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又看一眼朱麗,對柳青道:「那是我二嫂。」
柳青在喉嚨裡咕嚕了一聲,促狹地笑道:「我要爭取你二嫂審計我的江北公司。」
明玉不由得翻了一下眼睛,道:「柳青你拿這種笑話擠兌我是沒用的,我跟二哥沒感情,不會為他們操心。」
柳青笑了一笑:「真沒勁,連這麼好的苦中作樂機會都不給我。不過你的話裡是承認你二哥不如我的。」
明玉微笑地看著柳青道:「你居然拿自己跟他比,沒的掉了自己身價。」
柳青搖頭不信。有如此出色太太的明玉二哥,應該不會差到哪兒去。而且血緣擺在這兒,明玉的腦子相當好使,料想她二哥的腦子也不會差到哪兒去。這時在上座的孫副總打開麥克風大聲要求在場人員安靜,並讓門口做記錄的秘書關門。很快,場上便安靜下來,形成關門打狗架勢。柳青還是忍不住偷眼看一下朱麗,看到這個美人終於從資料堆裡抬起頭來,兩隻眼睛亮晶晶的都是微笑。柳青只覺得心都化了。同樣是職業女性,為什麼旁邊的也算有點姿色的蘇明玉就沒她二嫂看著可愛呢?
孫副總非常威嚴地環視一圈,非常滿意自己一句話清場的效果,乾咳一聲,道:「今天,請大家來,審議通過一下集團公司資產審計的辦法。經集團董事會在董事長暫時缺席的情況下開會研究做出的初步決定,先由正誠會計師事務所派七組人員,齊頭並進,分別審計三家分廠,兩家銷售公司,一家進出口公司,和一家研發中心。然後,將審計結果匯總,最後審計集團公司的資產。長話短說,先請會計師事務所介紹一下審計步驟。」
朱麗卻在悄悄環視會場的瞬間,看到斜對面的明玉。她這才一驚,哎呀,差點忘了明玉也在這個公司,對了,明玉應該是已經做到可以來這兒開圓桌會議的高層。她不由又偷偷看了眼大模大樣地靠著椅背坐在會議桌邊的明玉,看到她嘴角似乎噙著一絲冷笑。類似的表情,她曾經在婆婆葬禮後的停車場上,明玉揶揄她和明成的時候看到過,也曾經在明哲失業,大家回老屋討論公公贍養問題,明玉拋出賬本的時候看到過。朱麗不由心寒,不知道明玉今天想做什麼。希望不是衝著她來。
事務所大老闆熱情洋溢但簡練清楚的開場白很快結束,朱麗將麥克風移過來,微笑道:「大家好,我叫朱麗,來宣讀一下……」
柳青聽了閉目咂味,咦,美人叫朱麗,這個名字似乎應該用英語讀更漂亮。然後,她的聲音也好聽,女性味道十足。但沒等柳青沉醉,便聽音響從四面八方傳來一聲斷喝,「慢著!」他一睜眼,發覺聲源來自身邊的蘇明玉。柳青還是第一次感覺到明玉的聲音居然有如此粗糙刺耳。但這粗糙的女中音還是不顧他的感受,不顧對面朱麗的大眼睛裡閃現小羊羔般的驚慌,沉穩嚴肅地道:「我申請,請正誠事務所的朱麗女士迴避。朱麗是我嫡親二哥的太太,也就是我的二嫂。基於我與朱麗女士的親屬關係,為維護審計過程的公平公正和客觀,避免審計人員將可能有的主觀感情帶入審計,我不徇私,要求朱麗女士退出審計,迴避。同時要求結束此次會議,請正誠事務所重新安排審計師名單,並審慎嚴格把關審計師的選擇,在遞交程序說明之前,先給出一份合格的審計師資格說明。」
一語既出,如同在全場扔下重磅炸彈,在場人員什麼表情都有。但即使是最想立刻審計立刻知道蒙總有多少資產的人都無法反駁斥責明玉,雖然知道她的目的是阻止審計。因為她都大義滅親了,她佔著理。眾人幾乎是有志一同地將眼光轉向事務所的那個團隊,將滿腹不滿轉向那個滿臉通紅,眼淚盈盈欲滴的女孩。本來大家已經為爭權奪利鬧得火氣暴躁,尤其是蒙總的那些親戚,他們心中並無太強的組織紀律和老奸巨猾的涵養,當下已經有人呼喝出來。
而朱麗則早在明玉說出第一個「迴避」的時候,已經全身「轟」地一下,陷入混沌,後面的話充耳不聞。她的心中有無數個小聲音在責問:你為什麼會忘記迴避?你難道忘了明玉是這家集團的高層?你知道你耽誤大老闆進軍這家公司的宏圖大業了嗎?你還想繼續留在事務所嗎?
