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行,幾塊?我們的磚質量沒的說,敲起來錚錚響,整塊燒透,不像縣磚瓦廠的當中還是黑的。」雷東寶心說縣磚瓦廠不從公社信用社借錢,單主任在縣磚瓦廠沒轍。

「幾塊…」單主任噎住了,「要不你先給我拖兩萬塊磚來放著,等我造的時候不夠了再問你拿,你反正得當天給我。」

雷東寶奇道:「才兩萬塊?圖紙沒註明?你把圖紙給我看,我當兵時候帶一個排,軍事工程都造過,看得懂。算正確一點,免得臨時問我要磚我拿不出不夠朋友。」

「哦喲,那就太好了。你看看,我描的,大家都說這樣子好看。」

雷東寶接過圖紙一看,他這樣一張張飛臉也會笑出來,這不是小學生畫的圖畫嗎?只差右上角畫一隻金燦燦太陽,左下角描幾棵碧油油青草。他將圖紙推回單主任面前,道:「這圖紙內部結構都看不出來,怎麼算?你乾脆告訴我你怎麼想的,我畫得雖然難看,意思都在。」

單主任於是這樣那樣把他的意圖向雷東寶闡述。雷東寶聽到一半,放下手中鉛筆,搖頭道:「土,以前我給司令部造…這不能說,這麼說吧,走廊不能要,廁所廚房最好不要公用,你說廁所放外面,晚上瞌睡朦朧出來走錯廁所怎麼辦?冬天又太冷。你看著我畫給你看,這是我們首長住的房子,嘿,我那次也是第一次造,全排愣是化了好幾天才把圖紙啃下來。」他邊說邊將簡單圖紙畫出來。

單主任奇道:「廁所放裡面,還不臭死?這個不行,夏天趕蒼蠅都來不及。」

雷東寶道:「你貼上瓷磚,平時拿刷子洗乾淨點,比人家馬桶還中用,首長都那麼用。」

單主任面對雷東寶畫出來的圖紙一竅不通,任雷東寶怎麼解釋都沒用,但他腦子轉得快,一巴掌拍在雷東寶手上,道:「你既然會畫圖紙,會造房子,手裡又有磚,你們大隊為什麼不組建個建築工程隊呢?我再借給你五千,這五千專款專用,給你買造房子用的設備,我再提一個要求,你一定得在五月份替我把房子造好,我兒子六月份結婚,我兒媳非要住公房才肯結婚。你可以先把東側房子造出來,我要東側二樓。」

雷東寶眼前一亮,對啊,小雷家好幾個泥瓦匠,三個木匠,又多的是力氣多得沒處使的光棍,還有他這麼個造過軍事工程的把總,為什麼不自己組建工程隊?再說,自己組建的工程隊專門用自己磚窯燒的磚瓦,新窯不是又多一層保障了嗎?他當下一拍辦公桌,差點震暈單主任。他悶在主任辦公室按要求將六套房子畫出來,又大致算出要多少鋼筋水泥石灰沙石還有木料水管塗料,讓單主任去公社供銷社買,他立即要雷士根開拖拉機過來,跟著單主任將鋼筋水泥拖回去先澆樓板。單主任本來還是將信將疑,是被兒子婚事逼急了才逼上梁山要雷東寶掛帥,這會兒見他果真做得有模有樣,信了。連忙打電話給供銷社的朋友要他們急備雷東寶要的東西,在公社裡,他還是玩得很轉的。

雷東寶一點不含糊,拿了五萬塊回去,磚窯、頂棚,在老書記監管下開工,撥兩個泥瓦匠一個木匠給老書記。他拿著五千塊買下該用的設備,率小雷家所有泥瓦匠、兩個木匠、以及二十個幫工,上公社造大洋樓去了。他本來就做過代排長,下面管過四十來號人做工,現今更是輕車熟路,指揮有方,再加他一雙環眼不怒自威,工地上誰都不敢偷懶。單主任每天過來巡一趟,眼看著紅磚外牆內牆拔地而起,速度驚人,內行人見了都說,這磚牆,砌得筆直。第一層造到一半,單主任才看出房子結構究竟什麼樣,原來一條樓梯上去三戶人家,外面看上去像是個「凸」字,果然廁所廚房都在裡面,回家大門一關,赤膊都沒人看見。回去與兒子一說,兒子與對像一說,對像這下急不可耐想結婚了。

