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花謝的時候
聖修伯裡,這位以《小王子》聞名於世的法國詩人和飛行員,一次執行任務時消失在地中海的上空。飛行員死了,小王子對玫瑰的鄉愁,卻幾乎肯定會成為不朽的故事。
失明之後,蘇明慧想到的是聖修伯裡寫在《小王子》之前的另一本書:《夜間飛行》。一個尋常的夜裡,三架郵機飛往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途中遇上暴風雨,在黑夜迷航。
當黑暗張開手臂擁抱她,她感到自己也開始了一趟夜間飛行。雖然她再也看不到群山和機翼,但星星會看到她。
她就像一位勇敢而浪漫的飛行員,決心要征服天空,與黑夜的風景同飛。她緊握螺旋機的方向盤,她的駕駛桿是一根盲人手杖。
徐宏志把這根折迭手杖送給她時,上面用寬絲帶縛了一個蝴蝶結,像一份珍貴的禮物似的。他告訴她,這根手杖是獨一無二的,因為他把手杖髹成了七彩相間的顏色。
「就像我們小時候吃的那種手杖糖?」她說。
「對了。」然後,他用清朗溫柔的聲音把顏色逐一讀出來。
有紅色、藍色、黃色、綠色、紫色、橙色和青色。
她撫摸手杖上已經干了的油彩,微笑問:
「你也會畫畫的嗎?」
「每個人都會畫畫,有些人像你,畫得特別出色就是了。」
這支七色駕駛桿陪伴她在夜間飛行。但是,她的終點不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只要她願意,她隨時都可以降落在徐宏志的胸懷裡。要是她想繼續飛行,每個飛行員身上都帶著一根耐風火柴。那火柴燃著了,就能照亮一個平原、一個海岸。
愛情的美麗鄉愁是一根耐風火柴,在無止境的黑夜中為她導航。
以後,又過了一個秋天。
當她在夜之深處飛翔,她想像自己是航向一個小行星。在那個小行星之上,星星會洗滌每個人的眼睛,瞎子會重見光明。
那個小行星在黑夜的盡頭飄蕩,有時會被雲層遮蓋,人們因此同它錯過。回航的時候,
也許晚了。
為了能在這唯一的小行星上降落,她要成為一位出色的飛行員,和生命搏鬥。
到了冬天,她已經學會了使用盲人計算機。
拄著那根七色手杖,她能獨個兒到樓下去喝咖啡、買麵包和唱片。徐宏志帶著她在附近練習了許多次,幫她數著腳步。從公寓出來,朝左走三十步,就是咖啡店的門口。但他總是叮囑她盡可能不要一個人出去。
一天,她自己出去了,想去買點花草茶。來到花草茶店外面,她嗅不出半點花草茶的味道,反而嗅到另一種味道:那是油彩的味道。一-間,她以為那是回憶裡的味道。
從前熟悉的味道,有時會在生命中某個時刻召喚我們,讓我們重又回到當時的懷抱。
然而,隔壁書店與她相熟的女孩說,這的確是一家賣畫具的店,花草茶店遷走了。
她頭也不回地走了,帶著她的惆悵,回到家裡。
那天夜晚,徐宏志回來的時候告訴她:
「附近開了一家畫具店,就在書店旁邊。」
她是知道的。
這是預兆還是暗示?她的小行星就在那兒,惟有畫筆,能讓她再次看到這個世界的色彩。
然而,她更喜歡做夢。夢裡,她是看得見的。她重又看到這個萬紫千紅的世界。有一次,她夢見自己回到肯亞。她以前養的那條變色龍阿法特,為了歡迎她的歸來,不斷表演變顏色。她哈哈大笑,醒來才知道是夢。
最近,她不止一次夢迴非洲。那天半夜,她在夢裡醒來。徐宏志躺在她身邊,還沒深睡。
「我做了一個夢。」她說。
「你夢見什麼?」
「我忘了。」她靜靜地把頭擱在他的肚腹上,說:」好像是關於非洲的,最近我常常夢見非洲。」
他的手停留在她的髮鬢上,說:
「也許這陣子天氣太冷了,你想念非洲的太陽。」
她笑了,在他肚腹上甜甜地睡去。
