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熟人好辦事,語言又相通,再說荷沅才開始工作,又不懂什麼規矩,廣寧公司的人貪方便,有些聯絡的事都直接與荷沅說。荷沅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反正都是MS重機的事,她才不會考慮份內份外,人家托付了,她就去找MS重機的人辦好,辦好之後寫在每日工作備忘錄上交給安德列檢查。一點不明白她這麼做越權,她才是個臨時工呢,憑什麼做兩家之間的聯絡。她心中只是很單純地想把事情做好,根本沒想過,工作中其實還講究職權、分工、責任。
聖誕時候,廣寧公司上下繼續工作,MS重機的老美們不幹了,那兩天又恰逢週六週日,大家決定放上三天假,一起發往省城玩樂。他們很希望荷沅能陪著他們玩,但是荷沅不幹,他們到來賓館,荷沅下車找出租回去安仁裡。媽媽看見她又紅又黑又瘦的臉,心疼死。對荷沅拿出來的厚厚一疊工資都不在乎了,眼裡只有吃苦了的女兒。
中午,是荷沅垂涎了很久的老媽做的家常好菜。有紅燒大對蝦、黃豆燉豬腳、蒜茸菠菜、芹菜炒魷魚、麻婆豆腐。媽媽在灶台燒,荷沅跟在後面揮著筷子吃,跟廣寧公司同仁們的牙祭哪有自家小菜好吃啊。尤其是對蝦,六隻大對蝦一大盤,等媽媽將其他菜燒好,總數只剩了四隻,餐盤明顯地缺了一隻角。
做媽的一般都看不得孩子減肥,見到孩子瘦上一塊肉,她恨不得自己身上刮肉下來貼孩子身上。見荷沅吃得開心,連說話都是三句不離「好香啊」,媽媽眉開眼笑。但見到對蝦盤子慘況時候,還是忍不住干涉了一下:「等下祖海也來吃飯呢,你別吃得跟剩菜一樣。」
荷沅看看剩菜似的一盤蝦,不由大笑,拿筷子一撥拉,變成三隻蝦在下面墊底,一隻蝦在上面橫臥,看上去又恢復盛況。「媽,祖海常來吃飯,你麻煩不麻煩?每天淨忙著給他燒飯了。」
媽媽笑道:「不麻煩,否則你爸不在這兒,我一個人吃飯都懶得燒,恨不得每頓泡飯搾菜算數。祖海一來,我總不能太將就,我自己也可以吃得好一點。再說看著祖海長大,他出落得越來越懂事,我看著也喜歡。他不過來吃飯時候,我還挺冷清的。冰箱裡這些海鮮都是祖海拿來的,我都不好意思收那麼多。」
荷沅雖然在電話中已經知道祖海來吃飯,但還沒知道得這麼詳細。對了,媽媽一個人在安仁裡住著,寂寞不說,爸爸都沒人照顧了呢。「媽,乾脆就讓祖海搬到安仁裡來給我管房子吧,反正他暫時也沒地方住,只能住廠裡。我想起來了,爸爸不大會燒菜。而且,你跟爸爸分開那麼久,多不好。」
媽媽一聽,眼圈兒有點紅了一下,勉強笑道:「沒事,我跟你爸常通電話,他燒菜我指點,學得很快。而且祖海幾乎每星期帶我回家去一趟,我回去收拾一點菜給你爸放冰箱裡,他很方便的。再說不好麻煩祖海,他現在好壞是個大老闆,要面子的人,你提出讓他來看門,怎麼說得出去。」
荷沅聽了心想,祖海只有唯恐看門機會被人佔去的可能,才不管什麼面子不面子呢。但又不知道媽媽能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原先她與青巒的事已經夠讓爸媽操心生氣了,不知道媽媽會怎麼看左鄰右舍兩個男孩都追她女兒的事實。但荷沅鬥爭了一下還是明說了,她是爸媽的掌珠,從小到大爸媽被迫對她民主,她骨子裡早有恃無恐了。「媽,祖海他想拍你馬屁呢。」
