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培森飯後提出要看米線過去的照片。梅菲斯很是意外,抱來電腦一張張地調給兒子看。看到生孩子前的米線一臉燦爛的陽光,手臂和脖子竟都還有嬰兒肥,葛培森禁不住伸出手指摸摸米線而今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如果米線不生仔仔,此刻的日子該是多麼輕鬆快活。他想跟米線聊點兒什麼,可他看照片坐得久了,全身酸痛眼睛模糊,只得作罷。他想他以後可以做間諜去,即使酷刑,也沒這麼沒日沒夜無窮無盡折磨的,死都比這爽快,他有了鑽仔仔身體裡這一遭體驗,往後再有活命機會,他可做到絕對的堅貞不屈了。他痛苦地折騰到臨睡前跟米線說,他醒了要搭書本樂高。看米線答應他才肯睡覺。他下定決心了,死也不作改變。
葛培森起床時候,便看到屋中最開闊的,也是因此被當作他活動場地的窗戶與床之間已經壘起一座書本和牛奶盒湊合起來的橋,正好從他的床連接到窗,橋下面還放著他的玩具小船。他笑了,米線搭建的正是他想要的,米線總是與他心有靈犀。
他立刻奮力向橋爬過去,爬行,多少要比走路容易一些。
他當然清楚,書橋與床有一定落差,以他羸弱之軀肯定無法逾越,可是他更相信米線的聰明米線的敏感和米線對他的愛。所以他只需要高興地爬,作出快樂享受的樣子。有過不去的坎,米線為眼明手快替他移除,有跨不過的溝,米線會為他搭橋。在對他那麼好的米線面前,他只需要攢足體力動起來就行。可惜他體力有限,爬到橋頭就趴在一本書上累得只喘氣。可是他高興,成功了,他沒想到自己能爬這麼遠,看來平時鍛煉走路有效。他忍不住側過臉看著米線笑,他看到米線臉上也是笑得跟花兒開放一樣。
「爬累了?」「嗯。」「小手累還是小腳腳累?」「全累,我得歇一天。」「呵呵,那媽媽抱仔仔下來好不好?」「不好。還要玩。」
秋日午後的太陽暖暖地透過窗戶灑在一大一小身上,梅菲斯可不敢怠慢,取來一塊小毛毯墊在仔仔肚皮下面,免得仔仔病弱的肚子吃不消硬皮書的涼。
秋日金色的陽光將梅菲斯描畫得柔和溫暖,葛培森看著看著,心裡頭那種熟悉的依戀又轉為強烈。他心中微微地痛,他怕自己又泯滅了鬥志,只好借別的事分散注意力,誰讓斗室只有他們兩個人呢,朝夕相對,木頭人都培養出依戀來。「米線,我要聽昨天的歌。」
梅菲斯當然遵命。歌聲才剛響起,小人兒又提出要喝水,她趕緊去準備溫水。也是,剛剛運動了。「可是仔仔趴著沒法喝水呀。媽媽抱仔仔好不好?」
「那要把我放回來。」
「好,媽媽一定。」梅菲斯將兒子抱進懷裡,細心餵他喝水。
葛培森喝幾口就夠了,將臉轉開,埋進米線的臂彎裡,他都不用看就知道節儉的米線一定把他喝剩的溫水喝光了。他聽到有悶悶的聲音從米線身體傳來,好像是水流進了胃裡,他想笑,卻忽然笑不出來。他愣了好一會兒,發現他的依戀更深,難以自拔。「米線,你會永遠愛我嗎?」
梅菲斯驚詫,「當然,媽媽怎麼會不愛仔仔。」
「不管我是誰,你都會愛我嗎?」
梅菲斯這下卻笑了,這就是童言無忌吧。「當然,不管仔仔是什麼,在媽媽眼裡永遠是仔仔。媽媽永遠愛仔仔。」
「嗯,那就好。以後我變高了,變大了,變得米線不認識我了,怎麼辦呢?我只要喊一聲『米線』,你就要愛我哦。」
梅菲斯被這種孩子氣的話逗得樂不可支,「媽媽答應你,不管什麼時候,在哪裡,哪天仔仔長得玉樹臨風英俊瀟灑,變得媽媽都認不出來,仔仔只要喊一聲『米線』,媽媽立刻抱抱仔仔。可萬一媽媽變老了,變得仔仔不認識了,可怎麼辦呢。」
