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那我明天扛兩包水泥來,把後院都刷成水泥地,雨天走著不帶泥。」

「別,後面今年剛種了桔子、柿子、蘋果、無花果,還有一棵桂花樹,兔糞剛好拿來肥地,要澆了水泥都完了。你剛掙的錢還是給你媽買些好的,她老人家辛苦一輩子了。哎,下個月我準備賣了兔毛買部縫紉機,你以後衣服拿來我這兒做吧。」

「好。啊,我們那裡有幾隻日本化肥袋,他們說做褲子最好。」

「是啊,我見過,他們把化肥袋拆了做褲子,前面日本製造,後面尿素,特逗。你有也去拿來吧,我想想辦法怎麼把這些字裁掉。」

雷東寶涎著臉笑:「別拿來拿去啦,你就去我家吧。」

雷東寶涎著臉還是虎虎生威。不過宋運萍早已習慣,嘖道:「嘿,我跟你講正經的,你怎麼老打岔。」

雷東寶看著宋運萍似笑非笑的臉,真想捏一把,但前陣子想動手動腳,被宋運萍拿著掃帚趕出去,又好一陣不見他,他心有忌憚,可又面對著仙女一般的女朋友手腳難禁,當下雙手交握下定決心,跳下凳子跑隔壁屋,對裡面宋家夫婦大喊一聲:「爸,媽,萍萍嫁給我吧。我一定對她好,對你們好,對小輝好。」

宋家三口人都吃驚,宋家陷入可怕的沉默。雷東寶回頭看宋運萍,見她咬著嘴唇怪怪地看著他,就又補充一句:「答應吧,反正遲早的事,我們早點在一起多好。我暫時拿不出多少彩禮,保證一年後兩倍補足。」

「誰問你討彩禮了。」宋運萍頓足道,「你快回家,晚了,後天再來。」

「還早,月亮還沒升高,走山路太暗。別後天啦,答應吧。『六一』節我們去登記,方便記。行嗎?我數到三,你站著就是答應,坐下就是不答應。」

宋家父母早追著出屋來看,卻見雷東寶賴皮地伸手抓著女兒不讓坐下,嘴裡還吊著長聲念「一…二…三」,念到三,當然他們女兒沒法坐下,就算是答應了?不用他們說,宋運萍自己早急著說「不算不算」,雷東寶卻大笑說:「算,算,我明天帶我媽來,帶保證書來,你們等著我,哈哈。爸,媽,我這下可以走了,你們早點睡,明天等我。」說完真的黑旋風一樣刮出去了,留下宋家三口面面相覷,哭笑不得,覺得很是兒戲。宋母問女兒答應不,說女兒答應他們也答應,但彩禮算了不要求,可他們規矩人家女兒,結婚還是得按規矩來,一定得要雷東寶找個德高望重的媒人來說媒。宋運萍其實早答應了,但叫她怎麼說得出口,見媽媽這麼說,她就用力點頭。事情就這麼定下來。

雷東寶雖然賴皮得逞,但他認定萍萍就這麼定了,一路唱著「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乘著微涼的夜風回家。但他還是想到一件事,保證書,雖然容易,就是那麼幾句話,但問題是萍萍家一家都是文化人,他拿自己寫的保證書出去還真有點犯怵。他稍一核計,先不急著回家睡覺,先隔牆翻進村口雷士根家土圍牆,月下打門求援。

雷士根開門一見是雷東寶,大驚,伸手一把將雷東寶拖進去,拖了雷東寶一個趔趄,一手又捂到雷東寶嘴上。他探頭側耳觀察一番才關上門,這才拉驚訝的雷東寶進自己房間,輕道:「出事了,吃飯時候公社工作組來,先摸到你家,沒找到人,又摸到老叔家,跟老叔吵了很久,說到年前承包和磚廠的事,說我們承包是擅自瓜分集體土地,說我們磚廠是一小撮人侵佔集體資產為自己牟利,挖社會主義牆角。他們等半天等不到你,帶著老叔回去公社了。」

雷東寶一張臉頓時墨黑。別人不知道,他不笨,他立刻想起年初跟老書記一起守窯那夜,老書記說他會做事不會做人,肯定是有人因此告到公社,工作組下鄉第一個找的是他,而老書記是替他頂罪去了。

