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小刀工一臉大汗地捏著床頭的電話,臉皮一會兒紅一會兒青,沒拿電話的手死死攥著領帶,等他打完電話,怕是這條領帶也得廢了。可見,胡工他們昨晚也接到類似電話,相信胡工刀工的反應只有比小刀工更內疚更悲哀。
許半夏感覺勸什麼都不會太有效果,再說胡工是個精細人,自己說太多,難保會露出蛛絲馬跡,所以只是走過去跟小刀工輕輕道:「我先去吃飯,八點半他們工廠的人來接我們。」說完便出去,相信小刀工應該知道工作和飯碗的重要性。
吃完時候才見小刀工進餐廳門,許半夏只與他打個招呼,便自行出去訂機票,看見票務中心有關俄羅斯旅遊的廣告時,心中一動,坐下來好好瞭解了一下細節,要了不少資料回家研究。
小刀工這一天一直勉強支撐著精神,其實能這樣勉強支撐已經算是不錯。許半夏一點沒有客氣,就把原因推給昨晚對方業務員給小刀工找了個賊雞,三言兩語在談判桌上暗示,讓對方欠下尷尬人情,自己化不利為有利。下午便飛回了家,聯絡到胡工居然堅持在公司上班指揮,心裡感動。真是堅強的老人。
所以,許半夏一到便把小刀工拉到胡工辦公室,三個人關起門說話。沒想到胡工並未如小刀工般激動,只是淡淡地說:「出來了,我本來就考慮到可能回不去。自己做出事情,就要有種承擔後果。凡事,自己心中有數便是。」
許半夏沒有想到胡工會說出這麼一通話來,倒是始料不及。再一想,這個老人經歷幾十年風風雨雨,三反五反,十年浩劫,看得還算少?只因心中端著一顆正直的心,至今依然純實。許半夏想了好久,才道:「本來想過來勸您一句,風物長宜放遠量,現在看來,我竟是多事了。」邊說邊不由瞥了小刀工一眼,心說,就人格而言,他比起他母親,那是差一個段數了。許半夏心生崇敬。「不過我還是多句嘴,屠虹本來打算出去旅遊十五天就回的,可現在已經是二十多天,依然沒有消息,可見其所受壓力。兩軍對陣,講究敵進我退,敵退我進。老虎現在摩拳擦掌,我們不是對手,等它打盹的時候,才是我們的機會。小刀工,我們需要等待和忍耐。」
胡工聽了點點頭,平靜地道:「小許,幸好你最知進退,否則哪有我們幾個的今天。我們不一定回去,但我們不能讓人所三道四。小許說得好,風物長宜放遠量,我們需要等待時機。」
許半夏聽了這才放下心來,心中只要有希望,做人就有信心。最怕小刀工被一罵罵死,從此消沉。回到自己辦公室,第一件事便是給屠虹電話。自己心中的厭惡只是小事,事業才是大事。
「回不來了?」事已至此,大家還是放開直說的好,許半夏也沒有什麼客套。
屠虹倒是沒掩飾,苦笑道:「可以回上海,但是不能做什麼了。公司已經壯士斷腕,中斷了與我們幾個的合同,保全他們自己。如你預言,現在沒人敢接收我們。」
許半夏道:「你們的補償金不會不豐厚,你們這些人又不是吃素的。給你指條路,出國充實充實吧,回來時候事情已經過去,你們又都是好漢。」
屠虹猶豫了好久才道:「我正有出國打算,不過還得透過渠道獲得東北那人批准。許,我今天才知道,當初你的處境是如何之險,我本來還以為那人只是地頭蛇而已,恐怕你現在還得時刻小心。我很對不起你,這回拖你下水。」
許半夏也不客氣,直接道:「你知道就好。不過我今天來給你電話,卻是想叫你出國後不要放棄此事的調查揭露。如今,我這兒的東北工程師們跟我一樣惶惶不可終日,擔心哪一天大禍臨頭;而且那人一天不除,你們幾個也一天不能好好回國。屠虹,我們現在不是朋友,而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往事也不要多提了,既然已經發生,我們還是考慮怎麼解決。你有沒有決心?」
