胳膊上佩帶著黑紗的市委、市府領導人圍繞著王副市長的遺體繞圈子。有關方面頭面人物尾隨看市委、市府領導人繞圈子。那位枯瘦的黑女人被她的兒子和女兒夾峙著,注視著一群人圍著安放丈夫遺體的靈床繞圈子。市電視台的記者們高舉著強光燈和攝像機繞著更大的圈子。整容師站在圈子外。
她看到當強光燈打到死者親屬們臉上時。那個已成了骨頭架子的老女人閉上了眼睛。他的兒子個頭很高,滿臉粉刺,頭髮披到肩頭,像五十年代的中學物理課本上印著的大物理學家牛頓或羅蒙諾索夫他用下牙咬住上嘴唇,雙眼瞪圓,直逼強光燈,好像要與光明對抗他用下牙咬住上唇的一瞬間,整容師想起了人民公園裡猴山上那此手扶柵欄通視人類的智慧動物。他的女兒挺著大肚子,臉上佈滿黃豆大的斑點。
王副市長被鮮花簇擁著,毛料中山裝遮掩著平坦如砒的腹部,清瓜的臉上遺留著生前操勞過度的痕跡。
與遺體告別完畢後,殯儀館大廳裡空空蕩蕩,整容師與幾位勤雜工推著遺體往化人爐裡走—這是超出她職權範圍的事,但她神聖地感覺到,自己有責任陪同他走完最後一段道路,這是神聖的責任—本來,死者的家屬是應該把死屍護送到化人爐邊的,這是不可推卸的責任。可是他的兒子和女兒一俠儀式結束,就架起母親,迫不及待地向大門跑去,好像殯儀館隨時都會坍塌一樣。
如前所述,整容床可以順利地把死屍傾吐到化人爐前那塊平滑的、裝置著彈射機關的鋼板上。
他狼狽不堪地躺到鋼板上去了,鮮花和綠草統統被扔進了化人爐旁的垃圾桶。一位把全身遮掩得只露出兩隻耳朵的燒屍工人用鐵抓鉤毫不客氣地把他劈開的雙腿抓攏。然後,一按電鈕。王副市長呼嘯著躥進藍色的爐膛。爐門自動關閉。就在緩緩關閉的時間裡,整容師看到千百條藍色的火舌撲到了他的身上。他的坦然自若的臉突然痙攣起來,身體也像弓一樣彎曲了。
這最後的情景給整容師留下了終生難以磨滅的印象。而這印象的每一次重現,都使她雙乳緊張,好像被他的兩隻無形的大手緊緊地抓住。
大雨過後是小雨。屋子裡擺滿了盆盆罐雄、鍋碗飄勺,一切可以盛水的容器都在迎接著房頂上漏下來的雨水。整容師沒有回來,蠟美人破例沒有滿屋遊走。她蜷縮在門後的煤球堆上頗抖。物理教師擺完了容器,便無聊地聆聽著水滴與容器演奏的音樂。天還沒到黑的時候,屋子裡已經十分昏暗。蚊蟲在雨滴之間嗡嗡著,老鼠在樑上廝打。他聽到了隔壁的哭聲。
他分明看到大球小球鑽進了牆洞。他掀開遮掩洞口的簾子時,沒發現兩個球的蹤影,那只盛著兩匹小白耗子的粉筆盒擺在亂糟糟的海綿上,一隻貓蹲在紙盒邊舔著舌頭上的血跡。洞裡透進隔壁的光明,他看到了那兩條熟悉的腿。
在鑽洞不鑽洞的問題上,他猶豫不決。
他剛剛把上半截身體伸到隔壁,後腦勺上就挨了重重一棒。
當他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的上半截身體趴在屠小英的家裡。臉的周圍,凌亂地散著一些破爛的粉筆頭兒和一個打裂了的粉筆盒兒。而下半截身體留在整容師家的洞穴裡。那被拆穿的牆壁彷彿一柄掀起的大鍘刀,隨時都會落下來,把他攔腰切斷。