房子造得相當的快,都是天才亮就上工,天不暗不收工,跟以前苦命的長工似的,可大家都沒有怨言。所有人回家都是累得癱成稀泥,包括雷東寶,回家洗澡都是宋運萍幫他。又有幾個伶俐點的幫工被雷東寶敲著後腦勺手把手地教出砌牆抹水泥,火線上陣。工地裡到處都是他的怒吼。兩星期,蓋起一層,一個月,框架全部完成,開始抹面做地坪通電通水管。等紅瓦白牆兩層樓的雛形出現在大夥兒面前時候,整個公社驚動了,從來沒見過這樣洋氣的房子,竟然有前後陽台,陽台還是弧形,樓道進去那地方,兩根雪白圓柱跟人民大會堂似的壯觀。而走進還在做門窗的房子,只見這房子前後透亮,竟然還有專門一間衛生間,已經用水泥澆出蹲坑,以後不用每天早上倒馬桶,水一沖全乾淨,又有洗澡地方,洗澡水也自己會排走。有人說,這種房子,只在上海高級地方見過。自此,見了實物,單主任才相信,這樣放在房間裡的廁所確實不會臭。

信用社裡面為這六套房子的分配打破了頭。

雷東寶他們還沒收工,縣裡一家效益很好的單位又聞風找上了他們,要他們照著這樣子給造三十間職工宿舍。信用社宿舍最後結帳算下來,小雷家建築工程隊的人都傻了,一個半月,交足大隊的提留,平均每人賺一百五。大夥兒都覺得,即使做死在工地上也值了。

雷東寶率建築工程隊馬不停蹄從公社趕去縣裡,繼續開工。但他這回腦子又好好轉了一個彎,大隊自己出面買水泥鋼筋沙石,把四寶從磚廠抽出來專門負責澆制水泥預制板,誰要叫他們造房子,就得從他們手裡買水泥板,這又能賺上一筆不錯的錢。他乾脆求徐縣長幫忙開出介紹信,直接上市物資公司拿水泥鋼筋,又便宜,貨又更多。單主任現在看見他如看見寶,早習慣他的凶神惡煞,見他瞪著眼上門,眼睛都不眨地又批給他買一輛東方紅拖拉機的貸款,該要的好處一點不會不好意思說。

雷士根一躍開上大拖拉機,每天市裡縣裡連軸地跑。他有心機,拿柏油將兩輛拖拉機都刷黑了,上面讓寫字好的紅偉用紅漆見縫插針寫上「小雷家大隊」,拖拉機一開,小雷家的紅火傳播開去,這樣,以後找他相親的人也會踴躍一點。

小雷家社員都爭先恐後跟雷東寶身後向錢看,小雷家大隊幹部則戰戰兢兢回頭看大隊身後一屁股的債。

雷東寶幹勁十足,幾乎要學大禹三過家門而不入。好在新婚燕爾,一天都不捨得不回家,只是回家累得眼睛都睜不開。宋運萍見他這樣,有苦說不出,不捨得拿囉嗦閒事煩勞累一天的丈夫。

春暖花開,兔子紛紛交配抱窩,兔捨裡每天做不完的事,可婆婆卻每天雷打不動地坐曬場與七老八十不會動的老頭老太一起曬太陽接受恭維。雌兔溫順,剪毛時候不大會動,雄兔剪毛最好兩人一起來,可她哪裡叫得動婆婆。這麼多兔子,她一個人剪不過來。而她知道,四月又將出生一百多隻良種長毛兔,要分配給全大隊養殖戶做種,沒睜眼的小兔子吃奶得有人在旁邊牢牢盯著,否則要麼弱小的總吃不上,要麼大兔子不老實壓了小兔,什麼問題都會有。她知道,她一個人,即使二十四小時連軸轉,從小兔子接二連三出生的那一天起,她都忙不過來。她想,別指望婆婆了,還是另外找個人幫忙。但是她又有顧慮,這樣做,會不會被人說成剝削工人?她累點倒是不怕,就怕好不容易才摘帽又被打成剝削階級,她過怕那種隨時會被批鬥的苦日子,更怕牽累到雷東寶。

