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成得不到肯定回答,也沒當一回事,這個妹妹自來對他沒好臉色,那麼多年看下來,早習慣了,雖然他不清楚為什麼。他轉向與父親雙手緊握坐在沙發上說話的大哥明哲,道:「我下去快餐店拿些吃的上來,你們想吃點什麼?」
明玉搶著道:「隨便。你順便把大哥大衣西裝帶下去燙了,明天肯定還要用上。」
明成覺得有理,他怎麼就沒想到呢?說起來明玉與媽的脾性最像,事無鉅細,被她倆眼角一掃,都沒落下的。可奇怪的是,兩人見面針尖對麥芒,沒一次是和氣分手的。
這邊明成才出去,那邊蘇大強握著大兒子的手,彷彿抓到了老妻去世後新的依靠,絮絮叨叨地邊哭邊道:「明哲,我該怎麼辦啊,你媽沒了,我不知道怎麼辦了啊,你要替我做主啊。」
明哲剛見老父時候也跟著流了幾滴眼淚,但這會兒已經把眼淚收了回去,輕聲細語地安慰老父:「爸,你還有我們三個呢,往後我們會照顧你。別哭了,你說你……」
明哲還沒說出讓老父提什麼要求,蘇大強已經飛快地偷眼瞧一眼明哲,又低頭泣道:「我一個人不敢回家了,一個人呆家裡,睜眼閉眼都是你媽,我一刻也不能呆了。我要跟著你們住。」
明哲在車上睡了會兒,腦子清醒很多,聞言心中淒楚,想得到父親一個人對著到處都留有老妻痕跡的房子會是如何的哀慟。他放緩聲音道:「這個沒問題。你現在住明成這裡還習慣嗎?」說話時候下意識地抬眼關注一下明玉在做什麼。一看之下生氣,明玉沒事人一樣坐陽台邊聚精會神地對著筆記本電腦做事。他忍不住拉高聲音,道:「明玉,你過來一起聽聽。」
明玉對家事漠不關心已不是一天兩天,遇到這種情況,蘇母一般是沉下臉撇撇嘴,也不去理她。明玉沒想到那麼多年沒見的大哥居然會以如此權威的口吻命令她,心中有點意外,但還是合上電腦,乖乖走過來坐到客廳中間的沙發圈裡。毫不意外,聞到父親身上散發出的濃郁的難聞體味。
蘇大強看到明玉坐到對面,不由自主地往明哲身邊縮了縮,更是握緊明哲的手,像是想找什麼依靠。卻是一眼都不敢看向明玉,就像他往常不敢正眼看老妻一樣。他一直怕這個女兒,看見她沒來由地心虛發慌,雖說平時吵架都是在蘇母與明玉之間發生,他從不參與,但他怕。這會兒女兒坐在他對面,他脖子都蔫了,垂頭喪氣地對明哲道:「你媽在的時候,我們時常過來明成家收拾。你瞧瞧,那張籐搖椅,你媽累了喜歡坐那兒,我抬眼總能看到她。我真怕啊,昨晚一晚上都沒睡著,好像你媽就在隔壁床上躺著。明成家我也不敢住。」
明玉聽了心想,又沒做虧心事,怕個什麼。明哲聽著很替老父難受,老夫老妻比翼齊飛了三十多年,這麼冷不丁地走了一個,那跟掏去一半心肺有什麼兩樣,當然是處處見故人了。他還是柔聲安慰:「爸,今晚我陪著你,你好好睡一覺。不怕不怕,媽是我們的親人,即使來了也不會傷害我們,她只是想我們了來看看我們。」
明玉旁觀者清,料想父親不會想去住她的房子,準是看中大哥美國的家了,想當初爸從美國回來,精神亢奮,一年之後遇見,依然將「美國」兩個字掛在嘴邊。但她還是淡淡地道:「爸不願意回家住,也不肯住明成家。大哥家也有媽的影子,你肯定也怕。只有我家你們沒去過,沒有媽的一絲影子。你要住我海邊公司宿舍呢,還是住城裡的房子?海邊宿舍比較大,獨立別墅。城裡房子小一點,但有你睡的房間。」
