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海地回到京中,略事梳洗,也不敢休息,就去宮中,因為在路上他已經聽到劉貴妃的死訊。外人都是傳說父皇寵幸劉貴妃是因為兩劉將軍功勳卓著,但是據海地觀察,和母后時常的提及,海地相信,父皇心裡是真的喜歡劉貴妃,否則不可能對崇仁那麼好,崇仁死了他會那麼傷心。不知道劉貴妃一死,正在京中的劉仁素將會得到何種待遇。
海地沒敢再騎馬,怕撐不住掉下來,但是坐在轎子裡太舒服,昏昏欲睡,也罷,休息一會兒也好。到了皇宮,需要長隨叫上幾次才醒過來。不知怎的,就那麼一小睡。卻是越睡越想睡。踩著虛軟的步子出轎,感覺地似乎都在飄。海地停下步子稍做整頓,但是不敢閉眼,怕這一閉眼就那麼站著睡過去。適應一會兒,才走去上書房。皇上不在那裡,但是傳話叫他到劉貴妃的翠華宮見面。海地心想,這是以前沒有的待遇,或許一個兒子死掉,一個兒子圈禁,父皇不得不對他加倍重視了。
海地跪拜後,先說了一堆哀慟劉貴妃的話,可是卻立刻被皇上打斷,問他:「你去哪裡了?前天這兒亂哄哄的,傳你都說找不到,這事有必要避走嗎?」
海地忙又跪下,一點不敢隱瞞地把特穆爾叩宮不見,遭大臣冷語譏諷而走,自己急趕追上不見等情況原原本本說了一遍。皇上略微思索一下,道:「這麼說你還沒休息啦?」海地道了聲「是」。皇上便道:「你是個好的,不用朕說,自己眼明手快替朕分憂解難。這樣吧,這事你也別與旁人說,明天升殿時候再議。你先回去睡覺,辛苦你了。」
海地難得聽父皇誇獎,忍不住激動地抬眼看了父皇半天才應出一聲「是」,隨即退出。有了這聲誇獎,不知怎的,竟覺得渾身都是勁道,出宮比進宮的時候還來得腳步活泛。但是坐進轎子,還是沒多久就一頭睡過去,到家也不醒,長隨也是知道體恤的,輕手輕腳把海地扛上春凳,送進房間睡覺。
雖然一覺睡得夠長,但是被丫鬟叫醒的時候,海地還是覺得頭隱隱地疼,全身骨頭也疼,人沒力氣。但是再怎樣也要上朝。想起昨天父皇的話,「你是個好的」,有了這話,這一趟奔波也算不枉了。昨天力氣全用在走路上,想考慮一下問題都難,今天雖然頭還是暈暈的,但是好歹可以想事了。
海地也沒什麼胃口,就著碗碧糯粥吃下幾隻小籠包子,便離桌更換朝服。丫鬟們手忙腳亂的當兒,海地忽然想到,劉仁素為什麼要氣特穆爾那麼一下?雖然說劉貴妃是她妹妹,妹妹此刻病入膏肓,妹妹的兒子又相繼去世,他與皇家的聯繫岌岌可危,他確實是應該憂心。但是像他那樣一個久經沙場的人,再危難的場面也見過,難道還會如此情緒失控,對著外國使臣說出這般不知輕重的話來?或許他是故意的?
想到這兒,海地心裡泛出寒氣。以前還有劉貴妃穩坐宮中,崇仁受皇上愛寵,劉家眼看就是下一個天子的舅家,所以即使劉氏兄弟大權在握,他們最先考慮的還是如何發展朝中勢力,扶穩崇仁登基。而如今他們壓在崇仁身上的希望落空,他們會不會因此恃手頭兵權,而擁兵自重,自立山頭?那麼劉仁素設計逼出特穆爾,導致北疆動盪,他們的勢力是不是藉機可以從西南發展到東北了?這一來,朝廷上下,豈不是半壁江山,半數文武,都要落在他們劉家兄弟手中了?
