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伊不二見城頭在望,便也慢下馬來,買兩個肉包給粥粥吃了,自己打算進城再說。他如今好吃好住,口味挑剔得很,這種路邊包子不大吃得進嘴,但是粥粥不能不在城外吃飽了,一個將要賣身為奴的人在酒樓茶肆裡吃飯總不大好,萬一給人看見了粥粥以後麻煩。

粥粥在伊不二的授意下,於背人處換上自己的舊衣服,然後與伊不二一前一後進城。兩人找到個專門找傭人的地方,見好多穿著破破爛爛衣服的人頭上插著草標,有的還哭哭啼啼的,反而是剛家破人亡的粥粥看上去還精神著點。粥粥見大家都插著草標,也在地上撿一根草來插上。只是人家的是當中打了個結的,粥粥的草又分外硬朗了點,插在頭上倒是象唱戲的雉雞翎。

伊不二便在附近找了個飯莊吃飯,頭往窗口一探就可以看見粥粥,粥粥也看得見他,知道伊不二照看著她,粥粥感覺很安心。

伊不二奔波一晚上,肚子餓得可以吃下一頭牛。小二上來,他除了點吃揚州名點翡翠燒賣,灌湯肉包,五丁包子,想著還不過癮,又來了個水晶蝦仁。早就聽說揚州的蝦仁做得好,不過出芙蓉蝦仁外,不知道水晶蝦仁能不能做出味道。

小二得令離去,伊不二朝窗外一望,正好見到一匹黑馬奔臨飯莊,這馬高大英挺,毛色油亮,與伊不二的白馬可謂一時瑜亮。伊不二看了心裡一緊,朝粥粥看去,見她正與旁邊一個小孩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沒看著這兒。伊不二悄悄凝氣於臂,密切關注著馬上跳下之人的舉動,只待情急之下一舉出擊。

那人下馬,把黑馬交了店伴拉去伺候,自己徑直進來店堂。伊不二見他昂首闊步,但是行止間卻略有婀娜之態,抬眼往其脖子看去,果然沒有喉結,看來是個女伴男裝的人了。此人恰恰也是穿著黑衣。伊不二雖然不認為那十個黑衣人屠村後還會穿著染血的黑衣到處溜躂,但是對黑衣黑馬的人還是特別留意的。

那人點了個白粥,就著揚州有名的拌乾絲,吃的時候也沒摘下壓得很低的斗笠。光看她的飯量,怎麼都不可能是男子,像她旁邊桌的那個男子也是桌上一堆吃食,不過那人目深面闊,兩撇濃密而上翹的八字須,看樣子不是中原人。

外面不時有人過來請人,但領去的都是些成年男女,看來像粥粥這樣的不大受歡迎。未幾,有一穿著體面的婦人過來,一來就扯著與她的穿著不相配的嗓門喊道:「城東錢家,城東錢家,要個識字的丫鬟,要認得字的。」

大家都知道城東錢家的好,但是難為在都不識字,正好便宜了粥粥,跑上去就叫道:「這位大娘,我識字的,讀三年書了。」粥粥怕年頭少,人家看不上,自作主張給加了一年。

那婦人看看粥粥,大聲道:「還有沒有識字的姑娘?比她再大點的。」

粥粥忙踮起腳道:「我十歲啦,什麼都會做,書又讀得多。」怕人家看不上,年齡也加了一年。

那婦人見再沒其他人,府上要人又要得急,只好對粥粥道:「你叫什麼名字?你家人呢?」

粥粥道:「我一個人來的,爹娘沒了,我叫豆豆。」說到娘,粥粥的眼圈又紅了。

那婦人沒辦法,只得道;「那好,你隨我走吧,叫管家看看合不合意。」

恰在此時,那個黑衣女子吃罷白粥,轉身從另一頭門出去。伊不二心想,粥粥要麼上了城東錢家,要麼他們不要回到此處,總是有跡克尋,而那有嫌疑的女子一走便如鴻飛,以後還怎麼找得到?便看了粥粥一眼,見她正被那個婦人牽著手,看樣子是成了,便不再猶豫,飛身跟上那女子。但是才到馬槽,卻見那女子已經飛身上馬。伊不二見此忙也解開韁繩,但是怪了,只見自己化妝成瘌痢頭馬的白馬眼睛微微閉上,打了兩個響鼻,竟躺倒在地。伊不二知道憑自己這輕功,哪裡是那匹神駿黑馬的對手,只得作罷。回頭看看自己的白馬,見它也只是沉睡如泥一般,倒無其他反應,身上也無傷口,心裡一籌莫展。而旁邊也有一匹白馬與自己的一樣躺臥在地,看來遭殃的不止自己的馬,那黑衣女子不是針對自己。

