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運萍無奈跟著弟弟一起去市裡買電視機。兩人大清早先騎車到縣裡,再買票乘汽車去市裡,買好回程車票才去市中心第一百貨商店買電視。價錢是早已知道了的,將一張一張的兌換券數出去,又看著售貨員將一張一張的兌換券核對完,聽售貨員說聲正確,宋運萍卻臉色一白,眼前發黑,貼著玻璃櫃檯軟軟倒了下去。宋運輝大驚失色,幸好裡面售貨員熱心周到,端把凳子來給他們,又幫著掐人中,一會兒宋運萍就睜開眼來。售貨員見了說沒事沒事,拿那麼大把錢來,很多人會暈,他們這兒前兒還暈倒一個大小伙兒。但宋運輝覺得不是,他覺得姐姐最近是操心過度,兩夫妻雖然是一起瘦,可姐姐是心力交瘁。他跟姐姐一說,宋運萍眼淚就流了下來,她在丈夫面前一直混充堅強,還得溫言細語安撫丈夫,可在弟弟面前就不一樣了,姐弟倆誰也瞞不了誰。她要弟弟別跟雷東寶說,別給他雪上加霜。
宋運輝想起低血糖的人要多吃糖,宋運萍聽了只有苦笑,她那婆婆窮慣了,看見糖跟性命一樣,每次糖票下來,買來沒幾天就吃完。她還是讓宋運輝陪著去了趟醫院,配來葡萄糖。然後才提出電視機一起回家。喝了葡萄糖水的宋運萍回家就跟沒事人一樣,雷東寶一點都不知道。雷東寶在家終於想出一招,叫來見多識廣能屈能伸的老猢猻,讓他帶四寶一起去上海和各大省會城市直接找兔毛紡織廠。既然收購站不收,那就繞開它,相信既然水泥廠已經在買計劃外原料進行生產,兔毛紡織廠亦然。不是說全國一盤棋嗎?
至於磚瓦的銷售,宋運輝跟他講,這事兒沒法急,也沒法用勁,因為沒法繞開鄰縣鄰市的路障。兩人商量之下,倒是一拍即合,那就是擠垮縣磚瓦廠。兩人商定下策略,一方面降價,像以前一樣地全縣敲鑼打鼓地宣傳讓所有私人公家都知道,起碼私人的肯定就認準他們小雷家磚瓦廠了;一方面擴大承攬建築工程,自家承攬的工程肯定用自家的磚。但雷東寶考慮的是一個重要問題,他的建築工程隊只能承攬民用建築,類似影劇院大會堂這樣的工程就吃不消了,可用磚最多的還是那種地方。兩人又是商量很久,才想出辦法,那就是直接找縣建築設計院的工程師,請他們八小時之外出來幫忙指揮工程。宋運萍在一邊聽得提心吊膽,擠垮縣磚瓦廠,那不闖禍嗎?縣磚瓦廠被擠垮了,工人怎麼辦?可她的丈夫和弟弟都是一臉天經地義的樣子,又是二比一,她的反對意見不被採納。她丈夫只會安慰她說沒事的沒事的,她弟弟還講點道理,可那也是蠻不講理的道理,她弟弟說,這種沒生命活力的國營企業只知道告狀,不會自謀發展,不擠垮他們擠誰?窮則思變,用政治經濟學裡面的話說,就是生產關係必須適應生產力的發展,不思變,之後等著被淘汰。宋運萍眼裡都是這兩人挖社會主義牆角的形象。
宋運輝上學去前,又單獨找雷東寶提醒了一下,要他以後有要緊事最好別讓宋運萍知道,以免姐姐操心,姐姐身體太糟了。雷東寶這還真的後來回家盡量喜怒不形於色,除非是實在過不去的大事,全大隊人都會知道的,他才跟宋運萍說說。以致宋運萍還以為此後風平浪靜。
有些事倒也真是逢凶化吉。老猢猻有老猢猻的路道,等他帶著四寶回來,四寶還迷迷糊糊的,老猢猻卻單獨找到雷東寶,要求由他組建小雷家兔毛收購站,與公家收購站一樣的收購價,集中收購後運去毛紡廠,所得利潤上交兩成給大隊集體。雷東寶一口拒絕,怎麼能讓老猢猻這樣的人牽頭做買賣,這麼沒良心幾乎爹娘都能打的人怎麼能放心將錢交到他手上?可四寶又實在沒用,再給一次機會,四寶還是沒抓住。無奈,他讓四寶帶上雷士根照著老猢猻走過的路重走一遍,雷士根到底是有腦袋的,一圈兒下來,回來就著手開動小雷家兔毛收購站。老猢猻又是靠邊站了。
