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在他的《養豬記》中詳細地描寫了我咬去洪泰岳睪丸,使他變成廢人的情景。他寫我是趁著洪泰岳蹲在一棵歪脖子杏樹下解手時,從背後偷襲了他。他甚至煞有介事地寫了月光,寫了杏花香氣,寫了藉著月光採集花粉的蜜蜂,他還寫了一個看上去十分漂亮的句子,說「月光下,杏園內彎曲的小路宛如一條流淌著牛奶的小河」。這小子把我寫成了一頭具有吃人睪丸怪癖的變態豬,簡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我豬十六英雄半生、堂堂正正,怎麼可能去偷襲一個正在拉屎的人。他寫時不嫌齷齪,我讀著都覺噁心。他還寫我在那個春天裡,在高密東北鄉流竄作案,咬死了農民十幾頭黃牛,而且用的都是卑鄙下流的方法。他寫我總趁著黃牛大便時,一口咬住它們的肛門,把它們的腸子拖出來。他寫道:「那些灰白腸子彎彎曲曲地佈滿現場,上面沾滿泥沙……那些極端痛苦的牛,瘋狂地拖著腸子沿街奔跑,最後倒地而死……」這小子,調動著他邪惡的想像力,把我描寫成一個十足的惡魔。其實,糟蹋這些黃牛的罪魁禍首,是從長白山地區流竄過來的一頭變態老狼,它行蹤詭秘,每次都不留下足跡,所以,它的罪行,就被當時的人,統統地算到我的頭上。後來,那頭老狼流竄到我們吳家嘴沙洲上,沒用我親自上陣,就被我那些兇猛兒孫們,先踩成一張薄餅,然後撕成了碎片。
事實的真相是,那天晚上,我與孤獨的月亮做伴,在西門屯的大街小巷流連忘返。當我們又一次悠晃到杏園時,看到了洪泰岳。他彷彿是從那個義犬塚裡鑽出來的。他站在那棵歪脖杏樹下撒了一泡長尿。扁平的酒壺掛在他的胸前,他的身上散發著酒氣,這個原本就酒量不凡的人,現在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酒鬼。用莫言的話說,他是「借杯中之物,澆胸中塊壘」。他撒完尿,嘴裡嘈嘈雜雜地罵著:
「放開我,你們這些狗爪子們……你們想捆住我的手腳,堵住我的嘴巴,沒門兒!你們把我剁成肉醬,也難粉碎我這顆共產黨人的鋼鐵之心!兔崽子們,你們信不信?你們不信,反正我信……」
被他的語言所吸引,我和月亮跟隨著他,在杏園裡遊蕩,從一棵樹,到另一棵樹。如果有哪棵杏樹不慎撞了他,他就對杏樹施以老拳,並吹鬍子瞪眼地訓斥:
「媽的,連你都敢碰我,我讓你嘗嘗無產階級鐵拳的厲害……」
他悠蕩到那養蠶室,用拳頭擂響了門板。門板拉開,我看著白氏明亮的臉。她是端著一畚箕桑葉前來開門的。清新的桑葉氣味和秋雨般的蠶吃桑葉聲與燈光同時瀉出,與月亮的光輝混合在一起。她大睜著眼睛,看樣子十分驚訝:
「洪書記……怎麼會是您……」
「你以為會是誰?」洪泰岳看樣子想努力保持身體的平衡,但他的肩膀總是碰撞到那層層疊疊的蠶床上。他用一種十分古怪的腔調說,「聽說你也摘了地主『帽子』了,我來祝賀你……」
「那還不多虧了您……」白氏放下畚箕,撩起衣襟沾了沾眼睛,說,「那些年,要不是您照顧,我早就被他們打死了……」
「你這是胡說!」洪泰岳氣勢洶洶地說,「我們共產黨人,始終對你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