媽媽愣了一下:「他幹嗎拍我馬屁?」回頭看一眼女兒,醒悟,「噢,他也對你有意思。這倒滑稽了,一個個都吃窩邊草。荷沅你對他有沒有意思?沒有的話,還是別麻煩他。以後我也不敢要他過來吃飯了。怪不得這小子在我面前勤快得不得了,原來是裝給我看呢。」
荷沅笑道:「祖海慣會花言巧語,你別理他就是。不過我去了廣寧後也在想,其實早應該請祖海幫忙看屋子的,省得你跑來跑去。也不算麻煩他,他住單位裡只有不舒服,這兒多大。而且打掃衛生什麼的他會叫王家園裡的那個阿姨過來,不用管他。呀,下雪了,媽,你看。」
廚房潔淨的窗外,居然飄起難得一見的雪。這時候傳來敲門聲,母女兩個一對望,都知道一定是祖海來了。其實原來祖海是不會過來吃中飯的,一般都是來吃晚飯,可是今天因為早聽說荷沅來,便中飯就約定過來。荷沅跑去開的門,見祖海穿著一件黑色的呢大衣站在門外,模樣兒很精神,一張臉比荷沅現在還白一點。荷沅見了祖海有點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反而是祖海反客為主,進門笑道:「荷沅你瘦了,不過精神很多,像個假小子。」心裡卻是心疼地想,媽的,非要到那苦地方折騰去,好好一個人搞得只剩眼睛還有點亮光。他有點恨不得把支票都堆到荷沅面前,只求她開開恩別糟蹋自己。
荷沅「嘿嘿」地笑,關上門跟進來,心說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那兒挺好玩的,大家都住宿舍,跟大學裡一樣。」
媽媽在裡面接了一句:「幸好你住得還好,我真擔心你住建築工地那樣的臨時房,一個女孩子家的那怎麼好。」
荷沅笑道:「他們可重視我了,我現在是住在一樓,旁邊是小食堂,有點味道。本來他們準備升我去二樓的,算是提高規格,我想想算了,那是別人住過的房子,我才不要住。現在中方外方都對我挺好。」
大家說話的時候,荷沅媽偷偷地瞄祖海,果然見祖海眉開眼笑地總是看荷沅,心說以前還真是被這小子騙了,一點沒看出來。沒想到看著他長大的,他現在這麼鬼,不知道會不會對荷沅好。媽媽總是看自己的女兒像仙女,覺得祖海文化程度太低,人長得不夠出色,配不上荷沅。但又很明白,祖海這樣的人放到社會上去,多少女孩子搶他。媽媽心中有點矛盾。
祖海怎麼都沒想到,荷沅已經把他的用心告訴了她媽,還在一邊看著荷沅大唱讚歌,「荷沅這會兒是真開心了,前一陣一直看你悶悶不樂。」
荷沅媽在旁邊立刻毛骨悚然地想到「馬屁」倆字,荷沅卻是聽著歡喜,覺得祖海理解她,笑道:「是啊,累是累了一點,總是想打退堂鼓,可想到自己派上大用場了,心裡很高興。」
三人坐下吃飯,荷沅與祖海都很能吃,荷沅的媽旁邊看著很喜歡,不覺又喜歡起祖海來。心裡想著,祖海一直都對荷沅很好,說起來也是不錯的。
席間荷沅不斷嘰嘰呱呱說她的工作,別人都快插不上嘴。礙於荷沅媽在面前,祖海不敢露出太多心意,只好話說少一點。但聽到後面有點忍不住了,「荷沅,中方要求外方做的事,你以後還是讓他們書面通知才好。比如我們讓建築公司加做合同外的什麼活計,都要開單子給它,以後結算時候建築公司會拿單子來算錢。你們肯定也是一樣,都是供求關係,沒有白做的道理。你以後少自作主張,還是先通知了外方領頭的再說。」
荷沅聽著有理,但還是有點疑問:「可是那樣寫單子什麼的會不會手續太繁瑣,耽誤工作?而且太一本正經了吧?」