朱麗不敢看向大老闆,卻勇敢地忍著眼淚站起來,深深鞠躬,忍了又忍,才憋出三個字:「對不起。」把手中材料交給大老闆,她含淚退場。
柳青不忍心看著朱麗如此退場,但又明白這是明玉唯一能使出的拖延時間的手段。可心中還是隱隱在為朱麗鳴不平,這蘇明玉真是太狠了,拿自家人開刀都沒一點猶豫。看著朱麗退出會議室大門,他才對明玉輕道:「你這一手太狠,你不怕害了你二嫂。」
「兩害相權擇其輕。而且這是她自作自受。」明玉淡淡地道。
柳青歎了口氣,「我明白你必須這麼做,而不能在會前提醒。但是你這樣做也是在損害你自己與家人的關係。」
「總算你沒有見色忘友。不過柳青你不明白,我與家人關係已經損無可損了,朱麗忘記需要迴避,又何嘗不是說明她心中有我這個熟人但沒我這個親戚,因為她對我沒有親情概念呢?所以你不用替我擔心,你如果擔心朱麗,等下你自己出面在他們老闆面前說話挽救她。」
「How?」
明玉斜睨了柳青一眼,一聲譏笑。柳青也跟著訕笑,心中笑自己怎麼如此愚鈍,辦法不是明擺著嗎?所以被明玉取笑了,活該,果然是色迷心竅。卻看老毛,整個人嚴肅得跟不動明王似的,又冷靜得跟千載玄冰似的,一雙眼睛透過眼鏡玻璃,冷冷的看向對面的正誠事務所全體。柳青立刻明白了,這傢伙肯定還有話說,他怎能放棄如此大好時機。雖然柳青不知道老毛會說什麼,但他心中更加替朱麗悲哀。如果老毛再捅上一刀的話,即使對方老闆明知朱麗是替罪羊,也注定必將遷怒於朱麗了。朱麗死定了,她砸的是老闆的大買賣。
對方大老闆一直在喃喃說「對不起對不起」,但是沒人理他,大家繼續鼓噪。直到孫副總又一次大聲發話,大家才又安靜下來。於是正誠大老闆再次道歉:「對不起……」
可是,他才說出這三個字,老毛已經冷冷地道:「事務所方面不必道歉了,我來談幾點我的看法。一,作為一家應該嚴謹細緻的會計師事務所,在審計人員安排上出現如此大的漏洞,說明什麼?不言而喻。我作為一個多年從事財務工作的人,我拒絕由這樣一家管理不嚴密的事務所來審計我們的帳務,我有理由現在開始就對貴事務所的審計結果表示懷疑;二,鑒於本公司人員眾多,機構龐雜,在本市範圍內尋找的審計事務所非常難以避免與本公司員工存在親戚朋友瓜葛問題,所以我建議,我們走出本市,尋找可以合作的事務所;三,審計工作是一件細緻縝密的工作,審計工作開始之前,我要求事務所必須做好完整精到的準備工作,不可再如今日一般倉促上馬。這三點不具備,我不會交出賬本。我的所作所為,必須對得起一個財務人員應該具備的操守,這是為蒙總負責,也是為大家負責。我的話就這些,散會吧。」
說完,老毛不管在場所有人,收拾桌上紙筆,先行離開。明玉柳青等也跟著離開,會場上眾人一時驚詫莫名。孫副總回過神來,對著話筒大喝一聲:「站住,還沒散會。」
老毛回頭,凜然大聲道:「你們想爭權奪利,儘管爭,別硬扯上蒙老太太,老人家已經累得頭都抬不起來了,萬一有個好歹,你們當心蒙總醒來找你們算帳。我們幾個,我們還得替蒙總看住公司。沒人看住公司,公司倒了你們還爭什麼爭?對不起,我們沒時間沒精力奉陪。」
這話,讓在場有幾位人動容,但沒能讓所有人動容,有人爭紅了眼,什麼良心道義都已經打包封凍起來,暫時不予使用。但當時,即有幾位高層跟了出來,其中,有一分廠廠長,與研發中心主任。其實,老毛隱約成為這幾個人的實際核心,雖然擔著虛名的還是明玉。
