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裡你穿著一襲天藍色的長裙,低低的胸口那兒,閃爍著一串珍珠項鏈。
回到海邊別墅,你有點急不可耐地打開了那個紙包。剝去一層紅紙,顯出一層黃紙;剝開黃紙之後,顯出一層白紙,剝開白紙,顯出一個精美的錦緞盒子。什麼東西搞得這樣麻煩,你自言自語著,揭開了那個盒子。
一個碩大無朋的男性生殖器官出現在你的眼前。
你的眼睛裡閃爍著一種水晶般的光芒,據說這是女人動情的標誌。
你驚叫一聲,猛地蓋上盒子。你的手就像讓爐火燙了似地縮了回來,按在怦怦亂跳的胸膛上。你的臉發著燒,紅得好像剛剛產過第一個蛋的小母雞。
臭妖婆子,弄了個什麼鬼東西來,嚇死我了……你低聲嘟噥著,抬起眼睛四下裡張望著。你的動作和表情很像一個偷嘴吃之前的小姑娘。你的眼睛裡閃爍著一種水晶般的光芒,據說這是女人動情的標誌。
你走到臥室門口,輕輕地別上了插銷。然後你滅了頂燈,檢查了嚴密的落地窗簾。我站在牆角,忍不住地笑起來。我說,林嵐,你真是膽小如鼠,怕什麼呢?這可是在你自己家裡。你不理睬我,管自走到床邊,擰開檯燈,把光線調得金黃。你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指尖按在那個精美的盒子上。你的神情古怪得讓我直想笑,好像那盒子裡裝著一隻小鳥,一開盒子就會飛上藍天似的;好像那盒子裡藏著一顆炸彈,一開盒子就會轟然爆炸似的。我說,打開吧,又沒有人看著你,裝模作樣幹什麼呢?你齜出雪白的牙齒,咬住紅紅的柔軟下唇,猛地揭開寶盒。當然既沒有小鳥飛出,更沒有炸彈爆炸,只有那個粉紅色的大鳥,十分生動地趴在盒子裡。你把它握出來,還是小心翼翼的樣子,生怕它跑了似的。那傢伙有毛有蛋,頭部鑲嵌著七顆能夠旋轉的珍珠。你從盒底拿出精美的說明書,低聲地念給我聽。通過你的誦讀,我得知它是從美國進口的,是根據好萊塢當紅影星XXXX的原件倒模製造,使用的材料是最高級的硅膠。此物有伸縮、震動、旋轉的功能,用兩節3號電池驅動,可讓女性得到最全面、最高級的享受。本產品質量上乘,安全可靠,面市以來,得到了世界各地女性、尤其是知識女性的熱烈歡迎……
從你的身體裡散發出來的熱量已經提高了房間的溫度,我知道你已經心猿意馬,你已經躍躍欲試,我也知道你心中充滿了矛盾。你抬起頭來,雙腮酡紅,乞求般地看著我,彷彿要從我這裡獲得勇氣。你顫抖著問我:可以嗎?我是不是可以?
電話鈴爆豆般地響起來。你本能地蓋起盒子,藏起讓你心驚肉跳的寶貝。
是我,女權主義者呂超男在電話裡嘻嘻地笑著問:試過了嗎?感覺怎麼樣?
你這個壞蛋!
林大姐,別假惺惺了!你我都是單身女人,同病相憐。脫了褲子,市長也是女人!聽著,我給你念一段某大報上昨天發表的文章:女人,你有這個權利!女性自慰,在以男性為主體的社會裡,一直受到壓制和污蔑……根據調查,全世界三分之二的女性,終其一生,都沒有體驗到性高潮,這是多麼殘酷的現實;而女性通過自慰,幾乎可以百分之百地達到高潮。女性自慰,對於提高生活質量、促進身心健康都大有裨益……姐妹們,是勇敢地站起來正視自己的身體和慾望的時候了!是坦然地自己動手獲得性滿足性快樂的時候了!你的身體是自己的,任何人都無權干涉!誰干涉我們自慰誰就是我們的敵人!