「米線只要喊仔仔,我立刻抱抱你。可是,萬一有別人叫你米線呢?」
「Michelle呢是只有仔仔爸爸才叫的暱稱,媽媽大名梅菲斯,工作時候的英文名是Mavis,所以啊,只有一個小壞蛋喊媽媽『米線』,這個小壞蛋是誰呢。」
葛培森又想笑,可他現在心事重重,還是笑不出來。「我是大壞蛋。」但隨即便道:「還要喝水。」
梅菲斯卻笑了,看看手中的杯子,只好說聲「小壞蛋」,將兒子放回書橋趴著,看他爬穩當了,才先洗了杯子,又調和了溫水。這回她問清楚兒子再也不要喝了,才將剩餘的水喝掉,回來繼續與兒子玩。她見到兒子看窗外的時候舉首費勁,就又找來一本很早以前看的原版《荊棘鳥》和《飄》墊到下面。果然,她聽到兒子讚美天真藍,車真多,人真少。她一看,可不是,下午三點的街道,人跡罕至。
歌聲在屋子裡悠揚,母子倆坐在秋日的陽光裡,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梅菲斯發現兒子這會兒好像情緒不大好,但這是常有的事,她幫兒子輕輕按摩,讓他能趴得舒展。
葛培森終於在舒服而焦急的等待中,等來米線被他灌多了水跑去洗手間。這一刻他精確謀劃,現在卻臨陣彷徨。可是機會不等人,葛培森抓緊時間,幾乎是咬緊牙關機械地爬上稍高一點的窗台,很容易就能推開輪軸良好的鋁合金窗戶——他,終於自由了。
可是他忍不住依戀地回頭打量一屋子熟悉的一切,那剛剛搭建的書橋,那幫他練習走路的學步車和布繩,那他曾拿來當呼喚鈴用的黃色小鴨,那一桌子他每天都要吃的藥,還有那玻璃罐子裡的話梅糖。正好《Senson in the sun》的旋律悠揚響起,是該走了。
「再見,米線我親愛的,屋子裡都是你溫暖的香氣,我依戀與你在一起的每時每刻。下一刻我將融化在藍天裡,像春天展翅的小鳥離開巢穴。米線,你要好好的……」但是葛培森哀傷的祝禱被一聲淒厲的尖叫打斷,他見米線飛舞似的撲來,他不能再等了,必須當機立斷。不管跳下去還會不會轉生到什麼身上,他必須跳,他不能再忍受這種絕望的日子,也不能再害米線為他浪費精力愛心,這身軀殼本就不該來到世上,那就讓他出手了結吧。他是成年人,他有最理智的思維。他不怕再死一遍,甚至從此消亡於這茫茫宇宙。他留給米線最後一句話,「再見,親愛的米線!」
他的身體又變得輕盈靈活,他張開雙臂,在秋日透明的空氣中優雅地滑翔。他是如此迫不及待地擁抱死亡,在越來越緊的風聲中,他翩翩飛揚,迎候死神的到來。
他相信,米線必定會非常難過,可是長痛不如短痛,這一坎過去,她應該很快與他一樣終於掙脫令人絕望的困窘,投入美麗新世界。那快馬輕裘的新世界,才是米線歸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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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培森再次捕捉到他的意識。他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意識還清楚著。而一段離奇到無法用他所掌握的科學知識可以解釋的仔仔身體搭載之旅,令他無法貿然憑嘗試來推測,他睜開眼將會看到什麼。有明亮的光鮮透過薄薄的眼皮,讓他感受到所處方位的光亮。而今他已經一死再死,經驗老到,因此能以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積極樂觀態度面對未知。這次他是想都未想,就眼皮輕輕一抬,睜開眼睛。
