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天早上的街道上,早已有大嫂婆子拎著竹籃子買菜。多年的當家,她們已經練就一副火眼金睛。不過奇怪的是,有幾個人卻是拎著空籃子不走,等在一塊空地上。有個大嫂奇怪不過,走上去打聽:「你們象等人一樣等在這兒幹什麼?」
那群人反正閒著無聊,見有人問,話匣子打開就合不上了:
「我們在等周寡婦的鴨蛋,她家的蛋只只顏色雪青,賣相最好。」
「周寡婦家的鴨蛋蛋黃紅得像桔子皮,味道最鮮,我家老爺就認她這一口。」
「她家的蛋補著呢,我家媳婦剛抱了個娃,我天天給她買周寡婦的鴨蛋,人吃得白裡透紅,奶水最足。」
「聽說周寡婦家的小子很能幹,天天摸泥鰍河蚌給鴨子吃,鴨子養得大,這蛋生出來也大。今天這是怎麼了,太陽都上城頭了,她還沒來。」
……
說話間,城門口走來一對母子,做母親的人長得清清爽爽,衣服雖是破舊,卻也乾淨。身邊拉著手一起走的小子長得像泥鰍似地黑,人瘦瘦小小,大約只有六七歲。但走近看了,會發現這小子長得挺俊的,大眼小嘴,一管筆挺的鼻樑,下巴尖尖的非常可愛。那孩子進城後眼睛就沒停過,一直骨碌碌地隨處亂轉,忽然一陣香味傳來,正是蔥油大餅的香氣。這東西吃著未必好吃,就是聞著香,在那裡支攤做生意,都不用吆喝,人家就會被它的香氣引過來。
那小子也受了大餅的誘惑,使勁嚥了口唾沫,看著那攤子眼饞。終於忍不住拉拉她娘的手道:「娘,我說過不吃大餅的。」
她娘撐著小腳走得正苦,沒聽清她說什麼,急匆匆道:「粥粥乖,跟娘快點走,再晚攤位要給人家佔去了。」
那個叫粥粥的小子見娘對她的提示沒反應,也沒辦法,咬著指頭一路盯著大餅攤離開,直到看不見。她娘想著怎麼走得好好的人突然要拖著走了,回頭一看就知端的,但也沒說,拉著粥粥繼續走。
那群說閒話的女人一見他們母子走近,都喜笑顏開,大家熟門熟路地自己取蛋數了給錢,都老買主了,價格都不用問。其中一個女人摸摸粥粥的頭皮道:「周嫂子,這就是你能幹的兒子嗎?生得好活絡。」
粥粥得意地挺胸大聲道:「就是我。我娘只有我一個兒子。」
周寡婦就文氣得多,微笑著不言,自管收錢賣蛋。很快,籃子裡得蛋就賣光了。粥粥等最後一個買主走後對她娘道:「娘,以後你可以價格賣高一點的,你看人家都等著買我們的鴨蛋。」
周寡婦挽起籃子拉粥粥會轉去,一邊道:「那怎麼可以,我們是規矩人家,別人賣多少價錢,我們也賣多少價錢,不能亂叫價的,要給人家戳脊樑骨的。」
粥粥不明白,好好錢不賺要規矩作啥?戳脊樑骨就戳脊樑骨,又不痛的,要覺得難受就打過去好了,怕啥?有錢多好呢,可以買蔥油餅吃,可以買花布做衣服,省得娘天天改爹的衣服給她穿,把她扮成個小子樣,多難看。但是她喜歡被人叫兒子,兒子多好啊,隔壁家的小姐姐做女兒的,每天給她娘纏足纏得哭啞了聲,動都動不了。還是像她一樣當小子多好,要去哪裡玩就去哪裡玩,跑山上搶野果子吃,誰都跑不過她。連娘都沒她走得快。
忽然前面傳來一陣吆喝,「走開,走開,讓路,快,快。」粥粥忙拉著娘躲進一跳弄堂口。過一會兒只見幾匹馬跑過,粥粥人矮看不清,只能從人縫兒裡瞧出去,就只見到一個長得眉清目秀的小哥兒騎著匹矮一點的馬經過,他穿得可真好,衣服亮閃閃的,一定是緞子的吧。粥粥把那人的長相記在心裡,真是有錢人。