祖海聽著有點哭笑不得,道:「這是規矩,我與二建之間都是這麼做,你那兒只有比我這兒還一本正經。另外,你拿誰家工資,當然得幫誰家爭取利益。所要注意的是,你爭取利益時候不能跟菜場買菜的人一樣,你是你我是我,分得清清楚楚跟死對頭似的。平時要跟對方搞好關係,算錢時候一點不能含糊。」
荷沅還是第一次正面接觸到利益人情教育,聽著覺得很有道理,但有必要弄得更清楚一點,「算錢肯定是不用我去算的,我是翻譯,不過你說了我以後會注意先匯報給安德列,他會知道哪件事應該算錢。我跟廣寧公司的人經常一起玩,幫他們看資料,這算不算搞好關係?」
祖海笑道:「酒肉朋友的關係也算是關係,不過不算太有用的關係,算是認識個把人,見面時候好說話。你平時幫忙可以,但不能做濫好人,隨便他們差使,你要讓他們明白你是在幫他們,要讓他們記情。不過你只是臨時去做做翻譯,不用太在意什麼關係不關係,交幾個玩玩的朋友就行。」
荷沅忍不住看著祖海,有點不以為然地道:「不對,你的意思好像是朋友是拿來利用的,那還算是什麼朋友,都是利益關係了。」但荷沅隨即想到四年大學最好的朋友宋妍,不由悻悻地想,朋友還真是拿來利用的。「也是,真的好朋友能有幾個,其他大多是酒肉朋友。」
祖海微笑道:「你在有利益關係的場合交到的朋友,兩人之間很難不牽涉到利益。不過這些太複雜,你以後慢慢領會吧。總之不要表現得太精,讓人都防著你,也不要好人做得沒原則。分寸嘛,你自己慢慢去體會。」
荷沅暫時體會不了太深,只有轉著大眼睛犯暈。荷沅的媽媽聽著便知道祖海說的都是人精的做法,但是這種分寸,說實話,她與荷沅爸都還沒做到呢,怎麼可能要求荷沅做到?還是別拔苗助長了。「荷沅啊,祖海說的那些你暫時領會不了,也肯定做不到,不要好高騖遠。回去單位裡還是先老老實實做事做人,你是小孩子,多做一點沒什麼,多做多學本事。不過工作上面還是要分清你是你我是我的,就像祖海說的,媽媽以前單位裡做什麼也都要出條子的,即使不用算錢,也方便以後明確責任,以免口說無憑。」
可憐荷沅一頓中飯下來,被媽媽與祖海車輪大戰似地教育了一通,一下打掉了她原本還挺自以為豪的良好自我感覺,這才發現,她原以為在人情世故方面已經懂得好多,其實,需要知道的還多著呢。看來還是宋妍能幹,她那麼快就知道表現自己,爭取到白班的特權了。可是想到宋妍所用的手段,荷沅又有點做不出來,心裡很犯難。荷沅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變得跟祖海一樣人精,她迫切希望自己變成人精,她不願再被欺負得只能到處求救卻沒有招架之力,她極想盡快自強自立。所以她暗中決定回去一定要好好對照領會祖海的話,爭取飛快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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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飯後,祖海開車送母女倆去商場,路上,荷沅說她想買兩雙旅遊鞋,再買一套輕薄一點的摩托車雨衣,祖海聽著心酸。他知道那是為在工地方便行走而買。但有荷沅媽在場,他不便多說,否則早喊出這麼辛苦還做什麼。剛吃飯時候見荷沅真正開心,他還覺得辛苦一點也算是值,但是現在又有點受不來了。本想順便一直送她們母女兩個回鄉下的家,但是路上朱兵連續打電話來催,他只能回去。但不是去公司,而是去賓館一個客房。