伊不二回去前店,見粥粥已經被人領走,可以想像,粥粥離開時候沒有看見他,心裡會是多麼惶恐。伊不二問了小二城東錢家的位置,一路跟去。他腳步快,沒多久便見到前面粥粥牽著婦人的手走著,小小的身影似有無限委屈。伊不二也不走上去招呼,就在後面跟著。果然過一會兒粥粥回過頭來,一看見伊不二,掛著的臉立刻笑逐顏開,她很明智地沒開口說話,但是明顯地腳步輕鬆了,變成蹦蹦跳跳地前行。

伊不二看著粥粥進去一家屋頂綿延人家的邊門,看來這是一個大家,青磚粉垣,雕樑畫棟,在在訴說著富貴。起碼這麼個大家裡面,粥粥將有片瓦遮頭,有粥菜飽腹。看錢家傭人出來尤是衣光頸亮,應該主人不會刻薄到哪裡去。

只見粥粥進門一杯茶時間,便匆匆跑出來,站在邊門裡面衝伊不二揮揮手,算是告別吧,隨即又跑了進去。伊不二這才放心回店看他的馬。

馬槽邊那個異域男子也在,見伊不二進來,便操著流利卻略有店怪腔怪調的官話問道:「這位公子,這匹花馬是你的馬?」

伊不二想,看來那匹白馬是他的了,但是奇怪他的臉色居然略有喜色,該不會是見有個陪死的高興吧?伊不二道:「奇怪了,這馬我看著它躺倒,竟看不出出了什麼問題,兄台可有見教?」

那個異域男子笑道:「我剛才過來也是嚇了一跳,但是仔細看了才知道我們的馬有福了,不知是哪個好心的餵它們吃了神馬一頭醉,不出兩個時辰,我們的馬將精神百倍地醒轉過來。這神馬一頭醉需用上好紅曲為引,所以你聞聞,馬嘴旁邊有股淡淡酒香。」邊說邊俯身到伊不二的白馬邊聞味,「果然,你的馬也有酒味。呀,這也是匹好馬,雖然毛色難看了點。」

伊不二也近身一聞,果然有股酒味,心中已是半信半疑。見那異域客神態大方,舉止有度,言語爽快,心裡有意結交,再說得等馬醒轉,無事可做,不如與之聊天,於是笑道:「說到毛色難看,我這兒倒是有段說法,據說唐朝開國大將秦叔寶胯下的黃膘馬原來就是匹禿頭癩臉的瘦馬,給個農人拉車,差不多是三步一倒。歸了秦瓊秦叔寶後,那馬好吃好喝,頓時顯出神駿來。原來是應了古人的老話,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啊。」

兩人說說笑笑,時間過得飛快。不多時,只聽店後相繼傳出中氣十足的兩聲馬嘯,兩人相對一笑,伊不二想,果然是神馬一頭醉,果然是好東西。過去馬槽一看,兩馬奮蹄揚首,精力無窮。伊不二道:「這位兄台,小弟急著趕去京城,這下告辭了。」

那異域客笑道:「哈哈,巧得很,我也正要趕去京城,不如同路。小弟名字忒長,怕你記不住,叫我特穆爾就是,請問公子尊姓大名?」

伊不二忙與之通報了,兩人攜手上路。都是好馬,沒有誰拖累了誰,走得非常暢快。

第七章

卻說粥粥被那婦人領進去,看著眼花繚亂的房子,七轉八拐到一處小院前,抬頭一看,門楣上用青磚刻出兩個字,「攬翠」,原來這兒是攬翠院。

那婦人到得門前,抓起磨得發光的黃銅門環敲了幾下,立刻裡面就有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過得一會兒門打開半扇,露出一個丫鬟的臉,見了粥粥就輕聲道:「王媽媽,這就是五爺要找的識字丫鬟了嗎?可惜這麼小。」

粥粥心想,你也不大。但是知道初到寶地,還是少說為妙。

那王媽道:「這小姑娘叫豆豆,剛剛在帳房問了,果然認得許多字,帳房先生說小小年紀難得的很。大管家說五爺要人也不是來做粗重活計的,只要識字,人聰明點,勉強應該使得,這就叫領進來了。只是小孩子不懂規矩,以後要姑娘多多教導了。」

那丫鬟沉吟了下,道:「好吧,既然是大管家答應的,先留著用吧。豆豆進來,我們先熟悉熟悉。王媽媽,多謝你了,這些錢你留著打酒吃。」

粥粥非常心疼地看著那些錢落到王媽手裡,而不是她的小手。待王媽轉省後,便搶著去關門。她心想,伊不二一定已經離開,而這兒大家都說試用,所以得勤快著點,免得被主人難看掉又得插草標去。

