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樨,男,二十九歲,漢族。
見過陳樨的人,鮮少有不說一句「天之驕子」的。如此年輕,卻已是一家大型房地產公司的老闆,開發的樓盤個個都是該城市的風向標。雖然陳樨的背景不容忽視,父母都是省廳高官,可以比常人獲得更靈活的政策,可是換個旁人接手那家原本資不抵債的房管所包袱企業試試?沒人會說陳樨是花架子,都知道他工作的時候是個拚命三郎。
正因為是天之驕子,陳樨行事之間飛揚跋扈,尖銳驕橫,大家都以為是理所應當,無人指責。尤其是陳樨的秘書封仲,更是謹小慎微,不敢有絲毫差錯,以免惹陳樨雷霆震怒。
一大早,陳樨桌面上便有三份文件待批,其中一份是最近一個項目的預案,因為將投入近乎公司全部資金進去,所以陳樨看得分外仔細,一邊拿筆在紙上隨手記錄幾個數據,或者粗粗筆算一番。封仲輕聲進門的時候見老闆難得地下意識地啃著筆頭,立刻知道老闆此刻正聚精會神,儼然暗示著「請勿打擾」,所以什麼話都沒說,輕手輕腳便退了出去。沒想到才想關門,身後傳來陳樨的問話:「封仲,什麼事?」
封仲只得回身,回道:「門口有個叫蘇果的女律師找陳總……」
陳樨眼睛都沒抬一下,便接口道:「什麼事?你先跟她談一下。」
封仲微笑道:「她不肯說具體,只是說是有關陳總個人隱私,不便與我詳談。」遲疑了一下,又小心地看著陳樨笑道:「女律師是個出眾的美女。」
陳樨聞言打鼻子裡笑出一聲,道:「封仲,看來女律師是很出挑的美女了,否則你怎麼可能做事這般沒有原則。好,看你面子,叫她進來。我暫時沒法招呼她,你準備點糖果飲料喂美女。」說的時候,眼睛還是沒有離開手中文件,不過不再輕啃筆頭。
封仲鬆口氣出門,見門外蘇果正若無其事地姿態曼妙地坐著,哪裡能知道他為她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但想到終於是為美女辦了一件好事,心裡還是很驕傲的。得意地走過去道:「蘇小姐,陳總請你進去。」
這個蘇果當然正是洛洛。她昨晚抵埠後,找了一家錦江之星住下,因為怕太好太貴的賓館被小小的阿樂疑心。可饒是如此,這種地方還是阿樂住過的最好的環境了,她本來還是睡眼惺忪,見了房間裡面乾淨的環境,感受到強勁清涼的空調,還有兩張柔軟舒適的床,一下興奮了,鬧了好久才肯被洛洛抓著洗澡睡覺。而這一晚上,洛洛沒怎麼睡,不得不花時間調整了自己如坐過山車般的心態,告訴自己以後的身份乃是一女之母蘇果,有不堪回首的前科,但即使再不堪回首,她以後還是得從心裡到外表適應蘇果這個身份,將洛洛這個身份深埋心底。只為賭徒轉世的阿樂。同時,洛洛手掐心算,還制定了面見陳樨的計劃。不,以後還是叫自己蘇果,免得露出馬腳。
阿樂很聽話,這正應了那句「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今天第一次見陳樨,連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循正常途徑得見,所以只得把阿樂留在賓館,臨走好好囑咐了幾句,沒想到阿樂聽了後自己總結說,她不會離開這個房間一步,蘇果才放下心來。但她還是想在陳樨這兒速戰速決,以便趕緊回去陪似乎是第一次出遠門的小阿樂。不知是因為母子連心,還是因為看在賭徒靈魂的份上,蘇果現在滿心都是阿樂,就像以前滿心都是賭徒一般。