「俺明白,洪書記,俺心裡明白……」白氏語無倫次地說著,「俺早就想對你說,但那時俺頭上有『帽子』,不敢說,現在好了,俺摘了『帽子』。俺也是社員了……」
「你想說什麼?」
「金龍托人對俺說過了,讓俺照顧你的生活……」白氏羞澀地說,「俺說只要洪書記不嫌棄俺,俺願意侍候他到老……」
「白杏啊,白杏,你為什麼是地主呢?」洪泰岳低聲嘟噥著。
「俺已經摘了『帽子』了,俺也是公民,是社員了。現在,沒有階級了……」白氏喃喃道。
「胡說!」洪泰岳又激昂起來,一步步對著白氏逼過去,「摘了『帽子』你也是地主,你的血管子裡流著地主的血,你的血有毒!」
白氏倒退著,一直退到蠶架前。洪泰岳嘴裡說著咬牙切齒的話,但暖昧的深情,從他的眼睛流露出來。「你永遠是我們的敵人!」他吼叫著,但眼睛裡水光閃爍,他伸手抓住了白氏的奶子。白氏呻吟著,抗拒著:
「洪書記,俺血裡有毒,別沾了您啊……」
「我要專你的政,告訴你,摘了『帽子』你也是地主!」洪泰岳雙手箍住白氏的腰,同時把噴發著酒氣的鬍子拉碴的嘴巴扎到白氏的臉上,高粱秸稈搭起來的蠶架在兩個人的壓力下,轟然倒塌,白色的蠶,在他們身上蠕動,有的被壓死,沒被壓死的,繼續吃桑葉……
就在這一刻,月亮被一團雲遮住,朦朧當中,西門鬧時代的往事,不分甜酸苦辣,一股腦兒地湧上心頭。作為一頭豬,我是清醒的,但作為一個人,我是迷糊的。是的,我死去多年了,不論是屈死還是冤死,不論是該死還是不該死,白氏都有權利和另外的男人幹那事,但我不能容忍洪泰岳一邊罵著她一邊幹她,這是侮辱,不但是對白氏的侮辱也是對西門鬧的侮辱。彷彿有幾十隻螢火蟲在我的腦海裡飛翔,後來彙集起來,變成了一團火,熊熊燃燒,在我的眼睛裡,一切都如碧綠的磷火,蠶是綠的,人也是綠的。我撲上前去,本只想把他從白氏身上拱開,但他的睪丸碰到了我的嘴,我實在找不到一個不咬掉它們的理由……
是的,這一時之怒,後患無窮。白氏當夜就縊死在蠶房的梁頭上。洪泰岳被送到縣醫院搶救脫險,但從此變成了一個性格暴戾的怪物。更麻煩的是,我成了一頭可怕的凶獸,被他們越傳越神,說我有虎的兇猛,狼的殘忍,狐狸的狡猾,野豬的蠻勇,並由此展開了一個興師動眾、耗資巨大的獵豬行動。
莫言那小子寫我咬傷了洪泰岳後,繼續在高密東北鄉流竄作案,禍害農民的耕牛,並說很長一段時間裡,老百姓都不敢拉「野屎」,生怕被拖腸而死。如前所述,這是他胡編亂造。事實的真相是,我一時迷糊咬殘洪泰岳後,便連夜趕回了吳家嘴沙洲。幾頭母豬膩上來,我厭煩地把它們拱到了一邊。我預感到這事情不會就此罷休,便去找刁小三商量對策。
我將事情的經過大致描述了一遍,刁小三歎息道:
「十六兄,看來,愛是難以忘記的,我早就看出,白氏與你,有一種心心相印的東西。現在,事情已經發生,就不要去考慮對錯,讓我們,跟他們轟轟烈烈地鬧一場吧!」
接下來的事情,莫言描寫得比較準確,刁小三讓我召集了全體的青壯野豬,聚合到松林前的沙丘上。老刁像一個久經考驗的老帥,追述我們的祖先與人類、與虎豹作鬥爭的光榮歷史。老刁把我們祖先發明的一招傳授給我們。它說:
「大王,你告訴孩兒們,到松樹上去蹭松油,蹭上松油後就到沙土裡打滾;然後再去蹭松油,蹭完了松油再去打滾……」