為此她寫信去問弟弟,雇一個人幫忙可不可行,弟弟回答說,去年對於非農個體勞動者有個文件,其中明確規定不得剝削他人勞動。如果打個擦邊球叫親戚來幫忙倒是可以,事後把工資說成謝禮,別人也說不上什麼,但如果請不相干的人來幫忙,估計麻煩。宋運萍不敢再往找人這路子上想。

眼看著兔子妊娠日子漸漸臨近,宋運萍不得不與雷東寶單獨商量,她挺不住了。她拉住吃完飯往床上倒的雷東寶,指著自己臉問他:「東寶,你看我瘦了沒?」

雷東寶仔細打量,忙道:「好像沒瘦,臉色不好。怎麼了?人不舒服?」

宋運萍拂開雷東寶探到她額頭的手,歎息道:「不是不舒服,是累的。現今天氣稍微熱點,我得把兔毛全剪出來。這幾天兔子懷孕,又吃得多,犯病多,很忙,但過幾天更忙,小兔子得出生了,這些小兔子都是小雷家大隊搞副業的命根子,最好一隻都別死。可我肯定忙不過來了。怎麼辦?」

「很容易,誰想要兔種,誰來幫你三天忙,我明天就傳達下去。沒人敢說不。你別累著自己,我心疼。」

宋運萍沒想到事情這麼容易解決,不由笑了,她自己想,卻走了那麼多彎路。「好,我只要有人幫我清理兔屎,拎水沖兔捨,去地裡割菜切菜,到糧站買麩皮,就行啦。小兔子生出來還是我自己管,小兔子弱,怕感染,接觸的人太多會帶菌。」

雷東寶奇道:「沒多少事啊,我媽也做得完。你不是最不喜歡別人來我家進進出出嗎?」

宋運萍低頭,盡量不讓自己激動,「你媽,現在吃飯都得我去曬場請兩次才來,第一次都裝沒聽見。。」

雷東寶本來歪靠在床頭的人騰地坐起來,宋運萍一見忙按下他,輕道:「你幹啥,她是你媽,把你養大夠退休養老了,別那麼凶。我們別跟老人計較,還是想其他辦法。」

雷東寶看著宋運萍,這才恍然大悟,「難怪臉色不好,早上醒來眼皮腫。我還想你娘家時候也養了那麼多兔子,做慣了的,沒想到…你最近電大的課也荒了吧?」

宋運萍被丈夫這麼一問,委屈得眼淚禁不住流出來,慌得雷東寶手忙腳亂。可宋運萍還是死死按住雷東寶,不讓他去找他媽,怕事情反而鬧得更僵。雷東寶滾著環眼想來想去,發覺家裡事比工地上更麻煩,家裡兩個人,他沖誰都不能一個後腦勺,老婆這兒更是連大聲都不敢。他想了半天,才道:「你把這批種兔賣了,順便把所有兔子都賣了。以後掙錢靠我來,你看我現在一個月,磚廠的工資四十,工程隊基本上可以拿一百多,徐縣長都沒我拿得多。我說過娶你過門不讓你吃苦,你還是讀好電大,以後你給我做會計管帳,沒時間養兔。」

「我又不是資產階級小姐,沒那麼嬌,我只是擔心…」

「你弟弟說你最會操心,別操,家裡有我頂著,你多點時間讀書,你是管帳的料,不能老養兔,那能多大出息。」

宋運萍低頭想了會兒,豁然開朗,哽咽道:「是了,我竟本末倒置了,否則我讀電大幹什麼。這窩兔子出籠,我專心讀書,我看著小輝那麼能幹真羨慕。東寶,你看我想了好幾天,都愁了快一個月了,還不如你三言兩語解決問題。你真行。」

