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沅關門回來,媽媽已經在屋裡笑開了,「阿姆,你們以前也是這樣說話的嗎?怎麼聽著那麼酸。還是那個柴外婆說的話聽著舒服一點。」
荷沅更是賭咒發誓,「今天開始不裝淑女了,要我老了跟這群老頭老太一樣地說話,殺了我吧。」
外婆聽了很不好意思,啐了一口,可是見到那麼多老友,荷沅新買的安仁裡又那麼給她爭氣,她心裡還是高興。「荷沅,那套酸枝木的傢俱一定是很貴的,你可不要亂來。上年頭的酸枝木與紫檀幾乎是一摸一樣,看不出什麼不同,所以價錢也一樣,清末的酸枝木已經算是有年頭了,價格一定不會低。」
媽媽微笑道:「那個寧老家定是過不下去了,你們看他穿的衣服,還是多年前的卡其布。又是要面子,怕說出來難為情,要柴外婆幫他說話。柴外婆也真會說話,這麼一來,寧老的面子穩穩地留在他自己臉上,還幸好荷沅這回心沒急出來,沒當場拉住寧老問價錢,否則當著那麼多老友的面,賣傢俱的寧老和拉線的柴外婆都下不了台了。」
荷沅聞言笑道:「原來是這麼回事,怪不得柴外婆也是覺得我說得對的樣子,其實我是因為不會談價錢,只好等祖海來了再說。安仁裡也是祖海談下來的,要我自己談的話,可能還得多付出兩萬。外婆,要是酸枝木與紫檀一樣,那買下它們與買房子沒什麼不同,都是置業,錢放在銀行還得擔心我亂花,放在家業上,我就動不了啦。再說清末流下來的東西怎麼也算是古董了吧。我先去學校查一下資料,晚上過去看看究竟是什麼。既然是柴外婆說出來的,假的總不會有。」
媽媽見荷沅自說自話,不得不嚴肅地道:「荷沅,你不能再那麼散漫花錢了,為什麼一定要燙手一樣地拿出來花掉?存銀行難道不好?利息都夠你每月生活費了。你看那個寧老什麼不好賣,偏要賣什麼酸枝木傢俱,可見這東西並不值得擁有,否則他怎麼不說他要出賣戒指玉鐲?」
荷沅聽著也覺得有道理,點頭道:「媽你放心,我的錢都讓青巒盯著存兩年期定期了,手頭只有你和爸爸退回來用不了的錢。想亂用都不可能呢。」
媽媽和外婆都放心的樣子,媽媽更是道:「還是青巒,從小看到大,一向都是個有分寸的孩子,幸好有他管著你,否則也學著祖海的話,還得幫你一起花錢。荷沅,存折給我帶去,省得你亂花。我和你爸爸退回來的錢已經夠你裝修這兒了。」
荷沅老老實實地道:「這兒因為出了那麼多事,我挺不放心把錢放這兒的,存折和百寶箱都放在寢室裡,下次我回家時候把存折帶回家給你收著,我自己拿著也怕。」
媽媽這才放心。祖孫三個坐下來談了房子的裝修,外婆與媽媽都是以前見得多,說出來的話很有見地,尤其是媽媽做機械設計年頭長了,思路縝密,她說樓上地板壞掉的不少,不如將一個房間的地板全換新的,換下來的舊地板補其他兩間的空洞,板壁也是一樣處理,這樣看上去的效果就統一了。荷沅覺得媽媽說的可操作性很強。
外婆飯後睡了一覺,便與逛街回來的媽媽一起回家了,荷沅立刻蹬上自行車回學校,記得隔壁寢室學姐那裡有一本瀕臨滅絕或已經滅絕植物的介紹,先看個大概晚上與祖海商量,不知怎的,聽見外婆說酸枝木與紫檀差不多,心裡非常嚮往自己也能擁有那麼一套。紫檀啊,大觀園用的也不過如此了,探春不是有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旁邊放著紫檀架嗎?如果酸枝木真與兩者相同,貴也買下了。還有柴外婆說的黃楊,劉姥姥用黃楊根套杯喝酒,既然賈府能用黃楊,說明黃楊雕刻出來的桌椅也是很不錯的東西。