他聽到屠小英低聲咒罵著:
「畜生!惡狗!你冒充我丈夫欺騙了我還不算……又唆使你的兒子……勾引跑了我女兒……富貴啊!你睜開眼睛,看看你朋友幹的好事吧……」
他不顧一切爬到這邊來。屠小英揮舞著拼面杖,捍衛著自己的陣地。為了保護腦袋,他不得不舉起雙手在面前揮舞。揮舞的雙手與揮舞的棍子相碰,發出啪啪的清脆響聲。
她一邊打一邊喊叫:
「你還我的女兒!你還我的女兒!」
物理教師吃打不過,分撥開棍棒衝上去,攔腰抱住她,把她按到床上。她的手在床邊上摸索著,那裡有一把鋒利的王麻子剪刀在閃光。
求生的本能使他在看到屠小英的手握住剪刀之後蹦了起來。她的亞麻色頭髮像亞麻色的火焰—如果是黑色的頭髮就是黑色的火焰—她的有牛奶味道的嘴巴噴吐著嚴肅的痛罵—物理教師抬頭看到那禎掛在床頭上的結婚照。年輕的物理教師微笑著,在照片上。屠小英一手持著剪刀,一手掩著胸膛,殺氣騰騰地逼過來,在照片下。
物理教師緩緩地舉起雙手,喃喃地說:
「小英,我的愛人……我不是張赤球……~我是你的丈夫……」
他跪在了屠小英腳下,神使鬼差一般,他抓起一把粉筆頭兒塞進嘴裡,響亮地嚼著。
他感到一隻手在撫摸著自己的頭皮。
他聽到她說:』張大哥……求求你,別糾纏我啦……我不願意幹這種偷雞摸狗的事~一難道你不知道『寡婦門前是非多』嗎?求求你,求求你,教育教育你那兩個兒子,不要勾引我的女兒一……」
「女兒呢?」他噴吐著粉筆末,困難地說。
「被你那兩個兒子領著跑啦……~富貴啊,你一死,就家破人亡了啊!」
他匆匆忙忙地向外走去。
屠小英從背後拽住了他,說:
求求你,別從門口走,到處都是眼睛,你,還是從牆洞裡鑽回去吧!」
整容師侷促不安地站在市人民銀行高高的櫃檯外邊,把那三顆從老情人嘴裡拔出來、又用鐵器砸成三個扁扁金餅的金牙遞進去。
粗大的鐵絲網裡,端坐著一個穿西服扎領帶的年輕職員。他接過金牙時往外瞥了一眼,整容師手把著櫃檯的邊沿,身體卻好像騰了空。她戰戰兢兢、故作鎮靜地等待著。
年輕職員拿出一塊試金石試探著金餅。他歪著嘴笑啦,頭還輕輕地擺動了幾下。
「老王!」你聽到年輕職員在喊叫。
「什麼事?」隔座的老王站起來。
「你過來。」年輕職員說。
整容師感到自己隨時都會暈倒。
老王接過金餅,用手掂量了幾下。
「你認為這是黃金嗎?」老王說,「不是黃金是黃銅。」
年輕職員把王副市長的牙扔到櫃檯上。
「記住,出賣這種金屬不要來銀行,」年輕職員說,「應該去廢品回收公司魚」四
從牆洞裡鑽出來,正碰上整容師沮喪的目光。物理教師沒有理她,拉開房門,躥進了纏綿的雨網裡。他在城市裡的大街小巷上匆匆忙忙地跑一陣、走一陣。汽車把大道上的積水截到他的綠衣服上;他的腳踩在小巷裡坑坑掛窪的積水裡。經過暴雨洗滌的空氣沒有雜質。經過暴雨洗滌的城市美麗無比。他的腿在奔走著,他的心在呼喚著:
回來吧,孩子!回去吧,回去和你們的媽媽做伴。你們回去,我就死!