蘇大強急著搖頭,「不,不,你每天全國飛,人影子都摸不到,去你那裡還不如去敬老院。明哲,你說我是不是該去敬老院住了?你幫我拿主意啊。」
明哲心下惻然,兒女健在,而且個個活得不錯,哪有叫老父住敬老院去的道理。印象中,敬老院就是孤老院。「爸,你這是什麼話。你說說,除了敬老院,你最想住哪裡?」
蘇大強又是偷偷瞄了大兒子一眼,飛快地,卻又有點中氣不足地道:「我給你們帶孩子去吧。我要跟著你走。」
明哲一愣,沒想到父親提出住他那裡。前年吳非生孩子前想請已經退休的爸媽過去幫忙,但是媽說爸得了耳朵什麼病,治不好的,不能上飛機,何況是長途飛機飛美國,導致吳非媽不得不提早退休去美國照料女兒生產。難道現在爸病好了,可以乘飛機了?他都沒想自己回去將面臨裁員的是非局面,爸這個時候過去顯然不是好時機,只是疑惑地提醒:「爸,你耳朵……治好了嗎?你肯定可以坐飛機了嗎?」
「我耳朵沒什麼……」蘇大強說到一半時候忽然想起不對,當初蘇母不肯去美國伺候媳婦坐月子,順口捏造了一個病出來合理逃避,他差點一個不慎說漏了嘴。但蘇大強本性老實,終究不是個撒謊的料,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乾脆又抽抽答答地哭了起來。哭得明哲不知所措,雙眼向明玉示意求援。一時倒忘了追問蘇大強的耳朵,雖然那兩隻耳朵正時隱時現地浮動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明玉則是盯著父親的耳朵看,心想都沒聽說他們提起什麼耳朵毛病的事啊,不過也有可能,又不是住院治療的大事,有當護士長出身的母親看著,當然他們不會找她。但是看到明哲雙眼打出求援的信號,不得不參與這等雞毛蒜皮小事。「別哭了,繞來繞去不是想去美國嗎?早知道你喜歡住美國。那你自己說一下,簽證拿出前住哪裡。賓館開房也行。」一邊說一邊心裡奇怪,這個大哥真是自來熟得很,才見面呢,就一會兒命令她做這個,一會兒要她幫那個,沒個完,好像還真當她是一家人。她可真冤,被這大哥搞得快成有責任沒權利的童養媳了。
明哲聽了不是味道,瞪起眼睛對明玉道:「明玉你這什麼態度,爸想去美國就去美國,被你說得居心叵測似的。爸,這幾天你先在明成家住著辦簽證,不喜歡就住明玉家。兒女家就是你的家,你愛進哪道門就進哪道門。去上海辦簽證叫上明成或者明玉,你一個人不行。明玉,你陪去?」
明玉傻眼,明哲有完沒完,怎麼今天就盯上她了。問題關鍵不是她讓不讓老頭子去住,而是老頭子敢不敢心安理得去她家住,當初爸媽兩個人可是信誓旦旦,毫不容情地告訴她,他們未來不會要她這個女兒養,她這個女兒也別想從他們身上揩油。爸還有臉去她家嗎?她看著縮在明哲身邊的老父,淡淡地道:「看時間吧,我不行就明成,明成不行我派個人陪去。」
明哲點點頭,對這個回答表示滿意,便低頭對父親道:「爸,你這兒辦簽證,我回去給你訂機票。完了你讓明成明玉給你打好行李,送你上飛機。」
蘇大強沒想到大兒子居然一點沒有追究他的耳朵,居然那麼爽快沒一點條件地答應他去美國,居然還幫他一口安排好去美國的所有事宜,不用他操一份心思。他忽然感覺到有股熱流從丹田湧向全身,意識到自己的身份開始矜貴起來。對了,如今他是蘇家碩果僅存的長輩了,他是長輩,如今他說什麼話都有份量。他忍不住挺直了脊樑,這輩子第一次有意識地挺直脊樑,心中有了翻身農奴當家做主人的感覺。三十多年了,他的心頭還是第一次冒出這種感覺。這種感覺非常美妙,讓他肺活量擴大,吐納之間有了粗氣。