荷沅想入非非,借了書後回安仁裡看,看得入迷,竟發覺自己的專業還是不錯的。祖海難得沒有應酬回來吃飯,進來見荷沅只是捧著書看,專心得連他進門都不知道,不得不喊了聲:「荷沅,你外婆回去了嗎?」
荷沅冷不防跳了起來,看清是祖海,這才反常地笑出聲來,一看手錶,道:「祖海,我帶你去寧老家看酸枝木傢俱,原來酸枝木也是珍稀品種,也是紅木的一種,寧老家的又是清末傢俱,有點古董的意思了,耶,只要價格合適,我要買下,我喜歡這種有底蘊的傢俱。快去,老先生要是睡覺了就看不到了。」
祖海被荷沅連珠炮似地說得莫名其妙,看著荷沅道:「地毯收到了,顏色還中意嗎?」
荷沅急急地道:「地毯我很喜歡,顏色都很好,鋪下那天我要在上面睡覺,真喜歡。我媽也來了,她和外婆都喜歡。祖海你別打岔,與我一起去看酸枝木,你說我買紅木是不是值?」
祖海這才有點頭緒,想了想道:「荷沅,你喜歡那種有點古代的調調兒,我不反對,你花自己的錢買下這房子,如青巒說的,總是置業,何況這幢房子買得很值。但若是花大錢只是為了看著喜歡,我看你還沒富到這種地步。你有沒有想過你爸媽會怎麼說。」
荷沅為了說服祖海,挖空心思地找理由:「祖海,紅木成材都要幾百年的時間,再加黃花梨和紫檀幾乎絕跡,酸枝木也是差不多了,所以說它跟稀有礦石一樣珍貴都可以。你看人家都說有錢買金子,因為金子不會跌價,其實紅木也一樣的,它又不會壞不會蛀,幾百年下來還可以用。真正的紅木,加上古代的手工,我看只有比金子還保值呢。祖海,我可不是純粹貪好玩喜歡的,你說買一張沙發要幾百塊錢,幾年就用破了,可紅木的可以用一輩子,算是五個十年吧,那就是上千塊的賺頭了。而且缺錢了又可以賣掉換錢,比存銀行都要好。祖海,你支持我吧。」
祖海將信將疑,信的是紅木這東西如荷沅所說是珍稀物種,因為荷沅不會對他撒謊。不信的是這東西怎麼可能與黃金類比?還能保值?從沒聽說,按說他走南闖北看得也算多了,他都不知道,荷沅怎麼可能知道?但他不願意直接打擊荷沅的愛好,怕她傷心,會衝他噘嘴,只得換個角度說話,「荷沅,你媽媽看見我替你買的地毯,有沒有說我幫著你敗家?」
荷沅一下沒話說,是了,媽媽背後責怪祖海呢。如果她叫祖海幫忙買那套酸枝木傢俱的話,祖海還不給媽媽責怪死?怎麼也不能還祖海幫了她忙還得受媽媽誤解。可是祖海不幫忙,那麼多的錢她不敢花。她頓時沒了精神,垂頭喪氣地進去廚房熱飯,菜都是中午已經燒好的。祖海一見就知道果然不出所料,荷沅的媽媽責怪他了。不過他沒覺得是什麼大事,全國上下都在罵農民企業家,難道他得退縮?他只堅持走自己認準的路。
吃了晚飯,不死心的荷沅跟在洗碗的祖海身後,嘟嘟噥噥:「祖海,不買的話,陪我過去看看好不好?我跟他們說的是祖海去看,又不是說我去看的。你要是不去,我還去看什麼呢?」
