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之後,頭開裂似的疼,可宋運輝顧不得了,他得先騎上他新買的二手自行車去車間,檢查兩個手下的工作進度,佈置任務。然後,他到圖書館翻查資料。照舊的工作,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別人提起,他也是敷衍過去,他的家事,他不想敲鑼打鼓地說。
圖書館有些書是不讓借出來的,可又有很荒唐的規定,進閱覽室閱讀者除了紙筆之外不得攜帶其他東西,宋運輝在閱覽室查閱英語資料,最先不讓帶字典,遇到疑難詞非常麻煩,得整句記錄下來帶回寢室查了字典領悟。一來二去與閱覽室那些婆娘面熟了,再加有關他是誰誰嫡系的傳聞增多,管理員婆娘們網開一面,對他法外開恩。
但今天進閱覽室,又被攔了。來人溫柔卻又堅決地說一句「不得拿其他物品進入閱覽室」。這聲音,這腔調,是那麼的熟悉,依稀就是陪伴他二十年的姐姐的口吻。他猛地抬頭一看,是張新面孔。在被窗外綠樹濾過光線的映襯下,這張新面孔皎白如玉,恬靜清麗。宋運輝只覺得心頭有個小聲音衝他使勁地喊,「就是她,就是她」。他忘了應答,愣愣盯著那女孩瞧。那女孩瞪他一眼,接過宋運輝已經放在櫃檯上的借書證,將牌子換給宋運輝,但見此男色瞇瞇看她,她生氣,抓起牌子在櫃檯上敲了幾聲。宋運輝這才驚悟自己失態,他忙慌張地撿起牌子就走。女孩等宋運輝進去才想起,她三令五申不讓此人將手裡東西帶進去,此人還是帶進去了。她想去拿回來,可想到此人盯著她看的眼光,她討厭,怕走過去自討沒趣,只得忍了,等會兒準備告訴師父讓師父幫忙去趕此人出去。她無聊間取出宋運輝的借書證看,不認識,是個一車間一工段的工人,名字不好聽,人更是怪,眼睛腫腫的,像桃花眼。她將那只借書證扔回槽裡。
宋運輝以往都是選擇背對著大門的位置,免得受走進走出人流的干擾。今天忍不住對著大門坐,抬頭就可以看見那女孩溫婉的側面,眼睛累了,以前是往窗外看,現在是抬頭看。看來他回家這段時間,圖書館裡換了人。這樣溫婉的側面,很曇花一現的聲音,悄悄彌補他心頭剛剛出現的空缺,令他產生絲絲依戀。
過會兒,女孩的師父來,女孩立刻就向師父告狀,說有人帶東西進閱覽室,她攔都攔不住。她師父一瞧,老熟人,笑說這小宋是規矩人,他要帶什麼進來就隨便他吧。又說想阻也未必阻攔得了,人家急了找水書記開張條子,這兒照舊得放人。老管理員大致向女孩介紹一下宋運輝,女孩這才明白過來。不過想起宋運輝剛才直愣愣的眼光,心裡隱隱有點不屑。什麼大學生,這麼沒修養。比起另一個她認識的大學生虞山卿來,可就差遠了。
老管理員坐了會兒便四處張羅,走到宋運輝身邊時候,問了一句:「你姐姐過了?難怪這幾天沒見你。」說話時候一眼就看出宋運輝眼皮浮腫,哭過的樣子,看來是個重情的。
「是,讓阿姨牽掛了。」宋運輝照舊沒多說,但拿手中的筆指指女孩,問:「阿姨,新來的管理員?怎麼稱呼?」
「啊,小劉,劉總工家小女兒,剛從化驗室調來。剛衝突了吧?你放心,我替你說了。」
宋運輝忙道:「謝謝阿姨,還正想著跟您說一聲呢。如果手上不讓帶工具,有些書看起來不知所云。」