柳青見老毛將他準備向正誠事務所老闆說的話從另一側面說了出來,他也就不用再幫朱麗解釋了。這麼幾句話聽下來,正誠老闆應該明白,他們失利,與他們的小過小錯無關,而是審計這件事,本身遭到大家一致抵制,找錯只是借口,關鍵是其中大有背景原因。
原本六人小組卻因此成了八人。得知財務總監答應請明玉吃烤肉,大家都起哄,老毛不得不忍痛割肉,請那麼多人一起去吃幾乎得幾百元一個人,主要旨在吃環境的烤肉。
十七
被審計對像相繼離席,整個會場氣氛陷入尷尬,所有人指責的目光全數向正誠事務所全體人員集中,更有人向聯繫事務所的孫副總發難,責問他何以如此草草把關。孫總又氣又急,都沒與其他大佬通氣,悍然起身宣佈會議結束,甩袖離席。走到正誠大老闆身邊時候,他憤然怒問:「怎麼搞的。」
正誠老闆也是一臉晦氣,心說原來是你們內部自己都還沒搞定,害他們事務所被人當了出氣筒。見孫副總指責,他也沒好氣,但又不便對客戶拉下臉,回了一句:「我究竟該聽哪一方的?」
孫副總不答,速速離去。正誠老闆也帶人非常無趣地離開,大家心裡都覺得,這整個兒是個鬧劇。
朱麗出了會議室就哭開了,本想承擔起責任,到外面打車先回家,避開大老闆的氣頭,明天才到事務所遞交辭呈,由得大老闆發落。但快步走出大門看去,外面車來車往,就是沒有城市常見的出租車。這個地方太偏僻,有無證經營的黑車,但沒證照齊全的出租車。
朱麗沒膽坐那黑車,直接打電話給明成:「明成,你快來接我,我在明玉他們集團公司的總部。」
「朱麗,你在哭?怎麼回事?」明成非常警覺地問:「是不是明玉欺負你?」
朱麗怨氣沖天:「你來接我,多問個什麼。」
明成非常為難,但不得不告訴朱麗:「朱麗,車子被朋友拿去了,有買家要看車子,試駕一下。要不你等著,我打車過來接你。」
買家?朱麗一聽,連詢問的力氣都沒了,呆了一下,便關掉手機,切斷電源。什麼人,要緊時候指望不上,還得替他操心。賣車這麼要緊的事,明成怎麼都沒事先來電話商量一下?但朱麗根本沒法集中精力為明成賣車不與她商量而生氣,她心裡充滿恐懼,非常擔心裡面的會議。她很希望她果斷迅速的退場能挽回事務所的信譽,讓事務所不致失去這單大宗審計。她希望會議慢慢開,大家有充足時間討論,有討論就說明大家都有誠意,只要有誠意便一切好說,只要能把審計拿下來,大老闆就不會太生氣。否則,她怎麼可能受得了大老闆的雷霆震怒?大老闆的怒罵,連男同事都承受不了,淚灑現場,何況是她?朱麗只望能躲過今晚。
但是事務所兩輛車子,只有一輛有司機,就是大老闆的一輛。朱麗外面彷徨,就是不敢上那輛黑色本田雅閣。司機見她哭著出來,招呼也沒用,打開車門歡迎也沒用,只好也跟出來站著作陪。誰都見不得美女哭泣,但換作大老闆就難說了。
可朱麗心中臨時抱佛腳,還沒念上幾聲阿彌陀佛,便見一幫人從集團大樓裡面出來。來人中包括明玉,他們交頭接耳,不知說些什麼。朱麗連忙退入車子,她不想被明玉看見,更不想看見明玉,這人太狠了,她懷疑明玉進入會場時候已經在心裡盯上她,所以嘴角掛著一絲很是猙獰的笑。大家起碼是熟人,不能會前提醒她嗎?為什麼非要拿她開刀?明玉究竟是什麼目的?藉機報復嗎?那可真是找到好機會了,起碼,明玉今天打中的正是她朱麗的七寸。
朱麗坐在車裡雙眼噴火地怒視明玉在她附近取車,看著明玉一臉輕鬆地與旁人閒談後鑽進車門,臉上沒有一絲害人之後的沉重或者內疚。有種職業劊子手據說殺人不眨眼,殺了人後依然能拿握刀子的手抓饅頭吃,那種人,是絕對的鐵石心腸。