就這個樣,一個月之後,我們身上,都披上了一層刀槍不入的金黃色的鎧甲,碰到石頭上,碰到樹幹上,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響。剛開始我們感到身體有些笨拙,但很快便習以為常。老刁還為我們講授了一些作戰常識,譬如如何潛伏,如何發起突襲,如何圍攻,如何撤退等等。它講得頭頭是道,彷彿身經百戰。我們感歎不止,說老刁您的前生一定是個軍事家。老刁冷笑不止,讓我們莫測高深。那匹作惡多端的老狼糊糊塗塗地泅渡到沙洲上,它剛開始大概沒把我們放在眼裡,但當它一口咬下去,發現我們的皮肉竟然堅韌如鐵、難以損傷時,當時就蔫了。我的子孫們把它——已經說過了:先是踩成餅,然後撕成片。
八月裡,秋雨連綿,河水暴漲,只要是月光皎潔之夜,依然有大量的魚鱉因追趕月亮而跌落沙灘。這正是我們大量進食、儲存營養的好時機。因為沙洲上野獸的日漸增多,對食物的爭奪也日漸激烈。野豬群與狐狸群為爭奪地盤發生了惡鬥,依仗著身上那層黃沙與松油粘合而成的鎧甲,我們最終把狐狸從捕食的黃金地盤趕跑,獨佔了把大河中分的那塊三角狀的尖嘴。在與狐群大戰中,我的後代也多有受傷致殘者。因為我們的耳朵和眼睛無法掛上松油黃沙鎧甲。那些狐狸們,總是在決鬥的關鍵時刻從屁股眼裡噴出一股臭氣。這臭氣撲鼻刺眼,實在毒辣之極。體魄健壯的豬還能支撐,但體力較弱的豬當場就被打翻在地。這時狐狸就會跑上來,用它們尖利的牙齒咬破豬們的耳朵,用它們鋒利的爪子摳破豬們的眼球。後來,在刁小三的調度下,我們將隊伍分成兩撥,一撥衝鋒格鬥,一撥預備待命。當狐狸釋放毒氣,反撲上來廝咬時,預備隊鼻孔裡塞著辟邪驅穢的艾蒿奮勇衝上。因為我們的軍師刁小三知道,狐狸不可能連續放屁,它們的第一屁氣味濃烈,第二屁就淡薄無力。當然那些被屁熏暈的豬也奮勇作戰,寧願眼珠被摳出、耳朵被咬破,也死抱著敵人不放,為第二撥衝上來的預備隊創造了殲敵的機會。幾場大戰過後,沙洲上的狐狸死傷過半,沙灘上到處是它們破碎的屍體,茂密的紅柳梢頭,懸掛著幾條被甩上去的肥大蓬鬆的狐狸尾巴。飽食饜足的蒼蠅棲止紅柳,使柔軟的枝條變色變粗低垂,彷彿結滿果實的灌木枝條。經過與狐狸的大戰,洲上的野豬群成了一支富有戰鬥力的隊伍。這是一次卓有成效的實戰練兵,也是人豬大戰的序幕。
儘管我和老刁預感到高密東北鄉人會發起獵豬行動,但中秋節過後半個月,依然沒有動靜。老刁選派了幾個機靈的小野豬泅過河流去打探消息,但它們都如羊肉包子打狗般有去無還。我估計這些小傢伙多半中了人的圈套,被他們逮住剝皮開膛剁成肉餡包子。那時候,人們的生活水平已有大幅度提高,吃膩了家豬肉的人們開始追求野味。所以,這年深秋的獵豬運動,打著一個冠冕堂皇的「翦滅豬魔為民除害」的旗號,實際上是一場滿足權貴們口腹之慾的野蠻狩獵。
許多重大事件的開始就像遊戲一樣,這場持續半年之久的人豬大戰開始時也像遊戲。那是國慶節假期的第一天上午,艷陽高照,秋高氣爽,沙洲上洋溢著野菊花的香氣,還有松樹釋放出的松脂香氣,還有艾蒿釋放出的草藥香氣。不好的氣味當然也有很多,咱家就不說了。長期的和平使我們頭腦中繃緊的弦早就鬆弛了,野豬們飽食終日,無所用心,有的在樹叢中捉迷藏,有的在高坡上看風景,也有的在談情說愛,有一隻爪巧的小公豬扯下柔軟的柳條編成圓環,環上遍插野花,套到小母豬的脖子上,那小母豬搖著小尾巴,靠在小公豬身上,幸福得像一塊即將融化的巧克力糖。
就是這樣一個美好的日子裡,十幾艘船從河上漂來。船上都插著紅旗,領頭的那艘鐵殼機動船上還有一套鑼鼓,被敲打得喧天動地。起初,沒有一頭豬會認為這是一場屠殺的前奏,還以為是工廠、機關的共青團或者工會組織的秋遊活動。
