上的影子是麗人靚影。大家都呆呆地看著她,尤其是我,更呆透了,因為剛才她還用那樣惡毒的語言咒罵我姐,一轉眼間她又自告奮勇充當我姐的助手。她喊了一聲:我來!就像一隻紅胸脯的小鳥一樣飛了過來。她全然不顧地上的泥與水,不怕髒了她那雙精心製作的白布底鞋子。互助心靈手巧是有名的。我姐繡出的花鞋墊好看,互助繡的花鞋墊更好看。院子裡那棵杏樹開花時,她站在樹下,眼看著杏花,手指翻飛,就把樹上的杏花移到鞋墊上去了。鞋墊上的杏花比樹上的杏花更美更嬌艷。她的鞋墊子,一摞摞的,都在枕頭下壓著,不知要送給誰。送給「大叫驢」?送給馬良才?送給金龍?還是送給我?
    在賊亮的汽燈光下,她的眼睛亮晶晶,她的牙齒亮晶晶,毫無疑問,她是個美人,是個屁股上翹、胸脯前挺的美人,我只顧跟著我爹鬧單干,竟然忽略了身邊的美人。就在這短暫的時間裡,她從家門口到我家牛棚這短暫的路途上我就死心塌地地愛上了她。她在我爹身後,彎下腰,伸出纖纖玉手,扒開了我爹的眼睛。我爹哀叫著,我聽到他的眼皮被扒開時發出的細微聲響,辟啪辟啪,彷彿小魚兒在水底吐水泡。我看到爹的眼睛好像一個傷口,有血水從裡面湧出來。我姐瞄準了我爹的眼睛,推動注射器,一股清水,亮得如同銀子,射了進去。慢慢地射進去,我姐把握著力度,太緩衝力不夠,太疾則可能把我爹的眼球洞穿。水進了我爹的眼睛就變成了血,沿著眼瞼慢慢流下來。我爹痛苦地哼哼著。用同樣的準確,同樣的快捷,我姐與互助,這兩個似乎勢不兩立的女人,默契地配合著,沖洗了我爹的另一隻眼睛。然後又輪番沖洗,左眼,右眼,左眼,右眼。最後,我姐往爹的眼睛裡滴了眼藥水,用繃帶蒙上。我姐對我說:解放,把爹弄回家去吧。我跑到爹身後,雙手抄在他的腋下,用力往上提,使他站立,彷彿從地下拔出了一個拖泥帶水的大蘿蔔。
    這時,我們聽到,從我家牛棚裡傳出來一種奇怪的聲音,像哭、像笑、又像歎息。這是牛發出的聲音。你當時,到底是哭、是笑、還是歎息?——說下去,大頭兒藍千歲冷冷地說,休要問我——大家都吃了一驚,齊把目光往那裡望,牛棚裡一片光明,牛眼如兩盞放射著藍光的小燈籠,牛身上光芒四射,彷彿刷了一層金色的漆。我爹掙扎著要往牛棚裡去,我爹喊叫著:牛啊!我的牛啊!我只有你一個親人了啊!爹的話絕望至極,讓我們聽著心寒,雖然金龍叛逆,我和姐姐、娘還是心疼著你啊,你怎麼能說出只有牛是你的親人呢?而且,說穿了,這頭牛,身體是牛,但他的心,他的靈魂,卻是西門鬧的,他面對著院子裡這群人,他的兒子,女兒,二老婆,三老婆,以及他的長工和長工的兒子我,那才是恩愛情仇千種的感受萬般的情緒攪成了一鍋糊塗粥。
    ——事情也許沒這麼複雜,大頭兒藍千歲道,也許我當時是被一口草卡住了喉嚨,才發出了那樣古怪的聲音。但簡單的事情,被你這顛三倒四、橫生枝蔓、黑瞎子掰棒子的敘述,給弄成了一鍋糊塗粥。
    那時的世界,本來就是一鍋糊塗粥,要想講得清清楚楚,比較困難。不過,還是讓我拾起前頭的話茬兒:西門屯的遊街隊伍,從集市的東頭過來了。鑼鼓喧天,紅旗招展。被金龍和他的紅衛兵押著遊街示眾的,除了原支部書記洪泰岳之外,還有大隊長黃瞳。除了偽保長余五福、富農伍元、叛徒張大壯、地主婆西門白氏這些老牌的壞人之外,還有我的爹藍臉。洪泰岳咬牙瞪眼。張大壯愁容滿面。伍元眼淚漣漣。白氏蓬頭垢面。我爹臉上的油漆還沒洗淨,雙眼通紅,不斷地淌著眼淚。我爹流眼淚並不是他內心軟弱的表現,是因為油漆傷害了他的角膜。我爹脖子上掛著一塊紙牌子,上面是我哥親筆寫上的大字:又臭又硬的單干戶。