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而示之不用」,這條也簡單,聰明人「能而示之不能」的同時都在暗中下絆子,當然不能叫人知道,先生以前說過「潛龍勿用」,說的就是這個。粥粥因是自己找出來,理解就更深一層,原來打不過人家就忍著,表面裝作笑嘻嘻,背後暗暗捅一刀。只要最後保住自己,給自己找到理由,還可以鹹魚翻身,給自己謀取最大利益。嗯,這得記住了。以後打不過小牛就找他爹娘哭去,叫他爹娘打他,再不行回頭想辦法叫他吃悶虧,以後決不能再與他打硬仗了。
但是「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是什麼意思?她怎麼也想不出以前看過的書中有哪一條符合,抓了半天頭皮,忽然心想,先生佈置的題目如果不做,是不是有其他方法避免他告到娘那裡去?她略一思索,就想到《三十六計》第二計:圍魏救趙。
粥粥以前半夜從竹梢上吊進張先生的小院裡,見過張先生有一寶貝藏在床角牆磚裡,先生每次取出前都要沐浴更衣熏香的才行,但是粥粥第一次看了好奇,照著那地方去看,卻是平板一塊,看不出花頭,奇怪師父是不是在作法。於是又偷偷瞧了幾回,終於摸出門道。有天終於偷偷打開,見裡面是個油紙包,掂一掂份量不重,看來不是金珠寶貝,就失望擱下了。但今天想要脅先生,圍魏救趙,只有拿出他最得意的寶貝來了。
粥粥依法施為,打開機關,取出油紙包掖在懷裡,竊笑著反關上臥房門,從窗口跳出,又反拴上大門,自己從牆頭抓住凌霄花架爬出,兩眼一溜,見門對面的荷花塘花繁葉茂,好個躲人的地方。再遠遠看見村口似有人來,便輕笑做個鬼臉,抱塊石頭輕輕潛入水中,用根空心葦桿悄悄伸出水面吸氣。這等方式粥粥早兩年就會用,潛在水裡蝦都摸得著。想到先生回來進不得門,找不見心肝寶貝的焦急模樣,粥粥在水下樂得眉開眼笑的,得意非凡。要不是嘴裡銜著葦桿,粥粥真想像戲文裡演的老生那樣哈哈哈大笑三聲。
過得一會兒,粥粥聽見有聲音,很響很吵,便悄悄升上來,打荷葉間隙看出去,見是一隻隻的馬蹄,很多,就在張先生家門前停住。粥粥數了數,足有四十隻馬蹄,而且都是黑的,沒一隻有雜色。真不知道黑馬有多好看。粥粥把頭又伸出來一點,果然看見一群非常非常漂亮的黑馬。但是大多是屁股對著她,臉向著張先生家大門,馬上的人也是全身黑衣服,都很壯實。粥粥想起娘以前說過,張先生不像是尋常人,見多識廣得很。今天一見果然如此,先生果然有那麼多與眾不同的朋友。粥粥本想既然先生有朋友來,那就一定不會再追問她要作業,今天可以混過這一關了,準備扔掉石頭上岸。
但等見那些人中的一個一敲門門就大開,露出先生怒火沖天燒得血紅的臉時,粥粥立刻知道好漢不吃眼前虧,立馬又扎進水力叫先生找不著,等先生氣頭過了再說。
粥粥可不是傻等,她潛在水裡先把油紙包塞進石頭縫裡藏好,插根爛木做標誌,然後趁著天光還亮,摸上幾隻蝦給娘開葷。眼看著水中再也看不見時,這才露出頭來。卻見先生家門大開,那些騎馬的人可能都進去了,馬拴再河邊的柳樹上,周圍早圍了幾個村人看熱鬧。粥粥就看見小牛想摸馬屁股,但被黑馬轉頭一個響鼻給嚇了回去。