我與刁小三站在沙丘上,看著這些船靠上尖沙灘,又看到各船上的人大呼小叫地下船登陸。我不時地低聲向刁小三報告著看到的情況,刁小三歪著頭,直豎著耳朵,聆聽著遠處的動靜。大約有一百人,我說,看樣像旅遊的。有人吹響了哨子。「他們集合在沙灘上,好像在開會。」我說。吹哨人說話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隨風飄來。他說要人們排成一隊,刁小三對我複述著那人的話,拉網掃蕩,輕易不要開槍,把它們逼到水裡去。——怎麼,他們還有槍?我驚訝地問。——這是衝著我們來的,刁小三說,發信號,集合隊伍。——你來吧,我說,昨天吃魚時被魚刺紮了喉嚨,你來。刁小三深吸一口氣,仰起頭,半張開嘴,從喉嚨深處,發出一陣高亢尖厲、猶如防空警報一樣的嗷叫聲。沙洲上樹枝搖擺,荒草波動,許多野豬,大的,小的,老的,少的,從四面八方往沙丘上會合。狐狸們受了驚動,花面獾也受了驚動,野兔子也受了驚動,它們有的胡亂奔跑,有的鑽進巢穴,有的原地轉圈觀望。
因為身上都沾過松油黃沙,所有顏色基本一致,一片黃褐色,仰起的頭顱,咧開的大嘴,齜出的大牙,亮晶晶的小眼,兩百餘頭野豬,是我的隊伍,多半和我沾親帶故,都期待著,興奮,惴惴不安,蠢蠢欲動,磨牙頓爪。我說:
「孩兒們,戰爭爆發了。他們手中有槍,我們的戰術是,鑽空子,捉迷藏,不要被他們趕著往東走,鑽到他們背後去!」
一頭性格暴烈的公豬跳出來,大聲道:
「我反對!我們要結成團體,正面突破,把他們趕下河!」
這頭公豬,本名不詳,外號「破耳朵」。它體重約有三百五十斤,碩大的腦袋上沾著厚厚一層松油黃沙,半個耳朵缺失,是與狐狸大戰時的英雄。它咬肌發達,牙齒鋒利,我記得它一口把一隻狐狸的腦袋咬得四分五裂的情景,這是我的一個最有力量的挑戰者,與我沒有血緣關係,是沙洲土著野豬中的領袖,想當初與我大戰時它還沒長大,現在它長大了。我早就說過對豬王地位並不留戀,但把王位傳給這個殘忍凶狠的傢伙我又不情願。刁小三站出來為我仗腰:
「服從大王的命令!」
「大王讓我們投降,難道我們也要投降嗎?」「破耳朵」不滿地嘟噥著。
我聽到許多豬跟著「破耳朵」嘟噥,心中十分沉重,知道這支隊伍已經很難帶了,不制服「破耳朵」隊伍非分裂不可,但大敵當前,無暇處理內政。我嚴厲地說:
「執行命令,散開!」
多數豬執行了我的命令,鑽進了樹棵、草叢,但有四十多頭豬,顯然是「破耳朵」的死黨,它們跟隨著「破耳朵」,大模大樣迎著人群走上去。
那些人聽訓完畢,便排開一字長蛇陣,由西向東,步步推進。他們有的戴著草帽,有的戴著帆布旅行帽;有的戴著墨鏡,有的戴著近視眼鏡;有的穿著夾克衫,有的穿著西服;有的穿著皮鞋,有的穿著旅遊鞋;有的提著銅鑼邊走邊敲,有的口袋裡裝著鞭炮邊走邊放;有的手提著木棍邊走邊抽打著前邊的野草,有的端著土槍邊走邊咋呼……不全是青壯年,還有鬢髮斑白、目光犀利、腰背佝僂的老頭兒;不全是男人,還有十幾個嬌滴滴的姑娘。
「砰——啪——」這是那種雙響、俗名「二踢腳」的鞭炮爆炸時發出的聲音,地上一團黃煙,空中一團白煙。
「瞠……」這是銅鑼聲,是一面破鑼,川劇團裡使用那種。
「出來吧,出來吧,再不出來就開槍啦……」這是持木棍者的吶喊聲。