雷士根見雷東寶不說話,在一邊獻計獻策,「東寶,你還是去哪兒避一避風頭,明天他們肯定還得來找你。老書記在公社人面兒熟,過幾天準能放回來。你不行了,你當兵那麼幾年,誰都不認識。」

雷東寶搖頭,他哪可以做什麼逃兵,他輕問:「工作組來,誰替他們領路?」

「還能是誰,但老猢猻沒正經出面,閃了閃,指了你家的路就溜,他還怕你,這是四隻眼看見的。老書記家是你媽帶去的,你媽沒事。」

雷東寶面色鐵青,一把拳頭捏得「咯咯」響,老書記四月份時候曾經憂心忡忡提起,說前書記老猢猻與上面有些人關係不錯,年初承包到現在,老猢猻還什麼聲音都沒出,總是有點怪,果然,今天終於是折騰出事情來了。老書記原先提防著老猢猻糾集以前一幫活躍分子扒磚窯搞破壞,走一貫的打砸搶路線,所以讓磚窯裡一直留著人,沒想到這回老猢猻走的是上層路線。雷東寶一時失措,對於打砸搶,他兵來將擋,水來土淹,有的是辦法,但對於公社來的工作組…他好歹是部隊復員的,並不是個無政府主義者,他得考慮如何應對。雷東寶從來沒應付過太大的陣仗,一時有些不知如何安排,可他又知道自己不能說出來,以免動搖軍心。

雷士根見雷東寶擰眉沉默,又補充道:「工作組讓磚窯立即停產。」

「磚窯?」雷東寶想起他下班去宋家時那才燒透一半的磚,「磚窯熄火了?一窯磚不都得廢了?」

雷士根點點頭,「民不跟官鬥,你出去避避吧,等風頭過了再回來。他們針對的是你,不是老書記,老書記那兒不會有事。一窯磚廢了以後還可以燒,你要是被公社抓去,往後誰還敢開磚窯。」

「我避?等我回來,小雷家又是老猢猻天下了。去年初老猢猻下台,是公社裡誰的決定?我找他去。」

雷士根對大隊裡的事一清二楚,「是縣裡去年新上任縣長的決定,聽說新縣長上任,接連派出好幾個工作組到各公社,動了好幾個大隊的領導班子。東寶,你不會是想去找縣長吧?縣長哪是你想見就能見的,再說他們正愁抓不到你,俗話說官官相護,公社要抓你,縣裡能攔著?你這上去找縣長不正是送上門去,讓他們甕中捉鱉嗎?我看你還是避避風頭,等事情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再對症下藥。千萬不要莽撞,平白犧牲自己實力。」

雷東寶揮手否決雷士根的建議,「士根哥,你腦筋很好,膽子很小。別說我不肯避出去,就是能避,避回來一切照常,我也不能走。先說我做的事國家允許,這是我大學生小舅子說的,再說已近六月,我們磚窯給大隊掙的錢得全拿出來買高產晚稻稻種,拖幾天得影響育秧工作。我不能走,沒法走。我帶大家鬧承包鬧磚窯,有點小事我先躲,我還是男人嗎?明天我去找縣長,要抓也要讓縣長抓,抓之前我得跟縣長說道說道政策。」

雷士根憂心忡忡:「東寶,跟你說了,縣長不是那麼好見的,別你還在縣府大院等縣長,人家小門衛早一個電話打給公社,公社派人把你抓了。你要保存實力,別計較眼前得失,稻種一季不好,還有明年。只要你沒事,沒讓公社押走,給老猢猻十個膽也不敢坐你的位置。」

「老猢猻見我一嚇就走,不用給他苦膽他也敢再次造反。士根哥,你別再勸我,我想個辦法。」說著,便和衣倒在雷士根的床上,反正天熱,不用被子也無所謂。

雷士根見此只好閉嘴,換作春節時候他可能還會嗤之以鼻,認為雷東寶太過輕敵,不懂輕重緩急,但是半年看下來,他看到雷東寶有他所不具備的磅礡勇氣和銳氣,而很多他以前以為很傳統的固有勢力,總是在這種有點莽撞的勇氣之下化為一戳就破的紙老虎。他想,或許,雷東寶思考之後會得出最好的方案。雷士根小心,又進進出出趴窗戶牆頭往外看了動靜之後,才放心回屋打算再與雷東寶討論。