雷東寶這才放心,又被妻子表揚得飄飄的,笑道:「你啊,以後有心事都跟我直說,否則我粗心,都看不到。我媽那兒…」

宋運萍摀住他的嘴,輕道:「你媽那兒你別管,你做兒子的可以說她,但你媽心裡有氣只會衝著我來,我們還是避避她。還有件事跟你商量,你看下了幾天雨,這泥牆腳一直滲水,屋子裡很陰,新刷的牆都出青苔了。我們年輕的身子骨好,住著還行,你媽年紀大了,住著對腿腳不好。我這回把兔子全賣了的話,是筆不小收入,不如把後面兔捨拆了給你媽先蓋個磚房住著,等以後我們錢再多一點才把這兒也拆了蓋磚房。」

雷東寶聽了羞愧道:「你看你那麼替我媽考慮,我媽這沒文化的還欺負你。後面兔捨拆了打圍牆種果樹,媽的屋地基我另外問大隊批。後面再造幢小房子,我們這屋更沒法透氣。」

「別,你是書記,不能搞特殊化,你拿地基,那些家裡人口更多的得出閒話。」

雷東寶笑道:「又瞎操心了吧。我批荒地,又不要良田,誰敢多嘴。批個四十幾平方就夠了。我給我媽鋪上地板,省得她每年冬天喊腳凍。我們家現在多少錢了?」

宋運萍信雷東寶做事有章法,不再疑問,掛著淚,笑瞇瞇取出薄薄一本作業本,「你看,都記著帳呢。」

雷東寶一看,大驚,「有那麼多了?蓋我媽的房早夠了。你等著,我問人換兌換券去,我們到市裡抱一台進口電視機來,你以後省得每天去縣裡上課。手錶可能得去上海買,我問問誰家親戚有辦法。縫紉機也要一台。」

宋運萍噗嗤笑出來,「你怎麼手上不能沾錢啊,大隊現在負債纍纍,家裡這麼點錢你也花光才高興啊。你這潑皮。」

雷東寶見媳婦兒終於笑了,撲上去啃兩口才放手,「很快就發工資,別愁。手錶索性買三隻,我們一人一隻,給小輝也買一隻,他一個堂堂大學生每天拎家裡帶去的鐵皮破鬧鐘上課下課,像什麼話。你陪嫁的這只舊表我都不好意思每天戴著,回頭你還給你媽去,你媽也要表。」

宋運萍忍不住笑著給雷東寶一拳頭,「你這敗家子。」不過她聽雷東寶的,他的主意總是出人意料,可大多數是好主意。她很高興,雷東寶將她娘家人也照顧得好。

但是,正如公社信用社主任在縣裡吃不開,徐縣長的條子剛開始還有用,四寶拿著徐縣長的條子去市商業局下屬門市部買水泥鋼筋無往不利,但很快就吃到冷眼,聽到冷語。在一次又一次空手而歸後,四寶只能找雷東寶報知難處。四寶愁眉苦臉說,他去市裡買鋼材,市物資局那些人最先是拖,要他等,後來被他纏得不耐煩,就埋怨說徐縣長這人不顧全大局,淨替自己縣裡的企業開小灶,亂批條子幫買計劃內物資,不知拿了企業什麼好處。人家別個縣市的企業也要大干快上奔四化,都把物資給了你們縣,別人拿什麼來生產。四寶說,他後來再去,人家就不搭理了,說不能給徐縣長的縣搞特殊化。

雷東寶驚訝透頂,什麼,徐縣長的條子竟然不管用?他當下就想跑縣裡向徐縣長告狀,可忽然想到,物資局不讓買,直接去廠裡買,不就行了?就像縣磚瓦廠,從供銷社門市部裡拿磚可比從廠裡直接拿磚麻煩多了。他回家立刻整理出毛巾牙刷,循著水泥袋上印刷的水泥廠地址,和鋼筋捲上吊的鋼鐵廠地址,與四寶一起順籐摸瓜,直接找上工廠。