這支混亂的隊伍,不像來圍獵,倒像是1958年那些嚇唬麻雀的。我認出了第五棉花加工廠裡的人,因為我認出了你藍解放。此時你已經轉為正式工人,當了棉花檢驗組的組長。你老婆黃合作也已轉正,當了食堂的炊事員。你挽著鐵灰色夾克衫的袖子,露出閃閃發光的手錶。你老婆也在隊伍裡,她大概是來運野豬肉回去給職工們改善生活吧。還有公社機關的人,供銷社的人,高密東北鄉所有村莊的人。那個脖子上掛著鐵皮哨子的,顯然是這次行動的總指揮,他是誰?西門金龍。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是我的兒子,那麼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場人豬大戰也是父子之問的戰爭。
人們的大呼小叫驚動了紅柳上的鸛鳥,它們成群結隊地驚飛起來,樹上無數的巢穴在顫抖,空氣中飄散著細小的鳥毛。他們仰臉看鳥,情緒更加興奮。有幾隻狐狸從洞裡逃出來,像火焰般滾到深草裡。洋洋得意的人群推進了約有一千米,便與「破耳朵」率領的敢死隊迎頭相逢了。
人群中發出尖叫:「豬王!」散漫的隊形便一團混亂地收攏了。豬的隊伍與人的隊伍相隔約有五十米,都定了腳,猶如古老的兩軍對陣。「破耳朵」蹲在豬隊的最前端,身後簇擁著二十幾頭兇猛的公豬。人的隊伍,西門金龍站在最前端,他手裡端著一桿鳥槍,脖子上除了掛著那隻鐵哨子外,又多了一架灰綠色的望遠鏡。他一手持槍,一手端起望遠鏡,我知道「破耳朵」猙獰的相貌和囂張的氣焰猛然撲到了他的眼前,使他受到了猛烈的驚嚇。
「敲鑼!」我聽到他驚慌地喊叫著。「吶喊!」他又說。他還是想用這種嚇唬麻雀的方法,敲鑼吶喊,使豬群受驚嚇,使它們向東跑,把它們趕到河裡去。後來我們知道,在沙洲盡頭兩水重會的水面上,錨著兩艘用十二馬力柴油機做動力的鐵殼船,每艘船上都有一個由經驗豐富的獵戶和復員軍人組成的戰鬥小組。當年那三個獵狼人也在其中。曾被西門驢咬傷過肩膀的喬飛鵬已經老得口中無牙,柳勇和呂小坡卻正當壯年。這些人個個都是神槍手,他們使用的武器是六九式國產全自動步槍,每個彈匣可以壓進十五發子彈,有連發功能。這種槍性能良好,準確度很高,弱點是子彈的穿透力較弱,在五十米的近距離內,它勉強可以穿透我們身上的防護鎧甲,但超過一百米,殺傷力便喪失殆盡。這次大戰中,有部分野豬竄到了沙洲盡頭,有十幾頭豬頭部中彈身亡,但大多數豬全身而還。
人的隊伍裡破鑼齊鳴,吶喊連天,但只是虛張聲勢,不敢前進。「破耳朵」長嗥一聲,奮勇當先,發起了攻擊。人群裡大概有十幾支鳥槍,但只有金龍慌忙中開了一槍,成群的鐵砂子全都打到了一棵紅柳上,擊毀了一個無辜的鳥巢,擊傷了一個倒霉的鸛鳥,連一根豬毛都沒碰著。從豬們發起攻擊那一刻,金龍的隊伍便掉頭逃竄了。驚叫的人群中,女人們的驚叫尤為尖銳。女人們的驚叫聲中,黃合作的叫聲尤為淒慘。她奔跑中被絆倒,翹起的屁股被「破耳朵」咬了一口。從此她成了一個「半腚人」,走起路來,身體可憐地歪斜著。野豬衝進人群,胡碰亂撞。人聲如鬼哭狼嚎。混亂中也有刀槍棍棒落到野豬身上,但基本上是難以傷損豬們的皮肉。只有一個人慌亂中將一根梭標捅到了一隻獨眼公豬的咽喉裡,使它受了重傷。解放本來已經逃到了船上,但看到合作身受重傷,便奮勇地從船上跳下,持一柄三齒糞叉,衝上沙灘營救。你一手扶著合作,一手拖著糞叉撤退,表現得相當勇敢。