屠虹忙道:「我們已有這個意思,但不敢跟你再提,怕你想到以前的不快。對於我們來說,事已至此,再壞也壞不到哪兒去,我們這幾個人都想著把調查工作繼續下去。出國,起碼人身安全先可以保障。這回沒有什麼私心,也不與利益掛鉤,不過我現在對你說道義,說社會責任,你未必會相信我,所以也不提。很高興你還想起我,還會給我電話,還把我放在你的同一陣線。既然如此,我得寸進尺一下,你那兒如果可以的話,想請你的那些工程師們向我們提供相關資料。」
許半夏心說,我就直接爽快跟你承認吧,我不是為道義,或為社會責任,我只想我的手下心裡放下包袱,好好幹活。但嘴裡當然不會那麼說,一次吃虧,怎麼也得對屠虹生出一個心眼。於是附和屠虹,道:「我們想到一塊兒去了。你不妨開始努力,先出國,出國了再走第二步。我這兒,你放心,多的是炸藥。」
放下電話,又找到胡工,把屠虹他們計劃失敗,如今被迫打算出國的情況與胡工介紹一下。胡工欷噓不已。至此,胡工一家的業餘生活又多了一項內容,一起依照屠虹的要求,把重機廠如何私有化,交易如何暗箱操作,工人抗爭如何無效,工人生活如何困窘,一一實事求是地記錄。不過這回汲取前事教訓,明白那人爪牙分佈之廣,手段之毒辣,都不敢讓任何其他人得知,連一起南下的朋友都不知,只是自己一家悄悄討論,寫出來的東西交給許半夏轉達。
一家人都相信,只要自己做出努力,良心上便可以得到安慰,當然最好的結果是因此可以扳倒那塊大石,討回自己的公道。人,得以在逆境中生存,要麼是行屍走肉,混沌度日,要麼有信念支撐,笑對困厄。胡工一家被許半夏引導到後者,也或許他們心中早就存著來日方長的意思,但是因為許半夏推一把,又指出一條與屠虹合作之路,所以信念更加清晰。
而許半夏自己不需任何引導,她的信念始終如一,百折不回。
安排好這些,外面的天早就暗了下來,許半夏開車出廠,見路上三三兩兩的人步行而過,看神情很是激昂,這條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一般不容易見行人,即使自行車都很少,很是反常。不知這是幹什麼,難道又是一起抗議拆遷?開出幾步,才看清楚,原來是從小山那邊的魚塘出來。心裡會意,一個電話打給高躍進,「征地遇到麻煩了?就是小山那頭的地。」
高躍進忍不住問:「胖子,你當初是怎麼征到那塊海灘的?我記得你說你那兒價格不高啊,我怎麼動用那麼多關係,價格升了那麼多都沒用?」
許半夏笑道:「那不一樣,我這塊海塗是報廢了的,沒法進行海產養殖,荒著也是荒著,你應該還記得第一次過來看的時候,那時候我這兒還沒填塘渣,你不會沒發覺吧?」
高躍進反應很快,笑問:「胖子,你這塊海塗是不是你幹的好事?」
許半夏嘻嘻一笑,徹底否認,「廢話,我那時候小本經營,為了十幾萬的稅錢還得給抓進去住一晚,哪裡會想到如今的規模。你以為我是神仙?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你這麼亂說會害死我。」
高躍進道:「那你幫我想個辦法,我現在沒措施了,你不能把燙手山芋都扔給我。要不我放棄,叫阿騎換個地方經營。」
許半夏笑道:「高胖子,填人魚塘是斷人長遠財路的事,你激起民憤了,那些當官的當然不敢強來。但你也不能用阿騎來威脅我啊,你女婿是你自己硬要搶過去抱著自己管的,怎麼有點挫折了又想放手?那可不行。不過我良心好,還是給你想個折中方案,你乾脆也別太黑心,先把小山頭買下來轟平了,這點面積,已夠阿騎好好發展。」
高躍進笑道:「這還用你提醒?我正要跟你商量時間安排,他們規定我在春節期間魚塘大致清空的時間段內轟平小山,你那裡有沒有問題?」