此時的小雷家已是不同以往。此時的小雷家已經自家有錢,付得出收購兔毛的費用,也付得出公社搬運隊的運輸費,只要稍微提高點兔毛收購價,全縣全市的長毛兔養殖戶都往小雷家賣兔毛。急得全市國營收購站跳腳,無奈之下只好悄悄取消辦兔毛收購證的費用,繼而取消兔毛收購證,可大勢已去,再不復他們坐北朝南的好日子。
小雷家大隊東山不亮西山亮,雖然磚廠突圍無方,有點開不足量,可其他都是欣欣向榮,尤其是請了縣建築設計院工程師兼職的工程隊。當年底便兌現年中的允諾,報銷醫療費之外,春節前,向所有六十歲老人發出第一筆勞保工資,十元。
這一年,小雷家除夕夜的鞭炮直響到天亮。
雷東寶也買了無數二踢腳鞭炮在自家院子裡猛放。他被越挫越勇,他很喜歡宋運輝跟他說過的一句話,「道路是曲折的,行進是艱難的,前途是光明的」。對於新的一年,他豪情滿懷,躊躇滿志。
第一部 1982
元旦夜晚,宋運輝與同班要好的國家著名右派子弟,也是輔助陸教授籌建實驗室的方原一起從陸教授家出來,在陸教授家喝了兩杯酒,兩人還一時不想回宿舍老實睡覺,頂著西北風在校園閒逛。
方原很不明白宋運輝為什麼拒絕做陸教授的研究生,眼見左右無人,還是忍不住問:「為什麼?你沒見陸教授聽了你的話傷心?你幾乎只要答應,陸教授肯定收你做大弟子。」
「你們都不相信我的話,我是真被一個暑假的社會實踐給熏野了,心收不回來。想到讀研究生還得在學校呆兩年,我總有時不我待的感覺。」
「按說,你是全班最小,你的時間最浪費得起。我很不明白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社會有什麼好?你是沒經歷社會,才迫不及待地想去工作,這也是圍城,像我們這種支邊久了好不容易回到課桌邊的人珍惜留在學校的機會,你們這種學校呆膩了的人急著想衝出校門。也好,你自動棄權,陸教授只能要我了,哈哈。」
宋運輝笑道:「方兄說話何其之赤裸裸啊。」
方原也笑:「得,又暴露修為不足的毛病了吧?你應該說,『兄言何直耳』,哈哈哈。」
宋運輝也是大笑,文學修為不足,這確實是他的大毛病,不過已經被方原每週塞一本書教育好了許多。「我不跟你玩文字。」宋運輝笑嘻嘻一指花崗石主席像下面烏鴉鴉的人頭,「你去那邊舌戰群儒去。」
方原支起耳朵順風一聽,「痛心疾首」地道:「還在辯論張華這個大學生和掏糞老人的命誰更值的問題,都討論一學期了,有完沒完。辯論這東西,如果有權威加入,辯論結果就是權威者的意志,其他人言多必失;如果沒有權威加入,真正百花齊放,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個哈姆萊特,真理從來不是越辯越明,而是辯論到最後每個人更堅信自己心中的哈姆萊特是正宗。辯論的最後肯定不是擺事實講道理,而是挑邏輯錯誤玩文字遊戲搞狡辯。這種辯論還有什麼意義?還不如回寢室開臥談會。」
宋運輝笑道:「看你說得那麼透徹,別人聽見還以為你從不辯論,誰知道你每論必辯。我最服你歪論也能講得理直氣壯。」
方原哈哈一笑,「那是遺傳,非常惡劣的遺傳,我爸就是因為言多必失給打成右派。」
「我爸是不知道怎麼辯給打成反革命。我也深得遺傳,不參與辯論。」
「不辯論最好。辯論的結果,要不是權威下結論,要不是不知所云。宋小弟,你以後出去社會,反正還是一如既往地守口如瓶,誰引誘你都別說,言多必失…呀,奇怪了,我這話最多的卻教育你這話最少的別說話,這世道,顛倒黑白了。我問你,我介紹給你的女孩子你拿下沒有?怎麼也不向我匯報。」
「都是陸教授害的,我哪有時間約人家。」其實宋運輝想擠時間還是擠得出來的,只是他不喜歡那種沒靈氣沒氣質沒法讓人眼前一亮的女孩,自然沒什麼熱情。「明年分配,你有想法嗎?」
