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想過了,那個非洲莊園跟草紙的故事是我自己幻想出來的,沒有任何證據之前,我先不恨你。我就繼續寫吧。我好像己經愛上了寫。
用不著等到一百零六歲,要是你現在見到我,也許會認不出我。我變得很邋遢了。
火鍋店每天半夜雨點鐘打烊,我大約兩點半回到家裡,撲上床睡覺。四個鐘頭之後,我逼自己爬起床,臉也不洗了,隨便往臉上噴點清涼的礦泉水,把亂蓬蓬的頭髮束起來藏在一頂帽子底下,披上昨晚丟在床腳的衣褲,套上球鞋,然後攝手攝腳離家,盡量不吵醒還在睡覺的熊貓和旺旺。
這時,天還沒亮,我開著父親的小汽車穿過清晨寧靜的街道往菜市場去。每個菜市場賣的東西也不一樣,因此,我一個早上會一去三個菜市場,有時是四個,看看當天有什麼好東西。我跟肉販、菜販和魚販聊天、打交道。我學會了毫不臉紅地殺價,然後看著他們苦哈哈地點頭,承認敗給我。我很滿意地付了錢,請他們替我把戰利品搬上車。
火鍋店當天的菜都買好了之後,我把車停在春園街,走進「金鳳」,坐下來喝一杯熱騰騰的甘香的奶茶,那是我給自己的獎賞。回家之前,我把車子拐到「檀島」,買六個剛出爐的酥皮蛋塔,這是夏家三姊妹指定的早餐。吃完蛋塔,我爬上床再睡一回,這時,我可以一直睡到下午,然後開始幹活。
牛仔哥他們幾個說,只要不把帽子脫下米,我現在看上去就像個小混混,手臂上說不定還有一塊刺青。我聽到不但沒有生氣,反而咯咯大笑。
旺旺說,從前的台灣女人都是油麻菜籽,落到哪裡就長到哪裡,可她是新品種的油麻菜稈,愛落在哪裡就落在哪裡,愛怎麼長就怎麼長。誰敢說新品種的油麻菜籽不會長得像長白山的人參呢?傳說這種名貴的藥材好像長了一雙腳似的,前一天明明長在這邊,過了一晚,竟會自個兒一長到另一邊去。
怎麼我覺得我也有點像油麻菜籽?
我以前買的那些裙子和高跟鞋,擱在衣櫥裡很久沒穿了:曾經很中意的花了幾個月薪水買的包包,也用不著了。我有一條棉褲穿了半個月依然捨不得換下來,是熊貓受不了我,偷偷把褲子拿去洗。我無法想像從前每天都賴床,起不了床便索性裝病不上班的我,如今居然一聽到鬧鐘大吼就爬起身。即使是突然降溫的嚴寒的早上,我竟也不留戀我溫暖的被窩,起床的一刻,心裡甚至覺得高興,因為我知道,火鍋店今晚的生意會很好。
人的彈性多大啊?有一段口子,我每天也化很濃的妝,穿很貼身的衣服,覺得那樣的我才會被人所愛。今後的我還會這樣嗎?
為什麼我從前不懂單純踏實的美好,反而以為愛情只能用複雜的東西去換取?直到如今,我才明白,跟心愛的人一同為海邊的一座民宿與落日徐暉下的散步而努力,這樣的愛絕不會比不上一段爬滿眼淚和傷痕的愛情。深情不見得一定要用複雜的東西去證明,就好像考驗一個廚師的,往往是最簡單平凡的食材:一個雞蛋或是一籃子馬鈴薯。
同是一個父親所生,我追尋的幸福跟我兩個姐姐為什麼會截然不同?我幹嘛老是迷戀那些沒有希望的愛情,覺得這樣的愛是溫柔的?
而今,我終於明白我為什麼會愛上程傑,那不就是我的情結嗎?(天哪!我當時怎麼沒想到這一點?)他是沒有希望的。那麼浪蕩的男人,又怎會只愛一個女人?然而,他滿足了我的虛榮,那麼多的女孩子想要他,他卻愛上了我。
我曾經以為那是愛,我到現在也不會去否定它,它是當時的愛。只是,這樣的愛太卑微了,要用很多的眼淚去換取,卻又那麼短暫。
他愛的終究是他自己,我愛的也不過是那個自哀自憐的我,滿以為他喜歡的是那樣的我:
一個沒有自我、只知道愛慕和崇拜他的我。漫長的一年,我把自己糟蹋成那樣,不肯承認他早已經不愛我了。我不願意父親看到我的樣子,多少個夜晚,我跑到你家裡,拉著你陪我喝酒,然後佔著你的床哭得死去活來,把你趕到沙發去睡。
直到那個晚上,我沒讓你去睡沙發。到底是你誘惑我還是我誘惑了你啊?我已經想不起來了,也許你和我都有吧。
我們八歲那年認識,第一次上床,竟然是十四年之後。天哪!我現在還是覺得整件事情很詼諧。你別生氣。其實我挺享受的。我的意思是,當我早上醒來看到沒穿衣服躺在一起的我和你,我覺得我不是跟一個男人上了床。你別誤會我的意思,我不是說你在床上的表現。我是說,十四年了,我一直覺得你是我的弟弟。我們是不是**了啊我跟你?
我竟沒意識到你已經長大,是個男人;我也忘了我已經長大,不再是當年那個瘦小的小女孩,而是一個穿胸罩和有能力懷孕的女人。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手忙腳亂又狼狽地從你家裡走出來的。
請原諒我傷害了你。當時的我,除了逃避,完全不懂得處理這種畸形的關係。
後來的一天,你告訴我,你要去非洲。你的口吻好像很輕鬆,你的眼睛卻迴避我的目光。你說,那是你一直渴望的旅程,你很久以前已經想去。然後你說,為了一心一意修行,你不會帶著你的手機和電腦去,沒有人可以找到你。那一刻,我知道我也許永遠失去了我最好的朋友。
這些說話,不知道為什麼要等到今天才有勇氣告訴你。
星
二八年三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