在呂超男的鼓勵下,你克服了罪疚感,並且徹底地放下了市長的架子,無師自通地開始了花樣翻新的探索。
從此這成了你經常的功課。
所以當你在痛苦中拉開了床頭櫃的抽屜時,我慇勤地將它遞給了你。你接過它,推開了電源開關。它在你柔弱的手裡簌簌地顫抖著,那些逼真的血管都膨脹起來,那些暗金色的毛兒也微微顫抖,頂端那圈珍珠,緩慢地旋轉著,並且閃爍著奇異的光芒,活像一隻怪物的眼睛。你突然感到一陣眩暈,從它的身上散發出來的生冷的硅膠氣味讓你感到噁心,這氣味你還是第一次從它的身上嗅到。你恍惚感到,這個東西在你的經常耍弄和滋潤下,已經獲得了生命,它有呼吸、有心跳、有溫度甚至有了情感。你曾經把它稱呼為你的小弟弟,但現在它在你手裡,在你眼裡,散發出冷冷的氣息,瞇著它的陰鷙的獨眼,漸漸地幻成了一條毒蛇。你怪叫一聲,揚起手,將它扔了出去。它撞在牆上,彈到了地上。它在地上抖動著,好像一隻中了藥毒的耗子。
連它都扔了,我才知道你心中的痛苦有多深。
你瞪著眼睛,好像要跟我打架似地喊:我恨你!
早晨,在車裡,你不經意地一抬頭,看到他用自行車馱著兒子急急地行進。道路旁邊的海溝裡漲滿潮水,幾十艘漁船泊在那裡沉睡著。你放慢了車速,撳下車窗,尾隨著他們。腥鹹的海風和路邊樹木蓬勃的氣息混合在一起撲進了你的車。那個圓腦袋的小男孩雙手摟著他的腰,背上的書包把男孩的身體拽得往後仰起來。他邊騎車邊把頭扭回來,對他的兒子說著什麼。朝霞映著他的臉,泛起一層紅光。一陣傷感的情緒突然攫住了你的心。林嵐,我不得不提醒你,像你這種身份的人,不應該再有兒女情長的事,你實在想重組家庭,他對你也不合適。但是你決不會聽我的勸告,你總是與我的勸告背道而行。你驅車追上了他,從車窗探出頭,約他晚上到你家參加同學聚會,慶祝你的生日。在這個過程中你曾試圖與那個男孩套套近乎,但那小傢伙斜著眼睛看你,好像對你滿懷著敵意。——我一猜就知道你是小馬駒。——我不猜就知道你是老毛驢。——馬駒,不許這樣沒禮貌!——你笑了,然後說: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傍晚時,在市委宿舍二號樓你的家裡,你的兒子大虎,躲在他的房間裡,屁股頂著門,用一個紅色的兒童玩具似的"掌中寶",與他的狐朋狗友錢二虎通話。這小子身材高大,四肢勻稱,臉皮白皙,一頭卷毛兩隻瞇瞇眼,天然的滿臉笑容,一副大男孩的頑皮模樣。他壓低嗓門:喂喂,在哪裡?——風流飯店,大哥,你快點來,今晚上有好戲,弟兄們都等著你——你們別著急,今晚上是我老媽的44歲生日,她請了一幫老同學在家吃飯,讓我幫忙招待呢!——我說大哥,你要不來,我們可要先玩了!——你敢!老子不到,不許開宴!
他躡手躡腳開了房門,貼著客廳的邊兒,往外溜去。
大虎,你給我站住!
媽,他搔著後腦勺,粘粘地說:我們要去談生意……
狗屁!你說,就你們這幫東西,能談什麼生意?
真的談生意……媽,我們準備從日本引進技術,上一條珍珠口服液生產線。我們生產的口服液,有病包治百病,沒病健身美容。我們立足南江,面向世界,領導口服液新潮流,媽,我們正準備向您申請貸款……
別給我耍貧嘴了!我問你,你們這個珍珠公司,什麼時候破產?
媽,您怎麼盼著我們破產呢?我們的生產蒸蒸日上,形勢一派大好!
你歎一口氣,說:大虎,你什麼時候才能不讓我操心呢?我當著市長,還有人捧你、慫你,什麼時候我不當市長了,你就成了臭狗屎了……
媽,像您這樣的好幹部怎麼能不當市長呢?您如果不當市長那一定是當了省長。退一億步說,到您什麼都不當時,我的珍珠公司也就成了跨國大公司了,賺的錢根本花不完,您就等著跟我享福吧!