「我沒想法,我讀研究生。你也不用有想法,我們這屆的出去,外面搶著要人,不好的單位學校還不給呢,怕什麼。再說你成績那麼好…」
「我檔案並不太好,政治表現欠佳,至今入黨申請書投寄無門。」
「你這就不對了,你每天關心報紙,難道沒看到天下局勢早變了嗎?現在是堅定不移地走經濟發展的路子,而不是政治發展路子。」
「你別摳我字眼,什麼時候你我可以入黨了,我才承認局勢變化。我只認事實。」
「入什麼黨。」方原不以為然,眼看寢室在望,忍不住想敲定一下,「你真不準備讀研究生?」
「大丈夫言必行,行必果,毋庸置疑。」
「這話上檔次。」兩人相對一笑。
但宋運輝萬萬沒想到自己竟會如此搶手,春節才結束,就有一家大化工企業金州化工指名要他。這家企業正好就在他家所在省,是他本想努力一把請求輔導員將他分配去的工廠。如此正好一拍即合,他安心做畢業設計就是。
小雷家大隊開始揚眉吐氣,本年度中央下達的一號文件講的就是農村工作問題,文件說,「目前農村實行的各種責任制,包括小段包工定額計酬,專業承包聯產計酬,聯產到勞,包產到戶、到組,包干到戶、到組,等等,都是社會主義集體經濟的生產責任制」。小雷家的包產到戶終於不用打擦邊球似的披著包產到組的外衣,可以出頭露面掛嘴上說了。
二月,中央關於建立老幹部退休制度的決定下達,決定明確規定各級別老幹部離退休年齡硬槓子。凡是見到文件的幹部都知道宮書記大勢已去,去日無多,全縣上下幹部都呼啦一下緊緊團結到徐縣長周圍去了。宮書記門前門可羅雀。
最是懂得辦公室政治的辦公室主任陳平原更懂得因地因時借花獻佛,他結合本年度一號文件,憑自己掌管的權力渠道,真抓實幹,將徐縣長重視的小雷家大隊樹為學習一號文件的農村集體經濟改革的典型,連夜組織筆桿子趕赴小雷家,挖掘小雷家大隊的先進閃光之處。但他們所獲得的待遇與清查組的雖然稍有不同,卻也沒好到哪兒去,小雷家全隊上下沒人相信他們,擔心他們掛羊頭賣狗肉,名為樹典型,實為獲取證據以清查打擊。雖然沒有刀光劍影伺候,可老頭老太的罵聲不絕。
但陳平原絕不是個輕易說放就放的人,何況這事兒事關他的前途,他見小雷家上下依然抱有戒心,知道再以組織名義下去可能依然會被拒絕,而他現在又不能強行下達指令,因著打鼠忌著玉瓶兒,還有個徐書記擋著。看來只有柔性進取一途。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在雷東寶都還感觸不到有人在對他進行全方位偵察的時候,陳平原已經雷厲風行地完成所有外圍調查協調工作,親自率領縣建築設計院院長來到工地,成功完成一次拉郎配。對外,則是縣政府對農村經濟改革典型的大力扶持。
於是,小雷家建築工程隊要設計有設計,要現場有現場,要設備有設備,要建材有建材,實力大增。而又由於陳平原的策劃設計,小雷家建築工程隊與縣建築設計院的聯姻又被上綱上線地描寫成為政府搭台,企業唱戲,是政府領導理論聯繫實際,指導基層群眾致富的範例。小雷家又因其農業高產、副業多樣、大隊集體工業發達、社員生活有保障,而成為社會主義新農村的樣板。小雷家由原來徐縣長手中的旗幟這一地下身份,轉正成為本縣政府確認的旗幟,這一身份的轉變,意味著以後小雷家如果再遇體制內的迫害,可以堂堂正正找縣領導告狀去矣。
陳平原做這一切的時候,徐縣長一直保持沉默,一直持不反對的態度,看著陳平原使出渾身解數將小雷家吹成樣板。過後不久,宮書記光榮退休,他繼位,他提議陳平原為縣長。至於陳平原是怎樣的人品,他根本清楚得很,可他初即位,即使有人送上死千里馬他都得收,何況陳平原這種活的雖然可能走歪路的千里馬。他現在手下需要能看準他意圖,又有能力辦成事辦好事的本地得力人手。