我爹肩上扛著一張木犁,是土地改革時分給他的財產。我爹腰裡紮著一根麻繩子,繩子連結著一根韁繩,韁繩連接著一頭牛。一頭由惡霸地主西門鬧幾經轉世而成的公牛,也就是你。如果你願意,你可以打斷我的話,接著我的話茬,由你來講述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我講,是人眼中的世界;你說,是牛眼所見乾坤。也許由你講會更精彩。你不講,那我就接著講。你是一頭魁偉的公牛,雙角如鐵,肩膀寬闊,肌腱發達,雙目炯炯,凶光外溢。你的角上掛著兩隻破鞋,這是孫家的那個善於侍弄汽燈的小子胡亂掛上的,只是為了醜化你,並不像征著你一頭牛也搞破鞋。金龍這混蛋原本想讓我也遊街示眾,但我挺著紅纓槍要和他拚命。我說誰敢讓我遊街我就捅了誰。金龍雖愣,但碰上我這樣的亡命徒,他也避讓三分。我想爹只要跟我一樣硬起來,把大鍘刀摘下來,橫在牛棚門口,誰上來就劈誰,我哥也就軟了。但我爹竟然軟了,順從地讓他們把紙牌子掛到脖子上。我想只要那頭牛發了牛脾氣,誰也無法把破鞋掛在它角上並拉它遊街,但牛也順從了。
    在集市的中央,也就是供銷社飯店前那片空場上,縣裡的「金猴奮起」紅衛兵總司令「大叫驢」小常和西門屯裡的「金猴奮起」紅衛兵支隊司令「二叫驢」金龍會師,二人握手,致革命敬禮,眼睛裡都放射紅光,心中都蕩漾著革命豪情,他們也許聯想到中國工農紅軍在井岡山會師,要把紅旗插遍亞非拉,把世界上受苦受難的無產階級從水深火熱中解放出來。兩支紅衛兵隊伍會師,縣裡的和村裡的。兩批走資派會師,驢縣長陳光第、驢屌書記范銅、打牛胯骨的階級異己分子兼走資派洪泰岳、洪泰岳的狗腿子、娶了地主小老婆的黃瞳。他們也偷偷地觀望,用眼神傳達反動思想。低頭低頭再低頭,紅衛兵把他們的頭按下去按下去,按到不能再低,屁股翹起不能再高,再一用力,撲通跪在地上,揪著頭髮抓著脖領子再拎起來。我爹死不低頭,礙於他跟西門金龍的特殊關係,紅衛兵們手下也就留了情。先是「大叫驢」演講,站在一張從飯店裡臨時抬來的方桌上。「大叫驢」左手抹著腰,右手在空中揮舞,做著變化多端的動作,時而像馬刀劈下,時而如尖刀前刺,時而如拳打猛虎,時而如掌開巨石。動作配合著話語,腔調抑揚頓挫,嘴角溢出白沫,語言殺氣騰騰、空空洞洞,猶如一隻隻被吹足了氣、塗上了紅顏色、形狀如冬瓜、頂端一乳頭的避孕套,在空中飛舞,碰撞,發出彭彭的聲響,然後一隻隻爆裂,發出啪啪的聲響。在高密東北鄉的歷史上,曾有一個漂亮的女護士將避孕套吹爆結果眼睛被崩傷,成為一大趣聞。「大叫驢」是天才的演說家,他演講時極力模仿列寧、毛澤東。尤其是伸出右臂,成45。角,頭微向後仰,下巴略翹,目光望向高遠處,嘴巴裡喊出:「向階級敵人發起進攻進攻再進攻」時,簡直就是列寧復生,列寧從《列寧在1918》裡來到了高密東北鄉,群眾靜默片刻,彷彿被鉗子捏住了咽喉,然後便一片歡呼,幾個有文化的小青年亂喊「烏拉」,沒有文化的喊「萬歲」,萬歲和烏拉雖然都不是獻給「大叫驢」的,但「大叫驢」猶如一隻被吹脹的避孕套飄飄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有人在暗中低罵:這雜種,還真不可等閒視之!說話的人是一個讀過私塾的老者,認識無數的字,經常在理發館裡,自負地對那些前來理發的人說:有不認識的字只管問我,如果我答不出,你理發的錢我出。幾個中學的教師,從字典上找幾個生僻字考他,還真難不住他。有一個教師,生造一個字,畫一個圈,圈裡點一個點,問他,這是什麼字,他冷笑道,想難住我嗎?難不住的,此字念「彭」,是將一塊石頭,扔到井裡,發出的聲音。中學教師道:差矣,此字是我生造的。他說:所有的字,剛開始時,都是生造的。教師語塞,他臉上出現洋洋得意之表情。「大叫驢」演講完畢,「二叫驢」跳上桌接著演講,但他的演講,是對「大叫驢」的拙劣模仿。