祖海笑嘻嘻地拒絕:「不,不買就不去看,否則害人家白熱心一回。你們是鄰居,言而無信,以後見面不大好。你不如就過去一下,說明我不同意出錢就算了,不要怕丟面子,那麼大筆錢的開支,誰都不會說買就買的。」
荷沅不死心地在祖海身邊繞樹三匝,見祖海咬住牙就是不答應,只能垂頭喪氣去寧老家。寧老以前應該是大戶,現在住的是連排木樓的其中上下四間。敲開門,就見寧老親自迎出來。荷沅看著他有點激動,甚至有點討好的臉,不得不內疚地道:「寧老,祖海不同意我買,但我真想看看。還有,你除了大件的桌椅,有沒有小的,比如說筆架啊,筆筒啊等紅木小物件,我偷偷帶了點錢出來了,買給我幾件好不好?」
寧老臉上明顯的失望,過了好久,才道:「小梁,不瞞你說,我家世代書香,本來這些東西都是祖宗傳下來的,怎麼也不肯買。可是現在我兒子生病,女兒要出嫁,人家看著我們家那樣子,都不敢要我女兒。柴會長知道我家的難處,才想幫我的忙。賣給別人我不捨得,怕他們糟蹋了,你不一樣,你太外公張校長以前教過我,他一手琴棋書畫,我是很佩服的。看你小小年紀,不買公房卻買安仁裡這種舊屋,我想你的眼光也是與眾不同,所以你一定會識貨,會得珍惜我的寶貝。」
荷沅被寧老這麼一說,心裡很受用,可不是,她要不是別具眼光,怎麼會買安仁裡這樣的房子?打量了一下昏暗的燈光下寧老家擁擠的房間,她有點內疚自己的出爾反爾,讓這麼個詩書之家出來的老人難受了。「寧老,謝謝你高看我,可是……其實我很喜歡你說的酸枝木傢俱的,可是祖海硬是不讓,還不陪我來。」
寧老歎息道:「難得有你這樣的小姑娘會喜歡老古董傢俱,來,你隨我來,我帶你上樓看看。好東西要與有見識的人分享,你說是不是?你跟我來,走樓梯小心了,跟著我走,有的地方不能踩實了。」
荷沅忙道:「謝謝寧老,您前面帶路,我會小心跟著。」
寧老帶荷沅進入朝北的房間,一邊介紹:「酸枝木不能直曬,所以我放在朝北房間。以前這排樓都是我們的,我們的傢俱隨便放,現在只有那麼幾個房間,旁邊一套還租了出去,轉身都難啊。來,你看看,這是四張酸枝木椅子,加一張長條矮几,一隻花架,一隻茶盤。」
荷沅欣喜地俯身看去。果然顏色紅褐,光澤柔和,線條圓潤,比之外公家的硬木搖椅看上去又要堅實許多。不由想起書上的提示,朝花紋多的地方吸了幾下鼻子。寧老看見了認真地指出:「外面上過蠟的,雖然上的蠟有年頭了,但要想聞出味道還是不容易的。你可以把椅子翻到,下面的沒怎麼上蠟……罷了,你等著,我拿銼刀來銼幾下,看你是個懂行的,我銼掉一些木屑也高興。」
荷沅又內疚又興奮,看著寧老下樓去拿銼刀,想出聲阻止,免得她不買更添他的失望,可又好奇得要死,怎麼也要聞聞酸枝木的酸究竟是什麼味道,有點手足無措地看著寧老下樓,忙先下手將一張上面沒疊東西的椅子側翻了,湊近鼻子一聞,只有灰塵味,但那椅子果然重,側翻竟然用了她好大力氣。好不容易等寧老上來,見寧老手中竟然還拿著一把手電。
寧老小心地找椅子最不起眼的地方銼了幾下,伸手沾出一些木屑,拿手電照著,道:「你看,這木屑細得跟麵粉似的,尋常木屑再怎麼都沒法那麼細的,說明這樹質料緊密。你這下可以聞了。」