朱兵帶來一個四肢粗壯卻白淨的女子,一見祖海進門,便迅速起身雙手放身前微微鞠躬,一看就是訓練有素。祖海當然知道她是誰,她是師正家做了兩年多的保姆宋貴紅。祖海客氣地招呼宋貴紅坐下,微笑道:「你叫宋貴紅?一個人來這兒打工嗎?膽子真大。一般每月收入多少?」
宋貴紅很謙恭地回答:「還有幾個一起出來的小姐妹互相照應著,這裡的人都很好,不害怕。在師家包吃包住,一個月三百塊。」
祖海看看朱兵,笑道:「這個工資不高啊。宋貴紅,我每個月再給你三百,你幫我做一件事。具體這位朱經理會跟你說。你不做也得做,做也得做,不過做的時候我給你工資,做成之後,我不會虧待你,我那麼大公司,有的是你打工的位置。好,你們談,我有點事。」
祖海本來並不想亂來,免得又被荷沅罵流氓。但是前一陣給荷沅轉檔案,他都已經與人事局長接洽得挺好的,荷沅檔案掛到他公司名下,送入人才交流中心,然後以特殊稀缺專業人才的名義獲得進城名額,獲得公司的集體戶口。當時人事局長也明說了,獲得集體戶口是第一步,可以說是障眼法。類似荷沅這樣在市區有房子可入戶的人,很快就可以找個時間把集體戶口轉為與房子相對應的居民戶口。為此,祖海已經花下不少財力精力。沒想到最後辦公室主任將荷沅檔案拿到人才交流中心去的時候,又被拒絕了。暗中打聽結果,又是洪青文下了懿旨。祖海這就不明白了,荷沅現在都已經與她兒子沒關係了,這老太婆為什麼還盯著荷沅不放?她算是什麼玩意兒,非要把荷沅掐死了她才甘休嗎?祖海牛脾氣上來了,換作以前,他一准找人路上埋伏胖揍洪青文一頓,他手下有的是民工,拉出去個個都是不要命的。但是,這會兒他想做點文明事,答應荷沅說好不動手就不動手了。他讓朱兵找到師正家的保姆,想通過收買保姆實施他的計劃。他就不信了,這麼個沒人性的狗官能不是貪官。他叢祖海看別的或許會錯,看人總是沒錯。
但是他還是保留了一手,整件事情,不讓宋貴紅知道收買她的人具體是誰,以免萬一宋貴紅立場游移成了雙面間諜,他叢祖海就被動了。師正的媽才只是個市人事局副局長,只要沒犯在她手裡,一般她不會有太大能量,但是還有個師正爸,以及師正爺爺的關係網呢。祖海可不想以卵擊石,君子報仇講究個十年不晚,首先還是得保存革命的實力。
但所有有關檔案轉移時候遇到的困難,祖海暫時不與荷沅說明,免得她擔心生氣。祖海自己也覺得說出去挺沒面子的,早先拍著胸口跟荷沅說此事包在他身上,到頭來卻沒辦成,他可沒臉皮向荷沅解說半天理由後再給一句「對不起」,他不會說對不起,那三個字與他無緣。
荷沅之所以想買摩托車專用雨衣,是因為工地上統一發的那種豆沙綠色雨衣又臭又重又難看,最不好的是,遭雨淋了之後,表面很不容易干,第二天如果又雨,套進去的時候又濕又冷,暖空調環境裡都能讓人打一個寒顫。她買的時候又幫豆豆帶了一件。豆豆是系統內一個官員的女兒,豆豆說她為了一個「做元老」的夢想自動要求發配來生活艱苦的廣寧工地。她只等廣寧正式開工後,她小小年紀成為當仁不讓的元老。她與荷沅臭味相投,本性裡好吃懶做,可真幹起活來又是巾幗不讓鬚眉。她現在負責著設備的進口報關檢驗等重任。豆豆說,以前她工作的地方,這等進口重要大事,都是需要老成持重的處長掛帥。果然不出她所料,她來了這裡被當熟手重用了,荷沅說豆豆真有翻身農奴得解放的良好感覺。