這時他忽然想到什麼,第一次勇敢地直視著明玉,道:「明玉,帶我回家拿樣東西。」
「拿什麼?」明玉問了一句便起身準備當車伕。沒想到蘇大強憚於她的積威,被她一句話嚇得又將眼神抓了回來,還是看住安全的明哲,這回是輕聲細氣地道:「拿些換洗的……」
明哲也感覺到父親怕女兒,心中奇怪,也對明玉有點不滿,不知道這九年中妹妹是怎麼搞的,把個父親搞得看都不敢看她。他只有強壓疲累,起身道:「爸,我陪你一起去,這兒反正等著也是等著。」
明玉伸手一把拍下明哲,道:「大哥你再睡一會兒,回頭多的是你的事。」說完一個眼神看向父親,蘇大強雖然沒有抬眼,卻早有感應,立刻乖乖跟著明玉出門。依然落腳輕盈,不出一點聲息。
明玉率領父親下樓,正好遇見明成拎著兩大包餐盒上來,後面跟著空手剛剛下班的朱麗。已是傍晚,樓道雖然有燈,也是昏暗,明玉只是與明成朱麗點頭打個招呼,一點沒有減緩步速就走了。蘇大強停步猶豫了一下,欲言又止,聽朱麗親親熱熱叫了聲「爸」,才慌忙說句「我回家一趟」,跟著明玉下去。
明玉拉著蘇大強先去飯店吃了一頓飯。她吃什麼都可以,白水煮青菜都能下飯,唯獨不能忍受衛生問題。想到油膩黑沉的小區快餐店與來歷不明的快餐盒子,她酒精考驗的胃就會犯抽。她不明白,衣住行都極其講究的明成與朱麗,怎麼在吃的方面如此馬虎。
明玉看著桌子對面的父親埋首吃得狼吞虎嚥,心中忽然聯想到,對了,大哥二哥的眼神是如此相像,怪不得最初看著大哥是如此年輕,原來大哥眼睛裡閃爍的是略帶天真的眼光。可以理解,大哥一路學校到研究所,那邊的環境可能相對單純,搞得他用進廢退,某些社會機能缺失,三十多了,目光尚餘天真。至於二哥明成,他眼中的天真是躲在母親強壯有力翅膀下培育出來的溫室裡的無恥的天真,不值一提。而面前的父親,則是始終如一的老天真。她且思且吃,反而吃得沒父親多。
家中一室一廳實在是小,小得即使明玉陌生人似的站在門口,還是可以看見進屋後如魚得水的父親以年輕人才有的身手,哧溜一下鑽進靠窗風水寶地上蘇母床位的下面,撅著屁股一陣搗騰。待得父親額角頭髮掛著幾縷灰燼得意洋洋起身,明玉雙目如電,在父親把手中東西快速掖進褲袋前,認出他手中深紅鮮紅暗紅的是一疊存折小本本。明玉不由哭笑不得,急吼吼趕著來,原來是放心不下床底的存折。還說什麼取換洗衣物呢,原來老鼠一樣的小人物也有小狡猾。
蘇大強在床底下已經數出,平時老婆讓他跑銀行做的存折本本一個不少。他滿足地自以為不易覺察地將手臂垂在褲袋旁邊,無比親切地感受著小硬皮本帶給他的挺刮感覺,心中暈暈地想,終於掌握財權了,以後,誰敢再從他手中刮一分錢出去,他「蘇」字改寫腳底下。
正當蘇大強輕飄飄地往門外走,耳邊傳來一抹冷冷的聲音,「爸,你不是說要回家取換洗衣物嗎?這一件都不拿著去,怎麼在你兩個兒子面前圓謊?」
蘇大強「呃」了一聲,定定站住一臉尷尬,忙低頭轉身又回臥室,撞來撞去地收拾換洗衣服,這回手勢不如鑽床底靈活。明玉冷冷地看著他,忽然促狹地道:「爸,依照法律,媽去世後屬於她的那一半財產,如果沒有遺囑的話,必須拿出來我們四個一起分。包括你住的這房子,還有你褲袋裡的存折。按照每人四分之一來算,哎呀,我終於在這個房間可以有個合法床位啦。」