但沒想到,回到床邊,卻分明聽到雷東寶從黑暗中傳出來的鼾聲。雷士根有點懊惱,這算怎麼回事,人家替他操心,他倒是什麼事都沒有倒下就睡,東寶到底有沒有好的打算?雷士根無奈也只得睡覺。但床鋪被雷東寶佔了一半,他沒法照舊地睡,只好找來一把凳子,將腳擱凳子上很不舒服地將就著睡。

雷士根才迷迷糊糊,卻被一陣搖晃搖醒,耳邊傳來急促的聲音,「哎,士根哥,士根,你怎麼睡著?這麼大事你還睡得著?快起來,有行動。」

真是賊喊捉賊,雷士根翻身起來,迷糊著雙眼道:「你做夢還是醒著?明明看著你打鼾我才睡的。」

「我睡著了嗎?不可能,我在想事。」

雷士根心裡嘀咕,有這麼想事的嗎。但脖子早被雷東寶一把攬了過去,如此這般這麼這麼地吩咐了一通。雷士根聽完很不置信,「這太兒戲點吧?領導會見你?領導會不會見面就罵我們不嚴肅?」

雷東寶環眼瞇成細眼,狡黠地笑:「會,以前部隊領導喜歡的就是這調調兒。」口氣裡滿是不容置疑。

雷士根將信將疑,但立即靈貓一般出門行動了。雷東寶不便出面,反而佔著雷士根的板床睡了個好覺,第二天天一亮就飛車去紅衛大隊,告訴宋運萍情況有變,他得去縣裡辦事,今天沒法帶媽過來見面,見面的日子押後。

宋運萍本來見了雷東寶還低著眼皮不肯出聲,但一聽此話,心細如髮的她立刻感覺有異,她幾乎已經瞭解雷東寶的性情,今天是他做夢都在盼的好日子,他怎麼捨得輕易放棄,除非是他家或者小雷家大隊出大事了。宋運萍追問雷東寶這是怎麼回事,雷東寶裝作一臉滿不在乎,他不願讓宋運萍為他操心。但是他又敵不過宋運萍的溫柔攻勢,在宋運萍抽絲剝繭式的追問下,他只得投降,道出事情原委,以及他即將奔赴縣裡要做的事。

宋運萍異常擔心,雖然她知道雷東寶做的事符合國家政策,可是,這地頭天高皇帝遠,這年頭政策又是一天一變樣,誰知道今天的政策又怎麼樣了呢?宋運萍要雷東寶等著,她拿上自行車一起去撐腰。但雷東寶不讓,雷東寶說她跟著他心就軟,潑不出大膽。又叫宋運萍千萬別悄悄跟著,免得他一心兩用。

宋運萍無奈,羞澀也不顧了,硬是拉雷東寶坐下,端來一盆水要雷東寶洗乾淨頭臉,又要雷東寶脫下昨天傍晚洗澡後換上而今已是穿得熟軟的布襯衫,她飛快敲碎爐子裡的煤餅,鉗火燙的煤塊放進熨斗,將雷東寶的襯衫洗出來熨平,又親手替他將袖子整整齊齊挽上,看著整齊了,這才放雷東寶走。差點把雷東寶感動得不願離開。

雷東寶再次騎車上路,昨晚最後的一絲擔憂也消失殆盡,心中充滿必勝的決心和信心。他身後有那麼多人在支持他,包括運萍,包括雷士根連夜聯絡起來磚廠的那些兄弟,包括四眼會計等大隊幹部。有他帶頭,老猢猻之類在小雷家哪裡還有橫行的空間。

宋運萍等雷東寶上路,將煤餅爐封了,兔料槽裡塞上足夠的蒸麥麩皮和青草,桌上留下一張紙條給爸媽,自己鼓起勇氣,顧不得羞澀了,騎車去小雷家大隊,她想第一時間知道雷東寶的好歹,小雷家離縣城近,有消息肯定先傳到小雷家。而且,她想雷東寶的媽這時該是最擔心的,需要有人分擔。

雷東寶騎到空曠處回頭看看,果然沒見宋運萍跟上,這才放心。他騎得飛快,到縣城正好中午,知道離約定時間還有一會兒,他便進縣第三飲食店吃了一碗陽春麵,麵條吃完,連湯水都喝下,直至露出碗底鋼針鑿出的三個黑點字,「縣飲三」。吃飽抹一把嘴,他剛想起身離開,忽然想到來前運萍為他整理衣冠,他忙也粗粗拉了拉襯衫,將部隊帶來的大皮帶扣挪到腰中心,才整整齊齊走向縣政府。