先摸上本省的一家水泥廠,水泥廠供銷科的倒是客氣,見他們大老遠來,給他們端上滿滿兩杯濃茶。但水泥廠供銷科的人很遺憾地告訴兩人,他們是國營工廠,由國家按計劃供應生產物資,生產出來的產品需要按照國家規定的供貨任務賣給國家,由國家統一調配水泥最後流向哪裡。

人家說得合情合理,四寶聽了當下就眼角嘴角一起往下垂,心說沒希望了,好不容易當上水泥預製品場的頭,這下沒飯吃得關門打烊。雷東寶死不甘心,捧著搪瓷杯子,脖子伸老長,差點探到人家供銷科長面前,他一根筋地道:「科長,你看我們大老遠來,要不你賣給我們幾噸,只要幾噸,你們只要給幾噸就夠。」

供銷科長看著這農民好玩,笑嘻嘻道:「我們進的原料和出的水泥都是有定額的,不按規定賣給你們了,我們倉庫裡就得出個大窟窿,完不成今年的計劃。我們今年計劃完不成,大家年終獎就得泡湯嘍。」

四寶聽著直替雷東寶害臊,心說他怎麼說出這麼沒水平的話來,這不讓人笑話了吧。雷東寶倒是無所謂,他依然一根筋地盯住供銷科長:「同志,我看這窟窿填著方便,你們也去進些計劃外物資來生產水泥,生產出來的水泥不交給商業局,直接賣了不就完了?賣了的錢正好發獎金,東西就賣給我們。」四寶看著雷東寶煞有介事地拍著桌子說話,真想鑽進桌底下去,人家國營企業,正規企業,做事有計劃有規章,一板一眼,哪是他雷東寶自說自話說了算的,人怎麼能說出這麼沒文化的話來呢。所謂跟老虎吃肉,跟黃狗吃屎,他今天跟雷東寶丟臉。

供銷科長果然又瞇著眼睛笑了:「雷同志,雷書記,你的心情我們理解,但我們是國營工業企業,我們要按照國家計劃的任務來做,都像你說的做計劃外的,擠佔了計劃內的工作,國家不就亂套了嗎?」

四寶真想下手拖雷東寶出去,可總是顧忌著雷東寶的黑臉,只敢在心裡用勁,耳朵裡無奈地聽著他的書記繼續不死心地說話,「同志,我們還欠著信用社一屁股債。你幫幫忙,幫幫我們小雷家大隊。你一定要幫忙。」四寶臊眉搭眼再不吭聲。

供銷科長道:「不是我不幫忙,我是幫不上忙。這樣吧,我給你們一些我們省水泥石灰廠的地址,你們上那些廠去問問。不過基本上別太抱希望。」

雷東寶無奈只得拿了紙條出來,紙條上面有遠遠近近三家水泥廠的地址電話。走出廠門,四寶終於鬆了口氣,將腰背挺直,沒想到一個後腦勺打了他個趔趄,他雖然沒敢反抗,卻也嘀咕:「幹嗎你,心裡窩囊也別拿我撒氣。」

雷東寶環眼一瞪:「媽拉個巴子,別以為我沒見你擠眉弄眼。你這就給我坐火車回去,跟我家說一聲,我把這三家跑了再回。」

四寶遠遠站在火力範圍之外,不怕死地道:「去了也沒用,白浪費旅差費。」

雷東寶道:「什麼叫沒用?這不又問來三家水泥廠嗎?你懂個屁,你那麼能,書記換你來做?」

四寶連退三步:「行,你去,我是不去了,省一筆開銷。旅行袋給你,你給我買好火車票。」

雷東寶也不要四寶跟著,原以為交錢買貨一清二楚的事,還想帶著四寶出來開眼界,算是一項福利,沒想到要點水泥有這麼難,而據這位供銷科長說,買鋼筋可能更難。他可不想讓四寶總看著他低三下四求人,丟人。他不是四寶這樣的老百姓,四寶沒負擔,他可是大隊書記,管著大隊好幾百號人的飯碗,身後還有一屁股的債,他是被幾百張嘴和一屁股債追著跑,不跑不行。