「你別謙虛啦,我看你翻字典的次數不多。這些書,說實話,買的時候胡亂買來,買來就是胡亂放著,不是你幫忙,都還不知道歸到哪類,除了你,我也不清楚還有誰看這些書。有幾個老高工來看看,翻幾頁就走,你們一起分來的,我都沒見過幾個。還是你最認真。」
宋運輝微微笑了一下,可他今天實在不是很有心情真笑,誰都看得出來,他笑得勉強。老管理員打個招呼說上幾句就走了。宋運輝又將目光轉向小劉,原來是劉總工的女兒,難怪年紀輕輕就可以脫離倒班,也難怪氣質清麗,原來是來自書香門第。宋運輝想到劉總工倒是常來閱覽室,不知道父女見面是如何景況。但無論如何,他決定等下換牌子時候與小劉說上幾句,不為別的,就是聽聽她說話聲音也好。但他不得不想到,他不想此時像虞山卿一樣急巴巴地遞上入黨申請表明態度,他如果在此時與小劉搭訕,會被視作什麼樣的表態?這念頭,在他腦子裡一閃而過,就被他扔到腦後。什麼荒唐想法。
說曹操,曹操就到,劉總工居然這個時候來。宋運輝最先沒在意,直到感覺身邊有人,才抬頭一看,見劉總工在看他查閱的資料。他忙起身招呼,順便看一眼小劉,果然小劉看著這邊,小劉不知是不是看到他的視線,偏過頭去不理。
劉總工讓宋運輝坐下,輕問:「我要查這個資料,你幫我想想,你心裡有沒有印象。」
劉總工遞過來的紙條,上面是一種國外七十年代成型技術的名稱。宋運輝在大學時候接觸過,忙道:「廠圖書館應該沒有介紹這方面的書籍,有國外專業期刊有過介紹,我寢室裡有原始翻譯稿。根據我看到的資料,這種技術應該已經性能穩定,國外已經有成熟設備投放市場。」
劉總工點頭道:「你方便的話,找個時間拿翻譯稿過來給我看看。你以前學校裡接觸的國外專業期刊?」
宋運輝道:「是,老師讓我幫忙翻譯。我今天中班,中飯後我把翻譯稿拿去劉總辦公室。不過因為是初稿,當初我對設備也沒現在熟悉,裡面很多紕漏。」
「大框架在就行。你怎麼還在倒班?」
「我跟著調度瞭解一車間總體運行。運行跟設備一起瞭解後,再查閱這兒的資料,就能看出點花頭來。」
劉總工看著宋運輝,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不過又搖搖頭,改了主意,「你把翻譯稿拿來交給我女兒吧,就門口那個年輕的。這個時候你還是別來我辦公室湊熱鬧,你還年輕,有些事你擔不起,還是避避嫌。」
宋運輝應個「好」,巴不得呢,其他就不多說了。他知道劉總工指的是什麼,還不是水書記與費廠長的關係,而劉總工看來是費廠長一派的。他感謝劉總工替他考慮。
劉總工沒想到宋運輝沒有花言巧語跟上,不由更仔細打量這個小伙子。這孩子的檔案他看過,很欣賞,不過當初被水書記欣賞了去,他無奈只有拱手送上。但如今看來,水書記的育人手法還是正確的,小伙子下基層鍛煉,看來成效很不錯,不像虞山卿那幾個,幾乎一年下來,一事無成。他手中要的資料,前幾天過來圖書館找,還動用權力發動其他人幫忙,所有相關人等都說,這種有關一車間的技術問題,還是等宋運輝來了問,館裡的俄語資料是早就整理出來的,英語資料小宋最清楚。果然,一問便見分曉。這樣實幹的小伙子,劉總工喜歡。他都已經來了,索性坐下多問幾句。「聽說你在整理一車間技術檔案?」