想到這裡,海地渾身冒出冷汗,不知道父皇猜到劉仁素的用心了沒有,會不會父皇因劉貴妃薨逝,而對劉仁素格外優厚,忘記提防他了?不知道有沒有辦法在父皇上殿前把自己的想法傳遞給父皇?海地坐在轎子裡去皇宮的一路上,簡直是心急如焚,到得朝房的時候,一看沙漏,便心死地知道已經沒時間告知皇上了,沒辦法,他橫下一條心,如果真出現這種情況的話,自己只有拚死抗爭了,否則等劉仁素大權在手的時候,第一個要殺的除皇上外,一定是他崇孝。
海地滿懷心事地隨著群臣一起山呼萬歲,隨後退開站住,兩眼向上偷偷一瞥,剛好見父皇的眼睛也看過來,兩下裡眼光撞到一起時,海地看見父皇的嘴角略略上翹了一下,似乎是在笑。父皇這時候還有心思笑?他不是死了心愛的劉妃了嗎?他難道會不知道特穆爾對邊境的威脅嗎?海地心裡一團亂麻。
海地心不在焉地聽著大臣們的朝奏,很想像平時一樣集中精神,但是沒有辦法,身體勞累,心情煩躁,叫他靜不下心來。忽然,一個慷慨激昂的聲音鑽進海地的耳朵,並不是因為這把聲音有多悅耳,而是此人提到了特穆爾。海地斜睨著一瞧,是個御史,海地知道他,這人是包廣寧的門生,雖不是事事唯包廣寧是從,但也基本是站在同一立場的。這事難道包廣寧也插手了嗎?不過也是難免,他在宮中那麼多眼線,那天的事只要報知他,他當會有所行動。海地聽這個御史參劾劉仁素狂妄無禮,粗暴對待朝覲的外國貢使,以至貢使含恨而走,後果不堪設想。請求皇上處分劉仁素,並詔告該國,安撫人心。
皇上聞言便問:「劉仁素,你怎麼說。」
劉仁素走出一步,跪奏道:「確有此事,臣不合當時傷心劉貴妃之病,五內俱焚,說出這等失禮的話語,臣願領處罰。」海地聽他拎出剛死的劉貴妃,心想這麼一來,父皇哪裡還有處理他的道理,哪有貴妃屍骨未寒就拿她家人開刀的道理的。
果然皇上沉默了會兒道:「其情可憫,其言可誅。此番禍根已經種下,靠詔告安撫也未必有用,北部邊疆兵禍可見。劉仁素,免去你一等靖西公,降為三等靖西公。」
劉仁素謝了皇恩,又道:「啟稟皇上,事已至此,詔告安撫,倒有示弱於前的意思,北地蠻族與我中原禮儀之幫不同,他們崇尚的是武力,不是仁義道德,所以唯有陳兵於邊境之上,方可保北疆安寧。臣願將功贖罪,赴北地操演兵馬。」
海地一聽,果然不出所料,抬頭想要進言,忽然只見父皇一個眼光過來,瞪了他一眼,那意思不問可知,就是叫他別出聲的意思,難道父皇另有佈置?想到包廣寧的門生湊巧在今天彈劾劉仁素,而父皇剛才又明顯有引導劉仁素說出到北地帶兵的意思,或許父皇真的有他的考慮。海地定下心來,站住不動,穩看事態發展。
只聽皇上道:「北地苦寒,劉卿剛剛西南凱旋,朕豈忍心放你過去受苦,你且退下,人選容朕再做考慮。」
劉仁素忙道:「大丈夫自當馬革裹屍,替君父分憂解難,極北苦寒之地別人可以蹲得,臣自然也可蹲得,望皇上准臣戴罪立功。」
皇上思索了一下,道:「好吧,准了。回頭你到上書房來,說說你的想法。崇孝中午過來陪朕用膳。今天就散了吧。」海地感覺這個朝上的,似乎都只是為了這件劉仁素去北疆戍守的事。海地隱隱約約覺得皇上中午有話要與他說,好,那就到中飯時候揭盅吧。
皇上在上書房坐下,也沒喝茶,便對跟著進來的劉仁素道:「朕不忍心派你去那種極北苦寒之地,你要改口還來得及,朕不會怪你。朕沒有劉貴妃屍骨未寒,就不再顧念你們的道理。要是換作尋常人家,朕與你事什麼關係,雖然這是天下,但是總歸不外乎個人情。你改口吧。」
劉仁素忙道:「臣謝皇上隆恩,雖是如此,但是皇上越是體恤臣子,臣子更要加倍辛苦,為皇上出力,怎麼可以賴掉在朝堂上豪言壯語呢?皇上放心,那裡也是人呆的地方,別人呆得,臣也呆得。」
皇上歎口氣,道:「雖說如此,但是年歲不饒人啊。你年紀也已不輕,想當初還在潛邸時候,劉貴妃初生崇仁,朕大喜過望,發急信向遠在邊關的你和仁清報喜,現在呢,白髮人送黑髮人,你我怎能不老?此番心力交瘁,雖然沒怎麼耗費體力,但是朕已覺得疲累之極,心裡累,神思也集中不起來,推己及人,唉,仁素,你也別硬撐啦,吃不消的。」