唯有雷東寶面對一下捧到他面前的榮譽傻了眼,天上怎麼就這麼無緣無故砸金塊了呢?面對四鄰八鄉參觀取經的人,他只會說一句上檯面的話,卻也是實話,「只要心為小雷家老小考慮,小雷家老小都會支持我,只要小雷家幾百號人都支持我,沒啥事做不成。」往往同一句話,你帶有惡意的眼光看待,可目之為沒文化,可如果你帶著善意的眼光挖掘,那就是質樸。見諸筆端,便是訥於言,而敏於行了。
雷東寶名聲大噪。
喜事成雙。在全大隊接二連三的新房上梁鞭炮聲中,東寶書記家的一所一廚一衛一廳一臥的不起眼平房也落成,小夫妻孝敬老人,讓雷母先住進新房。雷母起先還挺得意,兩天新房住下來發現,她被孤立了,她再也無法染指兒子的大事了,兒子被兒媳全方位接管。而她又醒悟這回吃的是悶虧,因為前兒她還沖鄰居炫耀她是一家之主,兒子媳婦都聽她的,好吃好喝好房都是她先占,可是,這不,媳婦順水推舟就把她逐出家門,她現在有苦都無法說,怕人笑話。如今兒子每天回家都累得跟稀泥似的,哪有精力上她這老娘的新家,她現在想回老屋看兒子得先看兒媳臉色。
宋運萍設計令婆婆搶著搬出舊居,自然知道婆婆有一天會明白過來,但搬出容易搬回難,她抓緊時間將生米煮成熟飯,把婆婆那個房間改成儲藏室,請鄰居幫忙將原本堆在客堂間的稻子和稻草堆滿婆婆房間。但物質上的孝敬依舊,自留地收上來蔬菜,或者雷東寶帶來的好東西,她總是分一半給婆婆。雷東寶新買一隻半導體收音機,被她拿去送給婆婆解悶,還手把手教會。雷東寶去市裡開會獎來的台式電風扇,也被她裝到新房子去,還是雷母心疼兒子天熱易出汗,又大張旗鼓送回來,一來一回,好多人羨慕書記家的婆媳關係。
雷母本來生了好幾天氣,可大家分開住了,卻又覺得這兒媳懂事,是挺好一個人。她一個人住事情少,起床又早,經常還是她去自留地割了蔬菜拿來兒子家,如果見兒媳去縣裡讀書,她還會自覺取出掃帚將院子打掃乾淨,將菜摘洗乾淨放著。兩下你敬我愛,反而其樂融融。
陳平原既然已經把小雷家樹為樣板,自然想把這樣板搞得正經點,細膩點,上檔次點。為此他沒少想辦法,可雷東寶對於陳平原的建議並不很待見,覺得花架子十足,未必能給小雷家掙錢。倒是陳平原提議的把大隊、磚廠、預製品廠、兔毛收購站、和工程隊的帳目放一塊兒統一結算的主意,雷東寶很是熱衷。他也看到隨著大隊辦的實體越來越多,他的工作越來越忙,那些錢進錢出的事,很有他照顧不周出漏洞的可能。正好宋運萍電大畢業,她和四眼會計一起,還有一個剛嫁入小雷家的高中畢業的新媳婦,跟著陳平原派下來的經驗老到的商業局老會計一起建立小雷家大隊的會計制度和賬本,雷士根喜好這行當,常自薦讓捉差。
會計工作認死理,宋運萍又正好是個認真認死理的人。原本雷東寶這人做事海闊天空,想到什麼做什麼,沒有發票上白條,從來沒有什麼制度可言,別人也不敢管他。而現今管錢的變成他看見最沒氣的妻子,在宋運萍軟語廝磨下,他不得不照規矩辦事,以換取夫人一笑。眾人見他規矩,當然也只能跟著規矩,小雷家錢財管理煥然一新。
雷東寶原先一看見滿是密密麻麻數字的賬本就頭疼,而今被宋運萍捉著學會看賬本看報表,卻是看出明堂,看出滋味來,往後他找各實體負責人說話時候就翻著賬本,對比著報表,誰也別想拿什麼客觀主觀原因支吾過去。為此他買了兩瓶酒兩條煙送去陳平原家致謝,陳縣長留他吃飯,開了一瓶酒,拆了一條煙,說了很多話。陳縣長家千金看見雷東寶這粗人,撇著小嘴不肯上桌一起吃。
雷東寶覺得奇怪了,徐書記做縣長時候,他為什麼覺得徐縣長高不可攀呢?就像現在,即使他知道陳平原所做的這一切大半得歸功於徐書記對小雷家的重視,為什麼他就是不敢提煙酒往徐書記住的地方去呢?