第一眼,葛培森便看見頭頂熟悉的吊燈,那是他兩年前裝修完成,化三天時間駕車跑遍全城買來的最心水的吊燈。難道,他回來了?他興奮得一躍而起,可不,正是他位於市中心鬧中取靜地段的二十九樓住宅。他心中的狂喜無以言表,一舉蹦跳下床,眼看自己四肢完好,肌肉關節也運行良好,他欣喜得大呼大叫,立刻衝出臥室殺奔冰箱,他想念咖啡想念美酒想念一切只屬於成年人的美食。
才跑幾步,就見他媽媽從廚房疾奔而出,身手異常靈活地一把大力抱住了他,幾乎有把他這麼大個兒子抱起來的彪悍意向,因此最切實有效地阻擋住他的衝鋒。在自己親媽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回憶中,葛培森幾乎有恍若一夢的感覺,那與米線共同掙扎度過的幾個月生死光陰彷彿變得不真實起來。他陷入莊生夢蝶,還是蝶夢莊生的怪圈。可人家莊子玩的是哲學,他玩的是自己的小命一條。雖然他也學著蝴蝶玩命地飛翔了一把。
但他還是強迫自己凝神聆聽媽媽聲淚俱下的敘述,這幾個月大夢下來,他最大感觸是母親太偉大了,他以後要好好孝敬媽媽。從媽媽的敘述中,他得知自己車禍後外傷纍纍,送到醫院時候是血糊糊的一個血人。奇跡的是沒有傷筋動骨,因此醫生們對於他一直無法恢復神智迷惑不解,在醫院觀察再觀察,等外傷癒合,醫院便讓他們回家療養,由社區醫院定時上門吊針維生。整整昏睡了四個月。
葛培森此時的心情複雜得難以言表,剛剛經歷了生離死別,現在則是喜慶重生,他一顆心冰火兩重天,不知如何自處。強按住激動聽到這兒,他心裡卻立刻竄出米線給他講的童話故事,愣頭愣腦問一句:「沒有公主來吻醒我?」說完就呆住了,這來自米線前天拍著他睡覺前講的故事《睡美人》。米線現在做什麼?痛苦,還是……,可是不,那是兩年前。兩年後的米線正在做什麼?在哪兒?他還聯繫得到米線嗎?
他媽媽卻絮絮叨叨地生氣,「人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孝子都沒有,更別提女朋友。你那個都都,最先幾天還圍著你哭哭啼啼,後來就失蹤了。你那些同事,最先送來的花多得塞滿病房,到今天連慰問電話都沒有……」
「對,久病床前只有親媽。謝謝媽媽,你是我最親愛的媽媽。」葛培森而今深有感觸,「連親爸都沒有。媽,我得打個重要電話。」
葛母雖然高興得意,可還是沒忘記為丈夫辯護一下,「你爸也每天陪著你,他一下班就跟我輪班。你那個鐘點工方阿姨也特別好,幫了我很多忙。呃,你給都都打電話?」
「不是,我找一個非常重要的人。具體等我梳理一下再跟你說,我現在還混得很,還沒弄清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上帝保佑,菩薩保佑,哈利路亞……」葛培森激動地撥出一串滾瓜爛熟的號碼,滿心都是希望,希望聽到那邊傳來的是熟悉而溫柔的聲音,那聲音曾經每天講著故事唱著有點兒五音不全的歌陪他入睡。他必須第一時間知道她怎麼樣了,她有沒有如他的祝禱,活得好好的。但是,他的心底深處卻有絲絲的擔心。
果然,他都不及細想,他的擔心便通過電波化為現實。正如他飛越時空變成仔仔時候打他自己手機以及找所有與他有關係的親人而不得,米線那隻手機傳給他的也是冷冰冰的電子女生,撥打的號碼不存在。葛培森黯然,難道不同的時空真的意味著不同的時間和不同的空間?
