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半夏不再說話,這一天一直到回家悶悶吃完晚飯都沒說上十句話。難得有五點半吃飯,五點三刻就吃完的時候,電視台還都是一些少兒節目,一時有些不知道幹什麼。忽然想到什麼,便收拾了一下出去,去那個久不謀面的父親的家。
父親的家一家三口,妻賢子孝,但那都與許半夏無關,那裡沒有第四口的位置。許半夏從小要麼住爺爺家,要麼住外婆家,父親沒有再娶時,他一個大男人不可能照顧一個嬰兒,再娶後礙於娘子不願做後娘,更不可能接許半夏回家,再說他心裡還是保持著對這個「害死」他前妻的女兒的厭惡。
所以許半夏敲門進去的時候,裡面的一家三口都很吃驚,但只有同父異母弟弟過來打了招呼。許半夏也沒有廢話,只是站到她父親面前,淡淡地道:「我找你說幾句話,哪裡方便說?」
後母原本在洗碗,聽見了就道:「客廳沙發上面坐著說吧。」
許半夏早就知道後母不會願意他們父女兩個進書房關上門說話,聞言看都不看她一眼,直接進入書房坐下,他父親既不願得罪老婆,又不敢得罪匪氣十足的女兒,只得縮手縮腳地跟了進來,但是不敢把門關上,方便他老婆垂簾聽政。
許半夏知道想叫她父親先開口是不可能的,便自己先開口道:「怎麼就不問問我有沒有吃了晚飯?」
做父親的自知理虧,但還是勉強道:「你進門後也沒有叫過我父親。」
許半夏冷笑道:「你還真是屢教不改,我還是那兩句話,一、你不配;二,你希望生半夏毒死你?」
做父親的醫術高超,可口舌上實在不是女兒的對手,再說本就心虛,只有低頭沉默不語。同父異母弟弟在門口張望了一下,一看許半夏尖刀一般掃過來的眼神,嚇得立刻奪路而走。
許半夏沉默了一會兒,見讓父親理虧,奪取主動的目的達到,便開門見山道:「我暫時手頭緊,需要兩百萬,兩個月內還你,你明天請一天假籌齊了,我後天來問你拿。」
做父親的愣了一下,道:「我沒那麼多錢。」
許半夏知道父親一定是這句話,冷冷道:「給不給一句話。」這個時候對父親的新仇舊恨,和今天在伍建設裘畢正那裡受的氣都湧上心頭。
做父親的知道女兒是混什麼的,再說又虧欠女兒,低聲道:「我只能拿出……」沒想到門邊衝出早就偷聽在一邊的後母,大聲道:「我們拿不出錢,都在股票裡。」
許半夏抬起腳,一腳踢翻牆邊的老樹樁花盆架,上面一隻青花瓷花盆應聲落地碎裂。許半夏起身都不,只是冷冷盯住這個女人道:「凡事都有個先來後到,這兒沒你這個後來的說話的地方,滾出去。」
後母雖然知道許半夏的厲害,又被她那一腳踢得心驚膽顫,但一想這是自己家裡,她一外來的竟敢挑戰權威,怎麼得了,不能被她得逞,兩百萬啊,萬一她拿了不還怎麼辦?當下拍著門板道:「這是我的家,滾出去的該是你,我說沒有錢就是沒有錢。」可是就是不敢進書房。
許半夏眼前沒東西可踢,也懶得扭頭看門口外強中乾的女人,只是盯著父親冷笑道:「跟我對著幹?問問你有沒有這個資格。幾年前我閹過一個人,幾年後的今天,我的刀子還沒有鈍。」
後母再也說不出話來,許半夏閹了男友的歷史她怎麼會不知道?做父親的只得硬著頭皮插話:「半夏,客氣一點。」
許半夏「哼」地一聲,道:「名字是你起的,你不正希望我又辛又毒嗎?說吧,拿得出多少。即使是股票,你也得給我割肉拋了。」
做父親的沉默了一會兒,道:「我給你一百萬,你出借據給我。」
許半夏本來就只打算借到一百萬,聞言起身,道:「早說不就好了?既然只是一百萬,我明天晚上就過來取,借據你自己寫好,我簽名。沒有利息。你欠我。」
許父唯唯諾諾,後母更不敢說,許半夏昂首闊步自己開門出去。相信她走後,這個三口之家定然會起一陣大風波,但是無礙,諒誰也不敢提出不借出那一百萬。
出門上車,趙壘來電說他剛回來,想叫許半夏出來喝茶說點事。許半夏這時只覺心臟不勝負荷,最想的事是鑽進鬆軟的棉被裡好好睡一覺,可是無法,趙壘怎能不見?