蘇大強聞言,頓覺天旋地轉。什麼?剛剛獲得的財權他得拱手出讓一半不說,連小小一室一廳住房也不能全部歸他?難道他到時還得搬到一居室的更小的房間去住?孩子們做得出來嗎?可他又是個有文化的人,退休後每天消遣乃是坐社區老年活動中心看報,他依稀彷彿記得法律上確實有那麼一個說法。他傻了。三個孩子中明哲可能做不出來瓜分母親遺產的事,明成肯定會,明成對從父母手裡流出去的錢向來來者不拒。而明玉……蘇大強瞄著燈光下明玉淡黑的影子,心中犯愁,她肯定是第一個施殺手將遺產官司鬧上法庭的人,她正等著看這個家的好戲呢。
明玉笑瞇瞇地看著父親愁腸百結,卻不去開解,走幾步拉開抽屜與衣櫃一瞧,裡面灰撲撲黑沉沉的都是過時熟軟的衣服,被蘇大強放入旅行包裡的內衣起毛的起毛,脫線的脫線,幾乎沒一件好的。明玉不由心想,這兩老對她刻薄的同時,對他們自己也刻薄。按說一個護士長一個教師的退休工資加起來不會少,夠他們兩個吃穿,但看這些內衣,簡直是做拖把還得嫌它們容易脫毛呢。明玉雖然自己現在錢多,不會覬覦父親手中的那幾塊錢,但還是不得不揣測,父母的錢都到哪兒去了?在父親褲袋的存折裡,還是無聲無息又貼補了明成家用?
回頭見父親還在冒傻氣,她歪著嘴角偷笑一下,伸出兩枚手指拉住父親肩膀那兒的袖子,扯著他出來。蘇大強不幹了,一把抱住臥室門框,大著膽子叫道:「你不能趕我走,你媽屍骨未寒,你怎麼有臉趕我出門?」
明玉哭笑不得,「誰趕你了?走,給你去超市買衣服去。你那些衣服別拿了,這都還能穿嗎?以後沒媽管著你,你別刻薄自己,吃好點穿好點,別整個人弄得跟上個世紀出來的似的。」
蘇大強愣了會兒,再三回味,聽出明玉沒想要他房子之後,才心中舒了口氣,這下明哲明玉兩人都不用再顧慮,只餘一個明成了。他有點放心地放開手,但隨即又緊張地摀住褲袋,道:「不用買新的,舊的穿著舒服。」
明玉一看父親的肢體語言便知端的,沒一句廢話,直截了當地問:「我出錢,去不去?」
「去!」蘇大強也沒有廢話,飛快跟上女兒,唯恐機會轉瞬即逝。
一下收穫四套全新背心小褲,四套棉毛衫褲,兩套毛衣毛褲,兩條毛呢長褲,一件夾克一件羽絨服,以及簇新羊毛襪子毛巾浴巾牙刷牙膏的蘇大強,興奮得滿臉通紅。他當即想穿上羽絨服,可明玉不讓他穿,非要他晚上洗澡了後才能換新的。於是四大包衣物齊刷刷放後車廂。蘇大強不時回頭看看,雖然看不到什麼,可心中滿足。好吃好穿,誰不知道啊。他隱隱有了跟明玉過的想法,但這個想法在他腦子裡打了個轉,又蔫了回去,他哪敢啊。
明玉一邊開車,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你從來沒當過家,別的我不管,諸如房產證、土地證、存折、有價證券之類的東西,誰問你拿都不能拿出去,給人看都不行,知道嗎?身份證也不能給人,誰問都不給,否則人家拿著你身份證把你房產證掛失了,賣了房子你還不知道呢。記下了嗎?」
「記下了。」明玉雖然說話跟訓兒子似的,但蘇大強不以為忤,他一向在老婆強權下俯首,已習慣成自然,反而對明玉的強硬態度容易接受。
「那好。你七大姑八大姨上門哭著問你借錢救急你怎麼說?」
「我哪有錢啊,我住的房子還沒她們的大呢。」蘇大強靈光閃現,脫口而出。
明玉不置可否,淡淡又問了一句:「明成問你救急呢?」
蘇大強再次勇猛地脫口而出:「沒有。這幾年我們一半錢都給他了,還不夠嗎?我都記著帳呢。對了,他敢問我分遺產,我要他還錢。」