但朱麗的憤怒都沒持續幾秒鐘,便被身邊司機的自言自語打斷。「出來的這幾個人都像是有地位的,個個都有不錯的車子,是不是裡面會議結束了?這麼塊?我得先打開空調。」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朱麗頓時只覺天旋地轉,呼吸停頓,心中最擔心的一件事看來已不可避免地發生。明玉他們這幫人出來,會議還能開得下去嗎?她最知道這點。她這時真想衝出車子,拉下臉皮求明玉帶她回城,以免碰到丟掉大宗業務後凶神惡煞般的大老闆。躲得過一晚是一晚,今天的大老闆是風暴中心。但是,她挪不開腳,她絕望地發覺,她的腿不聽腦袋指揮。
朱麗從小順風順水,憑自己的努力和聰明,還有美麗的臉蛋,即使不能說是人見人愛,可也幾乎沒遭遇什麼挫折。她原以為自己膽子大得很,到今天才知道,那是因為以前她沒遇見過真正值得她害怕的事。想起以前還坐大辦公室時候看到的一張張被大老闆訓斥得面無血色的臉,朱麗肯定,今天,等一下,大老闆的訓斥將指向她。想到大老闆平日裡不怒而威的兩條濃眉下深不見底的鷹眼,朱麗全身冰涼。
而大老闆,終於無可避免地出現了,老遠就看見他背著手,大步流星,身姿如被鬥牛士挑逗得怒不可遏的公牛。司機一看不對,早跳下車拉開車門迎候,而朱麗連下車的力氣都沒有,她嚇軟了。
大老闆坐進車裡的時候,看到的是兩隻眼淚汪汪猶如小鹿斑比的眼睛恐懼地看著他,一隻指甲修飾整齊的精緻小手緊緊摀住嘴唇,不讓啜泣聲音逸出嘴唇。大老闆本來想罵,見此只覺勝之不武,當下眼睛一閉,嘴裡悶聲悶氣吐出兩個字,「回家」。
朱麗不敢開口打擾大老闆,更不敢開口問究竟結果如何,見到司機坐進來,忙顫抖著聲音轉述,「大老闆……說……回家。」司機聽著朱麗小貓叫聲一樣的說話,硬是強忍住笑,這聲音太滑稽了,他還是第一次看到朱大美女如此失措。不過他可不敢笑出聲來,惹誰都不能惹大老闆。
大老闆雖然心中暴怒,是一種被人耍了後的暴怒,但聽見朱麗怪裡怪氣的說話聲音還是哭笑不得。這個女孩子,能幹,肯幹,可惜不可重壓。畢竟還是年輕了一點,缺乏的是鍛煉。大老闆反思,今天把這麼重要的任務壓給朱麗這個小女孩,總歸還是莽撞了點。而大老闆沒想到的是,跟在他身後進車門的一位男性會計師小魏也與朱麗差不多年紀,此人早就被委以重任,雖然此人也曾被他罵得啜泣流淚。大老闆從來沒覺得小魏年輕,只覺得此人精力旺盛,累不死打不扁像只蟑螂。美女,很多時候可以無往不利,但在資歷方面的印象分,總是高不過看上去老成持重的普通人,美女總是被人與嬌柔聯繫在一起。
一路鴉雀無聲,直到大老闆一聲不吭在家門口下車,大家才不約而同鬆了口氣。後面小魏安慰朱麗,「小朱,你今天被人做了借口。其實我們失去機會,主要原因並不在你,原因是對方集團公司內部紛爭,有一幫人抵制審計,有一幫人急需審計,審計起因上不得檯面,他們集團老闆還躺在醫院,眾人已經鬧著分家清查資產。雙方角力結果是抵制的人勢力佔據上風,導致我們白去一趟。老闆後來大概已經意識到幸虧沒趟那灘子混水,否則,萬一對方老闆救治過來,我們以後將非常難以收場。你別害怕,老闆不是輕易降罪的人。」
朱麗心中非常感激,剛才老闆在場,她一直不敢稍動,甚至連哭都不敢出聲,此刻被小魏一勸,她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哽咽著道:「謝謝……你,小魏,但願……如此。我們真的丟了……這審計了嗎?」