許半夏沒想到高躍進下手那麼快,不得不服,看來是小看了他。也很高興,這下阿騎的事業不會轉移,原來前面是這個高胖子在尋她開心。「高胖子,你知道你以阿騎來要挾我,那是百發百中的。讓我無條件配合你炸山,你還不是想賴掉一筆因配合你炸山我這兒停工停產損失的費用,和把我這兒房屋設施震傷的賠償費用?休想,等你炮聲結束,我這兒的索賠單子會第一時間送到。」不管高躍進真的想賴,還是沒有考慮過賴,許半夏都得把這問題提前說清,雖然是以玩笑的態度,但提前說明,可以避免到時倉促送上單子,反而傷了兩人之間的和氣。因為她相信,高躍進本性裡是一定想賴的。
高躍進也是爽氣,一聲「呸」,就收了電話。這個人,只要不與他有利益衝突,基本還是個可以說話的人,不膩歪,可以為了利益不記仇。
隨即又找出趙壘的號碼打過去,「帥哥,你知道我要去幹什麼?我要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去了。」
趙壘笑道:「你哪個河東哪個河西?伍建設?東北那人?稅務局的?」
許半夏笑道:「是伍建設,哈哈,今天七點半他就把馮遇從被窩裡揪出來,單純只為請我晚上吃飯,哈哈,他也會有這一天,現在一定資金周轉不過來,瞄上我的貨色了。」
趙壘道:「妞,他那鑫盛是個爛攤子,蘇總既然上手,是不會讓他太太平平復工的,事情最後解決前,你可別把你的自己資金陷進去,你得提防伍建設做出私賣你拿去加工的材料,拿錢填鑫盛窟窿的可能。一定要等他把鑫盛割了你才可以與他合作。」
許半夏笑道:「這個我清楚,伍建設那個土匪,比我流氓得多。我還等著鑫盛滾滾產生的債務拖垮他的母公司呢。我只是想像著伍建設今天還會不會衝著我做老大,今天他會是什麼嘴臉。」
趙壘笑道:「說實話,我也很好奇,恨不得飛到你身邊看好戲,我們等的不就是這一天嗎?妞,回家好好跟我說說。」
許半夏笑道:「要是我訂包廂的話,我一定會裝個針孔攝像,拍下這個經典鏡頭。不過真到了場,還是得給他面子啊,誰知道這種人什麼時候可以翻身。伍建設這種人一般都是生命力超強的。」
趙壘笑道:「做人要厚道,即使伍建設不能翻身,你也不要奪了他的面子,否則那不是跟他以前對待我們的態度一樣了嗎?別因為這種面子問題得罪人,即使以後不會再山水相逢,不會有什麼後遺症,也沒必要丟了自己的品格。知道嗎?」
雖然趙壘說這一席話就跟大人拎著小孩的耳朵數落,甚至還恨不得一屁股打下去似的,不過許半夏聽著卻是很明白這是為她好。也就老老實實說道:「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趙壘聽了笑道:「是不是很不服氣?」
許半夏有點不好意思,道:「老大,留點面子吧,你剛剛說了做人要厚道的。」
趙壘笑道:「那不一樣,我們是人民內部矛盾,有矛盾才有統一。妞,晚上再晚也給我電話。」
到了說定的飯店,許半夏停下車,拉開背包,掏出今早從賓館取來的俄羅斯旅遊介紹,撕碎了,就近扔進垃圾桶裡。早上,因為小刀工昨晚召妓而產生了一絲心理障礙,心裡對與趙壘的兩地分居現狀悲哀得很,也懷疑得很,很想逃避了之,所以下意識地取了俄羅斯旅遊資料,心想春節時候乾脆避到遙遠的地方去算了,不見,或許想念會慢慢斷線。可是剛剛與趙壘一通電話,心裡又春暖花開,哪裡去找一個可以率性說話,對方能聽得懂,又能產生共鳴,更可以偶爾互相給予指點的人?放棄趙壘,只怕是一輩子的後悔。那以後縱是有誰人可以舉案齊眉,白頭到老,恐怕心中還是會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吧。想起小時候很不覺得那麼回事的一闋宋詞,「……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平時做什麼事都是果斷利落,怎麼遇上趙壘,卻總是患得患失了呢?別多想了,就是趙壘,一生休。
正自想得入神,伍建設也剛下車過來,見許半夏直著眼睛慢吞吞往飯店裡面走,大叫了聲:「胖子。」