沒等多久,大約是縣政府領導們開始陸續上班的時候,只聽遠近喧囂之中隱隱傳來喜氣洋洋的鑼鼓聲。雷東寶隨著路人的眼光一起看過去,遠遠的,看到大紅橫幅一條一條地冒出來。雷東寶瞇著眼看,看著橫幅漸漸走近,其中一幅上書「農民過上好日子,感謝縣委縣政府」,落款是「小雷家大隊宣」,雷東寶心說這是誰想出來的好句子,很押韻。第二幅也近了,上書「四項基本原則作指引,三中全會放光芒」,第三幅是「小雷家大隊社員富裕感謝共產黨」。鑼鼓則是安放在手扶拖拉機上,由雷士根開著的擦得嶄新的手扶拖拉機頭還頂著一朵縐紙大紅花,新娘子一般。磚廠的人都來了,每人手推著新新舊舊的自行車,車頭綁著一面彩旗,這是雷東寶密授的露富招式。隊伍倒也招惹人,後面已經跟了一大堆看熱鬧的。

雷東寶高興,才要與眾人招呼,卻聽後面有人問了一句:「同志,你也是小雷家大隊的社員?」

雷東寶回頭,見是一位同樣推著自行車的文質彬彬的年輕男子,那男子的眼睛似乎會笑,很是可親,雷東寶看著很願意回答,「對,我們是。」

年輕男子微笑地問:「大隊領導班子改組才一年多點,那麼快走上富裕道路了?」

雷東寶天不怕地不怕的心忽然被年輕男子的微笑眼睛看得有點虛,忙大聲道:「別的都不用說,你看我新買的自行車,還是鳳凰的。你看我們大隊新買的手扶拖拉機,那是大隊磚廠拉磚用的。」

年輕男子依然微笑,說了聲「不錯不錯」,便推車進去縣府大院。雷東寶不知道這是什麼人,最希望這人是縣長書記的秘書,第一時間把他們小雷家拍的大馬屁傳達到領導耳朵裡。但他沒時間多想,他得與雷士根他們匯合。

匯合後,他們便站在大院大門口的路邊,繼續鑼鼓喧天地鬧。雷士根心裡很是擔心,不知道縣衙門裡面什麼反應。雷東寶吩咐大夥兒使勁地敲,即使叫不出人也得煩死裡面辦公的人,總得讓縣裡的人出來說幾句話。

果然不出所料,沒過多久,一位笑容嚴肅的中年男子過來,介紹說他是縣府辦公室主任陳平原,請鑼鼓隊的領導們進去說話,也請敲鑼打鼓的大夥兒稍微歇歇,路邊坐坐。雷東寶一個眼色,叫上大隊長,兩人一起進去。外面的鑼鼓暫時歇了。雷士根這才鬆口氣,看來誰都吃馬屁,雷東寶到底是當過兵見多識廣的,沒說錯,又是他白操心一場。

但是雷東寶被辦公室主任陳平原引進徐縣長辦公室,看到起身迎接過來的徐縣長,心裡不由一沉,這不是門口那個笑得令他心虛的年輕男子嗎?雷東寶預感自己的詭計可能無法實現了。大隊長不知就裡,見終於如願見到縣長,非常欣喜。兩人的表情自是如數收入徐縣長的眼底。

縣長辦公室非常簡單,桌子椅子文件櫃之外,就是屋底有張窄窄的木板床,床上鋪著藍白方塊相間乾淨的床單。徐縣長招呼大夥兒坐下,早有人上來端水倒茶。徐縣長自己端把椅子,坐到雷東寶他們兩人面前,依然是微笑著道:「你們雷老書記沒來?」

隊長立刻道:「老雷年紀大,身體不舒服,那麼多路走著累,我們過來也一樣。」

徐縣長還是微笑道:「看到你們過上富裕生活,我們都很高興。貧窮不是社會主義,讓群眾在黨的領導下大干快上,奔向四個現代化,過上富裕日子,才是正確的社會主義道路。如今你們的富裕生活,一是靠黨的好政策,二是靠你們自己堅持不懈的努力,是你們小雷家大隊群眾鼓足幹勁,同心同德,力爭上游,才有今天的新手扶拖拉機和新自行車。你們更應該感謝的是黨的好政策,和你們自己,我代表縣委縣政府,向你們兩位工作在四化建設第一線的領導幹部致謝。」