明玉斜睨了蘇大強一眼,心中好生奇怪。明成又不是過不下去,有房有車,吃穿度用都很小資,為什麼還厚著臉皮問家裡要錢?大男人要不要臉?明玉想起這來,在平日看不起明成的態度上又百上加斤。她淡淡地道:「以後別那麼大公無私了,自己賺的退休錢自己好吃好用。手頭的錢好好存著,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可以拿出來用,你那麼大年紀總得有點積蓄。古人說,積穀防饑,現在得積穀防病,知道嗎?」
蘇大強連聲應「是」,明玉的話都說到他心坎兒上了。他當初也曾小心翼翼地向老婆提出過類似意見,但被一一駁回。原來並不是他沒理,而是老婆太大方。他下意識地又捂了一下褲袋,在有強力支持者的前提下,他更要保住他的寶貝救命錢。
再回明成家,感覺與剛剛已經大不相同。一室溫暖如春,原來已經開啟了窗邊的櫃式空調。空氣中氤氳著咖啡的甜香,明玉雖然自己不會伺候,卻也可以辨認出,這應該是現磨現煮咖啡的香氣。她又在心中莞爾,喝著現磨咖啡下快餐,多有意思的畫面啊。沒辦法,看到明成的時候,她不自覺地就變得刻薄。可見,明成的生活質量,一大半得歸功於朱麗。只有朱麗回來了,大家才能享受到溫暖芳香。
朱麗給明玉一杯咖啡,明玉沒喝,怕睡不著,但很喜歡盛咖啡的杯子。她不是個慧眼能鑒別的人,生活比較粗糙,但也看得出手中的杯子是好東西。因為溫暖,父親身上的難聞體味更是烈烈蒸騰,剛剛已經在車上受夠,明玉不打算再加入沙發圈,退出坐到稍遠的籐搖椅上。沒一會兒,朱麗也由原來的倚著明成而坐改為在周圍遊蕩一圈,坐到明玉身邊。看到明玉正端詳著咖啡杯,她就說了一句,「這是WEDGWOOD。」
明玉吊了下眉梢,雖然朱麗說了,但她還是茫然。江北銷售公司的負責人柳青就曾笑她是老土,只知道進去商廈看見好的穿得下的買,從不知道品牌。被一些雜牌斬了都不知道。
朱麗黑水晶一樣的眼睛一看明玉的眼神就知道她不懂,但不予解釋,怕被明玉誤會其中有炫耀的成分。
明玉則是毫不迴避地打量著朱麗,不錯,環境襯人,以前在父母家遇見朱麗的時候還不覺得,今天在明成他們低調又不失檔次的客廳裡,才發覺朱麗整個人無一處不精緻。雖然已是三十歲的人,可一張臉還是如初生嬰兒一般細嫩,彷彿都可以看見細細的茸毛。眉梢鬢角指甲等等,也是看得出經過精心打理。朱麗整個人從頭到腳似乎流淌著一種氣韻,這種氣韻只可用兩個字概括:女人。明玉感喟,蘇家養出這麼朵溫室裡的嬌艷花朵,有她蘇明玉被徹底犧牲的一份功勞,那得多少錢啊。
朱麗經不住明玉的無語直視,只得避重就輕,忍受臭氣坐到明成身邊。明成坐的是單人沙發,朱麗就擠坐在扶手上,整個人趴在明成肩上。朱麗窈窕玲瓏,美人如玉,靠在高大健壯的明成身上,如小鳥依人,看著都覺享受,不用說明成的感受了。明成很自然地伸手握住朱麗搭在他臂彎的纖手。
坐在對面的明哲不自在地避開雙眼,心說他與吳非從來不會當眾這麼親熱,他做不出來,吳非性子裡也是端莊的成分居多,看來老天有眼,什麼鍋配什麼蓋。明玉看著忍不住扭了扭自己的腰,想像不出,她有沒有如此柔軟的身段,也想像不出,哪個男子經得起她一米七的身材傾壓。
唯有蘇大強見多不怪,翻著購物袋指點裡面新買的衣服給明哲看。明成在一邊看著,忽然插嘴道:「這些衣服得洗了才能穿。朱麗,你幫個忙?」
