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李傳芳走進去的時候,人面依舊,那位年輕女郎依然沒有放棄她鍾愛的吉卜賽打扮和耳垂上一雙誇張的大耳環。
「你是雙魚座的嗎?」女郎微笑問。
李傳芳詫異地問:「你怎麼知道的?」
「星座書說我今天會遇到很多雙魚座的人。」女郎頓了頓,又說:「雙魚座今天還會大破慳囊呢。」
李傳芳笑了笑,拿起一隻刻了樸拙花紋的銀手鐲來看。
隔著店裡的落地玻璃。她看到對面一家意大利餐廳裡走出一個人來。那個男人身上穿著白色的圍裙,在街上伸了個懶腰。她放下手上的銀手鐲,男人透過落地玻璃看到了她,臉上露出驚訝的神情。
「我下次再來。」李傳芳跟女郎說。女郎咕噥:「哎,不是說雙魚座今天會大破慳囊嗎?」李傳芳從首飾店走出來,對街的男人朝她微笑。
「老師!」她輕輕的喊。男人帶著靦腆的神色,說:「很久沒見了。」「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她問。「你吃了午飯沒有?」李傳芳搖搖頭。
「進來吃點東西吧。」男人說。李傳芳跟著男人走進這家家庭式裝潢,感覺很溫暖的餐廳。
「你要喝點什麼?」他問。
「隨便吧。」
「Bellini?好嗎?」
「什麼是Bellini?」
「是威尼斯著名的飲料,用桃子汁和有氣泡的酒凋成的。」
「嗯。」李傳芳點點頭。
男人在吧檯調酒的時候,一個女孩子從廚房走出來,脫下身上的圍裙,跟男人說.「我出去了。」
當她看到李傳芳的時候,她問男人:
「還有客人嗎?」
「她是我從前的學生。」男人說。
女孩子跟李傳芳點了點頭,逕自出去了。
男人把一杯Bellini放在李傳芳面前,說:
「試試看。」
「謝謝你。她是你女朋友嗎?」
「她是我妹妹。」
「喔。」李傳芳尷尬地笑笑。
「今天的金槍魚很肥美,吃金槍魚意大利面好嗎?」
「金槍魚不是日本菜來的嗎?」
「意大利人也愛吃金槍魚的。我們做的金槍魚會微微烤熟,味道最鮮美。」
「很想吃呢!」李傳芳雀躍地拿起刀叉。
男人從廚房端出兩盤金槍魚意大利面來,說:「這個本來是我的午餐。」
「這家餐廳是你的嗎?」
男人點了點頭。
「你不是在廣告公司上班的嗎?」
「兩年前辭職了。我和妹妹從小到大都喜歡吃東西,她的廚藝很出色。那時候她也剛好辭職,我們便開了這家餐廳。」
「生意好嗎?」
「好得很呢。」
「那不是很忙嗎?」
「但我喜歡這種生活。味道怎麼樣?好吃嗎?」
李傳芳用餐巾抹抹嘴巴,說:「很好吃呢!」
「麵條是我們自己做的。你剛才是想買首飾吧?」
「喔,我只是隨便看看,有朋友在店裡買了一串銀手鐲,很漂亮。」
「找到喜歡的嗎?」
李傳芳搖了搖頭.「我戴首飾不好看。」
男人微窘,問:「你是在念大學吧?」
「我沒考上大學,現在在美專念設計。我的成績一向不好。」
「念設計也不錯啁!」
「老師——」
「嗯?」
「你還,是一個人嗎?」
男人微笑著,啜飲了一口Bellini。
她凝望著他。三年沒見了,他依然擁有著篤定的眼神,好像遺忘了光陰的流轉。
那時候,她在一所夜中學念中四。教數學-的老師辭職了。那天晚上,新的老師會來上課。李傳芳跟其他同學在課室裡等著,她沒有太大的期望,她的數學成績一向很糟,也不被數學老師喜歡。
然而,杜一維把這個定律改變了。他捧著課本走進來的時候,害她的心噗咚噗咚的跳。他很年輕,像是個剛剛畢業的大學生。高個子配上一個接吻嘴,篤定的眼神裡有一種童稚的天真,讓人很想親一下。
她雙手托著頭,被他深深地吸引著。
學校靠近山邊,那天的黃昏好像特別悠長,天際猶有一抹夕陽的餘輝。
「今天的落日很漂亮。」杜一維說。
班上有同學說:「可惜落日很快就會消失了。」
「我們可以製造自己的落日。」杜一維說。
然後,他問:「你們知道怎樣製造出來嗎?」
班上的同學都在搖頭。
「你們回去想想,我明天把答案告訴你們。」杜一維神神秘秘地說。
自己的落日?李傳芳壓根兒就沒想過。夜裡,她在一張畫紙上畫了一抹落日,然後笑了笑,不可能這麼簡單吧?