「是啊,丟是肯定丟了,但我懷疑別家如果知道內情後也不敢接手這只燙手山芋。」小魏做人相當厚道。
朱麗當然知道小魏是在寬慰她,但她心裡真的好受了許多,「可是,小魏,如果不是因為我,他們集團反對方也未必抓得到把柄。總之是我敲砸了今天的會議。」
小魏左思右想,斟酌著道:「你這錯誤,確實犯得很不高明。不過也不能怪你,今天的任務接得急,又是千頭萬緒,你能把報告準時拿出來已經很不錯,當時你腦子打仗似的,還怎麼可能想到其他。」
朱麗認真回想了一下,又認真地搖頭,「不是因為這個原因。」但是具體是什麼原因,她就不便明說了。當時她看到明玉時候,只想到明玉在場會不會又如過去在婆婆家見面時候的冷嘲熱諷,然後他們兩個不是明玉對手,最後得麻煩婆婆上手與明玉大吵一架,非常令人頭疼。雖然現在已經知道明玉吵架事出有因,她甚至能體諒明玉從小的苦處,但那麼多年下來,朱麗心中已經形成習慣,看見明玉便全身緊張全神貫注準備應戰,不再考慮其他。她當時心中的緊張,完全不是來自巨大工作壓力造成的混亂,而是對過往交戰經歷的條件反射,這種反射,讓她心中全然忘記明玉是該迴避的親屬。不,她下意識地也沒拿明玉當親戚看待,她還能自作多情地指望明玉拿她做二嫂,關心照顧她嗎?恐怕兩人是陌生人的話,明玉還不致下如此重手,她與明成和明玉的關係,恐怕在明玉心目中的定位甚至比陌生人都不如,說仇家也不為過。朱麗苦笑,但這事能說出來嗎?不是說家醜不可外揚嗎?而這又怪誰呢?她除了啞巴吃黃連,還能做什麼呢?這種事,說給誰聽,誰都會說她自己疏忽大意,授人以柄。
此時朱麗雖然心煩意亂,但還是不會忘記一件事,這車子是大老闆的御用坐駕,這司機是大老闆的御用司乘,所以她是斷斷不敢讓司機送她到小區後還送她到家門口。遠遠看見小區大門時候,她已經對著司機千恩萬謝,小區門口「強烈要求」跳下車後,又是站在路邊目送歸鴻,看著紅艷艷的車尾燈轉彎消失她才轉身進入小區。但進入小區後她不必再掛著面具,一個人低頭緩緩而行,彷徨著明天要不要遞上辭呈。小魏的話雖然有理,但她能聽不出其中的安慰成分?誰知道大老闆心中是怎麼想的,誰知道大老闆會不會沒道理地遷怒?何況今晚會議的導火線毫無疑問是她,她無論如何難辭其咎,大老闆即使破口大罵,她也無話可說。幸虧今晚老闆什麼都沒說,讓她躲過一劫。
但是,明天呢?明天,大老闆究竟是沉默一晚上之後的爆發,還是放她一條生路?朱麗想得唉聲歎氣,了無生趣。做一份牛工,掙幾塊錢工資,不得不忍聲吞氣。可又怎敢不要這份牛工呢?沒有這份牛工掙來的工資撐著,做人更加了無生趣。
但現在就有生趣了嗎?朱麗長長歎了口氣,不提防,一頭撞進一人的懷裡。這個懷抱很熟悉,但朱麗現在厭煩它,所以毫不猶豫就大力推開這個懷抱。
明成被朱麗掛斷電話後,就一直心懷鬼胎,明白是自己擅自賣車的事惹惱朱麗了。這事兒他本來準備先斬後奏,賣了車後才告訴朱麗,因為朱麗反對他投資什麼生產線。但是剛剛一聽朱麗在電話裡面傷心,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到朱麗的眼淚上,忘記管住嘴巴,給實話實說了。他站在客廳裡焦急地徘徊再三,決定主動出擊,到樓下等朱麗回來,花足功夫討朱麗歡心。
被朱麗推開,是情理之中的事,但明成陪足小心,彎著腰放低身段陪朱麗走,一邊小心看朱麗的臉色,輕聲問:「怎麼了?跟我說說,說出來就好過一點。」