許半夏要過得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拿眼睛看了伍建設足有三秒鐘,才似是恍然大悟道:「伍總,咦,看來我沒有遲到。」
伍建設很客氣地問:「你想什麼心事?怎麼跟傻了似的。」
許半夏順水推舟:「剛訂了套設備,正在想呢,第一筆訂金是進去了,春節後的第二筆錢從哪裡出,總不能去挪用銀行給的流動資金貸款。我從來沒有搞過實業,真正開始著手了,才知道千頭萬緒,原來一點都不容易。以後要多向伍總請教了。」捧上伍建設一把,也把自己資金緊張的問題拋給他,告訴他借錢免談。
伍建設當然不會不知道,嘿嘿一笑,卻是道:「你流動資金那麼雄厚,抽一點點出來調調頭寸看不出來。銀行又不是不知道都在那麼做,不出事情,按時把錢還進去,就什麼事都沒有。」
許半夏只是笑笑,心說這辦法誰不知道。不過也到了包廂。算來,伍建設今天的態度,是前所未有的和藹可親。馮遇已經在裡面,一見大家進來,便起身過來,拉起伍建設就往主座。馮遇雖然背後也是為伍建設的遭遇開心,表面還是很厚道的。隨後秦方平與裘畢正一起進門。伍建設的財務經理這回也上了座。許半夏還是坐在馮遇的下首,裘畢正這下再不會與伍建設爭,雖然伍建設也是落魄,可兩者程度截然不同。不過秦方平此刻對於坐在裘畢正的下首很是不服,可見一年多下來,風水輪流,沉舟側畔千帆過了。
寒暄幾句,大家都是很快就把話題轉到鑫盛。馮遇直接說:「伍總,你的鑫盛會拖垮你,只要那裡一天不復工,你就得填一天的窟窿。但是據說那裡的農民排著班在鑫盛門口巡邏,工人只許出不許進,要這麼下去,不是成了無底洞?」
伍建設一聽就開罵,說了半天髒話後才道:「他媽的碰到地頭蛇了,你要敢過去,他們鋤頭就砸過來,性命都不要,專門往你輪胎下面鑽,恨不得出條人命。還都是老太婆最勇。」
還是馮遇道:「即使整改也得有人進去整,他們那不是不給你開門的意思嗎?有沒有想過直接衝進去?」
伍建設道:「要是在我家的話,我怕它個鳥。可那不是我們地盤,打電話報警都愛理不理,警察過來看看沒打起來就走。我要再敢動,不是不要命了?他媽的,這個公司我不要了,讓它破產,欠銀行的債不還,工廠放那兒銀行要收就收。」
許半夏不由道:「那不是損失很大?而且他們銀行怎麼可能不追上門問你要債?」許半夏有點不相信,即使銀行貸款不少,可是才沒多長時間,要多也多不到哪兒去,伍建設真捨得放棄他那麼大的投入?再說銀行能放著伍建設這個有資產的大活人不問?
伍建設嘿嘿冷笑道:「損失一點,總比一直扛著無底洞強。他們愛玩什麼玩什麼,反正註冊的法人代表不是我,鑫盛跟我沒關係。」說著拿出營業執照副本給大家看,「我早有防備,哪裡可能把所有企業都綁一起的。活了當然好,死了怎麼辦?」
許半夏目瞪口呆之餘,不得不佩服,這才叫壯士斷腕。不等鑫盛爛出來,自己先完身而退,最多損失一點錢,可總比陷死在那裡強。這一來,伍建設有原來那麼大的母公司殼子在,雖然暫時現在沒有流動資金,可東山再起只是時間問題,甚至都不要一年時間。真正是硬漢子,當機立斷下得了手。飯桌上眾人都是直愣愣看著伍建設,一個個都是驚訝佩服兼而有之。等大家反應過來後,一個個朝伍建設敬酒致敬。
許半夏不無遺憾,不過這也是伍建設的本事,不得不服,換個裘畢正倒是試試?連一個郭啟東都擺不平。
所以伍建設與許半夏說起押貨的時候,許半夏也就認真與他磋商怎麼合作。他的窟窿既然可以填補,以後總還是客戶,生意上門沒有往外推的理。反正時間押得長,借老宋公司貨款的利息還是得由伍建設付。而且他的量不小,此刻求人,價格也不敢往死裡壓,對於許半夏來說,是單好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