「是的,不過有些設備內部無法測繪,好在那些主要設備圖紙基本齊全,但聽說有過一些小改造,這得等大修時候爬進去核對了。一車間一工段的設備檔案基本整理出來,目前在整理二工段的。現在唯一遺憾是人手不夠,再加我運行經驗不足,否則我想把原有的應知應會根據現有設備重新整理一下,按照每個工種整理一本新的應知應會。」
劉總工聽了感慨:「都說百廢待興,可我們金州的一年時光…唉。我們該學你的腳踏實地啊。」
宋運輝謙虛地一笑,不過對劉總工的話不以為然。他對車間越熟悉,越覺得整頓辦的工作荒唐。連應知應會都還不成文,現在用的還是文革前的老資料,怎麼制定崗位責任制?職責都沒明確,責任如何落實?這不是無根之木嗎?但他當然不會詰問,他知道自己對金州瞭解有限,誰知道技術部門手中是否真的掌握著一手資料呢,或許他們只是沒拿給基層而已。劉總工把責任推給動盪的一年,似乎理由不足,在他看來,好像應該是工作總體思路成問題。
劉總工過好一會兒才又道:「一車間所有設備改造我那兒都有記錄,下午我讓我女兒拿給你作參考。」
「太好了,謝謝。」宋運輝一聽,眼睛都能放出光來。車間檔案室裡的資料七零八落,去分廠生技科查不如在車間的方便,如果沒說出個查什麼,人家又不會打開櫥門隨便他翻。有劉總工的記錄,他就可以有的放矢了。
劉總工看看他,忽然歎聲氣:「有時間,最好把所做的工作都做個記錄,方便以後查閱。你…你現在這樣挺好,年輕人千萬別野心勃勃,技術沒學好先捲入勾心鬥角。我們做技術的,最好是踏踏實實守住書桌,否則別想幹成一件事。我走了,你繼續,看來你英語不錯。」
宋運輝起身送走劉總工,雖然劉總工不計他似乎是水書記的人而傾心相待,但他還是不認同劉總工的觀點,比如他,如果沒有權威的水書記的關照,他能有平穩的書桌嗎?此刻,宋運輝似乎對「因人成事」有更深一層瞭解。懂行的,未必能成事。
中午時分,閱覽室清場。宋運輝的字典之類照舊扔在位置上,反正下午還得過來一會兒。他到櫃檯換借書證,見裡面放著一本書,便伸手翻了翻,見是外國小說,簡·奧斯汀的《愛瑪》。他估計這是小劉在看的書,接了老管理員遞來的借書證,他忍不住多了句嘴,「我姐姐以前也喜歡看書。」說了又心酸,不等老管理員回答,就急急轉身離去。都忘了留意一下小劉在哪裡。
老管理員驚異地看著宋運輝的背影轉出門去,忽見小劉關了窗戶過來,不由嘮叨:「沒想到小宋對他剛去世的姐姐這麼好,這麼大男孩子說起來就會流淚。噯,沒想到。」
小劉奇道:「他姐姐剛去世?那才多大年紀啊,好可惜,那小宋好像年紀比我還小一點。他眼皮難道是哭腫的?」
「可不是,我剛剛跟他說話,他眼白都是血絲。他跟我說他姐姐也喜歡看書,喏,指著你的書說的,這一說他眼圈又紅了。可憐的,他爸媽還不知多難過。」
「是啊,白髮人送黑髮人。師父,您先走,我關門。」小劉看著師父出去,將門鎖上。回到家裡,她爸將過去的筆記翻出來,讓她下午帶給宋運輝,又說這小伙子踏實,是個好樣的。小劉心裡迷糊了,怎麼大家都說他好,可他的眼睛…難道他見到她想到他逝去的姐姐了?小劉心軟,想到這點,她就不忍心責怪宋運輝失態,想著這小宋還挺可憐,要不是真傷心,一個大男人怎麼能哭成那樣。
宋運輝回到寢室,見尋建祥頭髮凌亂,就著昨晚的菜吃今早的饅頭,早見怪不怪,道:「才起床?」