第十一章
趙壘看見許半夏的第一句話就是「到底還是擔心的,不怎麼笑得起來。」
許半夏仔細看趙壘,一樣青鬱鬱的胡茬子,好不到哪兒去。雖然在父親家呈了威風回來,心裡卻並不覺得太好過,想笑也使不出勁,只咧了咧嘴算是笑了,道:「趙總也一臉憔悴啊。」
趙壘笑道:「元旦到春節這一段時候,我們這種人哪一天不得泡在酒缸裡?這個時候出差本就是還酒債。小許,還得請教你,喝什麼對胃比較好。」
許半夏勉強微笑道:「每天早上老老實實喝碗羊肉粥,加點生薑,比什麼藥都好。趙總該不會是剛下飛機吧?」
趙壘道:「也不算是剛下,下午到的,跟朋友們吃個晚飯,他們要去唱歌,我沒力氣跟了。」
沒力氣唱歌,卻有力氣談話,這明顯是因為心裡想著許半夏的這單生意。想到這個,也不管趙壘是不是心裡有其他私心,這個時候他還把自己與她綁在一起,自覺找她,說明他是個有良心的。聯想到下午的裘畢正和伍建設,晚上自己的親爹,馮遇和趙壘對許半夏來說都是好人中的好人了。許半夏心裡略為寬慰,臉上的笑容也自然起來,道:「這個時候一直到春節,都是最忙的,沒日場夜場一起趕已經算是好的了,謝謝趙總撥時間給我。我也一直等著趙總回來,準備好好把自己的想法與你談一下。」
趙壘一笑,道:「好,談談你的想法,看是不是與我的相同。你沒有後悔當初獅子大開口,向老宋一要就是一萬噸吧?」
許半夏不由一笑,道:「後悔也沒用,我不去想它。我準備還是照著原定程序走,不過準備不勉強趙總在這個時候從我這兒進貨,我會自己籌錢把老宋那兒的錢全解決了。老宋幫了我這麼大忙,不能讓他受我連累,連年都過不好。我自己有不小的堆場,貨從鋼廠拉來就放我堆場裡,我就不信明年開春的價格不會上去。」
趙壘讚許地微笑著點頭,道:「好,很好,我就是這個意思,本來還覺得為難,怕說出來你誤會我沒肩膀不肯挑擔,說好解決你一半銷路的,臨時又變卦,你也有這個意思那就最好。我這回出差走一圈看了一下,一些私營或合資的鋼廠早就停產,大國營鋼廠也都沒有滿負荷生產,都在觀望。經銷商手中的存貨基本已經出清,目前市場上足以流通的材料已經很少,如果春節過後北方化凍,南方建築市場恢復,市場很快會出現供不應求局面,價格這個東西包含很多的心理因素,只要上去了,而市場上又正好缺貨,只會造成恐慌性的搶購和哄抬。你不同於那些買空賣空的皮包公司,你有自己的堆場,有自己的吊裝設備,你只要存著這些料,耐心等著,應該不出一個月就可以見效果。我本來的意思是,如果你資金不足,我可以幫你消化一部分貨物,你自己最好籌一部分錢解決一部分,那只有對你有好處。」
許半夏聽著只覺得這些話句句打中心窩,心裡非常清楚,趙壘說的話是發自心底,都是實打實的真心話。還能要求趙壘怎麼樣?他說出這些,真是已經非常出乎許半夏的意料了。不由從心底深處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也不再假模假樣地笑了,道:「我真正做鋼材的日子還不長,但以前做廢鋼,多少也瞭解一些行情。今年廢鋼的價格都已經跌到沒道理的地步了,從來沒有出現過這麼低的價位,按說國家又沒有亮出宏觀調控什麼的殺手鑭,不過是西北風刮得緊了些,路上查超載查得嚴了些,其他應該沒什麼利空消息啊,應該不會出現這麼恐慌性的低價,比我預計要低得多。但相對廢鋼而言,成品鋼的價格更是跌得離譜,我都懷疑照這種價格賣,鋼廠還有沒有利潤,成品鋼減廢鋼的價格,根本就不夠它加工費。所以我覺得這是很不正常的,我甚至懷疑,大跌應該已經見底,很快就應該大漲,原因就是趙總你剛才說的那些。所以我只有賭一把了,我也不得不賭,贏的話,我大賺,虧的話,也是大虧,不過即使是照目前的價格,也不會把我所有資金虧光,我還是有機會東山再起的。」