另一邊,葛母歡天喜地地打電話給丈夫,給父母公婆,給所有親朋好友,她的寶貝兒子醒了。葛培森只夠爭取到一絲空隙,問清他的親媽,在他昏睡期間有沒有給他的手機辦停機,答案是沒有。葛培森心裡焦躁,很想利用現在的能力獲得可能的答案,他打電話曲裡拐彎尋找一位據說已經是某大學物理副教授的高中同學,可沒等他找到那同學,他的爸爸先飛車翹班趕來擁抱兒子。接著一個一個疼愛他的親戚陸續出現,他被包圍在親情的海洋裡,他從小到大都不缺親情。哪像……不久之前,他與米線在斗室相依為命。
即使一起到外面飯店去吃葛培森最愛的海鮮,大家也都是簇擁著他,往他碗碟裡夾每一碟菜中的精華部分,葛培森自己也是吃著嘴裡的盯著碗裡的,胡吃海喝,深感有好胃口和有食慾是多麼必須。吃著鮮鮑刺身,葛培森不禁想到米線不知道吃沒吃過這種美味。他當時一邊硬塞吃的,一邊滿心想嘔的時候,腦袋裡全是眼前這些海鮮的身影,可米線都已經為了他過好一點的生活而把房子都賣了,他還哪裡好意思提出昂貴的額外要求。不過米線靈巧,能化腐朽為神奇,她做的魚羹是多麼美味。
但父母和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七嘴八舌地打斷他的思路,讓他根本就無法擁有自己的四維空間。飯後,他把上輩們都送回家,等車上只剩一個人時,已經是夜深人靜,人跡稀少。他沒有任何猶豫,從父母家出來,就方向盤一轉,循著GPS定位奔向他剛剛離開的地方。車,還是他的卡宴,撞後大修,幾乎已經恢復原貌,只有加速時候車門稍有輕響。爸爸媽媽疼愛他,不管他醒沒醒來,依然花大錢將他的愛車送修。可憐天下父母心。
斗室實在偏遠,葛培森幾乎橫穿整個城區。離那斗室越近,他的心跳得越快,恨不得第一時間知道答案。可是他在看到那幢熟悉的大廈時候,卻停了。他跑進還沒打烊的一家飯店,那是他和米線每天散步曬太陽的必經之地,他曾聽米線憧憬地說起那店裡賣的滷味鴨舌是如何美味。他直奔櫃檯,讓店家打包所有的鴨舌。可惜飯店接近打烊,鴨舌不多,只得半盒。葛培森小心護著盒子,熟門熟路地來到公寓門廳。
他其實不抱太大希望,節儉的米線不可能依然租住這處高價的單身公寓,而且也不可能繼續留在這種傷心地,可是他又無限放大心中最小可能。無法接通米線的手機,這兒變為他能找到米線的罕有線索之一。不出所料,樓下登記時候,陌生的保安便告訴他那斗室住的已不是梅菲斯。他有些不知所措,呆在門廳好一會兒。好在他衣著光鮮,舉止優雅,保安並沒履行正常的勸離。
葛培森有些兒茫然地看著幾乎沒什麼變化的熟悉的門廳,可現在已是物是人非。他不肯死心,私下賄賂保安,上樓敲擊斗室的門。令他激動的是,門也還是那道門。而且他藉著廊燈看到,門板上還留有他以前使壞貼一張小小米老鼠的膠痕。這是不是意味著與仔仔有關的痕跡並未被神秘力量擦乾抹淨?他激動地敲開門,見到主人已換,他反而不甚在意了。他下去門廳,又遞一支好煙給保安,強作鎮定地問保安還記不記得兩年前有一個幼兒墜樓。
保安受了葛培森好處,當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有啊,那時候我管的是後面那幢樓,聽到消息趕緊來看,正好看到那孩子媽跟發瘋一樣抱起血肉模糊的孩子……」
「你……你知道那媽現在哪兒?我找的正是她。」葛培森激動得語無倫次,這說明米線存在,與他在同一空間裡,而不僅僅是門上的那些膠印。