沒想到跨出的第一步很順利,蘇果起身之間對封仲感激地微笑一下,隨他進陳樨的辦公室。蘇果是見過未來幾十年光景的人,所以對陳樨辦公室裡面奢華的現代派裝飾並不覺得好到哪裡去,只感覺腳下軟而厚實的純羊毛地毯很是不錯,她以前在陸西透辦公室裡面感受過,很喜歡。之後賭徒不喜歡地毯,換了地板。才在寬大的沙發上面坐下,封仲便端了一盤花花綠綠的糖果進來,還有一杯夏日正應景的蜂蜜薄荷茶。蘇果知道這是封仲的心意,雖然她入世以來受到的這種心意多了,可還是不忘禮貌地點頭致謝。這一微笑,如優曇綻放,封仲只覺得眼前一黑,眼中只餘那一雙晨星般遙遠晶瑩閃亮的眼睛,胸口「咚」地一聲,似有一隻手抓住了他的心,竟會無端地痛了起來,連呼吸都變得急促。可他終究還是個跟著陳樨見過大風大浪的人,克制再克制,強自鎮定地走了出去,不敢回頭。他怕再呆下去,一條小命將湮沒在那秋水般雙瞳裡。
而自始至終,陳樨連眼睛都沒抬一下,只是側著身子認真看他的文件,目中無人。
蘇果仔細打量著只給個側面的陳樨,覺得此人工作時候的神情有點像賭徒年輕時候,喜歡稍稍皺一點眉頭,蘇果以前就喜歡笑嘻嘻地強力抻平賭徒的眉頭,還美其名曰給做眼保健操。想到這兒,不由笑了一笑,知道陳樨正認真工作者,不便打擾,便回眼看眼前花花綠綠的糖果。一看之下欣喜,原來是以前最喜歡吃的巧克力。若干年後如賭徒所言,科技發展了,世界卻花不香,糖不甜了。此刻看見巧克力如見親人,一點不客氣地剝了一顆黑巧克力來吃。那絲滑醇厚的香味,足以勾起人無數的回憶。
一顆吃完,蘇果還想再剝一顆,忽然想到,阿樂可曾吃過這種品質的巧克力?雖然知道以後可以給她買,可此刻還是不自覺地收了手不捨得吃,想到時給阿樂帶幾顆回去。
陳樨打一開始就沒把蘇果的約見放在心上,美女?這世上只要是平頭整臉的,稍微化妝一下都是美女。美女想釣他的招數他見過無數,這個叫蘇果的美女使出的大概是最不入流的。不過她敢闖到他的辦公室來,勇氣可嘉,賞她一個見面機會。可手頭的文件看著看著便忘記了身邊還有美女這個事實,等一口氣把文件看完,抬頭看見對面沙發上一個短髮白針織衫尋常牛仔褲的女子垂首看報,這才想起還有美女約見這麼回事,心說這美女也夠遷就的,一聲不響等了那麼久。便隨意地問了句:「蘇小姐?你找我有什麼事?」
話音一落,便見美女輕輕放下手頭的報紙,直起身子看向他。整個動作舒緩優雅,帶有說不出的美感。而那張臉,封仲說得沒錯,這是美女,絕對的美女。
蘇果對於陳樨眼中顯而易見的「驚艷」兩個字毫不意外,只是淡淡一笑,公事公辦地道:「我叫蘇果,但不是律師,律師這個名號我只為能方便見你而自詡。你很忙,我長話短說,我來,是想與你討論你我共有的一個女兒的安置問題。」
陳樨正恍惚於蘇果驚人的美麗,此刻又被「你我共有的一個女兒」這一悶棍打下,一時驚得說不出話來,只會拿眼睛睃著蘇果,強自鎮定著端起桌子上的水喝了口,才真正稍微鎮定下來,可說出來的聲音連他自己也不相信這是他在說話,「你……我不認識你,希望你可以給我合理答案。」可說出來後,心裡又擔心這話會不會唐突佳人。
蘇果並不覺得唐突,就她掐指算出的結果可知,阿樂的孕育實在是蘇果年少無知的意外。所以就事論事地道:「是這樣的,男方大學畢業時候與同學喝多,因男方平日心高氣傲,被損友設計與女方關在一個房間。女方一向仰慕才貌出眾的男方,所以百般引誘,兩人發生關係。女方因此懷孕,被父母打出家門,但因對男方的仰慕,所以堅持生下孩子。這是孩子的照片。」蘇果從一隻碩大草編包裡取出今早剛拍的照片放在身前的茶几上。