    現在我該說你,西門牛,在這個難忘的集日上的表現了。
    起初,你很溫馴,跟隨在我爹身後,亦步亦趨,但你的光輝形象與你的溫馴表現總讓人、尤其是我感到彆扭。你是一頭血氣方剛的牛,在過去的歲月裡,曾有過不凡的表現,如果當時我就知道你的體內暗藏著西門鬧的狂傲的靈魂和一頭名驢的輝煌記憶,我更會對你的表現感到失望。你應該反抗,應該大鬧集市,應該成為這場狂歡節的主角,就像西班牙鬥牛節上那些牛一樣。但你沒有,你低頭,角掛破鞋,這侮辱性的標誌,不緊不慢地反芻,腸胃中發出咕咕嚕嚕的聲響。就這樣,從凌晨到中午,從清冷到溫暖,陽光暖烘烘的,直到供銷社飯店裡洋溢出水煎包的香氣。一個身披破棉襖、跛一足、眇一目的少年拖著一條威武的黃犬從集市上經過。這是一個著名的打狗少年,家庭出身赤貧,是個孤兒,政府免費送他上學,但他對學校深惡痛絕,自毀錦繡前程,寧死不讀書,嚮往自由自在的生活,自己不上進,黨也沒辦法。他打狗賣狗肉,過得有滋有味,在那樣的時代,私自屠宰是非法的,不論殺豬,還是屠狗,都是國家的專權專利,但政府對這個打狗少年網開一面,對這樣的人,無論什麼樣的政府,都很寬容。少年是狗族的天敵,他的身體並不高大,腿腳不利索,眼力也欠佳,狗要消滅他並不難,但所有的狗,不論是綿善如羊者還是凶暴如獅虎者,見了他,都夾緊尾巴,身體團結,滿眼恐怖之光,喉發求饒之聲,嗷哞~嗷哞~逆來順受地、毫不反抗地讓他把繩索套到頸上,吊在樹杈上勒死,然後拖走,拖回到他那建立在石橋洞裡的居所兼作坊,生煺活剝,就著清悠悠的河水掏洗乾淨,大剁小切,七塊八段,扔到鍋裡,架上劈柴,火焰熊熊,白水翻騰,濃煙從橋洞下冒出,沿著河飄散,肉香瀰漫一條河……一陣邪風刮起來,紅旗獵獵作響,一根旗桿被折斷,那面旗幟,打著旋兒,在空中飛舞,降落在牛頭上,於是你發了狂,這正是我企盼的,也是集市上諸多看熱鬧的人企盼的,這場鬧劇,必須有個大熱鬧收場。
    你先是猛烈地搖頭晃腦,欲把遮蓋住你腦袋的紅旗甩開,我有把紅旗蒙在頭上看太陽的經驗,一片血紅,如同海洋,太陽如同沉浸在血海之中,恍然覺得世界末日到了。我不是牛,無法猜測紅旗蒙頭時你的感受,但從你那劇烈的動作上,我可以斷定你感到了大恐怖。你的兩隻鐵角前罩,正是鬥牛的角,如果每隻角上綁上兩把尖刀,又正是衝鋒陷陣、所向披靡的角。連續搖頭擺尾幾十次,紅旗未從角上脫落,你急了,盲目地跑動起來,你的韁繩連接著我爹的腰,你體重將近五百公斤,一身不肥不瘦的膘,年方四歲,正是青春年華,力大無窮,我爹在你的拖拽下,如同貓尾巴上拴著一隻耗子。牛拖著我爹衝進人群,一片鬼哭狼嚎。這時無論我哥的演講多麼精彩也沒人理睬了。說到底人們是來看熱鬧的,誰管你革命還是反革命。有人喊叫:扯下它頭上的紅旗!但是又有誰膽敢上前去扯下你頭上的紅旗,又有誰願意扯下你頭上的紅旗!扯下你頭上的紅旗,好戲就要收場。人們躲閃著,喊叫著,不由自主地擁擠著,老婆哭孩子叫,哎喲娘,踩碎我的雞蛋了!踩死小孩了!碰破我的瓦盆了,你們這些混蛋。