荷沅看了,果然。又伸鼻子過去一聞,果然有股淡淡的酸味,好像是醋,但裡面還夾著一股別的味道,應該說是酸臭。可是離開以後回味,又覺得這氣味猶如臭豆腐,聞著臭,卻讓人喜歡。荷沅心裡非常喜歡,忙動手想將椅子扶正。可是翻到容易,扶正難,力氣不夠,硬是要寧老援手一把才罷。再看椅子,寬大厚重,用料十足,處處雕花,花式繁複,浮雕鏤空,不一而足,即使不是酸枝木,只是普通硬木,荷沅看著都已經傾倒,何況是兩人都未必抬得起來的酸枝木椅子。她恍恍惚惚地站了半天,這才雙手捧起矮几一角放著的茶盤,誠心誠意地道:「寧老,我自己能做主意的只有這只茶盤,您肯不肯割愛?」
寧老不置可否,「舊物都是有靈性的,比如玉能替戴久了的主人擋災,國外傳說的水晶球可以通靈等。我相信這套桌椅家什也是有靈性的,看你那麼喜歡,那是你與它們的緣分,我也不要你多,兩萬塊,你拿去,茶盤花架都附送。否則,你還是別拆散它們了,它們在一起都有一百多年了,同根所生,或許還是同一隻手雕琢,分開不祥。」
荷沅無言以對,只是依依不捨地坐在椅子上摩挲,從來就沒見過那麼好的觸感。寧老也不急,只是坐在他的方凳長吁短歎,寂靜的房間裡,不時傳來幾聲男人的呻吟,可能是他的兒子吧。
似乎是真有緣分,荷沅坐著那椅子不捨得走,摸著雕有魚戲荷葉的扶手,心中鬥爭激烈。好容易才囁嚅道:「寧老,我手頭只有一萬七的活期存折可以動用,我口袋裡還有兩百多的零錢,不知道……」想到人家家裡有病人才要出賣鎮家之寶,自己卻還要與他談價錢,似乎非常卑鄙,心裡沒底氣,說話聲音越來越小,可那是事實啊,她只有硬著頭皮說出來。「本來是要付祖海給我買地毯的錢的,可是如果買這套傢俱對話,祖海那裡我只有賴著了。可是我真喜歡這套桌椅,就跟我想像中的一樣。唉,要是讓我媽知道,不知會怎麼罵我。」
寧老小心地問:「錢是你自己的嗎?你小小的人哪來那麼多錢?還是問了你父母吧。」
荷沅道:「錢是我自己做股票賺的,可是那麼多人管著我,不許我動用定期,真麻煩。寧老,對不起了,我可能得等定期到期了才可以買你的桌椅,可是你家裡現在又等錢用。我回去與祖海商量商量?可是祖海連看都不肯來看了,跟他商量只有把我的活期都沒收了。怎麼辦才好?」
寧老認真地道:「你如果把活期與口袋裡的零錢都給了我,你自己吃什麼?」
荷沅愣了一下,道:「我不買衣服,這學期書費學費都早交了,其它吃飯我飯菜票已經買了兩百塊,可以吃很久,大不了不回安仁裡自己買菜燒了吃。可是還是不夠。唉,寧老,真對不起,打擾了你一晚上。」
寧老看著荷沅起身,又悶聲不響拿著手電引荷沅下樓,到了樓下,快開門時,這才道:「你真的喜歡?很喜歡?」
荷沅鬱鬱地道:「是的,可是我什麼都得等寒假後再說,因為那時候要開學用錢,他們沒辦法阻止我動定期。」 「那你現在不裝修房子了嗎?」寧老關心地問。
「裝修都是祖海在做,我的定期答應交給我媽了,他可以問我媽要。可是他剛才堅決反對我買這個,我沒法和他串通騙我媽。如果你不急,等我寒假後吧,或許可以偷偷拿出來一些錢。」荷沅不知道自己的話非常孩子氣。
寧老站在門口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抬頭盯著荷沅道:「千金不足惜,贈與有緣人。我生活所迫,沒法贈你了,這樣吧,你把活期裡的錢加利息都付給我,再另外付我兩百元,唉,我都不好意思與你張校長的後代談錢。」