陳樨回想了一下,畢業時候還真有這麼回事,當時他酒後亂性,醒來見一美少女宛然在抱,還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可他想道歉時候,卻被那少女熱烈的吻給奪去心智,當時那女孩自始至終沒告訴她名字,只是詭笑著說她是狐狸精。因為那是陳樨的第一次,所以他記得很牢,少女那時長髮如絲,肌膚如玉,櫻唇如花,雖然那一夜後不復再見,可那張昏暗中如玫瑰般的嬌容還是駐留在他心中至今。此刻拿眼前女子與記憶對照,竟不覺得有什麼相同,以前的蘇果只是尋常可見的小甜妞,如今的……讓陳樨想到他心中的女神,奧黛麗.赫本,而很巧,蘇果剪的正是所謂的赫本頭。
只是好奇的是,蘇果說起那段往事的時候,口氣仿若局外人一般,男方女方,彷彿說的是別人的故事。是不是意味著,那個以前仰慕他的小女子如今早就在心裡放下他,不再當他是一回事?想到這裡的時候,陳樨略感遺憾。他掩飾地輕咳一聲,起身到茶几前取了照片,一看之下,自己心裡就肯定三分:這張小臉,雖然還是個女孩,但與他小時還真有點像。邊看照片,邊順便坐到蘇果左手的沙發上,一回眸,只見蘇果正側臉看落地大窗外面的城市,一縷陽光從窗外射進來,擦著她的臉而過,只見她的耳廓似乎如半透明的羊脂玉一般,瑩潤嬌好。忽然想到,若是論五官,她除了一雙眼睛可算完美,其他只能說精緻,可是配上她全身流淌的氣質,除了「天使」倆字,都不知還可以用什麼來形容。
此刻見蘇果身體動了一下,似乎有轉身的意思,他忙收起眼光,微笑道:「照片很像我,你說說,需要我做什麼。」
蘇果回轉身,微微一垂眼,心說沒想到順利如斯。而陳樨只覺得她垂眼之間,那纖長濃密的睫毛如小扇子般扇出一股微風,一直吹進他的心底,讓他的一顆心忽悠忽悠地蕩了幾回鞦韆,竟是一點沒去想,這事會不會是什麼圈套。
蘇果見此瞭然,但心中不欲與之牽扯太多,便還是公事公辦地道:「照片只是給你個印象,為公平合理,你可以安排一個時間與阿樂做個DNA鑒定。本城我不瞭解,時間地點你來安排吧。不過我手頭緊,不允許我住太長時間的旅店,還是希望你盡早安排此事。我沒有其他要求,孩子大了,需要良好的學習環境和生活環境,如果DNA鑒定結果表明你與阿樂是血親關係,希望你提供我們母女一個七十平方左右的住處,不要求產權,給阿樂一個稍有規模的幼兒園名額,平均一周與阿樂見一次面。沒有其他要求。」
陳樨聽了這話才想到自己前面答應得有多荒唐輕率,是啊,僅憑幾張照片怎麼就認了天外飛來的女兒了呢?可是不知為何,又覺得蘇果合理得過分的要求很讓他受不了,似乎太把他當外人?可又一想,自己不是外人又是什麼?今天怎麼如此失常。可是想鎮定卻還是不能,清涼的中央空調把蘇果幽幽的體香傳入他的鼻孔,他不得不起身回到辦公桌後面,與蘇果隔得遠遠的,才有辦法正常說話,「蘇小姐,照片我先拿著。不過不管DNA鑒定結果如何,如果蘇小姐願意住在本城,阿樂的幼兒園名額問題我都可以幫你解決。現在距離幼兒園開學時間不遠,不如你把你的身份證複印件給我,我現在就開始著手辦理。其他的事,容後再談。」