「啊,你找她?聽說坐牢了。原因?聽說養著個全身是醫不好病的兒子,老公又跟她鬧離婚,她急了,索性把兒子摔了,我親耳聽她跟趕來的公安說的。故意殺人,還能不坐牢嘛。」
葛培森目瞪口呆,他沒想到事情竟會變成那樣。
第 7 章
「啊,你找她?聽說坐牢了。原因?聽說養著個全身是醫不好病的兒子,老公又跟她鬧離婚,她急了,索性把兒子摔了,我親耳聽她跟趕來的公安說的。故意殺人,還能不坐牢嘛。」
葛培森目瞪口呆,他沒想到事情竟會變成那樣。保安還在絮叨,「那女的後來都沒回來過,房子也是她老公來退租的……」葛培森忙問:「你有沒有她老公電話?」他現在後悔當初沒問米線要丹尼的電話,他懷疑當初多少是排斥著丹尼。
「我們保安室這兒沒,得問物業有沒存著,你明天來找。但兩年前的記錄……」
葛培森道謝離去。但走到大門口,卻忍不住止步回顧。原先他還覺得這個門廳寬敞開闊,現在看著也不過如此,看起來小孩子眼裡看出來的東西與成人不一樣,即使他的心態是絕對的成人。他不知道,如果尋找到米線,他的眼光又會如何變化。但他告訴自己,人性是不會變的。
可是,坐到車上的時候,葛培森癱在座位上。這一天,真可謂是過得跌宕有致,巨大的衝擊一個接著一個,有時空的,有身體的,更有心靈的,他至此已是筋疲力盡。他現在已不知道該喜還是該悲,對於發生在他自己的,所有的事都值得他大喜,橫下心來一跳,竟然絕境逢生;他自己的原生皮囊完好無損;意外竟能找到米線的線索。然而同樣的事情落到米線頭上,卻件件致命。他現在後悔,對米線瞞得太好是不是大錯特錯,他如果是留下遺書,而不是留下兩張錄有同樣的歌的CD,會不會米線不致入獄。他完全相信米線的入獄是她萬念俱灰下自己的選擇,她作為一個執業律師有的是辦法洗刷自己,當然也完全有辦法把自己送進監獄,這全在米線的一念之差。然而米線選擇把自己送進監獄。她為什麼要做得這麼決絕?這兩年她不知吃了多少苦頭。
葛培森腦子很亂,以往工作千頭萬緒,都不如今天磨人。他坐了好一會兒才攢足力氣開車回家,他一路不敢多想,晃晃悠悠地將車開回家,打開家門,才長喘一口氣。他需要休息,他的精神已接近崩潰。
但是他卻看到爸爸媽媽都坐在客廳等他。他還在驚訝,葛母就道:「小培,我和你爸都覺得你今天精神不對,老是發呆,不敢放心你,我們還是再一起住幾天。你這麼晚去哪兒了?才剛恢復,不能累著。」
精神接近崩潰的葛培森如找到救命稻草,以手加額,歎道:「爸媽,你們來得正好,今晚你們晚點兒睡,我把做植物人這幾天的離奇經歷跟你們說說,你們幫我分析究竟該怎麼辦才能圓滿。」
夫妻倆從沒見過向來意氣風發的兒子臉上也會有落寞表情,他們對視一眼,葛父有心緩解氣氛,打開兒子拿上來的飯盒,笑對老妻道:「你兒子給你買的,都沒惦記我,只惦記著你的口味了。」
葛母眉開眼笑,這顯然是兒子買來孝敬她的,這種麻煩吃食家裡只有她一個人愛吃。葛培森卻是心下慚愧,跟米線相處之後他才深刻體會父母們對兒女無私的愛,可他呢,他其實並不很清楚媽媽喜歡吃鴨舌。可見父母的愛是單向的,不可逆的。他為以前無知狂妄的自己汗顏。
葛母喜孜孜洗了手來,全然無視夜晚不吃肥腴的誓言,打算安享兒子的孝敬。但等兒子才一開口,她的一張嘴就再沒合上過。先是事情離奇得出乎她的想像,然後是想到兒子在那小童身體裡的痛苦遭遇,做媽媽的感同身受,不知不覺地坐到兒子身邊,蹙著眉頭打斷兒子,「你當時痛的是不是這幾個地方?」她熟練的指出兒子受傷最重的幾個部位。