那丫鬟見她手腳活絡,會看眼色,心裡喜歡,微笑道:「這兒是我們五爺的院子,裡面還有我和一個青影姐姐一起伺候五爺,你就叫我碧落姐姐吧。五爺喜歡清淨,不喜歡人多,怕叫個識字的小廝進來太鬧,所以才叫你了。你只管管住五爺的書房,其他的不要管,粗重活兒有門外的婆子干的。現在五爺不在,你儘管說話,等五爺讀書回來,除非是五爺與你說話,其他最好不要說,跟我們說話也要悄悄的,走路更不能出聲音。知道了嗎?」

粥粥只管點頭,一邊心想,怎麼名字都是綠油油的,連著這院子也是綠油油的全是樹啊草啊的,沒有一朵好看點的花,不知道五爺臉色是不是也是綠油油的不好看。不過看來五爺臉色也不會好,否則脾氣不會那麼大。

碧落見她聽話,又歡喜上幾分,道:「這樣吧,大熱天的你跑出一身汗來,先洗個澡,換上咱們這兒的衣服。你人小,我替你改一改,等下你洗澡出來剛好可以穿。門口曬的水本來是要給五爺的,你先用上吧。來,你幫我一起提。」

粥粥忙跑過去自己提起,道:「碧落姐姐你自己去忙,洗澡的事我自己來。」人小桶也不大,幾個桶分次拎進房間裡去倒進大木桶裡,粥粥心想,這要比客棧裡的洗澡桶都大。

關上門,終於一個人獨處了,粥粥就先摸出油紙包擱一邊,脫下衣服跳進桶裡。然後小心翼翼打開這個傳說中神奇無比的油紙包,一看之下傻了,原來東西在水裡泡了一天一夜,再好的油紙包也擋不住水的侵入,裡面已經一團爛濕。粥粥心道:完了,完了,到手的發財機會飛了。看封面的字已經糊成一團,但隱約可以看出可能就是《避就真經》。頗不死心地揭開第一頁,卻發現書頁並沒有破爛,還是好好的,真是神了,不知道是拿什麼做的。一眼看去,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而且字都很小,紙又很黃,在房間昏暗的光線下看不大清楚,便合在一起,正想再用油紙包起,忽然聽見外面碧落在喊:「豆豆,快點洗,中午時候爺要回來睡覺。你青影姐姐已經道前面伺候吃飯去啦。」

粥粥忙加油洗澡,洗完也來不及給書包上油紙,穿上衣服就又揣回胸口藏著。沒有了油紙包,書軟軟的薄薄的,比較貼身,反而看不大出來了,這樣也好。

忙忙碌碌地倒掉水,擦乾地,又打上新井水曬上,還不見五爺回來,粥粥奇怪一頓飯怎麼能吃那麼多時間。見碧落姐姐在房間裡放蚊帳,點熏香,拍蟲子,也是忙忙碌碌,就是不知道她餓了沒有。粥粥一頓當忙下來,早上的兩隻包子早不見蹤影。

好不容易才聽見門環敲擊聲,粥粥搶出去開門,見外面是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拉著張臉像是誰欠他錢了似的。後面跟著個姑娘,可能就是青影姐姐了,粥粥沒來得及看她的長相,眼睛早被她手裡的食盒勾了去。上面的菜黃是黃,綠是綠,紅是紅,說不出的好看,一定也非常好吃。這不知道是給誰吃的,不是說五爺已經在前面吃了嗎?

五爺進來也是看了粥粥一眼又一眼,最終說了聲:「跟我來書房。」

粥粥心裡說了句:我還餓著呢。但是見五爺眉頭皺出一個川字,心想還是別惹他的好,只得乖乖跟了進去。

五爺進去就道:「你說你念過三年書,都讀過哪幾本了?」

粥粥心說,看來管家已經通報他了,這下自己得記住了,免得以後不小心漏出只讀過兩年的事實來。她想了想,道:「我看了《三國誌》,《西漢演義》,《春秋戰國》,《孫子兵法》,《三十六計》,還有很多書,記不得了。」

五爺一聽非常吃驚,這些書他只聽說,一本沒有看過,難道這個小小孩子真的看過?他疑惑地問:「《百家姓》,《三字經》,《女兒經》,《烈女傳》,《孝經》,這樣你有沒有學過?你先生以前是從哪裡教起的?」

粥粥還愣是沒學過這些,張先生不是沒有想教她這些過,但是粥粥除了把《列女傳》當故事看,其他她都覺得太淺,不值得學,但是眼下主人見問,只有避重就輕地回答:「有些只有薄薄一張紙的文章誰還記得,《三字經》《女兒經》這兩經一天都可以打發了,簡單得很。」

五爺又是怪怪地看著她,道:「你倒是把《三字經》背一遍看。」

《明月不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