可後來有一天,她夢到成千的白鷺在日暮的非洲曠野上迴盪,白得像飄雪。
是的,先是變色龍,然後是白鷺。
她不知道,她看見的是夢境還是寓言。
眼睛看不見之後,圖書館的工作也幹不下去了,徐宏志鼓勵蘇明慧回去大學念碩士。他知道她一直喜歡讀書,以前為了供他上大學,她才沒有繼續。
一天晚上,他去接她放學。他去晚了,看到她戴著那頂紫紅色羊毛便帽,坐在文學院大樓外面的台階上,呆呆地望著前方。
他朝她走去,心裡責備自己總是那麼忙,要她孤零零地等著。
她聽到腳步聲,站了起來,伸手去摸他的臉。
「你遲到了。」她衝他微笑。
「手術比原定的時間長了。」他解釋。
「手術成功嗎。」
「手術成功。」他回答說。
「病人呢?」
「病人沒死。」他笑笑說。
開車往回走的時候,車子經過醫學院大樓。他們以前常常坐在大樓外面那棵無花果樹下面讀書。時光飛逝,相逢的那天,她像一隻林中小鳥,掉落在他的肩頭。這一刻,她把頭擱在他的肩頭上。他雙手握著方向盤,肩膀承載著她的重量,他覺著自己再也不能這麼愛一個女人了。
「你可以給我讀《牧羊少年奇幻之旅》嗎?」
「你不是已經讀過了嗎?」
「那是很久以前,我自己讀的。你從沒為我讀過。」
「好的。」他答應了。
他想起了伊甸園的故事。亞當和夏娃偷吃樹上的禁果,從此有了羞恥之心,於是摘下無花果樹上的葉子,編成衣服,遮蔽赤裸的身體。他不知道,世界的盡頭,會不會也有一片伊甸園,我們失去的東西,會在那裡尋回,而我們此生抱擁的,會在那裡更為豐盛。他和她,會化作無花果樹上的兩顆星星,在寂寂長夜裡彼此依偎。
保羅.科爾賀寫下了一個美麗的寓言,但也同時寫下了一段最殘忍的文字:牧羊少年跟自己的內心對話。心對他說:」人總是害怕追求自己最重要的夢想,因為他們覺得自己不配擁有,或是覺得自己沒有能力去完成。」
發現這個病的時候,她覺得自己不配再擁有畫畫的夢,也沒能力去完成。儘管徐宏志一再給她鼓勵,她還是斷然拒絕了。
她的執著是為了什麼?她以為執著是某種自身的光榮。她突然明白,她只是害怕再一次失敗,害怕再次看到畫布上迷濛一片的顏色。
現在,她連顏色都看不見了,連唯一的恐懼也不復存在。一個人一旦瞎了,反而看得更清楚。
她親愛的丈夫為她做了那麼多,她就不能用一支畫筆去回報他的深情嗎?假使她願意再一次提起畫筆,他會高興的。她肯畫畫,他便不會再責備自己沒能給她多點時間。
畫具店的門已經打開了,是夢想對她的召喚。她不一定要成為畫家,她只是想畫畫。她想念油彩的味道,想念一支畫筆劃在畫布上的、純清的聲音,就像一個棋手想念他的棋盤。
她坐在窗台上,焦急地等著徐宏志下班。當他回來,她會害羞地向他宣佈,她準備再畫畫,然後要他陪她去買油彩和畫筆。
她摸了摸身旁的點字鐘,他快下班了,可她等不及了。她拿了掛在骷髏骨頭上的紫紅色便帽戴上,穿了一件過膝的暗紅色束腰羊毛衣,錢包放在口袋裡,穿上鞋子,拿了手杖匆匆出去。
當他歸來,她要給他一個驚喜。
她走出公寓,往左走三百四十步,來到那間畫具店,心情激動地踏了進去。
她買了畫筆,說出了她想要的油彩。它們都有名字,她早就背誦如流,從來不曾忘記。
一個擁有一把年輕聲音的女店員把她要的東西放在一個紙袋裡,問:
「這麼多東西,你一個人能拿嗎?」
「沒問題的。」她把東西掛在肩上。
他們大概很驚訝,為什麼一個拄著手杖的盲眼女孩也會畫畫。
她扛著她曾經放棄的夢,走了三十步,突然想起欠了一管玫瑰紅的油彩。她往回走,補買了那支油彩。
那三十步,卻是訣別的距離。
她急著回家去,把東西攤在桌子上,迎接她的愛人。然而,就在拐彎處,一個人跟她撞個滿懷。她感覺到一隻手從她身上飛快地拿走一樣東西。這個可惡的小偷竟不知道盲人的感覺多麼靈敏,竟敢欺負一個看不見的人。她抓住那隻手,向他吼叫:
「把我的錢包還給我!」
那隻手想掙脫,她死命拉著不放。
一瞬間,她明白自己錯得多麼厲害。那只枯瘦的手使勁地想甩開她,她的手杖丟了,踉蹌退後了幾步,感到自己掉到人行道和車流之間,快要跌出去。她用盡全身的氣力抓住那隻手。她的手從對方的手腕滑到手背上,摸到一塊凹凸不平的傷疤。她吃驚地想起一個她沒見過的人。
「我是徐宏志醫生的太太!」她驚惶虛弱地呼叫,試圖得到一種短暫的救贖。
那隻手遲疑了一下,想把她拉回來。
已經晚了。
她聽到一部車子高速駛來的聲音和刺耳的響號聲。她掉了下去,懷裡的畫筆散落在她身邊。一支油彩給汽車輾過,迸射了出來,顏色比血深。
一條血肉模糊的腿抖了一下。她浮在自己的鮮血裡,這就是她畫的最後的一張畫。
她意識到自己是多麼的薄K何必夢想畫出最好的作品?徐宏志就是她畫得最好的一張畫。他是她永恆的圖畫,長留她短暫的一生中。
他用愛情榮耀了鄉愁。
徐宏志趕到醫院。他走近病床,看到他妻子血染鬢髮,身上僅僅蓋著一條白屍布。醫生對他說:
「送來的時候她已經死了。」
她告訴他,最近她常常夢見非洲。他明白這是她對非洲的想念。他買了兩張往肯亞的機
票,準備給她一個驚喜。他們會在那裡過冬。下班之後,他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旅行社。他回去晚了。路上,他接到從醫院打來的電話。
眼下或將來,她都回不了非洲去。
白屍布下面露出來的一雙黑色鞋子黏滿顏料。她當時剛去買了畫筆和油彩。是他告訴她附近開了一家畫具店的。是他老是逼著她畫畫,結果卻召喚她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他不能原諒自己。他憑什麼認為夢想重於生命?他難道就不明白,一個人的生命永遠比他的夢想短暫?
同光陰的這場賽跑,早已注定敗北。
他望著她。她的眼睛安詳地合上。她要睡了。她用盡了青春年少的氣力來和她的眼睛搏鬥,她累了。
他曾經以為最黑暗的日子已然過去。她眼睛看不見的那天,他們在地上緊緊相擁,等待終宵,直到晨光漫淹進來。
「天亮了。」他告訴她。
「又是新的一天了。」她朝他微笑。
這句尋常老話,現在多麼遠了。
他掀開屍布,那朵染血的紫紅色便帽靜靜地躺在她懷中,像枯萎了的牽牛,陪她走完最後一程。
她在牽牛花開遍的時節來到,在花謝的時候離去。他支撐不住自己了,俯下身去撲在她身上。
一個警察走過來通知他,他們抓到那個把他太太推出馬路的小偷。這個少年小偷逃走時哮喘發作,倒在路旁。他現在就在隔壁,醫生在搶救他。
徐宏志虛弱地走出去。他想到了少年小偷,想到了哮喘。
戰慄的手拉開房間的簾幕,他看到了躺在病床上那張蒼白的臉。他暈眩了,用最後一絲
氣力把簾幕拉上。
醒來時,他發現自己在醫院裡,在她空空的床畔。
護士把蘇明慧留下的東西交給他:一根手杖和一雙鞋子。
天已經亮了,他走到外面,開始朝草地那邊走去。
眩目的陽光下,他看見他的父親匆匆趕來。
父親那雙皺褶而內疚的眼睛朝他看,說:
「我很難過。」
那個聲音好像飄遠了。他疲憊不堪,嘴唇抖動,說不出話。
他自個兒往前走。昨夜的霧水沾濕了他腳下的青草地。一隻披著白色羽毛的小鳥翩躚飛舞,棲息在冬日的枝頭上。
是誰把她送來的?是天堂,還是像她所說的,愛情和夢想是造物以外的法度,人要自己去尋覓?
她來自遠方最遼闊的地平線,就在那一天,她滑過長空,展翅飛落他的肩頭上,不是出於偶然,而是約定。紛紜世事,人們適逢其會,卻又難免一場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