你的行為為你贏得了崇高的聲譽,也讓我深感欽佩。金龍定神之後,從別人手中奪過一桿筒很短但口徑很大的土槍,招呼了幾個膽大的上來接應。他大概是受到弟弟勇敢精神的激勵,心裡有了勇氣,手中便有了準頭,他瞄準「破耳朵」開了火,轟隆一聲巨響,一團火光猛然撲到「破耳朵」肚子上。那些鐵砂子無法穿透它的肚子上厚厚的鎧甲,卻引起了熊熊的火焰。「破耳朵」先是帶著火逃竄,然後便躺在地上打滾把火壓熄。主將受傷,群豬跟著退下。那桿土槍在發射時木托被炸碎,金龍的臉被火藥噴得一團漆黑,雙手虎口被震裂,鮮血淋漓。
這場由「破耳朵」違抗命令造成的戰鬥,應該是豬群佔了上風。人群逃亡時脫落的鞋子、草帽、棍棒等物,都在證明著豬群的勝利。為此「破耳朵」氣焰更為囂張,大有隨時逼宮之勢,豬群中擁護「破耳朵」者明顯已超過半數。它們跟在「破耳朵」後邊,拖著人遺下的物件,當做戰利品,在沙洲上遊行,慶賀。
「老刁,怎麼辦?」在一個月明星稀之夜,我悄悄地鑽進刁小三築在沙丘上的洞穴,向這位老謀深算的兄長請教,「要不,我自動退位,讓『破耳朵』為王吧。」
刁小三趴著,下巴放在前爪上,那只有殘存視力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微弱光芒。洞外傳來河水因受樹根阻擋發出的響亮聲音。
「老刁,你說吧,我聽你的。」
它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眼睛裡那點微弱的光芒消逝了。我拱了它一下,它的身體軟軟的,沒有反應。
「老刁!」我驚叫著,「你死了嗎?你可不能死啊……」
但老刁確鑿地死了,任我千呼萬喚也不會生還了。我眼裡流出了熱淚,心中感到沉重的悲哀。
我走出刁小三的洞口,看到月光下閃爍著一大片綠色的眼睛。在豬群的前邊,蹲坐著目露凶光的「破耳朵」。我沒有恐懼,心裡反而感到一陣異樣的輕鬆。我看到河水猶如波動的水銀,閃爍著耀眼的光芒,我聽到草木間無數的秋蟲,合奏出紛繁多變的音樂,我看到螢火蟲交織成一條條綠色的綢帶,在樹林間搖曳,我看到月亮已經西行到第五棉花加工廠的上空,在它的肚腹下邊,棉花加工廠皮棉打包車間樓頂上那盞碘鎢燈閃爍著璀璨光芒上下跳動,宛若月亮剛產下的一個綠蛋,我還聽到鍛壓機床廠的電動錘打擊鋼鐵時發出的急促而有節奏的沉悶聲響,彷彿重拳,一下下地撞擊著我的心臟。
我冷靜地走到「破耳朵」面前,說:
「我的親密朋友刁小三死了,我也萬念俱灰,我願意讓出王位。」
「破耳朵」大概想不到我會說這樣的話,它本能地往後退了幾步,防備我發起突然襲擊。
我逼視著「破耳朵」的眼睛,說:
「當然,如果你非要用爭鬥的方式奪得王位的話,我也願意奉陪到底!」
「破耳朵」與我對視良久,顯然它也在權衡利弊,我超過五百斤的體重,我那岩石般堅硬的頭顱,我那滿口鋼銼鐵鑽般的利齒,顯然也讓它心懷忌憚。終於,它說:
「和了吧!但請你立刻離開沙洲,並且永遠不得返回。」
我點點頭表示同意,舉起爪對著芸芸眾豬揮揮,轉身便走。我走到沙洲南部,走進河流。我知道身後不遠處有起碼五十頭為我送行的野豬,知道它們眼睛裡都飽含著淚水,但我沒有回頭。我一個猛子潛到河底,奮力向對岸潛游,我閉著眼睛,讓淚水與河水混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