你嘴裡罵著大虎,但心裡的確感到了一絲絲欣慰。這個孩子雖然沒有什麼出息,但滿嘴的甜言蜜語,一臉的活潑表情,還是挺招人喜歡,你對站在牆角的我說。我說,當然,當然,大虎是個好孩子,他給您的生活增添了許多樂趣。如果沒有這個孩子,我也支撐不到今天,說著你的眼圈就紅了。我知道你又想起了辛酸往事。怎麼說呢,林嵐,天下的事不可能十全十美。你在感情生活上有些缺憾,但你在仕途上一帆風順,老市長長期住院,年底換屆,市長非你莫屬,聽說省裡的領導也對你很欣賞,你才40歲出頭,前途不可限量哪!我的話顯然讓你很滿意,你臉上的表情說明你的心情其實很好了。
這時,大虎一邊對著你點頭哈腰地笑著,一邊向著房門挪動。你裝作沒看出他的詭計,突然轉身,說:想跑?今天晚上,老老實實地給我呆著,哪裡也別想去!
媽!人家外國客商在飯店等著我談判呢!
你就信口胡編吧!
正在此時,有人在外邊按響了門鈴。
大虎拉開房門:馬叔叔!
大虎,小子,聽說當了經理了?
瞎混瞎混,馬叔叔,您可來了,我媽一直在念叨您哪!您坐,陪著我媽說說話,我還有點業務上的事,失陪了……他將馬叔推進客廳,然後,就像一條泥鰍,從門縫裡溜走了。
你的心頭突然一熱,一種多年未曾體驗過的柔情湧上心頭。
你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著他。他也用應戰的目光,對抗著你。但我心裡清楚,他不是你的對手。從我認識你們倆時,你就一直領導著他,當然你也保護著他。果然,他的目光很快就退縮了。他垂下黑瘦的臉,盯著自己的腳尖。
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怎麼敢,他說,市長大人下令,我怎敢不來。
如果是這樣,你可以走了!你轉身向臥室走去,把他晾在客廳裡。
但是你並沒有關上臥室的門,你坐在梳妝台前,開始描眉塗唇。滿室春光,一覽無餘。你從鏡子裡,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臉上的尷尬表情。你的唇邊浮起一絲笑紋。你打開抽屜,從成堆的珍珠飾品裡,挑出一對半珠耳環,扣在了耳垂上。然後,你挑出了一串本色的海水珍珠項鏈,平托在雙掌中端詳著。你本來完全可以自己把它戴到脖子上,但你的心頭突然一熱,一種多年未曾體驗過的柔情湧上心頭。
哎!你來一下……
他的黑臉因為發窘而泛白。房間裡燈光通明,使我能夠清楚地看到,汗珠從他的額頭上滲出來。他求救似地看著躲在牆角的我,嘴唇囁嚅著,雙手搓著褲縫,說:這……這……
我對他含意曖昧地笑笑。他可以把我的意思理解為我對他的處境愛莫能助,也可以理解為我希望他勇往直前,莫失良機。
讓你進來呢,聽到了沒有?!
你半是撒嬌半是撒潑地、頭也不回地喊著。你的這種洋溢著騷情的聲音讓我這個如影隨形地跟著你幾十年的人都感到吃驚。我和他們一樣,見慣了你穿著天藍色的服裝出席會議、迎來送往的樣子。你有十幾套天藍色的衣服,好像天藍是你的專用色。提起南江市天藍色的林市長無人不知,身穿著天藍色服裝的林市長給幾乎所有看到你的人都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但是你現在竟用了一個女人的腔調,對著一個中年喪妻的男人說話。他是你的同班同學,現在是市檢察院的起訴科長。你們倆可以說是青梅竹馬,但最終卻分道揚鑣。他畏畏縮縮地站在你的背後,故作鎮靜地問:
林市長,請指示。
你是不是想讓我叫你馬科長?馬大科長!
他不好意思地搔著脖子,尷尬地笑了。
你不回頭,舉起托著項鏈的手,說:幫幫忙。
你在鏡子裡可以看到他的臉,他看到了鏡子裡的你們兩人的臉,慌忙將目光避開了。
他接過項鏈,笨拙地給你往脖子上套。你身上散發出的香氣讓他心慌意亂。我是老虎嗎?
他嘿嘿一聲,說:比老虎還可怕。
真笨!
你撥開他的手,自己將項鏈戴好,轉回頭,目光灼灼地盯著他,問:你過得怎麼樣?
還好。
馬伯伯好嗎?
還好。
你歎息一聲,說:你的鬢角有了白髮。
老了。
你還能比我更老嗎?
你不老……你看起來也就是30歲出頭……
我一直以為你是個老實人,想不到也是滿口謊言。
我說的是真心話。
這年頭,還有人說真心話?
你盯著他看。
他垂下了頭。
你欲言又止,再一次歎息。然後你說:出去吧,他們已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