喝得微醉回家,宋運萍早給他打好兩桶井水等他回來洗澡,妻子疼他,怕他拿冰涼的井水洗澡壞了身子,總是早早將井水打出來外面擱著放溫了,才讓他洗。他照例是高一聲低一聲地在裡面耍賴,一會兒是手酸,拿不起水勺,叫妻子來幫他沖水,一會兒是背後搓不到,脖子洗不乾淨,要妻子幫忙,他媽搬走後,小夫妻比蜜月時候還甜膩。
洗完後,雷東寶照例都是背對著電風扇一堵牆似的遮著風,宋運萍躲他後面,稍微吹點風就行。雷東寶又照例告訴妻子今天做了些什麼,跟陳縣長說了什麼等等的,宋運萍磕著瓜子聽。瓜子這東西,雷東寶總是磕不好,一整粒扔嘴裡,不是力氣大咬爛了,就是沒磕開,好不容易磕開一粒,他粗手大腳捉在手裡費老大勁才能剝出一粒,弄不好還掉地上,可吃著倒是真香。只有兩個人時候,宋運萍總是磕好瓜子自己吃一粒,往雷東寶手掌放一粒,雷東寶等手掌有好幾粒了,才一掌拍進嘴裡,沒等嚼完嚥下,又將手掌攤到宋運萍膝頭等吃了。往往這時候總得挨妻子幾聲小嘮叨,可雷東寶聽著舒服,覺得像給撓癢癢似的。
他也知道,他匯報完後總得被妻子提醒別太狂,今天說他送煙酒給縣長就行了,幹嗎還大喇喇坐縣長家喝酒,委屈人家縣長太太燒菜,縣長千金沒法上桌。雷東寶說是縣長非拖住他不讓走,又不是他賴著不走。他現在很多酒席都是被人死活拖住不讓走才吃喝的,他向妻子解釋他也知道吃人家的嘴軟,可現在不比過去,既然大家都要拿他當朋友,他也不能太拒絕人,傷人面子。他說他會把握分寸,有些時候如果不請人喝口酒那才是太狂呢。雷東寶最頭痛的是他如果打了罵了隊裡的什麼人,那人如果想叫屈,總是找到宋運萍那兒哭訴,然後他回家總得挨審問。他如果講不出理,那就糟了,他最喜歡的軟軟的嗓音總能要他好看一晚上。為了不挨妻子嘮叨,他只好收斂脾氣。有時候想著這樣也挺好,他現在好歹總是個幹部,總打人罵人也不是回事兒。
他不明白了,他那公認脾氣特好的妻子,如果堅持想做什麼,那是排除千難萬險都要做到的,她哪來那麼強的韌性。他小舅子告訴他,這叫外柔內剛,這種人最難弄。
但他今天總覺得妻子有點心不在焉,眼看著快到睡覺時間,他吃完瓜子說聲「不要了」,疑惑地問:「你今天有什麼心事?」
「你也看出來了?你是不是看我這幾天臉上有什麼變化?」
雷東寶仔細看看,搖頭,「沒有,啥都沒變。不舒服?」
「真沒變?」宋運萍又愁起一張臉,「我…我今天整理衛生紙,忽然想起我那個…那個延後快一星期了。」
「那個?哪個?」雷東寶大大的不明白,又湊近去摸摸宋運萍額頭,沒燙啊。
宋運萍急了,「那個,每月來的那個。我…我擔心是不是有了。」
雷東寶再愣,但旋即明白過來,「兒子?我們兒子?咋那麼快呢?小子手腳快啊。我們明天去衛生所查,別怕,我背你去,一點不會顛著你。」
宋運萍見雷東寶一高興,嗓子霹靂似的,忙伸手摀住他的嘴,急道:「可萬一不是呢?人家不是說要吐啊要厭食啊,還睡不著啊,我怎麼都沒有呢?可能不是,你別嚷嚷,別讓人聽見笑話了。東寶,我挺擔心的,要不我明天先回家問問我媽。去衛生所一查還不都讓人知道了。」
「讓人知道有啥,士根新娘子外面炮仗紙還沒掃光就懷上了,你看現在隊裡多少大肚皮,別怕。你怕衛生所遇熟人,我明天帶你去縣衛生院,這麼多新娘子就你臉皮最薄。」雷東寶早坐不住了,跳來跳去圍著妻子打轉,眼睛彷彿能透視似的。