但是MS重工的老外工程師們與廣寧工程師們的矛盾卻在聖誕之後開始顯現、升級。
最先只是技術上的摩擦,MS重工的老外們總是埋怨中方沒有按照他們的技術要求去做,總喜歡土法上馬,以至於安裝的結果總不符合要求。中方回應,在輔助設備不齊全的情況下,大家最應該的還是另闢蹊徑找出簡單可行的辦法,沒有條件,創造條件,將任務完成,而不是墨守成規,坐等天上掉餡餅。
春節之前,矛盾發展到安德列的牛臉又拉成了馬臉,他開始拒絕在不符合他們要求安裝的分段工序完成報告上簽字。他的意見是,他只負責將完美的產品交付廣寧,以他的技術標準讓設備矗立起來,那是他必須做到的對MS重機多年技術信譽的維護。至於廣寧有沒有條件,那不是他所考慮的範圍。每次安德列端著赤兔馬臉與同樣赤兔馬臉的廣寧總工唇槍舌劍的時候,荷沅總是戰戰兢兢地矛盾異常,不知道應該把那些很不客氣的話直譯出來,還是幫忙婉轉一下。她最後還是決定忠於原話,但是忍不住私人在後面加一句「對不起」。談判桌是濃縮的人際交鋒戰場,自從雙方開始摩擦,荷沅每次開會都學到良多。不過每次會後,雙方負責人都挺理解荷沅的,會後總是面紅耳赤地捺下憤怒誇她一句「好姑娘」。
荷沅不明白了,大家看來都是講理的人,為什麼不可以各退一步,本著配合的精神一起有商有量地把事情辦好?尤其是安德列,荷沅總覺得他下意識裡有點看不起中國人,他口語中總有一句「高貴的堅持」,荷沅不敢直譯出來,她覺得這話難聽之極。其實廣寧公司那麼做也是不是辦法中的辦法啊,國家外匯管得緊,不可能為了一套設備的安裝,而花大筆外匯購買一整套安裝用的輔件,然後用完作廢。那麼浪費的作法,荷沅這個浪費慣了的人也不認可。荷沅也覺得安德列墨守成規。但這話她不能亂說,很鬱悶。
真忍不住的時候,給祖海打個電話訴苦,祖海勸她不要頭腦發熱地參與,有必要置身事外冷靜觀察。但荷沅怎麼可能冷靜得下來?春節只休了三天,春節之後,兩方矛盾正式轉化為意識形態方面的爭執。那時候開始,荷沅在心理上徹底站到了廣寧一邊。但是工作上還是必須配合安德列,非常矛盾。
青巒也來信說,隨著國家開放,與外界接觸的逾漸增多,這種衝突只會越來越多,說到底,應該是多年陳腐的自給自足小農意識與國際化全球化意識的衝突。他剛出國的時候也曾經遭遇過類似的衝突,不過在國外,他人輕言微,自然是毫無選擇地毫無保留地選擇了融入。但是荷沅所在公司兩方意識衝突上升到意識形態衝突,那就上綱上線了。不應該。
青巒的信給了荷沅指導性的作用。對啊,意識衝突並不等同於意識形態的衝突,荷沅決定,在未來的工作中承認意識衝突的存在,但反對意識衝突的蔓延。為此,她開始對安德列的馬臉起了深刻的反感。
二月底,海面吹來的風開始帶來絲絲暖意,出門時候可以少穿一條毛衣。但是雨天開始增多。
廣寧工地上面開始有了兩縱兩橫四條象模像樣的水泥大道,春季植樹提前在路的兩邊展開。雖然種上的樹大多光禿禿的沒有綠葉,但荷沅很得意地想,這些樹她都認識。
工地上不斷有新的塔啊罐啊爐啊什麼的矗立起來,鏈接它們的是縱橫交錯的管道閥門和各色各樣的泵。荷沅剛進來時候還想,那麼多管道,他們施工時候會不會接錯了出入口。但幾個月下來,連她這個外行都能記清楚什麼是什麼了。然後,在各色壓力試驗等以後,管道外面被刷上不同的特定的顏色。這一來,辨認起來就更容易。