朱麗看著明成的姿勢卻覺得無比礙眼,心說子承父業,那麼高大的兒子一學謹小慎微,怎麼活脫脫就是蘇大強第二呢?連聲音都那麼像,說話聲裡都是討好的氣聲,低頭哈腰只差一點就像個穿香雲紗的漢奸。朱麗只是不理明成,包也攥得緊緊的不交給明成,自己悶聲不響地上樓,進門。
明成在後面忐忑不安地跟著,偏偏進門關門時候他的手機叫響。他一接電話,卻是朋友告訴他,買家喜歡這輛車,要了,定金當下可以支付,明天交款辦手續,但是價格當然不可能太好,都已經用了三年的車了,難道還能照新車賣?車上的裝飾也不能算錢,這跟賣二手房一樣,報紙上登的都是送普通裝修送豪華裝修云云。明成不依,那些音響那些車燈,都是他特別訂購的日本原裝貨,怎麼可以不算錢?再說朱麗一看就是反對賣車,他的心有點動搖,所以咬緊牙關就是不肯送裝飾,非要折價,而且要價不低。大不了不賣了,起碼也可討得朱麗歡心。但是明成捫心自問,還是想賣的,只是沒那麼迫切了。
朱麗一聽明成與人熱火朝天地討價還價,氣得差點七竅流血,若不是她要面子,一早撲過去搶了電話。她不願做潑婦,她有底線,所以只有死要面子活受罪,躲進主衛洗漱卸妝,用一扇門隔絕外面煩人的噪音。
明成沒想到,他這兒吊著賣了,那邊買家反而退讓了。兩下裡扯皮再三,裝飾終於折了一定的價錢,整輛車賣出去,十四萬三,比原來設想的還高了一點。再加上已經借到手的一些,已經超出周經理給的十六萬低限。明成立刻答應了,放下電話時候得意地心想,切,不就是十幾萬錢嗎?一天搞定。
但明成終究是有點心虛,因為這些事都是瞞著朱麗干的。現在正好朱麗在衛生間裡,他就隔著門匯報,免得看朱麗憤怒的臉色。「朱麗,車子賣掉了,價錢賣得不錯。十四萬三,二手車賣到這價錢已經是看朋友面子了。」
這時候朱麗已經考慮妥當,今天再激動再可怕的事情她都已經遇見了,也已經過來了。除非雪上加霜自己非要把自己避瘋,否則,只有冷靜再冷靜,整個人保持極端殘酷的冷靜。不,她不要做潑婦,剛才在車上在同事面前的哭泣也非她所願,那時她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現在,在明成面前她還有什麼控制不了的?她用化妝棉輕輕地為眼睛卸妝,一邊含糊不清地道:「你外面等著,我很快出來跟你說話。」
這一說,明成反而感到模不著頭腦,朱麗明明是哭腫了臉回家的,怎麼現在這麼冷靜?除了嗓音有點哭過後的沙啞。明成感覺到有點不妙,忙動手給朱麗做了杯Twinings伯爵奶茶,香濃美味地等著朱麗,當然,他自己也有一杯,容器當然是他們的WEDGWOOD骨瓷茶具。
朱麗出來,坐到明成對面,看了一眼茶几上的奶茶,沒有碰它,她是有意不去碰它,免得讓明成找到話題。然後,朱麗冷靜地盯著明成,以她一貫的輕柔聲音淡淡地道:「車子是我們家的固定資產,我有一半的所有權,雖然平時都是你在用,但並不表示你可以不經過我同意而單獨處置它。我想問清楚,你賣車的錢,是準備還你歷年累計欠你父母的錢,還是做你上回說的投資,」
明成不習慣與朱麗這麼面對面談判似的說話,朱麗說話時候,他想著山不就我我就山,便自己轉移陣地坐到朱麗身邊,與朱麗擠坐到一張沙發上。「這筆錢我準備投資,回頭拿來的紅利,那就專款專用,全部拿來還給爸,你看怎麼樣?你們公司出什麼事了?怎麼會去明玉他們公司?你該不會是受明玉的氣了吧?」