荷沅聞言怔住,半晌這才跳起來道:「真的?真的你答應了?哎呀,那我臉皮厚厚要瞞著祖海了。可是真不好意思,寧老,我沒法付你要求的錢。」
寧老還是重重地歎道:「我寧可錢少要一點,可還是要把東西交給有緣人,相信你會喜歡上紅木傢俱。這就算是我帶你入門吧。」
荷沅很是感動,內疚地道:「寧老,我把明天下午的體育課逃了吧,我明天拿了錢等在安仁裡。因為我不能告訴祖海,在這兒我又人生地不熟的,所以沒人幫我搬傢俱,你能不能幫我把傢俱桌椅搬到安仁裡?對不起,我要求很過分。」
寧老擠出一臉的笑,道:「沒關係,別總是道歉,你是我的晚輩,我為你多做一點事是應該的,而且我的這套寶貝找到能珍惜它們的新主人,我也替它們高興呢。明天我們安仁裡見。」
荷沅千恩萬謝地出來,彷彿她不是出錢買傢俱,而是白得了一套寶貝似的。出來後她心裡又激動又茫然,東西是買下了,可是以後的生活費怎麼辦?祖海的地毯錢怎麼辦?明天祖海回來看見一套那麼明顯的傢俱,會不會生氣?要不要告訴爸媽?要不要告訴青巒?他們會不會都異口同聲斥責她?她會不會因為愛好而眾叛親離?想到後果,荷沅本來買下酸枝木傢俱的心又冷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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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週一下午,荷沅作賊一樣地取了錢,等在安仁裡。兩點鐘時候,寧老來敲門,詢問了可否搬來傢俱,然後大開大門,桌子和椅子被陸續搬了進來。見茶盤與花架也到,荷沅便拉了寧老到一邊交錢。寧老手腳不利索,數錢很慢。往往都是荷沅數好一疊給他,他慢慢數上半天才罷。近兩千多張的十元票,夠寧老數的了。好不容易等寧老數完,又核對了利息單子,荷沅這才起身,卻見屋子裡除五大件桌椅外,還多了一列六扇黑沉沉雕花木板齊齊靠在牆上。
荷沅瞥了一眼,對寧老道:「寧老,他們會不會是搬錯了,把你家門板也搬來了?」
寧老正捆著錢,聞言只是略略抬頭,道:「沒錯,這是濟源公家裡的六扇黃花梨屏風,連著搬過來不方便,他們是拆了搬的。今早我跟濟源公在電話裡一說,他說難得有那麼喜歡舊物的風雅孩子。他說他快死了,留著這些老傢俱也沒用,又不能拆了每個兒子給兩扇,還不如換成錢分給兒子們。他的意思是每扇屏風一萬塊,一起買去的話,六萬。我看這種屏風也就你這麼大房間才擺得下,那些鳥籠似的公房,連放我的一套桌椅都困難,放了屏風還怎麼走路?他很乾脆,說你既然喜歡就拉來給你看看,你不用發愁,要是不喜歡,我再叫他拉回去。」邊說著,邊還是繼續捆錢。
荷沅抬了抬腿,又收回腳,遲疑了好久,乾脆坐到寧老對面,背著屏風,閉目歎息著急速道:「我今晚已經準備好挨罵了,屏風我還是不看它們,免得看了又太喜歡,以後每天想著。我現在的錢我都不能動,後面幾天回家的車錢都沒有了,還得問祖海賴一點。我沒錢了,我還是不看,免得受誘惑。不行了,我要是再買屏風的話,我爸媽和青巒祖海一定會與我斷絕關係。我不看,不能看,寧老,你還是讓人拉走吧。」