「人家擔心萬一沒有那不鬧笑話了嗎?而且…而且…反正我總是擔心。」
「別怕,有我在。明天我們去縣裡,再去買些奶粉麥乳精來你每天喝著,你以後得喂兩張嘴。家裡布票還有嗎?兒子的衣服鞋子…」
「啐,還不一定呢。」
「一定的,一定的。我兒子像我,心急。嘿,兒子,我兒子。」雷東寶喜得手舞足蹈,一會兒抱起妻子,一會兒放下,都不知道怎麼親這妻子才好。他絕對認定妻子肚子裡肯定有個孩子在了,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儼然換了身份似的,對,他現在開始是爸爸了。他以後一手摟著妻子,一手抱著兒子,要多美有多美。這日子,他以前真沒想過日子能過得這麼美,吃飽飯了不說,每天桌上都有葷腥,三大件都買足了,又有了電視機和電風扇,最美的是有那麼好一個妻子,而且妻子又要為他生兒子了。現在的好日子,以前做夢都想不到。「兒子,我兒子。哈哈哈。」
宋運萍雖然擔心,卻沒法不被雷東寶感染,雷東寶一聲「有我在」總能給她打強心針。她跟著雷東寶一起笑,可過了會兒又犯愁,「東寶,萬一是女兒呢?你不喜歡女兒嗎?現在計劃生育了,只能生一胎。」
「女兒兒子一個樣,都好,自己生的都好。女兒叫小萍,兒子叫小寶。大名你來起。」雷東寶開心得彷彿明天就可以見到兒女,對著宋運萍的肚子發誓:「小寶小萍,爸爸狠狠賺錢,賺很多錢,買很多大白兔奶糖給你吃,你每天早上一隻雞蛋,中午吃魚,晚上吃肉。爸爸要把老房子拆了蓋新房,你一生下來就住新房。還有啥?」
他抬頭徵詢宋運萍意見,宋運萍早笑歪了,什麼擔心都給笑到九霄雲外。
宋運輝按照報到證上給的時間範圍,取了個中間值,既沒早去,也不太落後,一條扁擔挑簡單生活用品去往金州化工廠報到。東西幾乎都是他大學裡帶來的,前面挑一個被媽媽洗得很乾淨的紅白相間粗線網兜,裡面是兩隻臉盆,一隻搪瓷杯,一隻竹殼熱水瓶,一隻鋁飯盒,兩隻搪瓷碗,幾根筷子,很多書,外面再捆一條草蓆;身後一捆被子一隻舊皮箱,還是宋季山當年用的,除了一年四季沒多少件的衣服,就是書和文具了。
下車,他就看到遠方林立的煙囪和高塔,都不用問,朝那方向走就是。看見大門時候,也聞到空氣中飄揚的化工廠特有的異味。已經是下午,金州化工廠的門衛顯然比他實習的地方森嚴得多,可一聽說是報到的大學生,門衛裡間坐著的都走出來瞧,看西洋鏡似的,還有人說這都到齊了,外來的一共五個,原來是四男一女。大家七嘴八舌指給宋運輝看廠門邊的一幢三層樓,告訴說總廠幹部處就在二樓樓梯拐角第一間。
宋運輝微笑道謝,挑起行李告別。聽著身後傳來的竊竊私語,他仰首,將扁擔換了個肩膀,心中隱約有走向風雲激盪舞台的感覺。
總廠辦公室人進人出,穿工作服的工人見一個挑扁擔的人進來,都下意識打量幾眼,覺得奇怪。宋運輝也知道自己的奇突,可也沒辦法,否則這麼多行李,一路不靠扁擔怎麼過來。當年下鄉時候挑豬泥挑得很溜,四年大學下來,今早剛挑起擔子時候他還得好好適應一番,如今肩膀也是生疼。毫不意外,在幹部處也收穫一堆驚異眼光。