隊長和雷東寶忙要站起來,被徐縣長起身按住。雷東寶在心中盤算,縣團級,縣團級,縣長起碼是軍隊裡的團長級別啊。他本來話就少,縣長這樣有覺悟的話他更說不出來,對於縣長的致謝他只會笑,還是隊長連說「謝謝縣長表揚,謝謝縣長表揚」。

徐縣長擺手阻止隊長的道謝,微笑道:「我想瞭解一下小雷家大隊究竟推行了什麼政策,能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取得成就。」邊說,他邊起身關上門,「不限時間,大家暢所欲言。」

雷東寶這才開口說話。在徐縣長的微笑鼓勵之下,他竟然沒一點誇張,也沒一點削減,如實向縣長匯報了年前的承包,年後的磚窯。因為都是他一手做下來的事,所有的數據他都是信手拈來,諸如每個社員平均承包多少土地,土地怎麼公平分配,社員如何自願組合,春收小麥實際畝產最高多少最低多少。然後是磚廠的工作,每月產量多少,廢品率多少,利潤多少,上交大隊多少,磚廠留成多少,磚廠職工如何計件,等等。他一邊說,徐縣長一邊在筆記本上簡單做著記錄,都是非常認真。

等雷東寶說完,徐縣長拿筆在筆記本上稍作計算,才問:「購買手扶拖拉機的支出,是貸款的吧?」

雷東寶答應:「是,向信用社貸款的。一年後拿磚廠留成來還,應該夠還。」不知不覺地,雷東寶在回答中用了當兵時候胖著喉嚨回答首長問題的勁氣,一個人的大嗓門在縣長小小辦公室裡震耳欲聾。

徐縣長再看一遍筆記本,不由驚歎,中央還剛在小範圍試點工廠全員承包,小雷家的磚廠卻更進一步,已經推行計件,而他們大隊土地的承包,更是有安徽推行的大包干的雛形。沒想到,農民自發的經濟行為會走在國家政策施行的前列。徐縣長本來對小雷家敲鑼打鼓的舉動不以為然,認為他們譁眾取寵,聽了雷東寶的匯報,才真正刮目相看。他由衷讚美一聲,「很好。」拿起熱水瓶給兩人續上水,「雷同志,再給我談談你們承包的思路,和磚廠計件的思路。」

雷東寶很敏銳地捕捉到縣長話裡並沒有批評他們承包中搞投機取巧的意思,心中微喜,忙道:「承包的思路,是我年前問了回家過寒假的小舅子,他是大學生,知道的東西多,他跟我說承包的很多辦法,我記不住名詞,但我記住最實用最不可能偷懶的承包辦法。磚廠,我想既然土地可以承包,那我們打磚坯燒磚也可以承包,我還只是一個很粗的想法,具體辦法是開拖拉機的雷士根細緻做出來的,我們做上後,小舅子才告訴我這叫計件。」雷東寶將雷士根的計件原理跟徐縣長又詳細說了一下,他看得出徐縣長是認真地在聽,所以他講得特暢快。

徐縣長這次的微笑令雷東寶如沐春風,徐縣長說:「雷同志,你小舅子對政策吃得透,另一位雷士根同志分解工作有條理,而你們大隊領導政策執行有力,落實有方,動作雷厲風行,你們小雷家的富裕完全有理由。眼下,雖然你們小雷家的領導班子組成才一年,雖然你們已經做了很多工作改善群眾的生活,但是,我鞭打快馬,要對你們提出更高要求,你們接不接得下?」

「縣長請說。」

「好。聽了你們的匯報,我看出,小雷家目前已經有一部分同志先富裕起來,但這還不夠。作為一個大隊領導,你們還得考慮,怎樣想辦法促進全大隊社員的共同富裕。你們現在有沒有這樣的打算。」