趙壘沉吟了一下,道:「你說的不無道理,但我感覺你做事還是穩妥一點,你下的賭注太大,你看你是不是能承擔所有的風險。我還是建議由我公司替你分擔一點,我可以決定公司以稍微高出目前市場價的價位從你這兒進一些貨,同時也可以緩解你的一部分資金缺口,你看怎麼樣?」
許半夏這時幾乎又有了下午恨不得給馮遇跪下山呼萬歲的念頭,這時候任何人實實在在的關心都是及時的,溫暖的,雖然趙壘是拿他老闆的錢做人情,可決定由他做出,許半夏還是非常感激他。不過這回許半夏的回答與在馮遇那邊的不同,這回是拒絕。「謝謝趙總,我看還是不給你添麻煩了。虧五十萬與虧一百萬,對我而言不過是五十步與一百步的關係,沒什麼原則性區別,對心理上的打擊更不會區別太多。說實話,我這回既然賭,就得把寶全押上,我相信自己的判斷,現在再有趙總你的肯定,我更是信心十足。」
趙壘心裡想了想,也是,現在許半夏出貨給他,已經是虧,不如就咬咬牙狠狠壓著貨,等明年春暖花開,翻本的時候只有賺得更多。「那看來資金缺口不是很難解決了吧?我看你信心很足。」
許半夏笑道:「這個從中醫上來說,叫虛火旺盛,從文藝角度來說,叫亢奮,與信心無關。我今天下午才打定主意,前陣子一直在做鴕鳥。資金缺口已經解決一半,還剩三百萬,我明天再想辦法,船到碼頭應該還有三四天。」
趙壘心想,一下午能解決三百萬,這個胖子的功力已經算很足了,一般來說,籌個三十萬或者還算輕易,可是上百萬的借款,除非是找那些高息的地下錢莊,否則要單靠人情的話,不知許半夏還得跑多少個朋友家才可以借足剩下的三百萬。別人不同他趙壘,不知道許半夏這筆生意的來龍去脈,也就只有靠她以往給人的人情與面子了。現在社會,誰都會講一句「親兄弟明算帳」,這麼朗朗順口的話一出來,足以堵死所有借錢的口子。可見,許半夏在社會上的口碑應該是不錯的,既然如此,他趙壘不妨也錦上添花。「我這幾天與朋友見面多,也幫你看看有沒有辦法籌點錢。」
許半夏驚愕,「趙總,你這是攬事上身。」
趙壘笑道:「不這麼做,我心裡會內疚,你現在的局面,一半是我慫恿造成,做人總得有點擔當。別說了,我想想辦法,借得到借不到還不知道,年底的時候誰的手頭都不活絡。」
許半夏很久沒說話,只是看著玻璃壺發呆,奶奶的,這世道,又沒有什麼利益約束著趙壘,他原可甩開她許半夏不理的,除了少許的道義和良心,趙壘實在沒理由要和她綁在一起,也只有這樣沒理由的關照才真正讓人感動。可見,趙壘這人雖然精明,本性還是良善的,起碼比她許半夏良善,捫心自問,遇到這種情況的話,她是一准退避三舍,以免晦氣上身的。「趙總,非常感謝你。不過有一點,伍建設那裡就不用去了。」
趙壘軒眉詫異,「為什麼?伍建設雖然說話粗俗,動作粗野,做人行事還是比較上道的。他雖然話很難聽,不過實際對我還是不錯的,用我自己的名義去問他借點錢,應該不會拒絕我。」
許半夏很不原看見趙壘為她受辱,只得把自己受的委屈說出來:「今天已經有位大哥因為我的事,平白在伍建設那裡受了口怨氣,我自覺很對不起他,不希望趙總也去撞一鼻子灰。只要涉及到錢,伍建設對誰都翻臉不認人的。」
趙壘只是微笑著不以為然地道:「借錢時候總得臉皮厚一點,人家的什麼話就當沒聽見,只要目的達到就好。這些你別管。」