等那些人經過好久,大家才敢走出來,粥粥隨娘走出來一看,見路上翻掉幾個搬不走的攤兒,東西撒了一地。粥粥禁不住想,有錢真好,撞了人都沒事。
光顧著想心事,忽然娘站住不走了,她忙也剎住腳步,卻見已經在大餅攤前。見她娘掏出一枚銅子兒,換得一隻甜大餅給她。原來娘知道她愛吃甜大餅的,真好,以後她長大了要賺很多的錢給娘買甜大餅吃。她接過大餅,正想咬,又想起什麼,忙踮起腳把大餅舉到娘嘴邊,道:「娘,好香咧,你先吃一口。」
周寡婦見女兒這麼懂事,心裡高興,笑道:「粥粥乖,娘吃飽的,你吃好了。」
粥粥不依,硬是把餅塞娘唇邊,周寡婦只好小小咬一口,道:「娘吃了,嗯,好香,粥粥吃吃看。」
粥粥縮回手一看,道:「娘才咬那麼一點點,多咬一點嘛。」但是她已經抵不住誘惑,自己大大咬一口,邊嚼邊掰一塊硬是給娘。周寡婦接了但沒吃,等粥粥把自己的吃光了,又塞回給女兒,粥粥猶豫再三,良心鬥爭再三,終於正不勝邪,她還是吃了。
但是粥粥想,我吃得多,做得也一定多呢。所以一到家,便從門後取來小竹籮繫在腰上,與周寡婦道:「我剛才路上見八叔公家在耕地,我去捉點泥鰍回來喂鴨子。」
周寡婦趕出來道:「泥鰍那麼難捉,你還不如到河邊摸點螺螄去。」
粥粥笑道:「才不難捉呢,現在地還是乾的,泥鰍給翻出來都沒混水躲,只會在干地上跳,一捉就捉到,最容易了。」
周寡婦也想不出怎麼回事,但見她說得頭頭是道,知道女兒懂行,就點頭放行了。
等到中午人家飯已吃過好久,才見粥粥滿頭泥污地回來,這本是司空見慣的,但是慢著,她的額頭似乎有血痕,手上拎著個白忽忽的東西。走近了才看出手裡的是只鷺鷥,額頭上真的出過血,現在凝住了。但是粥粥還是高興得很,舉起鳥兒道:「娘,這傢伙老是偷我竹籮裡的泥鰍吃,我一不小心就讓它得手,火大死了,趕都趕不走,後來給我想辦法捉住了。它還凶我,差點啄到我眼睛。」
周寡婦一聽慌了,忙拉過女兒瞧,果然太陽穴旁邊有個小傷口,還好不深,真不知要是給啄到太陽穴該怎麼辦。周寡婦忙進去拿毛巾給女兒擦,才回身,卻聽外面
「彭」地一聲,兩人都嚇一跳,趕出去一看,卻是隔壁獨居的張先生。聽說他字寫得好,狀子也寫得好,人家打官司都找他。可是現在他一點讀書人樣子都沒有,挽著袖子對大門發急。
粥粥笑道:「張先生又忘記帶鑰匙了嗎?你都已經撞斷好幾把銅鎖了。」那些撞掉的銅鎖都被張先生扔了,便宜了粥粥,撿來換了很多麥芽糖吃。所以她最喜歡張先生忘記鑰匙。
張先生看著他們母女笑笑,後退幾步繼續撞。周寡婦看不過,對張先生道:「張先生,你別撞了,我家粥粥說你家很容易進的,叫粥粥進去給你拿鑰匙吧。」
張先生一臉不置信,看看粥粥,看看自家的門,看不出有哪個洞小到粥粥可以鑽進去。粥粥被他看得生氣,道:「張先生看我爬不進去嗎?我們賭不賭?」
張先生道:「賭就賭,你要是爬得進去,我教你念一年書。」
周寡婦聽了大喜,忙對粥粥道:「粥粥,還不謝過張先生,他說要教你讀書呢。」
粥粥人小不知道好歹,歪著頭道:「讀書有什麼好?張先生吃不上中飯,餓死了,他心裡才急呢。便宜了他。」說完,往手掌裡吐兩口唾沫,三下兩下爬上張先生家院牆旁邊的一根竹子,到頂端時候放開腳,那竹子吃不住重,軟軟彎了下去,剛好把粥粥送進院子。