朱麗微微一擺身子,「唔」了一聲,「你去嘛,今天咖啡是我煮的。」
明成道:「要不我把衣服扔洗衣機裡去,你回頭把烘乾的衣服疊好,我們分工合作?」
朱麗趴在明成耳邊很輕很輕地道:「笨瓜,這是你爸的內衣呀,我怎麼方便取進取出?當然是你做啦。」
明成嘀咕一聲「又沒穿過」,但還是無奈起身拎了蘇大強的新內衣們去洗。明哲不知道明成最後因什麼話而屈服,但心說這種事如果攤到他家的話,不等他說,吳非一早拿去洗了。明成的老婆有點懶。但他沒想到,橫眉豎目的明玉卻會做出給父親買家常衣服,結合先前提醒明成為他熨大衣西服這等溫馨體貼的事情來,他想不出,明玉的性子為什麼這麼矛盾古怪。
眾人這才坐下來討論明天所有出殯事宜。明哲是當仁不讓的主持,蘇大強在一邊唯唯諾諾,總是發表一堆廢話之後再說個好。明成與明哲有商有量,朱麗也一起參與討論,只有明玉沒插嘴,但也沒再去幹私活,坐得遠遠的轉著滴溜溜的眼睛看著他們熱鬧。她主持的重大活動多了,這等小事如果由她做主,不出十分鐘可以解決。但是,他們能信服她來做主嗎?她又肯挑這副蘇家的擔子嗎?答案都是不。
明成心中最覺得奇怪,今天老爹是怎麼了,廢話恁多。他不知道老爹今天正被明哲明玉的孝敬鼓舞著,中氣大盛。
明成唯一不奇怪的是,事情一議論完,明玉便救火一樣的告辭了。這才是她一向的風格,與親人團聚視若受刑。
蘇大強被明哲關進浴室洗澡,明哲自己掐著時間打電話回家給吳非的時候,明成悄悄問朱麗:「有沒覺得爸今天特亢奮?」
「有,天南地北的事情都要扯來說說,原來他懂不少呢,英語也會說。」朱麗說話的時候忽閃著大眼睛,雖然她的眼睛因為那麼愛她的婆婆去世而哭腫,可一點無損她的美麗。
明成看看明哲沒注意著他們,悄悄跟朱麗道:「看來爸是大器晚成。」
朱麗差點笑出聲來,忙用手摀住,今天什麼日子啊,怎麼能笑。但「大器晚成」這個詞用在公公身上,實在是無比滑稽。明成眼睛裡也是小小火星飛舞了一下,隨即收斂進去,一臉嚴肅,順便乾咳了一聲。朱麗瞧得明白,抬腿踩了明成一腳,扭身進去主臥。兩人一向打鬧慣了,即使今天非常時期,可手腳還是不聽使喚。
待得明哲打完電話,明成便上去道:「哥,那張床平時媽來的時候媽睡,你不會……」
明哲道:「我沒忌諱。不過床上還沒被子呢。」
明成「噢」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拍拍自己的腦袋,他從來就是粗心。
待得明哲最後洗完澡到客房睡覺,卻見父親神情憂鬱地擁著被子坐在床上,還沒躺下。明哲上前關切地問:「爸,想什麼了?別擔心明天的事,今晚先好好睡一覺,把精神養好了。現在是你的身體最重要。」
蘇大強看看明哲,又看看剛被關上的臥室門,還是忍不住跳下來走到門邊,打開一條細縫往外看了看,才回來招呼明哲坐到他身邊,輕聲道:「你媽和我存下一點錢,不多,都在這裡。一本活期是我的退休金卡,一本活期是你媽的,這些是國庫券和定期。我不能放在明成家,會被明成拿去。你說我該放哪裡才好?我總不能這幾天進門出門都帶著。」
明哲翻了翻裡面的數字,不多,才兩三萬,不由奇道:「明成過得不錯,他會要你這些錢?爸你別把明成想得太壞,他這人大大咧咧,本質不壞。」
蘇大強又看一眼門,俯身貼著兒子耳朵道:「明成畢業後一直掙得多花得更多,每個月錢花完了就老實了,回家來蹭飯吃,你媽見了心疼不過,肯定塞給他一千兩千的救急,從沒見他還過。我們這些錢是好不容易存下來的,這要被明成見,哪天錢花完了還不打我這些錢的主意。他這房子還是我們出錢買出錢裝修的呢。」