粥粥想趁人多渾水摸魚溜回家去,才要扔掉石頭,忽然見有黑衣人從先生家出來,粥粥正面看了才看出那些人原來蒙著面,像戲文裡的強盜。粥粥心裡有點怕,抱著石頭也忘了扔。其中一個道:「大哥,沒找到就那麼回去?」
那個被稱作大哥的背著手道:「叫他們都出來了吧。這麼小地方,都找遍了,要有也早找到了。」
見那人一聲呼哨,裡面人陸續出來,都是一色蒙著臉的,只露出兩隻發光的眼睛,在傍晚漸暗的天光下看著很恐怖。粥粥只見那大哥舉起右手,冷而決絕地道:「不要留下一個活口,不要留下一絲線索。」
這語調,這聲音,伴隨著小夥伴老鄰居頭頸中噴出來的血柱,粥粥這輩子是怎麼也忘不了的了。她一驚之下毫不猶豫又縮回水裡,抱著石頭在水底簌簌發抖。盛夏的河水很熱,但粥粥只覺全身發涼,手足無力,要拼盡力氣才可以在水裡穩住。
不知過了多久,粥粥才有勇氣輕手輕腳升出水面,卻見遠近火光跳躍,在無風的夏夜靜靜燃燒。除了火焰嗶啵的聲音,整個村就像死了一樣。粥粥看見那些黑衣黑馬的人在火光中逡巡,隨時伸出刀去翻挑一下。隨後他們又聚到一塊燒出的空地上,大概是商量了些什麼,隨即調轉馬頭向村口奔去,不久就消失在夜色中。
粥粥此時照著第九計隔岸觀火,但是想都沒想第五計趁火打劫。只是想著娘呢,張先生呢,小牛呢,他們是不是都出事了?雖然以前聽張先生講文章,常出現殺人無數,血流成河等句子,但是那是遙遠的事情,與自己無關。而現在殺人放火就在自己面前,粥粥心裡除了恐懼還是恐懼。她想爬上岸去,但是手軟軟的不聽使喚。不過不上岸都已經看見,張先生的房子早夷為平地,只剩幾個火苗還在竄,相鄰的自己家也是,不過好歹牆還支稜著。
粥粥趴著河沿,滿臉都是水,有眼淚有河水,但是她不敢哭出來,她怕那些人欲擒故縱,殺個回馬槍。可是夜涼水冷,粥粥在水裡再也呆不住,輕手輕腳爬上岸,就在岸邊坐著,怕那些人萬一溜回來她立刻再跳下水去。她也不敢稍動,她知道周圍全是死人,雖然都是熟悉的,但是再黑夜裡她真是怕啊,怕他們像鬼一樣飄過來。她想去看娘,但是又不敢動,一個人雙手緊緊抱著自己,只會無聲地哭泣。
她愣是一夜未閉眼,到天際魚肚白時,她又冷又餓又怕又恨,而衣服倒是已經干了。藉著晨光,粥粥看周圍沒人,才敢一溜小跑到自己家去,門啊窗啊早都已經燒光,客堂間裡有段燒得焦黑的東西,粥粥想來想去應該是娘了。她不見的時候已經想到娘可能也遭難了,但是見了又是悲上一層,她跌坐在地上放聲大哭,從此她又是個沒人疼沒人管的人了。
她想給娘挖個墳穴,但是滿村找遍就是沒有趁手的鐵傢伙,都給燒爛了。沒辦法,只好去摘了很多荷葉蓋在娘身上,從燒塌的磚牆裡扒出磚來蓋上,又哭著去摘了很多荷花來插在娘的墳頭。而那些嚇走的鴨子這時都趕了回來,圍著粥粥討吃的。粥粥不理它們,又去張先生的房子,卻見裡面不止一具屍體,想了想才明白,對了,可能是那些被殺的圍觀者的。也不知道誰是張先生,粥粥看看做墳也做不過來,只得作罷。
茫然站在死寂的村中,太陽已經升上天空,她餓,而那些鴨子也餓,圍著粥粥打轉,粥粥看看怎麼多出幾隻,一想對了,一定是別家的鴨子。遠遠還有幾隻雞看著,但是鴨多勢眾,雞不敢圍過來。肚子真餓,可又沒有殺鴨子的刀子,粥粥只好與鴨子大眼對小眼。
忽然又聽見馬蹄聲,粥粥嚇得腿腳酸軟,好不容易才躲到磚縫裡。但是那些雞鴨見她過去也都跟著,唧唧喳喳圍著叫,粥粥趕都趕不開。過一會兒見一匹白馬過來粥粥偷眼看那人是個長得很好看的後生,穿著蛋青的長衫,看上去不像壞人。那人在村裡巡了一圈,立刻就循聲找到粥粥藏省的地方,輕喝一聲:「誰在裡面,出來。」