寧老似乎耳朵有點背,「啊」了一聲,只管自己絮絮叨叨地說話,「你背過唐詩嗎?每扇屏風都是一首詩,你只要好好揣摩就能明白。不明白的話,過幾天來問我。濟源公不急,他又不會那麼快死,說可以等到你寒假後。不過要你給他出一張條子,同意買下,並於幾月幾日付錢。是不是就叫簽訂合同?」
荷沅最是喜歡唐詩宋詞的,雖沒有倒背如流,可看見了還是能記起幾句。聞言,忍不住睜一隻眼偷偷轉頭瞄了屏風們一眼。見倚窗而放的一扇似乎上面是鏤空的月亮,下面彩雲朵朵,月亮裡面有一個人。荷沅心中一動,會不會是「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一時兩條腿猶如鬼差神使似的自己會站直了,一二三開步走,走到屏風面前,這是李商隱的《嫦娥》,那是王維的《陽關三疊》,舞劍的該是杜甫筆下的公孫大娘的弟子吧,彈琵琶的是白居易的商人婦?還有一夜飛渡鏡湖月的李太白,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楊貴妃。屏風上面雖然蛛網纏繞,可古物的厚重還是歷歷可見,上面雕刻的花鳥草蟲倒也罷了,熱鬧而已,難得的是人物個個栩栩如生,眉目宛然。而最難得的是,屏風的下半截幾乎沒什麼雕琢,正好可以清晰看出黃花梨細緻的金花木紋。上面大巧,下面不工,對比強烈,反而看著驚心。
荷沅看得愛不釋手,站屏風前神魂顛倒。心中惡狠狠地想,爸媽退回來的七萬元放一張存單裡存著,要不乾脆提出來,正好餘下的錢還可以做生活費。買了一套桌椅已經得罪光了所有人,再加一筆不會再壞到哪裡去,再說,爸媽只有一個女兒,怎麼可能不認她?祖海青巒最後還是會原諒她的吧?又不是原則性錯誤,多年好友難道都不理了?不怕不怕,大家都愛荷沅,不會離開她。可是六萬啊,加上桌椅,都可以買下整幢安仁裡的房子了,買房子那麼要緊的東西都已經被他們埋怨了,買百無一用的屏風呢?
荷沅知道,今天要是不付款,卻任由屏風放在安仁裡的話,祖海回來看見一定會連夜叫人搬回寧老家。而現在如果讓寧老把東西搬回去,荷沅不知道屏風最後會不會被別人佔了去,想起來心頭就跟割肉似的。可是付款?六萬啊,還是割肉。但此割肉與彼割肉感覺不同,千金散盡還復來,錯過這屏風,過了這一村就沒下一店了。荷沅只覺得整個人猶如發飄似的會晃,腦子又亂又熱,心中正方反方轟轟烈烈地掐架。
終於,荷沅一蹬腳,走到寧老面前,堅決地道:「我所有的錢,扣去要給祖海的地毯費,生活費,還有明年的學雜費,我還可以給五萬塊,再多沒有了,寧老你和濟源公說一下,可不可以,如果可以,我不怕我爸媽揍了,現在就去把五萬塊定期拿給你,我們出條子說明交易成功。如果不行,寧老你搬回去吧,我總不能眾叛親離地買下一件值房子價錢的玩物。」
寧老仔細看了荷沅好一會兒,見她臉上冷汗泠泠,神色肅穆,知道她心中天人交戰,便起身道:「好,我與濟源公肝膽相照,可以代濟源公答應你,五萬,沒二話。這是我出的兩張條子,說明我們的交易情況,你我都在上面簽字按指印。天不早,去銀行取錢吧。」