「廢話唄。」尋建祥眼皮都不抬,才不理會宋運輝的面部表情,他認為男子漢大丈夫如果悲悲慼戚個沒完,那就廢了。宋運輝如果還想悲慼,他就不管他了,眼不見為淨。
「不會還沒洗臉刷牙吧?」宋運輝有點存心逗他。尋建祥拿眼睛斜睨上來,奇道:「撿到一分錢啦?」
宋運輝頓時有點羞愧,他現在好像不應該那麼娛樂。可又是忍不住要說,「你知不知道劉總工的女兒,小女兒?」
尋建祥頓時來了精神,立馬坐直了,目光炯炯,「那妞,眼睛長頭頂心。怎麼,有人給你做媒?哥們這輩子唯一一個要求,你狠命拒絕她,給全金州光棍掙口氣。」
宋運輝一時紅了臉:「才見到,白問問。」
尋建祥一拍桌子,指著宋運輝道:「指望不上你,瞧你這陣勢,得讓人逗著玩。劉家一窩知識分子,一窩女兒,他家女婿個個像麵條,又白又細,風一吹就倒。你不像,你實打實,還是別湊熱鬧,聽哥們的。你要再讓劉家女兒涮了,金州男人臉面都丟光了。」
宋運輝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道:「我打飯去,還要不要給你帶點什麼?」
「不要了。」尋建祥不放心,又追上一句:「你說什麼都得起碼苦上一個月才能找樂。」
宋運輝聽了在門口一怔,忍不住回頭看尋建祥一眼,索性走回來,將門關上,「她除了心高氣傲,難道還有什麼別的問題?」
尋建祥一腳踩到凳子上,猴子似的坐著,實事求是地道:「沒別的問題,作風正派,沒病沒災。」
宋運輝低頭想了會兒,道:「我等到六月。聽你的,起碼兩個月不找樂。」
「上帝保佑,劉小妞六月以前找人家嫁了。你要找了那麼個妞,以後我都不敢上你家。」
「那麼嚴重?為什麼?」
「看在我昨晚漏看《姿三四郎》的份上,你也得聽我的,你跟她不是一路貨色。」
「沒,她像我姐姐,都愛看書。六月份,你看我的。」
尋建祥愣了一下,隨即白著眼睛不理,心裡著實想一拳揍醒那只據說挺聰明的花崗石腦袋,但現在兩人都沒喝酒,師出無名,他只得咬牙切齒地從喉嚨底唱著「殺西螺,殺西螺」,打開門去水房。宋運輝不知道尋建祥為什麼找盡理由反對小劉,回頭也問不出別的,尋建祥說不出小劉的壞話,兩人更沒新仇舊恨,但尋建祥一口咬定說兩人不合適,說他看人奇準,誰合適誰不合適他最清楚。
宋運輝當然知道尋建祥不會有惡意,對他一向是心直口快,有話直說。但要他放棄對小劉的想法,尋建祥的理由大大不足,他當然得將行動推後,但他絕不放棄。
中飯後,整理出劉總工要的翻譯資料,又重新看一遍,將其中明顯不合理的部分修改一下。修改痕跡很明顯,原來是藍黑墨水,如今是碳素墨水。宋運輝想,這只是他一貫做事精益求精,而不是單純想給劉總工一個好印象。
下午去閱覽室,他將翻譯資料交給小劉,看著小劉用一雙嫩白纖細、明顯比姐姐細緻的手將一本黑皮大筆記本遞來,宋運輝留意到,小劉用的是雙手,就像早上她接他的借書證時候也是用的雙手,那是教養。宋運輝很想搭話,但想起六月誓言,喉嚨口忙鎖了一道閘。他只就事論事問一句:「請問劉總有沒有說讓我什麼時候還筆記本?」
小劉偷偷留意了一下宋運輝的眼睛,搖搖頭,道:「我爸沒說,我爸只說看到什麼問題打電話問他。」
「謝謝。」宋運輝忍不住好好看一下小劉,才回去早上那個位置,老老實實看書。他暫時沒時間看劉總工的筆記本。