粥粥看他長得不像壞人,略一思索就走了出來。那人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滿臉污黑淚痕滿臉的小人兒,不用想都知道這是個可憐的倖存者。他跳下馬,盡量用溫和的語氣問道:「小孩子,你知道這兒是怎麼回事嗎?」
粥粥忽然想到「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不知道這人是誰,就裝傻吧。於是她盯著那人搖搖頭,卻清清楚楚告訴那人:「我餓。」她想那人穿得那麼好,又有馬,一定有錢。他想知道什麼,一定不會吝嗇一點小錢照顧她的肚子。
那人果然猶豫了一下,但是還是又問了句:「你知道這兒有位叫張先生的人嗎?」
粥粥還是死盯著他,再次清清楚楚告訴他:「我餓。」粥粥決定這人再不給她解決吃飯問題,她就要不理他了,著手抓雞鴨上城裡換錢去。
那人看著粥粥,忽然抱起她一起飛上白馬,飛快向城裡跑去。
粥粥住的村落是個遺世獨立的地方,周圍大山圍繞,只有一條路通向外面。粥粥坐在馬上都感覺自己高可捫天,要不是今天死了娘,換了以前,她一定大叫大笑出來。但是她今天沒笑,腦子裡不斷回放著那個大哥的聲音,遠近的火光,和燒成黑炭的娘,小小的臉皺成一團
第四章
粥粥終究是小孩子,一夜沒睡,此刻又舒服地靠在那個青衣男子的懷裡,三下兩下便睡了過去。而且睡得很熟,城裡鼎沸的人聲都吵不醒她。那男子見她睡熟的臉尤是扭曲著,心裡一股憐惜之情頓起,找家客棧先安頓下粥粥,給她舒舒服服睡在床上。此時才見這孩子好小,睡著只佔了小小一角床。
等粥粥醒來,天色已暗。她睜眼一瞧,怎麼草蓆不是自家草蓆,蚊帳不是自家蚊帳,恍惚了一下才想起,家和娘早已隨煙火離去了。想到這個,粥粥又悲從中來,淚水直流。外面坐著看書的男子聽見響動,過來揭開蚊帳,抱起粥粥,替她擦掉淚水,道:「別哭,叔叔給你準備了很躲好吃的,你出來洗個澡,我們到外面店堂吃去。
粥粥聽得有吃,傷心的心情給分掉幾分,立刻跳下那男子的懷抱,走向放滿洗澡水的木桶。一腳插入水中才想起,回身道:「娘說過了,小姑娘洗澡不能給小男孩看見的,你出去,把門帶上,給我外面看著門,別讓人進來。」
被叫作小男孩的男子哭笑不得,道:「好,我給你外面看著門。不過我不知道你是小姑娘,給你買的衣服是小男孩的,你將就著穿吧。」說著便出去。
粥粥一看木桶旁邊的條凳上果然放著一堆新衣服,哪個孩子不喜歡新衣服的?粥粥心裡的傷心又減了一分。一邊咕噥道:「我才不要做小姑娘呢,我就是要做小男孩,省得洗澡都要偷偷摸摸,摸螺螄還要穿著小褂。哼。」
這兒的木桶比家裡的大,手巾比家裡的軟,但是家裡有娘軟軟的手幫粥粥洗頭梳發摸干身子,這兒只有自己來了。粥粥想著外面還有好吃的等著,加上一天沒吃東西,哪裡有心思洗澡,草草全身塗一遍水便當作算數。出來被那個男子看見硬是拎回去按著又刷了一遍頭臉才作罷,粥粥強力之下反抗無效,心中便給他記上一筆變天帳。
她哪裡知道那男子心裡也委屈得很,人家堂堂才貌雙全的武林二驕之一,說一不二伊不二,多少人老遠看見就望風拜倒,如今這雙操著千萬人性命的手卻是拿來給個小頑童洗澡。他要是知道粥粥心裡還為此記下變天帳,不知要如何吐血了。