「不是,那時候全然與我這個身體無關了,而且我打所有相關人的電話都打不到,好像是我這個人從沒到過這個世上似的。我全身除了痛,還有無力,不適,免疫力低下等等。媽,讓我繼續說下去。」
「啊,好。還真幸虧碰到米線那樣的媽媽,要不然……」
「世上的媽媽都一樣。」葛培森說得由衷,但立刻發現這輩子還是第一次用這麼溫存的強調對著媽媽說這麼肉麻的話,但他又沒覺得不適,才發現可能前陣子對著米線說多了,一張嘴變得又是抹油又是刷蜜。不過他沒忘記對爸爸也說一句,「爸爸也是一樣。」葛父倒是只會心一笑,沒像妻子一樣感動眼睛裡波光浮動。
「可即使是媽媽,要堅持三年,還是不易。」葛母非常中肯地評價米線。
葛培森點頭,繼續往下說。等他終於說到自殺卻回到自己軀殼一節,葛母早已緊張得喘不過氣來,緊緊抓住兒子的手,顫抖著道:「萬一回不來怎麼辦,那個仔仔起碼還能拖上幾天,好死不如賴活。」
「可是這樣地活是受罪,不止我受罪,米線也陪著我受罪……」
葛父打斷兒子的話,「你沒做過父母,不懂做父母的想法。我看你這麼一跳,那個米線得糟。」
「為什麼?」葛培森驚訝,「對,我剛才找去了,沒想到這事對我就在眼前,對別人卻是真的在兩年前發生過,我確認了。可是你們知道米線怎麼了嗎?」
「不會是也跟著跳下來了?」
「沒,她似乎是把自己栽成故意殺害罪,坐牢了。」
相比米線坐牢,葛母似乎更能接受跟著跳樓。反而葛父一臉不出所料的樣子,「我明天替你查查這個小梅。小培,你在這件事上面有點兒想當然,你以為你一跳可以一了百了,我們做父母的不會這麼認為。從孩子出生第一天起,父母的世界就被孩子佔了一半,『為了孩子』,成為父母的最高選擇,這是本能,人類因此延續。你自以為你一跳了之,米線傷心一陣子後可以輕裝上陣,可對米線來說,她可能認為這是一件由她粗心導致的嚴重事故。而且她相對於其他父母又有特殊性,仔仔的病情決定那位母親必須把全部關心全數傾注在孩子身上,孩子驟然因為她的疏忽墜樓,米線的世界忽然真空,她做出極端反應是很自然的事。你得慶幸她被警察控制而不是跟著跳樓。」
葛母點頭讚許,「聽你爸的,你爸一輩子管人,不會看錯。」葛培森卻一肚子疑問,「可米線是個溫和理性的人……」
葛父直言不諱,「人,有七情六慾才是正常。這個米線,三年拋棄一切對牢一個病童,精神固然偉大,但長期如此,難免有病態極端傾向……」
「沒有,米線不僅理性,她還很感性,會哭會流淚。她不可能病態,病態的人沒那麼平和。」葛培森說到這兒,心裡卻一下冒出米線偶爾出線的兩個極端例子,一個是米線與丹尼吵架時候咄咄逼人的氣勢,一個是米線與胖女人跡近絕望的纏鬥。耳邊卻是他爸爸肯定的判斷,「……不可能,一個人三年如一日做一件沒有希望的事,又沒人分享又沒處發洩,一個凡人憋上三天是正常,憋上三個月是能人,憋上三年就麻煩了……」
「可是我最後幾天一直克制病痛,讓米線過得比較輕鬆開心……」葛培森說話時候,從父母眼裡讀出與他心裡所想一樣的意思,對,那才更加悲哀,他一跳,這下不僅擊碎米線的堅持,還擊碎米線心中唯一的寄托。
葛母憂心忡忡,「小培,即使我們找到米線,我看你也別立刻跟她說你是那誰誰,我怕她跟你拚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