照舊的,到三點半時候,老管理員過來,跟對付她自家孩子似地拍拍宋運輝的背,催他該上班去了。宋運輝收拾東西,再次從小劉面前經過,微笑衝她點點頭,便離開。不過小劉這回沒再向老管理員問為什麼與宋運輝這麼熟,熟到都知道他上什麼班,要什麼時候提醒他走。但小劉沒問老管理員也會說,這個位置太閒了,閒得人嘴巴關著就發慌。老管理員說,前幾年好不容易不打打鬧鬧了,年輕人開始想讀書了,結果又什麼《加裡森敢死隊》、《姿三四郎》地放,學得那些小年輕個個跟敢死隊裡的小偷搶劫犯一樣,看見父母都叫頭兒,現在卻是到處拳打腳踢,晚上都不敢去電影院看電影,自家廠裡的電影院都不敢去,最怕看見那些年輕人一言不合跳起來說到外面做體操,女排的拚搏精神都用到拚命上了。所以看見小宋那樣的年輕人就喜歡,文文氣氣的,做人那麼刻苦好學,要是自家兒子也是這樣肯讀書就好了。小劉嘻笑說她也愛看書呢,老管理員立刻大不以為然,說看的書不一樣,小說誰不會看,看了也沒用。
小劉還是不覺得宋運輝有多出色,會看書?她家多的是這樣的人,而且姐夫們個個溫文爾雅,知識淵博。當然,宋運輝的大學文憑別人及不上,可天下又不是他一個人才有大學文憑,今年夏天又會分進來好多呢。小劉也不知為什麼自己盡排斥那個宋運輝。
宋運輝到了班上,才看劉總工的筆記。一看,頓時背後直冒冷汗。這本筆記真材實料,內容翔實。不,廠裡的工程師並不都是他以為的被耽誤的一夥兒,被荒廢的一夥兒,不是過去社會荒廢他們,現在他們荒廢社會。他們是茶壺裡煮餃子,肚裡有料,只是沒法倒出來。宋運輝為自己過去的淺薄認知汗顏,相比劉總工對設備的瞭解,他算什麼啊。可他不知有多少趾高氣揚的行為落在別人眼裡,他這半瓶子醋晃得太響了。
但宋運輝好歹是內行,對一車間設備的瞭解,讓他看劉總工筆記的時候一目十行,一點就通。最讓他受益的,是劉總工在記錄後的思考,那些思考,道盡劉總工對設備更新改造的深思熟慮。宋運輝只是不明白了,他是總工,他有權,他懂,可他為什麼什麼都沒做。當然,七九年前他還沒被平反,可以理解,八零年到現在,可已經是兩年多了。起碼在他進來的這近一年裡,他都憋得沒事做得自己找事做。這不能不說,是劉總工的工作方法有問題。一直在茶壺裡煮餃子,也不會換個口大的容器。
但這些想法也就是在宋運輝下班路上靜靜考慮了一會兒,一回到寢室,他又全身心投入到黑皮筆記本裡去。好多的疑問,在黑皮筆記本裡找到答案,豁然開朗。通過黑皮筆記本,他彷彿可以與過去的施工人員對話:為什麼這根管道要轉一個彎,為什麼那裡要裝一隻疏水閥,為什麼懸空地裝一隻礙眼的壓力表…等等,原來都有答案,因為實際運行中出現的水擊、共振等不可預見的問題。宋運輝掏出他自己的筆記本,將好幾條原先準備在五月春季大修中提出來的改進條款刪了,餘下的,他得再綜合考慮審視一下。劉總工的黑皮筆記本帶給他全新的思考。
尋建祥不知哪兒喝得醉醺醺回來時候,宋運輝還在看筆記本,被尋建祥「光當」踢門進來聲音打擾,抬頭見尋建祥又不知喝酒後與誰幹了架,那麼結實的工作服都會撕碎袖子。宋運輝也不知他們都哪來那麼多精力,聽說都已經有好幾個人打架給送進廠醫院,女孩子下夜班不敢獨自回家,需人接送,這還是在廠區呢。他上去將瞪著眼睛還扯著嗓門胡說的尋建祥撂上床,替他放下床簾,裡面一暗,尋建祥就安靜了,每次都這樣。宋運輝替尋建祥脫掉鞋子,卻見尋建祥的臭腳呼一下伸出床簾,他不客氣,一腳踢進去,否則,這雙不知幾天沒洗的襪子得製造寢室熵增。