第二天上課的時候,杜一維問:
「你們想到了沒有?」
課堂裡一片靜默。
杜一維走到學生中間,從提包裡拿出一個燈泡、一個電插座、一個杯子、一瓶水和一盒牛乳來。
燈泡駁上電源發亮了,杜一維把水倒進杯子裡,在水裡加進幾滴牛乳。
學生們圍在他身後。這個時候,杜一維透過杯子看燈泡。從杯子看到的燈泡,竟然是橙紅色的,像一輪落日染紅了天邊。他身邊的學生起哄,搶著拿杯子來看落日。
輪到李傳芳了。看完那一輪奇妙的落日,她透過杯子,偷偷凝望著杜一維,想像她和這個會製造落日的男人之間的無限可能。
因為有了他,從此之後,落日有了另一種意義。每天落日之後,才是一天的開始,她可以在課室裡和他度過一段短暫而愉快的時光。
為了把這段時光延長,李傳芳會故意在下課之後留下來問功課。偌大的課室裡,常常只有他們兩個人,身體靠得很近。有生以來,她第一次感到需要有一種屬於自己的香味,一種能夠喚起愛情的香味。
她從來沒塗過香水。那天,她在百貨公司裡買了一瓶NinaRicci的L』AirduTemps。淡淡的玫瑰和梔子花香,配上磨砂玻璃瓶,瓶嘴是一雙比翼同飛的鴿子,美得像藝術品。
那個黃昏,香水灑落如雨,滴在她赤裸的身上。那股香味在空氣和她的皮膚上流連,散發著一種悠長的氣息。她第一次感到自己長大了,有了屬於女人的氣味。
課室裡只有她和杜一維,她的身體跟他靠得很近。對於她身上的味道,他卻似乎無動於衷。她故意拿起一本練習簿扇涼,香味隨風飄送到他的鼻孔裡,連她自己都有點微醺,他還是不解溫柔地教她做練習。
「老師,你白天做什麼工作?」她問。
「我在廣告公司上班。」
「你為什麼會來夜校教書?」
「也許是想體驗一下生活吧。你呢?你白天在哪裡上班?」
「我沒工作。老師,不如你給我一張名片,我可以去廣告公司找你吃午飯。」
「你應該利用白天多做一些練習。」他把一疊練習放在她面前,一本正經地說。
她失望地用手支著頭,看著他那管挺直的鼻子,很想用手指去戳一下,看看是不是壞了。
「老師,那個落日是怎樣做出來的?」她問。
「有些事情,說穿了便不好玩。」杜一維說。
「老師,你有女朋友嗎?」她忽然問。
他微笑不語。
她的臉漲紅了,沒想到自己會問得那麼直接。這到底是什麼香水?喚起的竟只是自身的慾望。
後來有一天,放學的時候,她在學校外面看到杜一維的背影,她正想走上前叫他的時候,忽然聽見噹啷噹啷的聲音,一個長髮的女孩子站在對街,正向杜一維揮手,噹啷噹啷是她手上那串銀鐲互相碰撞的聲音。她身上掛著很多飾物,有項、耳環,還有好幾枚戒指。杜一維跑了過去,女孩子的手親呢地穿過他的臂彎。
李傳芳悄悄地跟在他們後面,那個女人的笑聲很響亮,身上的飾物又吵,她聽不到他們說些什麼。
她跟蹤他們來到一家開在小巷裡的首飾店。她站在對街,隔著落地玻璃,看到女人挑了一雙耳環戴在耳垂上,朝杜一維微笑,好像是徵求他的意見。杜一維用手輕輕地揉她的耳垂,很甜蜜的樣子。
她幽幽地離開了那條小巷。那個晚上,她抱著杜一維給她的數學練習,縮在被窩裡飲泣。練習簿上殘留著他的氣息,是教人傷心的氣息。那個女人有什麼好呢?身上掛著那麼多首飾,俗氣得很。她恨杜一維的品味。
從此之後,她沒有再留下來問功課。下課之後,她總是第一個離開課室的。
一天,在學校的走廊上,杜一維關切地問她:
「你沒什麼吧?」
她輕鬆地笑了笑,其實想哭。
她想,他還是關心我的吧?