荷沅道:「請濟源公自己拿身份證過來簽字拿錢。否則以後說不清楚。」 寧老道:「好的,我去街道打電話給他,你先去銀行吧,哪個銀行?我們去那裡等。」
荷沅恍恍惚惚地又付了五萬出去,心中不知什麼味道地回來,坐在酸枝木椅子上,對著黃花梨屏風發呆。要死了,一下出去近七萬元巨款,會不會真的眾叛親離?桌椅還可以算是有用,可屏風呢?黃花梨的屏風顯然保養不好,不知有多少年沒上蠟了,又滿是灰塵。荷沅不敢靜坐,怕坐久了胡思亂想,乾脆起身拿了毛巾擦拭屏風。彷彿悠悠然有極清淡的香氣傳出,也不知是幻覺,還是真有,書上有說,黃花梨有香。
屏風轉彎抹角的鏤空裡面,積累的灰塵都不知有多少年歷史了,荷沅清理了半天,將一百支光的電燈拖過來照著,都才清理了不到半個屏風。眼花手酸的罷手準備晚餐,看手錶,已經是六點,可見祖海又和朋友喝酒去了。但願祖海喝得醉醺醺人事不省地回來,能躲過一夜是一夜。
簡單炒了個蛋炒飯,泡了紫菜湯,才端出來準備奢侈地坐在酸枝木椅子上吃飯,聽大門被有節奏地、聽似有禮貌地敲響。荷沅心驚肉跳的起身,希望是祖海或青巒,不是外人,但又怕是他們兩個人。可要來的還是躲不過,荷沅橫下心走到門邊,輕問一聲「誰啊」。外邊一個男聲怪裡怪氣地用普通話回答:「我是隔壁柴碧玉女士的侄孫王是觀,不知道可不可以參觀我父親出生的房子。」
原來是柴碧玉從美國過來的侄孫,怪不得說話聲音洋腔洋調。荷沅放下心來,打開門請人進來。王是觀濃眉大眼,與荷沅的大學同學們一樣朝氣蓬勃。他不像社會上所有有點頭臉的人那樣西裝筆挺,還懸掛一條領帶。他穿著一件紅白相間的圓領毛衣,裡面露出紅白格子的襯衫領子,下面穿的是一條牛仔褲,看上去乾淨時髦,而他高大的個子,活躍的眼睛,似乎總是在笑的臉,又讓他看上去好像動感十足,整個人無一絲安靜。
荷沅一見就喜歡他,不由自主地親近。所以很隨便地道:「我正準備吃飯,你自己隨便看。房間還沒整修,你走路要小心絆倒。」一邊說,一邊隨手打開門廊、院子,和所有客廳的燈光。
王是觀也很直接,笑著說了聲「謝謝」,便自顧自在小院子裡遊逛。荷沅感覺這個王是觀與學校的外教味道很相似,大大咧咧,但不失親和。不由對著王是觀的背影看了幾眼,轉回房間吃飯。她吃得很快,王是觀參觀得很慢,等她吃完喝完,王是觀還沒進屋。荷沅走出去一看,見王是觀正好站在門廊看門廊的天花。便輕聲道:「看出什麼了?其實院子已經被我改造了,我買下這幢房子的時候,院子被搭建了幾間簡陋小屋,只有那棵野青樹還是原貌。」
王是觀回頭一笑,衝著圍牆比劃著道:「我回來看了無數老房子,但圍牆頂部砌成你這樣光溜溜的還是少見,一般都是有個頂,跟你的大門似的,最不濟也是用瓦片覆一下,相比於你的房子,你的圍牆太簡陋了。明白我的意思嗎?」王是觀聯比帶劃,中文表達不出來的時候就用英文,荷沅馬馬虎虎還聽得懂。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說的是常規作法,但我有我的考慮,我要裝修的是我梁荷沅風格的房子。」荷沅驕傲地道,「如果你爬上去看過,你可以看見圍牆頂是一條淺槽,裡面已經甜了一些泥土。我準備在上面間種兩種植物,燕子花和韭菜。燕子花是一種類似鳶尾的植物,每年春天當燕子歸來時,它便開出紫色的花朵迎候。種韭菜,只為一句詩,『夜雨剪春韭』。我小時候的農村,人家的圍牆一般是用碎瓦片壘成,厚厚的有半米左右厚度,上面成年積灰和青苔,只要稍微扒出幾個洞,放一些泥土,燕子花和韭菜就那麼在上面生根發芽了,我喜歡這種特色。天氣再冷一點,我會開始移植燕子花。」