朱麗微咳一聲,道:「別打岔,我們一件事一件事地解決。你非要投你的資,你說你有你的理由。我呢又堅決反對,我也有我的正當理由。我們沒有折中的可能,我也不可能與你吵架非要扭轉你的發財觀念,該說的我以前都已經說過。只好你投你的資,我持我的保守態度。所以,賣車的錢,你拿一半去投資,我不過問,紅利你準備怎麼用,我也不過問。另一半的錢我拿著,這是婚姻中屬於我的財產,我不同意投資,至於我準備怎麼用這一半的錢,你也別過問。以後賣家裡任何一件超過兩千塊價值的固定資產時候,都適用此辦法。怎麼樣?同意的話,我起草一份協議,明天拿去公證。」
明成本以為朱麗會衝他撒嬌哭鬧,那麼他就據理力爭,軟硬兼施說服朱麗,沒想到朱麗卻來了個切分處理的主意,合情合理地給他屬於自己的一塊自由天地,他反而一時難以適應,喃喃地道:「朱麗,你別走極端,你這不是跟分家一樣了嗎?」
朱麗避開明成的手臂,又轉移到明成最先坐的地方,嘴裡一邊嘀咕:「熱不熱啊。」坐下才道:「否則你說我們該怎麼辦?吵架?或者誰退讓?你肯嗎?我不肯退。這筆錢我也不會要,我就把錢直接交給你大嫂,她不是正替你爸買房嗎?算是我退還以前從你爸媽那兒侵佔的錢,我向來不喜歡欠人債務。你的部分你自己想辦法退還。」
明成忙道:「其實我們的目的還不是一樣的嗎?我是用發展的理念掙錢還錢,你是用現有的錢還錢。我給你算算這筆帳,我們就算三年之後,我的投資辦法最後所得餘額是多少,而你的辦法是沒有任何產出了。我去拿張紙,我演示給你看我最保守的投資回報。」
朱麗一聽,厭惡地別開臉,歎了口氣,心說怎麼說到吃喝玩樂之外話題的時候,兩人總是話不投機?看到明成真的起身去拿紙筆,她在他身後淡淡地道:「投資是硬道理,誰都知道。但上策是你從銀行挖錢出來投資。再不行自己拿自有資金投資。拿著父母的血汗錢投資算什麼好漢。你爸如果家財萬貫倒也罷了,兒子蹭幾萬塊錢不是什麼罪過,問題是你爸現在沒地方住。你算投資帳的時候,有沒有算算自己的良心安不安?算了,我不跟你辯論,各行各道,我拿七萬一千五,你明天打到我工資卡裡。」
明成拿紙出來,聞言急了,「朱麗,今天你情緒不好,我們不討論了,明天再說。什麼良心之類的話,你別說那麼重,我不是沒良心的人。不說了,說了會吵架。」
朱麗一把搶了明成手中的紙,坐到地上,一言不發地起草關於賣車款的使用協議。對於這種協議的草簽,她駕輕就熟,但是今天不知怎的,她的手有點顫抖,不知是因為被要求迴避所存的餘悸還在,還是氣憤於明成的拎不清。她寫了幾個字,都不是她平常纖美清麗的筆跡,只得將紙團了,來到書房打開電腦。
明成見朱麗好像堅決要與他劃清界線的樣子,心中空落落的難受,站在客廳裡低頭考慮了會兒,心想本來還把朱麗這周領的獎金也考慮在內的,現在看來這筆錢也拿不到了。朱麗真不支持他嗎?她怎麼總聽不進去他的解說?她……不信任他了?以前沒有啊,這種現象從什麼時候開始?從朱麗查看父母的賬本得知他借用了媽很多錢時候開始的吧?朱麗怎麼能因為他一個無心之失否認他呢?現在她話裡話外總是提到這件事,不知道她到底要他怎麼辦。他想了會兒,跟進書房裡,看清楚朱麗在電腦上打的文件之後,非常心痛地問:「朱麗,你考慮清楚沒有,你寫這份協議,究竟是出於理智考慮,還是因為受今天工作不順的影響?你工作中的問題跟我說說,起碼說出來解氣。」
「解氣?我純粹是自己撞上槍口,替人受過。我找你,找你媽,還是找你爸討還公道?」朱麗心說明玉雖然狠,但人家就是報復,她能怎樣?她能找誰算帳去?明成連拿著父母的錢都不肯還呢,還指望他承擔父母虧待明玉的責任?