一天晚上,杜一維遲到了很多。他進來課室的時候,神情憔悴,沒精打采。
放學之後,她跟在他後面。
「老師——」
「什麼事?」他回過頭來,眼神有點茫然。
「我們一起走吧。」她默默走在他身邊。
他們走過一個小公園,蟋蟀在鳴叫,她嗅到他身上頹唐的氣息。
「你女朋友今天沒有來等你放學嗎?」她問,然後說:「早陣子我見過她在學校外面等你。」
「她走了。」悲傷的震顫。
「為什麼?」
他倒抽了一口氣,沒有回答。
「你不打算把她找回來嗎?」
「她去了很遠的地方。」
「她會回來的機率是多少?」
杜一維淒然笑了:「沒法計算。」
「你可是數學老師呢。」
「如果有負機率的話,也許就是負機率吧。」他哀哀地說,「或者,等你長大了,你可以告訴我,女人到底想要些什麼。」
她不甘心地說:「我已經長大了,沒你想的那麼幼稚。」
「是嗎?對不起。」他咬咬嘴唇說。
她踮高腳尖,嘴唇印在他兩片嘴唇上。
他驚詫地望著她。
「老師,我喜歡你。」顫抖的嗓音。
他眼含淚花,緊緊地摟抱著她。她閉上眼睛,嗅聞著長久渴望的氣息。
他開始不刮鬍子、不修頭髮,篤定的眼神變得迷惘。她以為她的愛會使他復元,可惜,她的存在只能讓他無動於衷。
那天晚上,她約了他在街上見。她身上掛滿了首飾:耳環、項鏈、手鐲、戒指,還有腳鐲。
她走到杜一維身後,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過頭來,詫異地望著她。
她站在那裡,嬌羞地微笑著。
「你為什麼穿成這樣?」他生氣地問。
她沒想到他會這樣,囁嚅著說:
「不好看嗎?」
「誰叫你戴這麼多首飾?」他的語氣像盤問犯人似的。
「我……我……」她結結巴巴的說不出話來。
「你很難看!」他毫不留情地說。
她羞愧得眼晴也紅了。
杜一維怒沖沖的走了。她跟在後頭,問:
「你要去哪裡?」
「你回去吧。」他說。
「你不是喜歡這種打扮的嗎?」她哭喊著。
他走下一條長長的樓梯。她死命跟著他,身上的首飾互相碰撞,噹啷噹啷的響。
「她都不愛你了,為什麼你還不肯忘記她?」她哭著說。
他在樓梯下面站定,回過頭來,難過地說:
「愛人是很卑微的。」
「這個我知道。」她的眼淚滔滔地湧出來。
「你走吧。」他說。
她摸摸耳垂上的一隻耳環,傷心地問:
「你是不是覺得我像個小丑?」
他搖了搖頭:「你只需要成為你自己。」
她默默無語。
他歎了一口氣,說:「我和你是負機率的。」
她站在樓梯上,望著他的背影沒人燈火闌珊的路上。
從此以後,她不再戴任何的飾物。
今天來到這家首飾店,竟好像是時光的召喚。電許,她並不是想買首飾,只是想重尋昔日的自己。沒想到的,是重遇了青澀歲月裡曾經愛戀的人。
她啜飲著Bellini,問杜一維:
「她知道你在等她嗎?」
「她走的時候,我沒說過我會等她。」
「你沒說,她又怎會知道?」
「有些事情,說得太清楚便沒意思了。也許有一天,她也會像你今天這樣,偶然在外面經過。」
李傳芳恍然明白了:「所以你的餐廳開在她喜歡的首飾店對面?」
「首飾店的主人剛才有沒有說你是雙魚座的?」他問。
「你怎麼知道的?」
「每個走進店裡的客人,她也會說人家是雙魚座的,從前也是這樣。」
「但我的確是雙魚座。」
杜一維笑了笑:「她每次也會有十二分之一的機會說對。」
「她為什麼不說別的星座?」
「也許,她在長久地等待一個雙魚座的人出現吧,說不定是她的舊情人。」
然後,他告訴她:「這家餐廳以前是一家文具店,也賣昆蟲的標本。」
「是嗎?我倒沒留意。」
「我小時很喜歡搜集標本。」杜一維說。
她想,現在問杜一維落日是怎樣製造出來的,他會告訴她。然而,有些事情,說穿了便沒意思。那天的落日,不如就當作是一種法術吧。她也不要知道是怎樣變出來的。
離開餐廳的時候,李傳芳突然記起三年前的那天,她在首飾店裡買了一大堆首飾,開心地模仿著別人,以為這樣會換到愛情。當她走過馬路的時候,手上的背包掉在地上。她匆匆彎身拾起背包時,瞥見路邊有一家文具店,櫥,窗上放著斑斕的蝴蝶標本。
三年來,許多事情改變了,沒有改變的是她今天在身上灑了NinaRicci的L』AirduTemps。她決定一輩子只用一種香水,將之變成一種專屬於自己的商標。
在最後一抹夕陽的餘輝裡,她一個人走在路上。隔了一些年月,從前的淚水都成了青澀歲月裡珍貴的回憶,就像她身上永恆的氣息和燈泡裡幻化的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