張先生在外面看著歎為觀止,撿起粥粥扔出來的鑰匙打開門進去,拉著粥粥的小髒手道:「乖孩子,來,到先生書房裡看看,你喜歡什麼書,挑一本出來,先生今天就開始教你。」
周寡婦避嫌,沒進門,在門外見此忙道:「粥粥快跟張先生進去,娘給你留著飯,你別急。」
張先生進門就抱書出來攤給粥粥看,粥粥又看不懂,倒拿正拿都不知道,看了半天才挑出一本來,張先生一看,是<三十六計>.便笑問:「你為什麼挑這本?「
粥粥道:「我看看是這一本書的字最好寫,一定最容易學。」
張先生大笑,也是,這封面的幾個字確實筆畫甚少,看起來很容易。不過裡面的內容可不那麼容易了。但是既然他有話在先,當然只有一口答應。不過他還是決定到時候《三字經》也一起教她。
但是教粥粥讀書豈是容易事,下午一上課就碰到問題。見張先生拿出《三字經》,粥粥就提抗議:「先生,我挑的不是這本書。」說完自己從一大堆書中又把《三十六計》挑出來。
張先生不明白,同樣前面是個「三」字,她一不識字的小兒怎麼就能分辨得出來。當下也不好混賴,只得道:「這本《三字經》是所有人入學必讀的第一本書,認字最好,你先把這些字認起來。你挑的書確是好書,但是不到一定程度你是學不進去的。」
粥粥不答應,辯道:「所有人都有爹,我就沒有。所有人都知道生日,我就不知道。還有所有人進學都要先拜一個拱著手的老頭,你就沒叫我拜。所以所有人都要讀《三字經》,我就是偏不讀。」
張先生一下反應不過來,對了,粥粥沒爹,否則伊娘怎麼會是周寡婦?但是再怎麼也不會不知道生日吧?難道周寡婦那麼粗心?只聽外面周寡婦幽幽歎了一聲:「粥粥是先夫過世後我在後山竹林裡撿來的,我又不識字,所以就給她起了個名字,叫周竹生。粥粥說不知道生日是真話,這孩子打小聰敏過人,這麼小已經知道養家餬口,但是我怎好耽誤她,還請先生憐她身世,教她讀書識字,不要做了野孩子吃苦才好。」
周先生要過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道:「嗯,周竹生,是個好名字,古人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竹生,好風雅的出身。」邊說邊看看粥粥,越看越覺得她與「竹生」兩字掛不上號,忍不住又問:「那為什麼又叫粥粥呢?」
粥粥差不多要徹底鄙夷這個自稱為先生的人了,怎麼連這都不懂。「我是娘用粥喂大的,夠解釋了吧?還有啊,你說的話不對,寧可食無肉,這可不行,等我有錢了,每頓飯魚肉蟹蛋,一個都不能少。不可居無竹那是對先生說的,你家牆邊要沒竹子,今天你就進不了門,吃不上中飯了。」
張先生哭笑不得,但是他是個倨傲的人,怎麼可以與小孩子為難,而他也不是腐儒,所以沒有拜先師什麼的規矩,只得道:「那你的名字是號名字對不對?」
粥粥猛點頭道:「那當然,但是不是你說得出來的好,是我娘想得出來的好,你比我娘差遠啦。」
周寡婦在外面終於聽不下去又厲聲道:「粥粥,你忘了娘中飯時候怎麼說的了嗎?要聽先生的話,跟先生學好。看見先生不要你啊你啊的沒一點規矩,要叫先生。」
粥粥最聽娘的話,至此這才不說話,但是悶了一會兒還是輕輕道:「可是我在這兒讀書了,鴨子誰來喂?娘一個人又忙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