蘇果掏出身份證,起身交給陳樨,「不過阿樂沒有身份,她是私生,可能要給你添麻煩了。目前大家都叫她阿樂,你報名時候可以填某樂,這個某可以視DNA結果和你的想法而定。」
陳樨說了句「應該的」,可忽然想到,這萬一阿樂不是他的女兒,那還哪來的應該?他有點逃避地道:「這些都是小細節,以後再說。具體我會盡快安排,不會讓你久等。我把你的身份證複印一下,你最好給我留個聯繫電話。」
蘇果趁陳樨出門複印時候,在紙上寫出她目前的聯繫電話和地址,交給轉瞬即進的陳樨。陳樨接過一看,見字不是很好,但好歹清晰柔美,正想說話,卻被蘇果搶了去。「陳總,你很忙,我不打擾你。我……可以拿幾顆巧克力嗎?阿樂可能會喜歡。」
陳樨很想說,我不忙,一點不忙,你儘管坐著說話,就是不說陪著我坐著也好。可終究是不便說出口,只得不捨地道:「那我不留你,你放心,我會很快便聯絡你。這些糖果你喜歡的話全拿走吧,或者我叫封仲再送些進來?」
蘇果也不客氣,落落大方地把巧克力全倒入她的草編大包,微笑道:「這些夠了,謝謝你,阿樂會很喜歡的。那我回去等你消息。」
陳樨起身看著蘇果離開,果然如她所言,她的經濟狀況並不好,所以身上的衣服並不名貴,只是穿在她的身上,便是包片麻袋都漂亮的吧。見封仲上前慇勤送別,他看著不是味道,乾脆關門上鎖,眼不見為淨。回頭見茶几上蘇果喝茶過的玻璃杯還在,不由鬼差神使地過去,把杯子舉到陽光下打量。果然她沒用唇膏,可杯沿還是清晰可見淺淺的吻痕。陳樨猶豫了一下,進洗手間把杯子裡的水倒了,珍而重之地將杯子放入一個抽屜。可又忍不住把杯子取出來,對著光線微笑凝視。終於又覺得自己這行為太傻,可還是把杯子收進抽屜,讓封仲去懷疑去吧。
此刻,陳樨恨不得燒香拜佛求佛祖保佑阿樂真是他的女兒。只要有那麼一條紐帶牽著,他不就可以來日方長了嗎?要不晚上就約她們母女吃飯吧,按說,這也是合理要求。但是陳樨最好奇的還是蘇果如今出塵的氣質,是什麼讓一個原來熟桃子一樣的小甜妞變成如今的天使?所以他猶豫沒三秒,便把手頭蘇果的身份證複印件傳真給一個相熟的朋友,讓他幫助調查蘇果的過去。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陳樨心想,不管阿樂是不是他的女兒,蘇果他是追定了。
蘇果雖然在陳樨的辦公室裡力持雲淡風清,可心裡著實擔心一個人在賓館的小阿樂,歸心似箭。等回到賓館打開門,一個小小身影飛撲入懷,她一顆吊著的心才放了下來。不由心暖暖地抱起阿樂,起身進門,一腳把門踢上。卻聽懷裡的阿樂細聲細氣地道:「媽媽擦擦臉,毛巾冰冰的,好舒服。」
話音未落,一塊沁涼的毛巾覆上蘇果的臉。蘇果感受著小阿樂親情的同時,忽然想到,房間裡又沒有冰箱,洗手間的水溫比房間裡的空氣溫度還高,怎麼可能有那麼沁涼的毛巾。等臉上的毛巾移開,蘇果兩眼看去,果然,空調下面放著一把凳子。蘇果臨走前怕空調對著床吹不舒服,所以把風向調得接近垂直向下,這個傻阿樂不會是踩著凳子站在空調下面舉著毛巾吹涼的吧。忙看向阿樂的小臉,果然嘴唇凍得青紫,一張小臉也是凍得青一塊紫一塊。這才明白,怪不得阿樂全身那麼涼,原來是凍的。不由感動得眼眶濡濕。連忙抱著孩子進去浴室,放熱水溫暖。
嘴裡則是不住念叨:「傻孩子,這麼吹著冷風會吹出病來的知道嗎?阿樂生病的話,媽媽會心疼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