雷東寶繼續拎著黑拎包翻著全國地圖冊找水泥廠,他發現舊軍裝特管用,有時穿著舊軍裝遇到同樣是退伍的,能推心置腹說很多內情。於是這家介紹那家,那家再介紹別家,終於找到一家跟他的磚廠氣氛差不多,規模稍微偏小,但生產搞得轟轟烈烈的水泥廠。那家廠就是加班加點完成國家計劃後,計劃外採購煤炭石灰石等原料,生產出來的水泥就直接自己銷售。雷東寶聽說了就激動地握住接待他的書記的手直搖,總算遇到同志了。但是,水泥與小雷家磚廠不同,他們計劃外水泥出廠價比國家採購價稍高。這給了雷東寶啟示,既然暢銷,為什麼不加價?

水泥廠書記二話沒說答應發貨,算下來,水泥廠車子直放小雷家,加上運費,還比從市裡拿的水泥價格低。有貨,那就簡單,交錢看著水泥出庫裝運就是。但是雷東寶不願坐太陽底下無聊地看裝貨,他呆在人家書記辦公室裡相互取經,他講他的計件,他的考核思路,那家書記講車間承包,講責權利怎麼落實到人,兩人都是幹事的,講得投機,互相學到不少管理經驗。晚上還一起吃飯喝酒,都是感慨雖然是出謀畫策流血流汗全為集體謀利,可拎著上陣的是自己的腦袋,有個風吹草動落地的總是領頭著的頭。

兩人講得投機,第二天兩輛水泥車出發前,水泥廠書記又給雷東寶一家鋼鐵廠供銷科領導的地址,讓雷東寶去找他,說是剛打電話問以前一個買水泥的客戶拿來,那客戶曾從那家廠買來過計劃外的鋼筋。水泥廠書記還答應,以後要貨就來個電話,人別來了,他們水泥送到小雷家,錢讓司機帶回來。雷東寶大喜,工夫不負有心人。

滿載著稀缺的鋼筋水泥回小雷家,雷東寶二話沒說,與大隊部誰都沒討論,就撤了四寶,換上膽子更大的史紅偉。紅偉上任,雷東寶就給他上了一課,雖然最終運到小雷家的鋼筋水泥都比從市裡拿來的便宜,但人家出廠價定得比賣給國家的高。咱跟大團結沒仇,咱學,咱也別客氣,看誰水泥樓板要得急,加價,誰家要得不急,肯等,那就低價,但絕不能比市面上的便宜。有四寶這個前車之鑒,紅偉雖然將信將疑,懷疑這麼做會不會是違法亂紀,但還是一口答應下來,人家鋼廠水泥廠不是也在做嗎?誰跟大團結有仇呢?他提著小心耍著小狡猾按雷東寶說的執行了,沒想到沒少挨人罵,可水泥樓板照樣賣出去,供不應求。吃到甜頭的紅偉彈著一疊大團結興奮地跟雷東寶說,這漲價帶來的可全是純利潤。

不知不覺地,這些原本嘴裡都是水稻農藥的農民改了腔兒,利潤成本之類的名詞探頭探腦地上了崗。

只有四寶心裡覺得挺冤,他又沒做錯事就給撤了職,後面不知多少人指指點點笑話他。但他再冤也知道這事兒找誰說都沒用,只能找雷東寶。他私下問雷東寶是不是他在第一家水泥惹雷東寶生氣了,雷東寶說不是,他沒那麼小眉小眼。雷東寶說他讓四寶做官是看他平日裡笑面虎一個,要他能出門低三下四求人要貨,別的賣貨之類的誰不會幹,現在什麼賣不出去?只要會數錢的都會幹。既然不能低三下四,那就只能撤。四寶無話可說,因為他見識過霸道如雷東寶的都在低三下四,甚至低三下四得他都害臊,原來雷東寶不是傻,是沒辦法才有意那麼做。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他只能求雷東寶以後再給他機會。