終於,MS重工負責的其中一台主機也開始進入試打壓階段。但那天很不巧,早上出門已經是斜風細雨,到了工地之後,風雨交加,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水霧。
因為是主機試驗,雙方重要人物都早早到場,廣寧老總也親自到場,大家七嘴八舌都有話說,荷沅這個翻譯難敵悠悠眾口,翻到後來都機械了,那些話的意思都沒進入她的腦袋深想。她像個翻譯機器。
直到後來,雙方的對話升級為唇槍舌劍,荷沅才忽然清醒過來,出事了。雙方老大又都拉長了赤兔馬臉。荷沅稍一回味剛才的對話,心說又不是什麼大事,值得如此爭執嗎?不過是中方堅持試驗由外方主持,去一個反應塔上面看壓力表數據與調整壓力閥應該是外方的事,方便上去後憑經驗說話。但是外方堅持,他們只是技術支持,負責現場指導,而非現場動手。兩方各說各有理。
荷沅沒想到。兩個這麼大的領導為那麼小的雞毛蒜皮事情爭執,不就是找個人爬上去嗎?又不高。估計他們又是聯繫到最近幾天的意識形態之爭,彼此之間又擰上了。這麼大工程,怎麼都像小孩子一樣地鬧脾氣呢?如此重大試驗場合,本來人聲鼎沸的現場,如今陷入沉悶僵局。誰都不敢違逆自家頭領的意思爬上反應塔。
荷沅心想,她是MS重機的僱員,但又是中國人,按說在安德列眼裡也是意識形態大大有問題的,所以她在MS重機與廣寧之間處於妾身未明的尷尬狀態,也是屬於游離與他們兩邊之爭的獨立狀態。比如今天,如果她上去看壓力調閥門,誰的臉上都不會沒面子。她不屬於任何群體。
荷沅幾乎是沒有猶豫,接了身邊一位工人手中的F鉗,戴上一付防霧鏡,緊緊安全帽的繫帶,安安靜靜地爬上防滑垂直的扶梯,一步一步手腳並用爬向塔頂。總得有人做,又不是難事,她經常看著別人爬上爬下猴子一樣的輕巧,自認身手也可以,這麼點高的反應塔,不在話下。眾人都沒想到翻譯小姑娘會不聲不響地爬上去,站在下面本該攀爬的人員臉上心裡都有一種難言的難堪。
到了上面,荷沅才知,事情並不像她想像的容易。她這一刻明白,為什麼毛竹只是一尺來長竹筒的時候,百折不撓,而到一人長的時候,用大力可以彎出一定撓度,更至於竹林裡面,微風吹來,萬千毛竹盡折腰。荷沅現在站在塔頂,不得不以手緊緊抓住扶手,只要有風吹來,底下看時以為鋼鐵巨人一般的反應塔竟然也會隨風搖擺,隨著反應塔的搖擺,原本細密的雨點似乎也加快了速度,冰冷的雨滴打在臉上隱隱作痛。看上面,烏雲如飛馬奔馳,看下面,站立的人群似成大街人流。
荷沅站在上面騎虎難下,此刻如果無功而返,她準會招呼也不打地收拾包裹回家養老去,否則留這兒還不給人當萬世笑柄?但是,她可怎麼操作呢?她終於明白兩方為什麼推諉扯皮了,因為這事實在不是件好差使。終於在一陣風過後,塔身止跳搖滾,荷沅這才能夠騰出左手,摸出腰間對講機告訴下面安德列他們壓力表的數據。然後,根據他們的要求,調整壓力閥。只要沒風,做這一切都還算容易,但問題是風不講理,過會兒又來。荷沅一個人在上面戰戰兢兢將壓力閥調整到合適位置,趁一個風平浪靜的空檔,趕緊哧溜爬下反應塔。落到地上的時候,猶覺天旋地轉,腳跟發軟,恨不得抓住誰靠一靠。可身邊都是男的,她只有靠自己的兩條腿。
誰都看得出荷沅一張小臉煞白,大家都是這一行的老手,都知道荷沅在上面遇到了什麼。廣寧的老總向荷沅致歉:「小梁,沒想到你上去。很對不起,這不是女孩子該做的事。謝謝你。」