「果然是明玉,她把你怎麼樣了?我找她說話。」明成拔出手機,那架勢就如拔出一把刀槍。
「你找她做什麼?向她為過去道歉?」朱麗一臉反感地看向明成,她都已經說是替人受過了,這個做哥哥的怎麼都沒一點反省的樣子。是不是明成心中以為明玉與家裡鬧得不可開交只是因為他們母親偏心的結果,與他無關?朱麗心中忽然徹底明白自己為什麼想到要取了一半的車款盡快還給公公,她想盡快擺脫這份負疚,以免以後看見明玉時候先理虧三分。明成既然不願意,她也無法勸說明成答應,她只有先撇清自己。她一向信奉靠自己雙手吃飯享受,她不願再與說不通道理的明成同背讓她汗顏的包袱。
明成被朱麗問得語塞,拿著手機遲疑地問:「你們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事情經過都還沒弄清楚,為什麼就認為是明玉把我怎麼樣了呢?告訴你,我們都是活該。但我活該最後一次,沒有以後了。明天你把一半的錢交給我,一分都不能少。」
明成略一思索,便大致明白,指著電腦問:「你與我這麼生分地寫這個與明玉今天對你說了什麼話有關?她整天苦大仇深你就都攬到自己身上?你告訴我詳細的,我不容你吃虧。」
朱麗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明成,你的肩膀可不可以擔一點責任?你把事情做好,還用得著怨別人?呀,怎麼沒紙了?」
「別總是自責。我們已經做得夠好,爸沒住在大哥明玉家,而是住在我們家。紙呢?哎呀,對了,讓爸用光了吧。那就別打了,這份協議太傷人。好不好?別打印了。」
朱麗抬眼看看明成一臉懇求的笑,雖然笑得勉強,可也陽光燦爛。朱麗看得心煩,還是心煩,她真希望明成能拿出玩時候的勁頭來,呼嘯一聲說去哪兒就去哪兒,胸有成竹。她不喜歡有正經事時候還不肯承擔的明成。不知道他以前那些主意都是誰幫他一起出的,是他媽嗎?朱麗歎一口氣,從自己大包裡拿出折疊過的兩張空白A4紙,堅決塞進打印機裡。她今天既然下定決心,就絕不會改變。
明成無奈地看著朱麗將寫好的協議打印出來,他很不願意簽字,但朱麗確實有理由獲得其中的一半車款,而且如朱麗所說,他們誰也說服不了誰,他好像只有簽字一途。但明成簽下字後,心裡很不痛快,感覺這就跟與朱麗分家了似的,朱麗可真做得出來。放下筆,他便轉身走了,一聲不吭躺到床上生悶氣。他心裡很難過,他那麼愛的媽媽已經走了,現在他那麼愛的朱麗總是找他的不是,甚至不信任他,寧可偏向明玉也不偏向他,朱麗是不是在厭惡他?他什麼都沒變,朱麗怎麼一下看他不順眼了?昨天朱麗揪住周經理落在他衣服上的口紅大做文章,今天又說他不肯擔責任,天哪,他都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為什麼朱麗看什麼都是他錯?
明成不得不考慮到,有可能他什麼都沒錯,但因為朱麗厭煩了他,所以處處找他茬子。那麼美麗的朱麗,會不會眼下有了個強有力的追求者,所以她現在對比著看他就不順眼了?不排除這種可能。所以朱麗才會如此將你是你我是我分得這麼清楚了吧,以前,還是朱麗提議的,兩人拿來的工資都放在一個抽屜裡,誰要了誰拿,無分彼此。但是在外面吃飯一定得是他付款,朱麗說這樣她會覺得矜貴。那麼多年下來,好幾十萬的錢了,現在,才一輛車子的錢,她都要平分,朱麗心中一定有了其他想法。
明成瞪著眼看著天花板,心潮翻滾。難過之外,他也非常生氣,他大好一個人才,對朱麗如此千依百順,她竟然還要對他有二心。這絕不是他做得不好的問題。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總不能別人體操好他蘇明成也得學著做體操王子,別人歌唱得好,他蘇明成就得向帕瓦羅蒂看齊。他又不是超人。他什麼都沒變,除了媽已去世,但那不是主要。朱麗左看他不順眼,右看他不順眼,起因只能由於朱麗的心有變。
明成心灰意冷地躺在床上,心想,隨便了,他已經盡力,朱麗愛怎麼看他就怎麼看吧,朱麗看好他的時候,他做什麼都是對,朱麗不看好他的時候,他做什麼都是錯。他只有做好自己,別再吃力不討好。
朱麗看著明成走出去,也是心灰意冷。這個高高大大的男人,怎麼就沒長大呢?一把話說清楚,他就不幹了,連她究竟在外面受了什麼委屈都不問就走。她與明成的關係,似乎可以共富貴,卻不能共患難。即使共患難,朱麗也看不得明成處理問題的方式,擱置還父母借款硬要投什麼資,陪周經理跳舞換得周經理借錢,說是為她出氣摩拳擦掌想找明玉,這那一件是成熟的人做得出來的事?朱麗唉聲歎氣地想,她還哪敢辭職啊,辭職了靠明成吃飯嗎?他擔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