雷東寶隨口答應著,心思卻全不在這上面。他一圈兒省內省外跑下來,跑了近一個月,現在滿心的只有他那個嬌滴滴的妻。回家才在院子外面他就嚷開了,他嗓門兒本來就大,再加現在正興奮著,這一嚷,左鄰右舍都雞飛狗跳。他很快就見到他的萍萍風一樣地跑出來,滿臉都是笑,他哪裡還顧得上這是光天化日,抱起運萍轉了一圈,就往家裡竄。這次宋運萍有了經驗,到門口就脖子一縮,總算避免一次撞擊。

雷東寶進門就見一屋子紅皮老鼠一樣的小兔子拱來拱去地躺在硬紙板上,一窩一隻大紙板箱,屋裡滿地紙箱,幾乎無立足之地。一個過來幫忙的婦人見書記這樣,驚呼一聲大笑,自覺告辭回家。但婦人前腳剛走,雷母后腳進門,雷東寶無奈只能放下宋運萍,知道她臉皮薄。宋運萍見婆婆追著兒子說話,她就去後面抱大兔子來給小兔子餵奶,雷東寶嘴裡答應著老娘,眼睛只看著老婆,跟去蹲著一起看小兔子吃奶,看著看著就說他們以後也生一屋子兒子。雷老娘挺無奈的,只能氣兒媳不懂規矩獨佔她的兒子。

雷東寶雖然一路勞累,可還是能察覺身邊人半夜悄悄起床。他扯著呼嚕等了會兒還不見運萍回屋,心中著急,下去找她,卻見她正忙忙碌碌滿屋子地轉,扶東頭小兔銜住奶頭,扯西頭母兔腿救出被壓住的小兔,腳底不出一點聲音,卻也沒一絲喘息空閒。雷東寶脫下鞋子,乖乖自覺幫忙,他粗手大腳,卻也起碼能照顧到一角,讓運萍能有喘息機會。等好一會兒,才見小兔子吃飽,紛紛從母兔懷裡滾下來,兩人才一隻一隻地抱母兔回去兔籠,把小兔抱進草窩蓋上小被子。

雷東寶見老母自始至終都沒出來,嘴裡雖然沒說,心裡清楚。回頭彌補似的抱著運萍睡覺,有意細看一下,果然運萍的下巴又尖了。這回他沒跟妻子商量,第二天悄悄上曬場找到正坐樹蔭下聊天的老母,斥她一家人也不知道互相照顧,又不是老得不能動,才五十歲每天就什麼活兒都不干坐曬場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算什麼剝削階級地主婆派頭。雷母被兒子一訓,心裡雖然憋屈,行動上卻是依從,當著兒子的面就回樹蔭下取回凳子,趕回家去升火造飯了,但她不會用煤餅爐,她用的還是大灶。而且她習慣一個大鍋下面煮飯,上面撐一隻竹屜,什麼菜都放在上面蒸出來。這樣既節省柴禾,又可以少用油。宋運萍見她能回來燒飯不用她三請四促請吃飯就已經滿足了,至於蒸得黃黃的菜葉子,只有眼開眼閉。只是宋運萍不知道婆婆是怎麼會一下回心轉意的,回頭問雷東寶,他又不肯說。

眼看著紅皮小兔慢慢變成粉紅,兩隻眼睛睜開,再慢慢變白,細細的毛柔柔地長出來,然後開始不老實,滿紙箱亂竄,再後來總惦記著爬出紙箱,可紙箱沿高,它們一次次摔回去。等一個月下來兔子們完全變白,只剩眼睛血紅,才終於出籠,被小雷家婦女們爭先恐後抱回家去當金蛋蛋地養,宋運萍也臉色煞白,終於累得倒下,送醫院一驗,血色素低得醫生罵雷東寶虐待老婆。