城市裡的燈在雨中亮了。稀疏不定,描繪出風的力量和風的方向的銀亮雨絲在五彩虹光中閃爍。街上舉起了千萬把五顏六色的傘,好像運動著的滿城彩色蘑菇,好像彩色的茲菇在街上流淌。
你懷疑著那一對對在傘裡擁抱著的男女,你感到接吻的聲音喚起你難以說清的複雜感情。
只要男女一接吻,你的耳朵裡就轟鳴。
「幹什麼?找死啊!」傘裡神出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臉。你的臉上沽了一口有煙油子氣味的男人痰。
他知道這是自找沒趣。揩去貓痰,面前出現了雨中的白楊林。一簇簇花苞狀的朝天燈,開放在用鵝卵石砌成美麗圖案的、林邊甜蜜愛情路邊的白色燈竿上。河水流淌金銀,白楊樹皮又白又亮。雨裡散發著白楊樹枝苦澀的氣味、林中草地甜腥的氣味。紅脊的鯉魚從河的波浪中踴躍跳起,宛如半道彩虹,劃破水氣氮氮的河上空,水面潑刺刺地響。
你無心欣賞美景,你的心在呼喚。你在觀察那些撐著油紙傘、撐著尼龍傘,在河邊欣賞美景的人。這是一個纏綿排側的優倡愛情之夜,情侶們徘徊著。好像在尋找被雨水沖出來的鑽石或是古老的金幣。蝸牛探出頭上的觸角,在樹皮上婚動。它們柔軟的唇吻著冰涼的樹皮。接吻的聲音毫不掩飾,像煙一樣,像瀰漫的燈光。你勾著我的脖子我接著你的腰,她扯著你的耳朵你擰著她的乳。狂風暴雨都不怕,還怕小雨刷刷下?一頭頭美麗的長髮都濕德鏡的。一件件濕濃波的衣服都緊貼在身上。
物理教師猛然發現一個臂上刺著黑龍的青年把手探進一個姑娘的懷抱裡。這個青年如果沒有臂上的黑龍就是兒子方龍,而那個姑娘,正是那位扒掉緊繃牛仔褲對著楊樹幹撤尿的夜遊神。
他不由自主地走到他們坐著的石凳前,心裡惱怒而羞愧。他感覺到真理殘酷之極。我們是父母性交的產物,但我們不敢想像這場面,如果看到這場面,我們要上吊。我們知道兒女長大要性交,我們照樣不敢想像這場面。這場面出現在你面前:他把她的裙子掀起來啦,雨珠在她的大腿上流淌著。他們旁若無人。
你沖L去,怒吼著:
「畜牲!無恥啊無恥!」
他抬起腦袋,冷冷地看著你,攀曲的頭髮說明他的血統。
「噢,張叔叔!」他點著腦袋說。
「畜牲!我不允許你這樣胡搞!街上流行艾滋病!你給我回家!」
「你是誰呀!」他說,「滾開。」「我是你爸爸!」他放下女青年,站起來,對準物理教師的肚子就是一拳。「讓你冒充我爸爸!」
他彎下腰,屁股坐在水窪裡。
物理教師爬起來,捂著腳口,歇歌無語地走啦。
他心中的呼喚停息了。
走到路拐彎的地方,他看到大球樓著方虎在雨中跳舞。他們跳的是裸體舞,小球抱著他們的衣服,在一邊呆呆地看。
他慚愧地閉上了眼睛。兩隻手在衣兜裡胡亂摸索著。他摸到了一個綠色的粉筆頭,便急忙塞到嘴裡去。嗯著它,他眼裡流出了苦辣的黃水。他想起了自己早已是死人。死人應該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不要給活人添亂。五
「你認識我嗎?"他搖晃著牛頓式的頭顱說。
整容師驚愕地看著闖進家來的、老情人的兒子。她第一次感覺到,即使在自己家裡,只穿一條褲權也是不太美好的行為。她想去床邊披衣服時,滿臉粉刺的小伙子堵住了她的路。
他像王副市長一樣高大。
「你把那三顆金牙交出來吧!」他說。
整容師用胳膊護著雙乳—她怕他的目光—幾十年前她就感到它們的可怕。
「那不是金牙……是鋼牙……」