王是觀眨了會兒眼睛,大約是想像那種景致,想了半天才道:「我只看見過仙人掌種在圍牆上面,防小偷爬牆。」
荷沅溜著眼珠笑道:「好辦法,採納了。我真是怕死了那些如入無人之境的小偷。來看看裡面。」
王是觀一進客廳,眼睛便不由自主盯上了六扇屏風。荷沅看著笑道:「你好眼光,這是我剛買的黃花梨木屏風,估計是明清時期的古董了。每一扇屏風都是一首唐詩。」荷沅說的時候關不住的得意。
王是觀看來是個識貨的,收斂了跳脫,伸手摩挲著仔細看荷沅已經洗淨一半的那扇屏風,半晌才道:「貴重的原料,精湛的雕刻工藝。梁小姐,你真有錢。」
荷沅奇道:「咦,你們世家,財產都帶去了國外,難道會沒錢嗎?你也可以買啊,對了,寧老還是柴外婆介紹給我的呢。」
王是觀回頭沖荷沅一笑,道:「即使是世家,那麼些錢到我這一代也花得差不多了。我現在還是個學生,不過我學的是建築,上的是好大學,我會很快有錢的。聽說你是做股票賺的錢,你真能幹。」
荷沅每想到答案是這樣,有點慚愧於自己的冒失,還好王是觀不很在意。「那麼我猜猜,你是不是來中國觀摩中國的古舊建築來了?真好,我正對著這麼大的屋子發愁呢,你給我提提建議吧,我沒別的要求,舒適,亮堂,安全,但不能煥然一新。」
王是觀沖荷沅一個鬼臉,笑道:「你說的一點沒錯,我來中國做我的課題。你這幢房子不新不古,要做出其中的韻味來,可就難了。我上下全看一遍再給你提建議,好嗎?」
當然好。荷沅陪著王是觀上上下下,順便把自己的打算說了一遍。王是觀看得很細,連上面沒裝燈的閣樓都貓著身子,打著手電進去看了一圈。走下來,站在二樓中間房間,這才開始說話,「房間的窗戶很小,你挖寬可能有難度,但你可以做成落地窗。狹長的落地窗看著也很有味道。你的臥室很深,如果做成朝南是床,朝北是起居,中間可以用你的黃花梨屏風隔斷。但我建議你朝北做洗手間,純白的浴缸用黃銅架支撐,同色的洗臉盆和馬桶,雖然與環境色調對比強烈,但不會難看。相信我,房間裡有洗手間是很舒服的事,我因為不習慣老宅的衛生設施,所以搬到賓館去住了。你既然把舒適放在第一位,這一點還是別忽略。」
荷沅點頭稱好,她對舒適的概念理解有限,但想到王是觀說的佈置,覺得有理,因為每天早上披頭散髮下去樓下廁所,怕路上遇見祖海,很是尷尬。便道:「這是我的房間,我就照你說的做了。起居室我放到中間的房間如何?」
王是觀一點沒客氣地否定,只不過口氣比較婉轉,容易讓人接受。荷沅也不是全盤接受,總是提出自己詩情畫意的想法對抗王是觀的實用佔上風的設計理念。於是朝西的房間規劃成書房,那套酸枝木傢俱被安置到房間的北端。中間的房間還是臥室,這間因為樓梯間而稍微短了一些,所以被王是觀設計成有現代風格的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