劉仁素原本擔心皇上會在劉貴妃薨逝後對他們劉家不利,沒想到皇上會把他單獨叫到上書房說出這番掏心窩的話來,偷窺一下皇上的臉色,果然眼袋厚重,疲累不堪的樣子。想他原本是真的非常寵愛劉貴妃和崇仁,此番兩人相繼去世,對他的打擊也是夠大,他說的絕不會是空穴來風,應該是真心流露。想到這兒,心裡也是感動,跪下淚出如雨,哽咽道:「皇上對劉家聖恩浩蕩,劉仁素雖萬死不足以報萬一,再說此番兵禍也是由臣惹氣,怎可叫他人前去消弭。皇上,臣請出征,以報聖恩。」
皇上一手拉起劉仁素,歎了口氣,道:「說實話,別人去,朕也不太放心,那裡苦寒,人放多了,別說冬天糧草不濟,便是連活命都難。但是人不放多,又怎麼抵禦蠻族入侵?所以只有派最得力的人手去,帶出最精幹的士兵。還有,蠻族精於馬術,而你的馬隊天下聞名,戰無不勝,以前蜷在西南施展不開,以後去北地的話,倒是有用武之地啦,朕現在想來,也就你的馬隊可以與之一博。仁素,西南,朕就交給仁清了,東北,你得幫朕扛上。」
劉仁素響亮地應了聲「是」,跪安出來。到得外面一想,皇上剛才雖然寥寥幾句話,但卻把北地帶兵的精髓拎了出來,看來神思還是清醒的,不過有點沒以前那麼乾脆了,多了點兒女情長。想到這兒,劉仁素略略有點放心。
等劉仁素走後,皇上便傳海地,傳膳,不過不是很打得起精神。
海地進到上書房,叩拜後起身,本來有很多話要回,此時看見父皇灰暗無光的臉,忽然那些話都咽進肚子裡。父皇也是人,正當喪親之痛的時候,怎麼可以連頓中飯都不讓他吃安穩,便輕聲道:「父皇要保重身體,近日還是多休息,散散心為上。」
皇上本來準備著兒子進來,必有大量問題詢問回復等等,沒想到等來的卻是這麼一句,倒是愣了一愣,這才仔細打量了這個兒子。先皇在時,曾說這個孫子是天縱英才,還帶進宮內親自教養,如今長得長身玉立,丰神秀姿,不愧是天家之子。不知道崇仁如果能長大,以後是不是也會是這付模樣,這一想,心也便軟了。招手叫海地坐到近前來,笑道:「你母后這幾天提起過你,說很久沒見你,你過去看看她吧。不過今天你不能去,你這臉色比朕還差,你母后看著會擔心。」
海地從來沒想過父皇會對他說出這麼溫厚的話語,一時呆住,心中百感交集,眼眶一熱,眼淚便要奪眶而出,但是想到父皇一向標榜男人便是男人,不可塗眼抹淚,婆婆媽媽,便強忍著不讓眼淚出來,可是也不敢再抬頭,低頭應了聲:「是,兒臣明天就進宮看望母后。」
皇上怎會看不出海地的情緒變動,不過心裡非常滿意,說了聲「吃啊」,便自己動手起來。海地不敢放肆,只敢動自己面前的菜,雖然吃得不舒服,但是心裡卻是很滿足。與父皇單獨進膳,算起來,這也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吃完飯,海地便起身道:「父皇中午還是稍事休息一下吧,兒臣到外面侯著。」
皇上略微吃驚,道:「你不是有很多話要說嗎?朕剛吃完,還沒想睡,你陪朕說會子話。剛才在朝堂上朕看你一直按捺不住地想說話,現在說吧,屋裡只有你我父子兩人,你愛說什麼就說什麼。」
海地聽這話,簡直與尋常人家父子說話一樣,又是一陣激動,也不再要求出去了,對道:「兒臣擔心劉仁素去了北疆的話,此後他們兄弟一個西南,一個東北,萬一他們有不臣之心,只要兩下裡一夾攻,再有內賊呼應的話,京城唾手可下啊。」
皇上卻只是微微一笑,看住海地道:「你卻是忽視了一點,兩條筷子合在一起的時候難以拗斷,如果一根一根地拗,那就容易了。北地蠻族最善馬戰,好,朕就把劉氏軍中最驃悍的馬隊調過去,守在那裡。西南已平,本就沒有理由再大量囤積軍隊,耗費軍餉,所以調出這支馬隊後,朝廷便也不給予補充兵力,劉氏在西南的軍隊便少了一條腿。而西南、東北兩地又是貧苦之地,軍隊絕無可能自給自足,只要派出得力的總督管住兩軍的軍備供應,使之無長久庫存,他們想鬧也鬧不上來了。這個本就是包廣寧在控制的事,他對此早有規劃。」