「給我!」
她轉身就跑,聽到年輕職員在大笑、大叫:
「喂,拜金狂,回來拿著你的金子!』
「丟了,我把它們丟了!」
「那怎麼辦?白丟了?』他說,「我知道你不但拔死人的牙齒,還賣死人的脂肪。」
整容師後退著。
「十幾年前,你在河邊投水自盡時,我就偷偷地愛上了你……」
「啊……你不知道……你還是一個孩子……」
他脫掉衣服躺到床上,輕輕地說:
「刷刷牙,快點來,我等你,我想你·~~·,六物理教師辦公室的門緊閉著。雙胞胎每人擰住你一隻胳璐,讓你的腦袋連連撞擊地面。「畜生!要是再敢去欺負我師母—」雙胞胎說,「我們就創了K老夫子痛心疾首地說:「禽獸所不為啊!禽獸所不為!」『這傢伙焉壞!挽寡婦門,掘絕戶墳,好啞女人。吊死算啦!」小「應該罰他吃十盒粉筆!」解就七他憤怒地對整容師說:「給我動手術,還我的臉!』整容師癡癡呆呆地坐著,一言不發。物理教師哀求著:「給我動手術,還我的臉。」整容師癡癡呆呆地坐著,一言不發。物理教師淚流滿面地說:「求求你……給我動手術……還我的……臉……」整容師癡癡呆呆地坐著,一言不發。
你對我們說:這一切都是可能發生的—他坐在辦公桌後,埋頭批改著學生的作業薄,「水房之花」的啼哭聲伴隨著筆尖的沙沙聲。以往只要一進教室,只要一批改作業,他基本上能排除雜念。但今天他無法排除雜念,因為,教師們正在議論著屠小英與罐頭廠車間主任在辦公室裡做愛被抓的事。
「女人真是靠不住。就像那《紅樓夢》裡寫的,『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嬌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孟老夫子說。
小郭反駁道:「孟老夫子,睜開眼睛看看世界吧!屠小英有什麼可指責的?方老師死了,她就應該去尋找幸福!活人沒必要為死人受苦,死人不能抓住活人不放!」
一滴紅墨水滴在學生的作業上,泅開了,很大很大。
「張老師,聽說你每天去屠小英家,看出點跡象來了嗎?」禿頭頂的李老師低著頭向。
他從桌子後站起來,嘴張了張,又閉上了。
「聽說屠小英很早之前就與那小伙子勾勾搭搭的,只是瞞著方老師這個書獃子。」
「行啦行啦,沒準你老婆現在正與她的情人在親嘴呢!」小郭說「中國人的精力大部分浪費在刺探別人的隱私上。實際上。誰的心裡
也不乾淨!你們,哪一位見了漂亮女人不動心?哪一位能做到『坐懷
不亂』?尤其是有些幹部,好像生來就是道德檢察官。就說『女政委』,她老人家究竟跟多少男人搞過?」
他慢慢地站起來,拉開房門進人走廊,衝出糞便的臭氣,飛奔回家。
我必須對你講清事情的真相。我沒死,我活著。我要她還我的臉。我不要你改嫁他人。我不能忍受你與他人做愛。當然我也有罪過
他奔跑著,聽著學生們在體育教師的哨音指揮下嚓嚓嚓地跑步,聽著混凝土攪拌機在轟轟地轉動,轉動著教師們的新居。
你跑到自己的家。家裡沒有屠小英。只有那幀照片在牆上注視著大球摟著方虎在床上。他吐了一口血。抬起手扇了方虎一巴掌。大球抓住他的手腕,方虎捂著臉罵:
「老棍蛋!你有什麼資格打我?我爸爸生前都沒打過我……」
她打著滾哭起來。
大球把你一把操到門上,說:
「爸爸,你算什麼狗屁爸爸!』
你對我們說:如果屠小英嫁給了市紀委書記一物理教師聽到孟老夫子憤憤地說:,這女人,丈夫屍骨未寒,她就攀上高枝啦!"