方才天上掉大雁時人們是從四處往中問聚攏,現在鬧牛人們是在牛前向前奔跑,向兩邊躲閃,擠壓成團,擠到牆壁上,成了薄餅,擠到賣肉的架子上,與珍貴的豬肉一起臥倒,嘴啃著生肉。牛角鑽到一個人的肋骨問,牛蹄子踩死了一隻小豬。賣肉的人,公社屠宰組那位如皇親國戚一般蠻橫的朱九戒,掄起劈肉的刀,對準牛頭猛劈下去,噹啷一聲巨響,刀刃正中牛角,刀被震飛,半截牛角落在地上。紅旗藉著這機會,從牛頭上滑落。這一下似乎把牛砍愣了,它停住腳步,大聲喘息,肚腹劇烈起伏,口吐白沫,兩眼沁血,斷角處湧出透明汁液,汁液裡有縷縷血絲,此汁液是牛中精華,名為「牛角精」,據說具有強大的壯陽功能,勝過海南島的椰子樹芯十倍。紅衛兵揭露舊省委的當權派中的一個極腐敗分子,雙鬢斑白時討了一個二十歲的少妻,陽不舉,從民間打聽到偏方,便是這牛角精。手下的狗腿子們,強行要各縣及省屬農場進貢未去勢的未交配過的健壯青年公牛,運進一個秘密場所,割角抽精,敲骨咂髓,供這高官食用,果然白髮轉烏,皺紋平復,陰莖與日俱增,直如一挺歪把子機關鎗,橫草千女如卷席。
    該說說我爹了,我爹傷未癒,視物本來就一片紅模糊,突遭此變故,一時競不知天南地北身在何處,只能先是趔趄奔跑,後來乾脆團身抱頭,如同繡球,在牛下翻滾。好在他穿著棉衣,耐得磕碰,沒受什麼大傷害。牛角被砍,牛停腳立住,我爹藉機站起來,迅速將腰間麻繩子解開,脫離了與牛的牽連。但我爹隨即就看到地上的半根牛角和牛頭上的慘狀,大叫一聲,幾乎昏暈過去。因為我爹已經說過,此牛是他唯一的親人。親人受此傷害,他心中如何不急,如何不痛,如何不氣?他看到了殺豬人朱九戒:那張紅光油光光光光的肥臉,全中國人民肚子裡缺油水的年代裡,只有這些當官的和殺豬的吃得如此油光滿面,如此趾高氣揚,如此洋洋得意,如此享受著幸福的生活,我爹單干,本來從不關心人民公社裡的事,但這個人民公社的殺豬人,竟然一刀劈斷我家的牛角,我爹大叫一聲:我的牛啊——昏暈過去。我知道,我爹如果不是及時地昏暈過去,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撿起那把沉重的厚背砍刀,奮力向殺豬人那顆胖大的頭顱劈去,接下來的後果將不堪設想。我爹暈得好。我爹雖然暈了,但牛甦醒了。牛角被砍斷,其痛疼可以想像。牛哞吼一聲,低著頭,猛力往前,朝著那胖大的屠戶衝去。在那一瞬間,吸引了我目光的,是牛肚皮上的臍口,那裡有一束長約二十厘米的毛兒,宛如一枝狼毫巨筆,搖擺抖動,起承轉合,彷彿在書寫著梅花篆字。當我的目光離開這支神筆時,我看到,牛歪著頭,把那只未被斬斷的鐵角,斜著刺人了朱九戒肥大的肚子。牛頭不停地拱動著,牛角沒到根部,然後它猛一甩頭,如一座肉山委地,朱九戒肚子上那個窟窿裡,咕嘟咕嘟地湧出了一團團米黃色的脂肪。
    當眾人逃散後,我的爹甦醒過來。我爹甦醒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撿起那柄大砍刀,護衛著獨角牛,不言語,但那決絕的姿態,鮮明地向圍攏上來的紅衛兵們表示:誓與牛共存亡。紅衛兵看著朱九戒那滿肚子脂肪,回憶起這人倚仗著權勢橫行霸道的惡劣行徑,心中其實都高興得不行。
    於是,我爹得以牽著牛,提著刀,如同一條劫了法場的好漢,一步步走回家。此時,燦爛的陽光跑了,灰色的雲團來了,一片片雪花,在小北風裡飛舞著,降落到高密東北鄉的大地上。
《生死疲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