許半夏只有無話,忽然發覺趙壘可能還是因為一直有這麼個大公司做背景,所以人性的某些醜陋面他可能連見識的機會都沒有,因為利益驅使,最醜陋的人到他面前時也會嚴嚴實實地偽裝起來。戲演上一次或許還不會相信,但多次上演,幾年如一日,趙壘不可能不信,比如她許半夏在趙壘的眼裡可能就是只有點聰明的熱情爽快的小羊羔,因為她一直把這一面展示給趙壘看。如果趙壘知道了她曾經做過的所有事,他還不驚掉下顎?趙壘要做就隨他去做吧,或許伍建設還真賣他的面子也難說,畢竟趙壘的面子要比馮遇大了一些。
籌錢不易,這一點許半夏早有心理準備,不過朋友們的幫忙還是讓她感受到冬日裡的溫暖。小陳把他準備買新房和裝修新房的錢都拿了出來,與錢一起來的是小陳脖子上的幾道血痕,問他他不說,不過許半夏估計那是周茜不答應把錢全拿出去,小兩口吵架抓出來的。童驍騎居然拿來了二十萬,據他說,是問姐姐借的。許半夏做服裝的舅舅深知這個外甥女冒險的性格,想借又怕,被許半夏磨到凌晨一點,才答應拿出一百五十萬,不過條件極其苛刻,利息也要得不低,許半夏當然只有硬著頭皮接受。剩下的一些,這個二十萬,那個十萬,許半夏接近的畢竟都還是些有錢的,不是太大的數目,借起來還是不難。
難得的是,趙壘拿了五十萬給她,說是他自己的積蓄,不多,或者有幫助。許半夏估計他在伍建設那裡撞了頭,不過依他的傲氣,定是打落牙往嘴裡吞。
經此一役,許半夏看清很多人的嘴臉,但也認識了很多值得為之拚命的朋友,比如馮遇、馮太太、趙壘,而小陳與童驍騎本就是過命的朋友,自不必多說。只是許半夏很不能解決的問題是,既然馮太太對她這麼不錯,以後還要不要為馮遇的外遇打掩護?這好像有點問心有愧了。
這幾天真的像打仗一般,借錢,去銀行入帳,聯絡短駁船,聯絡鋼廠,準備贖單。幸好有高辛夷給她做司機,她離開車去辦事,小野貓就在車裡曬著太陽睡覺,她上車睡覺,小野貓就精神抖擻地給她開車,最後直把許半夏送到上海上飛機。沒想到這麼個小太妹似的人還那麼有用,不過許半夏心想,自己以前不也是那種架勢的嗎?看來劉邦朱元璋的草莽英雄故事生生不息。
既然錢已經籌齊,那也沒必要再拖到鋼廠交貨,許半夏準備與老宋討論廢鋼卸裝後,不直接進鋼廠,而是由許半夏直接接手。
老宋原本一直在犯愁,一天一個電話地打聽許半夏會不會看市場低迷,而不接那批廢鋼,到時給你玩個平地消失,任誰也找不到,那他老宋就有得受了。雖然在電話中許半夏總是樂呵呵地向他保證沒問題,絕不會失信,但老宋還是不很放心,這是上百萬的虧損啊,又不是小事,如果許半夏溜之乎也,老宋一點都不會覺得奇怪。所以每天只要接通許半夏的手機,老宋都要長喘一口氣,把一晚上積鬱的擔心放點下來。隨著船期的漸漸臨近,老宋的一顆心都已經提到嗓子眼,許半夏會不會平地消失,就看最近幾天。老宋的領導也很英明地覺察到事情的微妙,把老宋叫去好好瞭解了一下情況,老宋知無不言,但是大家都是成年人,都知道人心叵測,誰知道最後關頭,會不會有什麼變數呢?
所以,當許半夏電話通知老宋,她籌足貨款中午攜匯票飛過來的時候,老宋心裡真是樂開了花,第一時間先跑到他們老總辦公室去知會一聲,還被老總取笑了一下,不過老總答應晚上請客,答謝許半夏。大家都覺得這個小年輕這種時候還這麼重信用,非常難得。如許半夏所料,她或許這一筆生意會虧,也或許這一筆生意會虧得不小,但她與老宋公司的天線是牢牢搭上了,即使虧了,以後也大有還本的機會。她在老宋公司做實了信譽,而且是屬於烈火試真金大難見真情得來的那一種。
老宋激動得親自開車去機場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