他無法聚起精神批改學生作業。窗戶洞開,對著操場。操場上停著十幾輛披紅掛綵的高級轎車,鞭炮掛在楊樹枝上,僻麟啪啪爆響。兩位女繽相穿著紅繃衣服,把按照俄羅斯傳統裝扮起來的新娘屠小英架出來。穿一身筆挺毛料中山裝的新郎伸出生著壽夜的手,攙住了新娘的臂膊~一她身著一襲輕雙雙的白紗裙,腳前綴著一朵大紅花……
他口吐鮮血,伏在辦公桌,鮮血污染了學生的作業本……
你對我們轉述小郭的話:「聽說了嗎?方老師的妻子投河自盡啦!」
「好一個節烈女子!」孟老夫子感歎地說。
「她可是名牌大學的畢業生啊!」李老師說。
「死了也好,強似活著受苦。」宋老師說。
「說是這麼說。可真要死臨了頭,又想活下去。」李老師說
「這就是人類的弱點。」小郭說,「大家都不徹底。我也一樣。譬如:明知道當中學教師是他媽的天底下最倒霉的事,可我們還是教,罵著娘教,發著牢騷教。明知道現在幹什麼—哪怕去收破爛也比當教師實惠,可我們還是捨不得離開,捨不得這每月連毛帶屎的九十元零五毛臭錢!」
「劉書記來啦!」宋老師低聲說。
「孟老師,您說我們有沒有必要向學生簡單介紹一下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小郭高聲說。
你站在離城三十里的河邊沙灘上,看著屠小英被沙土掩埋了一半的屍體。你想起了那條被河底淤泥活埋了一半的魚。公安局調查清楚這不是個外國女人而是個死去的中學教師的老婆後,就失望地開車回去啦。她孤零零地躺在這兒,全身散發著臭氣,吸引來成億的大媽蟻覆蓋她白色的肉體,吸引來成百的烏鴉在她屍體上空盤旋,吸引來數十隻野狗圍著她繞圈子。你轟趕著野狗,它們瞪著血紅的眼睛蹲在你不遠處咆哮著;烏鴉哇哇地叫著,把一攤攤黑白間雜的屎履到你身上,烏鴉糞便的氣味與燕子糞便的氣味幾乎沒有差異;螞蟻在死人身上擠不到位置便向活人進攻。你的身上、腳上開始出現螞蟻爬動的痰癢。你沒有逃跑。你緩級地跪在沙灘上,跪在屠小英的屍體面前,等待著野狗咬斷你的喉嚨,等待著烏鴉牽拉你的肚腸,等待著螞蟻把你啃成一架白骨。
你對我們說—他看到一個跳姍學步的孩子從白楊樹縫晾裡搖搖擺擺地走過來。這是個漂亮的小男孩,穿著牛仔小背帶褲和毛巾衫,赤著小腳丫。他生普柔軟的亞麻色頭髮和碧藍的眼睛。一個身體高大豐胰的、衣著華麗、高咨雲異的貴婦人從白楊林追出來。她跑著,沉甸甸的俄式乳房躍動著一他會不會想起那頭撞乳房的奇遇呢?還有,一匹黑色的大洋馬啃著白皮青蘋果的情景?你舉著一束火紅的美人蕉迎著她走去。那個美麗的混血小兒成了你們之間的障礙……
你對我們說,有一個人被關進鐵籠裡吃粉筆……他舉著一支粉筆到嘴邊,我們都聞到了它的香氣,看到了它的光彩。你說他感到這粉筆有皮、有餡,氣味鮮美,好像一隻精心灌制的小香腸……
我們聽你說有一個在鐵籠裡吃粉筆……~
在你與我們周圍,除了長頸鹿,所有的飛禽走獸都竭盡全力發出了它們的吼叫。
假如—為什麼不可能呢—他穿著那身油漬麻花的屠戶服,出現在都以為是張赤球其實是方富貴的迫悼會上。
追悼會在學校操場上舉行,幾千名學生站成黑壓壓的一片。沒有轎車—是什麼原因?校長站在臨時搭起的講台上,陽光照粗著他瞇縫著的眼。在講台的一側,站著李玉蟬,她像一根黑木頭。還站著大球小球,他們前後左右地轉動著頭顱。
校長沉痛地說:「同學們,今天我們在這裡開大會,追悼我們敬愛的張赤球老師一產