雷東寶心中一跳,心說幸虧宋運輝先提醒了他,也幸虧他昨天回家路上好好想了,他現在心中有現成的答案,「報告縣長,有。大隊現在有了錢,已經能替社員辦些事了。我們最先要做的一件事是種地能手雷忠富想出來的,打算購買晚稻良種,大隊統一育秧,夏收夏種時候秧苗分給各社員,免費。第二件要做的事是大力促進家庭養殖,現在已經看中長毛兔,等大隊磚廠再賺點錢,由大隊引進長毛兔優良品種,交給老少娘們回家養。別的主意還沒想出來,請縣長給我們支招。」

徐縣長聽著雷東寶慷慨激昂勁氣十足,又卻點文采的匯報忍不住想大笑,但還是忍住,微笑問:「雷同志當兵出身的吧。」

雷東寶一驚,但隨即一手摸上皮帶,笑道:「是。」

徐縣長終於不是微笑,而是暢快地笑道:「好,基層就是需要你這樣年輕有見識,又有旺盛精力的同志來領導群眾走致富之路。你們前階段的工作抓得不錯,對未來工作的考慮也是本著因地制宜的原則,相信你們真抓實幹,年底小雷家大隊又將是一番新面貌。至於別的主意,我還是一句話,要因地制宜,因人制宜,一定要立足農村,穩紮穩打。眼下我對小雷家大隊沒有調查,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但我很快會組織由農技專家組成的小組去小雷家大隊調查研究,希望能為小雷家大隊的發展助一臂之力。不過,以後這種敲鑼打鼓、歌功頌德的行為絕對不能再出現,縣委縣政府是為人民服務的公僕,而不是古代的衙門,基層工作做得紅火,群眾生活過得好,就是對我們最好的表揚。從你們的匯報來看,你們小雷家大隊的領導班子是干實事的,以後,這種敲敲打打的花架子,還是少一點的好,這件事上面,我要批評你們。」

雷東寶沒想到徐縣長會說得這麼實在,心裡一熱,也沒戰略戰術了,衝動地道:「徐縣長,不是我們想搞花架子,可不這麼搞,我們不知道怎麼見你,我們有事要反映,我們怕還沒見到你就被公社攔回去。」

「噢?」徐縣長沒想到原來鑼鼓喜慶後面有隱衷。

雷東寶沒有隱瞞,便將昨晚他從紅衛大隊回家的見聞都說了一遍,隊長補充。徐縣長一聽便知道問題出在哪裡,基層大隊的步子已經自發放開了走,而公社領導的腦筋卻還沒轉彎,導致上下不能協調,腦袋瞎指揮。難怪逼得做實事的這兩個人打出敲鑼打鼓的餿主意,不過也真是有點可愛的小狡猾,否則他還真不可能第一時間會見他們。

徐縣長又禁不住地笑,道:「雷同志,你儘管放心大膽地回家,不過我就是不說,你也會大膽地回家…」

「對,我就是大膽。」雷東寶很是贊同地搶話。

徐縣長笑道:「公社的事,我會聯繫瞭解,你們只要繼續照既定的老路子走,萬里同志在肯定大包干的時候說了,『只要能增產,什麼也不要伯,爭取在最短時間內,把鳳陽討飯花鼓扔掉,扔得遠遠的,扔到太平洋裡去。無論怎麼說,討飯不是社會主義的優越性。』理解這句話嗎?」

兩人回答:「理解。」雷東寶心說,越是有本事的人,說出來的話越是能讓人一聽就理解,比如眼前這個徐縣長,還有天邊那個未來小舅宋運輝。就是那種文件說的不是人話。

「好,這也是我們縣裡的態度。只要你們想方設法讓群眾過上好日子,縣裡就千方百計支持你們。」

雷東寶與隊長出來,心裡都如吃了定心丸。雷東寶尤其覺得這個縣長有水平,人又很好,出門時候忍不住問徐縣長是不是也是大學生,徐縣長笑答是,雷東寶說難怪,他又把小舅子扯出來了,說小舅子這個大學生也能幹。徐縣長哭笑不得,不知該怎麼評價眼前的雷東寶,覺得他有時候有點混,有時候又是精明強幹。還真是第一次見這麼特殊的人,徐縣長對他有了興趣,回頭,吩咐下去,將小雷家大隊劃為他的聯絡點。

雷東寶雖然與大夥兒偃旗息鼓地回去,但是通過大隊長對縣長肯定工作的伶牙俐齒的宣傳,大夥兒群情激奮,情緒更高。回去的路上雖沒敲鑼打鼓,可一路歡聲笑語比拖拉機聲音還響。

《大江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