兔子賣完,宋運萍終於可以躺床上修養,雷東寶有時間就回家來看看,怕老母不肯照顧,自己來端茶送水。回來總見運萍在看書,運萍也笑瞇瞇告訴他,要麼是今天把一星期的課都自習下來,或者是又看一隻聊齋裡的故事,轉手就說給雷東寶聽,雷東寶聽著心說故事怎麼都差不多,區別只在雌狐狸還是女鬼。但他迷戀運萍的聲音,怎麼聽都好聽。

閨房裡溫柔旖旎,雷東寶在外面卻雷電風雲。漸漸的全縣甚至全市都知道造房子找小雷家,最緊俏的水泥、水泥預制板、磚瓦都可以從小雷家買到。只要聯繫上小雷家,自己不用操心,等著小雷家建築工程隊自己帶來人手,帶來材料,帶來圖紙,等著他們將樓造起來,自己只要派人去清理衛生,等著入住就行。大夥兒管這叫一條龍。雖然價格稍微高點,可也高得有限,自己買緊缺材料要批條就不用塞東西派香煙地出血?一樣要出錢,還麻煩,反正是公家的,不如交給小雷家圖個清靜。

市場只有那麼大,給了小雷家,就缺了別家的糧,原本坐北朝南的縣建築工程公司、公社建築工程隊,還有縣磚瓦廠,各相關門市部等,漸漸變得門庭冷落。雖然依然吃飯不愁,可獎金大受影響。尤其是縣磚瓦廠受壓迫的時間最長,他們帶頭,大夥兒紛紛告上縣裡。告小雷家大隊投機倒把,拿國家計劃物資低買高賣,告小雷家大隊擾亂計劃經濟秩序,與國營企業爭料爭工。這回告狀的並不再是類似老猢猻這樣的遊兵散勇,他們是吃皇糧的國營企業幹部,他們熟知機關套路,他們知道小雷家是徐縣長口中的樣板,所以他們通過各種渠道直接告到縣委一把手宮書記那裡。

市委相當重視,應該說是重視得過額,專門為此召開四大班子領導開會專題討論小雷家大隊現象,討論這究竟是三中全會後出現的合理經濟現象,還是解放前不法商人投機倒把行為的死灰復燃。縣商業局長說,小雷家大隊轉手倒賣的鋼材和水泥都是國家重點短缺的生產資料,按規定,這些資料必須實行計劃管理,磚瓦這些一般生產資料倒是不很受限。徐縣長說,目前聽的都是告狀企業的一面之辭,事實究竟如何,不能背靠背,必須讓小雷家也有說明情況的機會。宮書記當即拍板,立即派出由相關各局組成的清查小組,清查小雷家大隊的經濟運作程序,讓事實說話。責令小雷家大隊暫停一切對外經濟活動。

徐縣長從宮書記前所未有的雷厲風行中,終於隱約嗅出一絲味道,也終於明白過來,事情的本質究竟出在哪裡,他們的目的在於敲山震虎。但是即使他知道事情的本質,可小雷家大隊依然將在整件事情當中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

七月炎熱,會議室頂幾隻淡綠吊扇「呼呼」扇動,開會的縣領導們用本地方言侃侃而談,他們談的內容,講普通話的外來者徐縣長如今已能全部聽懂。他沒再發言抵制,因為他看到一股保守思潮依然牢牢佔據著眼前這些頭髮花白,曾經經歷過運動傷害的領導者的腦袋,以及,有人利用這股根深蒂固的保守勢力,和小雷家大隊樣板的被集中告發,這兩者之間的矛盾,趁機鞏固領導層中地域圈子的暗流。

徐縣長明白自己終究是年輕了點,方方面面欠考慮了點,地方工作經驗不足了點,以致急功冒進,得罪一批人。他明白自己在做事出政績的同時,沒有好好抓全縣幹部的政策思想水平的提高,沒有落實全縣幹部換腦子思考問題,而更主要的是,他沒有隱去自己身上外來年輕有知識領導的光環而導致地域基層幹部的心理反感。後者,讓他失去班子中的絕大部分支持。

《大江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