張赤球分援著學生們往前擠。層層疊疊的學生肉體。像一裸棵光滑的白楊樹,散發著辛辣的氣味,散發著石榴花的氣味。
校長說:「張赤球老師是中國人,早年畢業於師範大學物理系,是該系的高材生,畢業後分配到我校任教,至今已二十多年了。「
藍天上的白雲在遊走,把一團團緩緩爬行的巨大陰影投到第八中學操場上,壓在追悼會場上,壓在老師們和學生們的頭上。學生們的身體猶如一株株白楊樹,樹皮光滑,散發著辛辣的氣味。學生們的頭顱猶如一球球火紅的石榴花,散發著石榴花的氣味。
校長說:「二十多年來,張赤球老師努力工作,艱苦奮鬥,團結同志,平易近人,任勞任怨,不發牢騷,認真學習馬克思主義,刻苦改造世界觀,思想上紅上加紅,業務上精益求精,一直戰鬥到生命的最後一息··,…」
張赤球分撥著學生們層層疊疊的肉體,往講台上擠,學生們都穿著虎皮外套,色彩斑斕,威風堂堂。你好像在猛虎的樹林裡穿行……
校長說:「張赤球同志的不幸去世,就像不久前方富貴同志的去世一樣,是我們第八中學的重大損失。毛澤東同志曾說過:『中國古時候有個叫司馬遷的說過,「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如鴻毛」,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還重,替反動派和法西斯賣命,就比鴻毛還輕』,張赤球是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比泰山還重!」
張赤球分撥著學生們光滑的肉休往講台上走,學生們重重疊疊層出不窮,宛若蜂擁而來的群羊。航天飛機貼著樹梢滑過,戰鬥在城外進行,一個醉酒的軍官欺住了發射原子彈的電鈕……
校長說:「張赤球老師雖然死了,但他永遠活著!」
張赤球分撥著學生們的身體向追悼大會的講台上行走。是的,我沒有死,我活著!學生們的身體層層疊疊,彎彎曲曲,猶如江河中滾滾而下的音樂。雄壯的音樂、柔軟的音樂、革命的音樂、嘈雜的音樂在他的耳畔繚繞著……
校長說:「同學們,讓我們化悲痛為力量,不放鬆每一秒時間,努力背書做習題,鑽研考試技巧,用最優異的高考成績,安慰張赤球老師的活魂靈,……」
張赤球已經看清校長的鼻涕和汗水,聽清他嘶啞的吼叫。
校長堅定地舉起拳頭帶領學生發誓:「誓死拚搏—!」
學生們在你周圍齊聲吼叫:「誓—死—拼—搏—」
校長領喊:「考L大學—」
「考—上—大—學—」
校長領喊:「高考失敗雖生猶死—」」高考失敗—雖生猶死—」
宣誓的拳頭密如層林,口號聲猶如山呼海嘯
張赤球擠到講台邊上時,早已被巨大的聲浪震昏了頭。他說:「校長……我要教書……」
只說一句話他就暈倒了。
L會主席說:「同學們,大概是張老師的父親來了,他要繼承兒子的遺志。與我們一起拚搏……」吞下鼓後一把粉筆面兒,你對我們說:「最後一節物理課上,物理教師又一次講到原子彈原理和如何製造原子彈的事」他失去了抑揚頓挫和慷慨激昂,得到了有氣無力和半死不活。學生們有的低頭打純,有的茫然四顧;教室裡一片淒涼的秋天般的景象。