此時最該豪言壯語,荷沅卻是哆嗦著嘴唇說不出一個字,自己耳邊只聞牙關死磕的聲音。她此刻心中並無揚揚自得,只有對安德列的憤怒。小小一件事情,若不是他平時總橫挑鼻子豎挑眼,今天哪裡用得著她梁荷沅上去拚命。她用了好半天,才說出幾個字:「據說客戶是上帝。」
聽得懂中文的人都知道梁荷沅不是MS重機正式員工,心中對她的工作態度都挺讚賞的,但也都懷疑,不出兩年,她就會沒了這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精神。
因為上面的問題已經解決,安德列開始滔滔不絕指揮下面的工作。荷沅一聲不吭地聽著,心中忽然明白,怪不得安德列一直率眾與廣寧公司死擰,因為他壓根看不起中國人。她梁荷沅上去冒險一趟,以安德列的經驗,豈能不知輕重?而他竟然不給她一點喘息機會,要她立刻開始接下來的工作。不,安德列不是不會照顧情緒的人,他將手下都照顧得很好,但唯獨她。對,她不屬於正式編製,安德列沒必要照顧她,他只需將她物盡其用,換言之,他沒將她當平等的人看待。荷沅終於明白安德列心中如何看待她了,也終於深切體會到廣寧公司上下的憤怒,她也出離憤怒了。
所以,任憑安德列滔滔不絕,她就是不開口翻譯。有MS重機的工程師看不下去,提醒安德列應該給梁小姐時間喘息。安德列馬臉上鑲嵌的馬眼看了荷沅一眼,便不再說話,但情緒顯然比較煩躁。
這一天,過去得竟然很順利,大家都有點克制著沒製造摩擦,尤其是廣寧公司方面。晚飯後,荷沅被豆豆叫了出去,荷沅累得慌,不想動,但豆豆死拉活拽著她走。路過的MS重機工程師們看著都是微笑。到了目的地,看見廣寧的老總,荷沅才明白豆豆為什麼今天這麼不講理。
「小梁,怕給你造成不必要的麻煩,所以我讓小關過去找你。」小關就是豆豆,豆豆只是她們之間的暱稱。廣寧的老總朱總四十多點年紀,看來行事周到細緻。「今天你的話給我很大提示,客戶是上帝。我們中國人一向講究善待國際友人,導致差點忘記我們才是客戶,擁有客戶應該享受的權力。今天你的表現很勇敢,也讓我們欽佩。但是,我們不想再看到類似情況發生。小梁,我今天準備直接聯絡MS重機中國辦負責人,小關給我做翻譯,你旁邊幫我聽著有沒有紕漏。」
荷沅當然明白,朱總想讓她把設備方面的關。她有點為難,不知道這麼做好不好。但想到今天上午安德列的嘴臉,她便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安德列欺人太甚,人神共憤。
於是,在朱總示意下,豆豆撥通了MS重機中國辦負責人的手機。通話是在彼此的友好問候中進行的,然後,慢慢進入主題。朱總也不知什麼時候打好的腹稿,對著電話一二三四地按照時間順序列數安德列的狂妄,不錯,朱總直接明瞭地用了「狂妄」兩個字,可惜被豆豆翻譯成「輕狂」。荷沅便在紙上標出這兩個詞彙的區別給豆豆看。
朱總沒有拉成馬臉,他這人凶只凶在眼睛上。他目光炯炯地盯著牆上一幅猛虎下山,不露聲色地給予最後一擊,「MS重機在國際上享有良好口碑,但是進入中國較晚,我們是系統內引進MS重機所生產主機的第一家。這本是MS重機展示自我的最好舞台,可是很遺憾。你們的設備好不好還在其次,但是你們附加的服務不適合中國。廣寧項目負責安德列狂妄傲慢,導致我們雙方無法善意配合。在安德列的『有效』管理引導下,貴方只有XX,XX,XX等人,以及翻譯梁小姐與本司配合良好,才使我們對MS重機稍拾信心。希望MS重機給我們一個可以堵住全國系統內悠悠眾人之口的答覆。」