明哲聽了真有點不信,但細想一下,又不能不信,爸一身破衣爛衫,明玉都看不下去給他買了新的,他們那麼節約至今才存下兩三萬,錢能到哪兒去了呢?媽以前打電話從來都說明成花好朵好,今天送她什麼明天送她什麼,原來小恩小惠,羊毛出在羊身上啊。媽是十足的報喜不報憂。他想了會兒,才問:「明玉問不問你們要錢?」
蘇大強道:「明玉上大學後就不用家裡一分錢了。但也不給家裡一分錢,連家也不回,回來就跟你媽鬥嘴。」
明哲沉著臉又想了會兒,道:「家中怎麼好好的房子換成一室一廳了?明玉回家時候,爸住客廳?她幹嗎與媽鬥嘴?今天看明玉不像媽說的不講道理啊。」想到吳非常說媽肯定虧待了明玉,他又補充一句:「媽一向不待見明玉,是不是太虧待明玉了?」
蘇大強覺得這些事都是老婆做主意干的,與他無關,說出來也沒什麼,所以實事求是,理直氣壯地說了。「明玉為了當年你媽做手腳把她保送進那所大學讀書,就開始跟你媽擰上了,不肯再用家裡一分錢。後來你媽想在朱麗面前掙面子,把客廳裡明成的床搬進臥室,把原來明玉的床拆了,好好整出一個客廳來,明玉回來沒地方住,以後就連回都不肯回了。後來為了給明成裝修錢,我們換成一室一廳,反正明玉也不會回來住。你媽說起來很生氣,她還不是為了這個家嗎?你們兩個讀書已經花銷夠大,明玉再去外面讀書,我們還怎麼供得起?房子不裝修好了,明成怎麼娶得到朱麗?明玉都不知道顧點大局,一心只為自己考慮。我們做父母的容易嗎?現在她生意做做,嘴皮子練出來了,回家吵架你媽都說不過她,每次回來每次吵,還不如不回清靜。」
明哲都還是第一次聽說家裡發生過那麼多事,媽從來沒在信裡電話裡提起。今天聽父親簡略講來,只覺匪夷所思。如果爸說的不假,明明是媽偏心得視明玉如無物,還說明玉不顧全大局,簡直是倒打一耙了。原來以前都是他聽信媽的一面之辭,反而是吳非旁觀者清,早透過現象看本質,摸清原因了。也真沒想到,明成還真能伸著手問父母要錢,他拿得下手嗎?
蘇大強見明哲沉著張臉不語,心裡害怕,也不敢說話了,偷偷挪開一些,怕明哲的怒氣放射到他身上。明哲感覺到身邊有動靜,斜眼看了父親一眼,看到父親眼裡的畏懼,才想起是自己把父親嚇著了,忙揉揉臉,企圖緩和一下氣氛,對父親道:「國內銀行有沒有保險箱業務?有的話明天辦完事情你去做一個,把票證都放進裡面去。不過這麼說來,你住明成家,方便嗎?他們管自己都管不過來,能管你?這兒事情一完,你趕緊去排隊等簽證,早一天到美國是一天。」
「萬一簽證簽不出呢?」
明哲歎了口氣:「簽證先辦起來,明成這兒你也先住著。明玉那兒,我們都有臉住進去嗎?爸,你真不敢回家住去?」
蘇大強一說又來了眼淚,摸一把眼角,輕聲道:「白天太陽曬著還好,晚上我都不敢睜眼睛,我真怕啊。家裡如果還有個人還好,可我們家那麼小,還住得下別人嗎?再委屈,也只有在明成家裡蹲著了,起碼晚上有人。
明哲拿膽小的父親沒辦法,只有耐心地問:「那你想叫誰來作伴?」
「我不知道,反正我不敢一個人回家。」
明哲想了想,不死心地再問:「要不換個房子你就不怕了吧?」
蘇大強眼淚如瀑:「我不敢一個人,我不敢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