海地一聽包廣寧,心裡一咯登,難道皇上要把包廣寧從新抬出來?果然應了那天與鄭中溪討論的話,皇上還要拿包廣寧出來對付劉仁素,看來薑還是老的辣,這點皇上想得到,鄭中溪想得道,自己卻必須點撥之下才能想到。他猶豫了一下,道:「包廣寧被罷官後,已經有幾份證據確鑿的彈劾折子呈上,如果……」
皇上微微一笑,道:「包劉兩個素來不和,他們兩個對彼此的熟悉,只怕連他們的知心朋友都有不如,此刻不用包廣寧,很是暴殄天物,但是給包廣寧官復原職,劉氏兄弟又會驚心,所以包廣寧不得不在野,這點他也清楚得很。而只要把包廣寧晾上一年,他的門生清客們不用趕都會離他而去,到時他不過是光棍一條,想做什麼都不可能。包廣寧不過是一介書生,管束他容易得很,沒必要太在意他。」
海地一聽,立刻恍然,原來這就是天子之道,高瞻遠矚,縱覽全局,生殺予奪。不殺包廣寧,既可以叫包廣寧感激涕零,奮力報恩,又可以在朝野博得個天子寬厚仁愛的好名聲,可謂一舉多得,此中一收一放,全在天子這一雙手的操縱之中。海地心想,這麼說,這事皇上早是胸有成竹了,看來他一直怠慢特穆爾也是他棋子的一步,不是他一步步怠慢的緊逼,特穆爾心頭也不會有那麼大的火氣,也不會在皇宮等候朝覲時與劉仁素一語不合便翻臉離去,說起來,劉仁素只是個替罪羊,這點恐怕他道現在還不會明白。既然皇上已經有策劃,那自己還是不參與的好。不過還是提了一句:「啟稟父皇,西南派的總督由包廣寧舉薦的話,慎重起見,北部的總督還是派個與包廣寧不相干的人比較好。」
皇上點點頭,道:「你說得有理,難為你想得周全。你回頭舉薦個人上來。對了,聽說鄭中溪的孫女才貌雙全,性格溫柔大方,朕記得你府中眼下只有一個正妃,還沒有側妃,不如把鄭家孫女要了給你,以後對你也是個照應。」
海地不知道皇上這是試探還是真心,但想皇上總歸不會喜歡臣子之間走得太緊,雖然前面有多次皇上有意無意鼓勵他與鄭中溪接觸的事情在,但是誰知道皇上這個接觸的度放在哪裡呢?萬一過了,豈不是惹他發怒?便推辭道:「鄭家孫女已經許配蔣家了。」
皇上笑道:「鄭家詩書大家,蔣家不過是個紅頂商人,要不是你從中牽線,他們這門親事是斷斷不可能成的。你別推辭,許人了又如何?朕叫你母后找鄭中溪說去。鄭家與你母后娘家交情匪淺,叫你母后去說,無有不成的。好啦,朕也倦了,你跪安吧。」
海地依禮出來,才到門口,皇上又說了句:「你把前誠親王的事情都理一下,叫個御史報上來,你自己不要報。」海地應了聲「是」。走到外面,才覺得渾身發軟,原來皇上不聲不響,其實把臣子們的一舉一動都是收在眼裡的,他與蔣家的關係算是隱秘了,而且蔣家表面功夫做得好,與其他大家的關係也是搞得不錯,沒想到還是給皇上看出他與蔣家的聯繫。皇上今天這一手不是存心給蔣家沒臉嗎?雖然這一手對他海地來說是非常助益的,以前他也打過鄭家孫女的主意,想借聯姻進一步拉緊與鄭中溪的關係。但是擔心鄭家女子如此身份,怎麼肯進門做小?如今好了,是皇上指婚,皇后主婚,面子十足,以後在王府的地位自然也是十足。至於蔣家,以後補償他就是,蔣懋這個小子靈活見機,也未必喜歡娶個大有身份的妻子壓著,以後有機會再給他個合適的,替他好好辦一辦,給他把面子撐回來。
而海地更知道,今天與父皇的一席談話,基本已經給他們父子以後的相處關係定了性。父皇雖然沒有明說,但是字裡行間,句句透出一句話:「你,是朕唯一的繼承人。你好自為之。」海地雖然高興,但也不敢過於高興,榮來得容易,辱也不會來得艱難,天下不可以有二主,還是應該好自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