誰都知道廣寧公司所在的系統完全屬於國家壟斷,系統內部沾親帶故現象嚴重。得罪廣寧,其結果可大可小。端看MS重機以後想在中國有些什麼作為了。荷沅做了翻譯後已經知道MS公司太大,是不會太在意廣寧的一個小小項目的,所謂店大欺客。但是朱總聰明就聰明在,他壓上了整個行業作為自己的背景,MS重機不得不有所考慮。果然,MS重機中國辦負責人朗尼答應親自過來解決。
朱總說完電話,便看著豆豆嚴肅地道:「小關,你在本系統已經兩年,為什麼這麼幾個英語單詞至今記不住?」他拿起荷沅寫給豆豆看的那張紙,「你看看,滿滿一頁。」
豆豆不好意思地低頭,但不敢吱聲。朱總的嚴厲誰都知道。荷沅也知道,她巴不得朱總一聲令下,她可以拉著豆豆跑路。
朱總似乎沒看到兩個小姑娘兩股戰戰,幾欲先走,換上和顏悅色,對荷沅道:「小梁,今天的事你做得很好。如果你是MS重機的代表,我們會對MS重機有更大信心。」
荷沅嘀咕道:「我都覺得自己像楚漢爭霸時候的項伯。」
朱總愣了一下,隨即笑了出來,又看看有些茫然的豆豆,笑道:「怎麼一樣?項伯謀私利出賣主公,我瞭解你,你單純只想把一件事情辦好。兩者心思雲泥之別。你們回去吧,小梁今天辛苦,好好休息。」
荷沅心說朱總還真是瞭解她,她是皇帝不急太監急,受不了兩下來的扯皮了。與豆豆走得遠遠了,兩人才敢悄悄說話。豆豆鬱悶地道:「荷沅,我們朱總為什麼總是對我這麼凶,我又不是做得不好,我的英語要不是比他們那些辦公室裡的正式翻譯強,今天怎麼會叫我呢?」
荷沅道:「我以前一個鄰家哥哥對我也是一付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我很牴觸,後來長大了才知道他對我很好的。關心我才會這樣。我不是你們公司的人,所以朱總才不會來罵我。」
豆豆聽著有理,但還是鬱悶:「你說多傷自尊啊。其實朱總只要拍拍我後腦勺,說一句誇獎的話,我只有做得更好。我贊成賞識教育。」
荷沅強烈附和:「我也贊成賞識教育,當年我那鄰家哥哥害得我極沒自信。他們傳統思維的人都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那肯定是不行的。」
「對,都什麼年代了,還來愚忠愚孝那一套。我們跟他們有代溝,但是世界是屬於我們的,哈哈哈。」 荷沅也跟著大笑,覺得非常好玩。
但是回到宿舍就不好玩了,安德列一個電話追來:「梁小姐,約翰那裡是你通知的嗎?為什麼繞開我通知約翰?」
荷沅心說,一向都是如此的,還是安德列自己說的,些許小事不用通知他。但她還是反省了一下自己,會不會是人太累說錯了話,害得約翰與安德列一齊誤解,她解釋道:「是這樣的,原本約翰與廣寧工程師口頭約定按照商定計劃,明天去三工區完成A計劃,但是廣寧工程師回頭查了一下之後,發現A計劃其實應該是在四工區。大家都記錯地方犯了小錯,於是廣寧工程師就讓我跟約翰糾正一下,免得明天約翰去了三工區撲空。因為還是原來的A計劃,所以我想就不必麻煩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