但裡面的人很快就叫出他的名字,問他是不是宋運輝,說他這名額還是水書記年初親自問學校要來。宋運輝沒問水書記要他的原因,更沒問水書記何許人也,他心中有對自己的自信,以他年年高居榜首的成績,用人單位當然得搶著要他,但他本來就話少,他只是微笑感謝一下,心中卻有驕傲。立刻有人問他跟水書記是什麼關係,他只得說他並沒聽說過水書記,但他從眾人眼光中看出不信。一室都是閒聊,和打量的眼光,宋運輝聽而不聞,管自己填寫所有表格。然後一會兒被支到保衛處登記,辦理出入證,一會兒被支到財務處登記,交上表格,又被支到總務處登記,買些飯票菜票,最後被支到總廠生技處,大概最後的落腳點就是生技處了。這時都快到下班時間。
另外四個新分配來的大學生正好勞動回來,滿頭大汗,蓬頭垢面,顯然是在做清污工作之類的體力活。但對於大學生,這叫鍛煉。生技處也一樣熱熱鬧鬧的,都是香煙灰和聊天聲。只有一個管總務的過來接待一下宋運輝,交給他一把寢室鑰匙和一把書桌抽屜鑰匙,要他跟其他三個新分來的男大學生一起下班去找寢室。這位總務一邊做事一邊發牢騷,說他這種自學成才的土八路最倒霉,文革時候說他是臭老九,打倒,現在又說他沒文憑,評職稱沒他的份,提拔沒他的份,淨讓他干總務的活。宋運輝依然是聽著,微笑不語。總務牢騷發爽快了,這才開恩似的跟五個大學生說,明天還有三個廠子弟報到,既然大家全到齊了,明天開始幹正事,費廠長和劉總工準備接見他們幾個一下,現在就都提前下班吧。
五人魚貫出來,其他四個疲倦得都懶得說話,一個叫虞山卿的下樓後指指車棚一輛三輪車,對宋運輝道:「你拿那車馱行李去寢室吧,就大門口那條路一直走,過橋左拐,我們晚一步過來。」
宋運輝見那三輪車上橫七豎八放著幾把掃帚和鐵鍬,心說這可能是他們幾個的勞動工具,便道:「你們都坐上去,我帶你們走。」
眾人歡呼一聲,上了後座。可宋運輝發現踩三輪車的技法與騎自行車不同,跳上去那籠頭直打滑,車子原地轉大圈。四個人在後面終於笑出聲來,叫他慢慢適應,不急不急。宋運輝適應會兒,撞了兩次黃磚花壇,才終於可以歪歪斜斜地走上回寢室方向。大家坐穩了才互相交流姓名,原來女生是入大學前就已婚的。後面四個都是抱怨,說總務安排給他們的這哪是鍛煉,這是摧殘。又說那些工人技術員沒事聊天時候最熱情,可話語間總是透著一股酸味,又羨慕又嫉妒,彷彿第一屆大學生撿了本該屬於他們的寶;但遇到找他們辦事了,都一個個拖拖拉拉架子十足,更多的是出氣一樣的把大學生當牛使,而工友們好奇之外就是不友好,事事處處別苗頭。又歎宋運輝命好,說早知道也晚點來報到,少受幾天摧殘。宋運輝客氣地說,他以後工齡總是要比先到的短好幾天。
而令大夥兒更氣不過的是,宋運輝分得的宿舍居然在二樓,而且是兩人一個房間,他們早來的三個男的和一個女的都是分別分散住四人間,都是一樓。宋運輝心裡隱隱想到這事兒大約與幹部處那些人提起的水書記有關,可問題是他真的不認識水書記。因為大學住的就是宿舍,都知道先來先得,後來的吃殘羹冷炙,後來者想居上,除非有特殊原因。他不清楚那個水書記到底是怎麼回事,但絕對清楚自己這時候對不認識水書記的表態對現實未必要什麼好處,目前也看不出壞處,所以他只是謙遜地說句鼓勵後進,挑行李上樓了,多說無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