粥粥還是第一次穿上絲綢的衣服,涼涼的,柔柔的,輕若無物,叫粥粥好生不自在。但一想到這衣服要值很多錢,等下一轉身去當鋪當掉就可以換得好幾件布衣服,粥粥心裡就樂開了花。想想這個男子真是笨,要換她粥粥嘴裡得東西,開的價也太高了點。但是他既然那麼闊氣,粥粥當然不會輕易放過他的。
兩人被小二領到一個靠窗位置,看出去外面有一塘荷花開得正好。可是現在荷花開得再好粥粥也不喜歡,看見荷花就想到漆黑的四十隻馬蹄。於是扭轉臉一門心思看桌上的菜。果然是伊不二早就叫好的,才剛坐下,小二就端上四個冷碟。粥粥一看,除了那碟海蜒花生米,其他都不認識。粥粥伸筷夾上一堆毛茸茸金燦燦的東西,一口進去一嚼,鹹鹹的,甜甜的,很鮮很好吃,忍不住下手又來了一口。「這是什麼東西?」
伊不二自己吃了口玫瑰大頭菜,抿一口女兒紅,笑道:「這叫肉鬆,選用上好豬前腿肉,不膻,比後腿肉嫩,比五花肉精,炒製出來的東西色澤金黃,吃口香酥,餘味無窮,這道是這家店的招牌好菜。」
粥粥吃著心想,不知道娘吃過這東西沒有,聽說爹在世的時候家裡還是有點錢財的。不過精緻小菜一般量都不大,三兩口下去就見底的,何況是被粥粥這樣叉稻草似地夾來吃。粥粥一見見底,立刻轉移陣腳,看伊不二老在吃那暗紅的東西,就搶上前夾了一筷,一吃感覺酸酸的,香香的,脆脆的,有點甜,有點鹹,不知道又是什麼東西。「這又是什麼?像我們吃的蘿蔔絲,味道又不像。」
伊不二又是一笑,道:「這個叫玫瑰大頭菜,拿春天裡新挖大頭菜去皮醃去水,浸在酸梅汁裡泡上一月入味,然後取出切絲,用春天最早開放的似開非開的玫瑰花蕾墊底,一層大頭菜絲,一層玫瑰花瓣,壓緊紮實,悶上兩月,才可以取出食用。現在是最好的時間。如果換成是蘿蔔的話,味道未必差,但是不會有大頭菜的脆勁,究竟是差了一層。」
粥粥聽得似懂非懂,半信半疑,又指著一盤墨綠打底上鋪粉紅圓球的東西問道:「那這是什麼?」邊說邊夾了一隻粉球吃了,「呀,是蝦肉。」
伊不二笑道:「這次終於對了。不過這是東海很不起眼的一種大頭蝦做的,這蝦離水就死,而且一死頭就脫落,賣相非常難看,尋常人看它難看,上不得檯面,不會要它。其實這種蝦的肉最嫩,斬為蝦茸後做出來的東西吃進去還是脆生生的,你吃著是不是?」
粥粥又吃了一個,點頭道:「嗯,跟在家裡吃醉蝦一樣脆。」與伊不二說說吃吃,新奇不窮,分散了她的傷心。
伊不二點頭道:「這就是了。不過這還只是其一。蝦茸還得用最細膩的豬脊肥肉拌勻,配上五年陳加飯酒去膩提香,搓成丸子下溫油鍋裡炸熟取出,再將油燒得火燙,下蝦丸下去一過,這才會外皮酥脆,內裡嫩滑,一隻蝦丸吃出百種味道。」
粥粥聽得目瞪口呆,沒想到小小一碟菜竟然有那麼多套路。不客氣,這蝦丸味道就是好,也不給伊不二留了,粥粥一口一個,消滅乾淨。看看下面墊的東西色澤墨綠,油光發亮,心裡喜歡,也夾了一筷吃吃。可就是吃不出是什麼東西,非常酥脆,一咬就碎。
見粥粥一臉疑問,伊不二也不等她問,自發地道:「這東西叫菜松。用最肥大的青菜葉子切絲,醃去水份,下油鍋劃熟,出來就是這種東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