下課鈴響了。但是他不發佈下課的命令。學生們起初有些焦慮,因為下課後要排隊搶飯吃,食堂那邊已傳來鍋碗飄盆的交響樂,後來都疑惑起來,他們發現講台上的老師有些奇形怪狀。他好像留戀一樣,注視著學生們。一張張的學生臉從他眼前滑過,從他心上滑過去。一個膽大的學生小心翼翼地站起來,弓著腰向門口溜去。他毫無反應。幾個學生尾隨著那大膽學生向門口溜去。他毫無反應。學生們小心翼翼地,一個接一個向門口溜去。
送走了最後一個學生的背影,教室裡一片寂靜。他娜到門口,關住j-門。
他打開了一扇靠近講台的窗戶玻璃。窗扇貼到黑色的牆壁上,使窗玻璃具有了鏡子的功能。他看到了玻璃裡的臉。額頭上一大片青紫,鼻子上一道疤痕。
你對我們說:他從一位女生的鉛筆盒裡找出一把鉛筆刀,對著窗玻璃切削自己的臉皮。他動作笨拙,像一位俄羅斯老廚娘刮削腐爛的土豆皮。有時因為鏡子造成的方向迷亂使鉛筆刀可笑的落空。
他的臉變得血肉模糊,很不好看。
你告訴我們刮削掉臉皮之後他對著沉沉西下的落日發呆。窗戶外是一大片空地,白楊樹在那裡生長。窗口與樹冠在同一水平線上,樹上有一群麻雀在喳嗽喳啾叫。
他解下褲腰帶懸掛在黑板上方一隻堅固的鐵釘上。他脫掉污髒的綠色制服,擺在講台上。他只穿一件背心,一條褲頭。他低頭看到,講台上、黑板槽裡,到處都飛舞著香腸般的粉筆和粉筆般的香腸。它們蹦跳著,唱著歌跳著舞,是一群可愛的小精靈。它們唱歌:
我們有皮
我們有瓤
我們美麗
我們芬芳
你吃我們
我們吃你
唱歌跳舞
跳舞唱歌
芬芳我們
我們芬芳
美麗我們
我們美麗
輝煌前程
前程輝煌
他的眼睛裡突然飽滿了感激的淚水。後來,他慢慢地揚起臉來,看到窗外每一片楊葉上都鍍著金,麻雀們也變成了金色。
你對我們說:他正欲把脖子伸進腰帶挽成的圈套時,聽到楊樹葉間一聲脆響。他再次走向窗口,看到一隻麻雀垂直落地。他把血跡斑斑的臉探出窗戶,往下看那被千萬隻學生腳踩得白白淨淨的地。在樹的紫色陰影裡,那只受了打擊的寐雀翅膀上流著血。它掙扎著站起來,它站起來了。兩隻小眼睛像兩順晶亮的小星星。
你對我們說過,他曾在夢裡聽另一個人說過:我躺在草地上睡著了,一個生著亞麻色頭髮、挺著俄羅斯大乳房、身上煥發著新鮮牛奶氣味的女人對我說:
「有一個古老的美麗傳說,說人只要看到麻雀單步行走,就會有好運氣降臨。它走一步你文財運。走兩步你交官運。走三步你交桃花運。走四步你身體健康。走五步你精神愉快。走六步你工作順利。走七步你智蔽倍增。走八步你妻子忠誠。走九步你名滿天下。走十步你容貌變美。走十一步你妻子美麗。走十二步你妻子和情人親如姐妹。但決不能看到它走十三步。如果它走了十三步,所有的好運氣都會變成它們的反面,降臨到你頭上」。
它拖著流血的翅膀站起來了。血在你的眼上蒙了一層虹膜。陽光血紅,麻雀像黃金。
一隻流血的、金色的、像鴿子一樣大的麻雀對著你單步走來,它搖搖擺擺,好像一個蹄珊學步的小男孩。
它對著你走來。
對著我們也對著你們走來。
對著我們走來,我們不敢不承認。
我們不敢不承認,除了長頸鹿之外,所有的在我們周圍的飛禽走獸都竭力叫起來。我們都產生了吃粉筆的強烈願望。我們理解了你,羨慕了你,嫉恨著你。你早覺悟了,多吃了多少粉筆。這時你詭笑著,在鐵籠裡召喚我們……我們終於,到底是與你共居一籠中,這時,美麗的西天彩霞使我們輝煌,我們吃著多姿多彩的粉筆,看著它對我們走來。
我們默默地點著它的步數:
1-2-3
4-5-6
7-8-9
10
11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