宋運輝有時挺不明白,為什麼尋建祥本性不錯的一個人,生活卻總是那麼沒有追求,每天混日子,得過且過。尋建祥即使能像機修車間那些偷偷拿公家材料做自家沙發彈簧的人,也算是生活有點奔頭,可他就是喝酒打架。宋運輝能體諒尋建祥的生活方式,可就是不能明白他到底是在想些什麼,不明白人怎麼能捨得浪費自己的生命。
沒多久,費廠長被抽調去黨校學習,宋運輝心想,水書記畢竟敵不過年輕有知識的費廠長,眼下社會的大門還是向著提拔任用年輕幹部的方向打開的。費廠長從黨校鍍金回來,將又是一番天地。不知道到時又會怎樣。
但是,車間那些資深工人們的議論卻是另一種答案。大家都說,費廠長終於頂不住水書記的火力,找借口撤了。對於費廠長的去留,大夥兒都像是在看戲,彷彿劇情都與自己無關。如今懸念終於揭曉,大家都還有事後諸葛亮的愉悅。
宋運輝本來還有些將信將疑,可很快就看到水書記開始借五月大修密集開會,指揮設立臨時工作組,工作開展得有聲有色。他這才相信,原來理論與實踐之間,存著一條說深也深,說淺也淺的溝,這條溝,叫做閱歷。
年輕人中,也因著五四青年節的即將到來,開始展開轟轟烈烈地開展爭當新長征突擊手,做四有新人的運動。自費廠長一走,整個金州彷彿改了面貌,真正從七十年代一步跨入八十年代。
宋運輝當然無法遙感水書記的心理,也沒精明到能推測水書記借臨時工作組孤立兩年來新竄起勢力的意圖,他只是感覺,他媽的,終於可以做事了。他已經快被壓抑壞了,每天都有罵粗口的心。他真不願看著堂堂金州連小雷家這等農村都不如,看著尋建祥等一干年輕有力的職工渾渾噩噩,好了,現在老天終於綻開一條天裂,吹進一陣屬於八十年代的新風。他想到,他得抓緊這種可能一縱即逝的機會,透一透憋了近一年的悶氣。
他在寢室幾乎不眠不休,挑燈夜戰,三天時間,就拿出一份報告,《關於一分廠一車間成立青年突擊隊的設想》。他在報告中寫道,「…青年,是祖國的未來,是金州的希望…作為一個有理想,有道德,有知識,有體力的新青年,心往何處想,勁往何處使,這是一個需要個人深思,也需要黨、團組織引導的問題,…提議於五四青年節來臨之計,成立一分廠一車間青年突擊隊,在各級領導指引下,解放思想,開動腦筋,實事求是,因地制宜,搶進度,爭優質,爭取完成以下突擊目標…」
宋運輝社論文件之類的看得多,對於這麼一段官樣文字的過門,他寫起來輕車熟路,字能寫得多快,成文也有多快。後面的目標安排,才是真槍實彈:總體目標有哪幾項,目標如何分解,目標如何實現。他依然按照以前的辦法,以表格形式畫在繪圖紙上,他很有將人員如何安排也寫進去的衝動,可扼腕再扼腕,才將這衝動壓抑住,留出備註一備註二這樣的空格,留待領導決定。
他才是一個工作不到一年的新進,他唯有借團活動這種青年節目提出青年參與的工作目標,以配合工廠領導的方式順勢而為提出自己的工作思路,實現自己的工作理想,再多的,他不敢多想,再多,他知道,那是侵犯領導的領地。比如人事安排這種大事,他在大學學生會就曾經吃過一次苦頭,他逾越了,輔導員憤怒了。他吃一塹長一智。
報告完成後,宋運輝佔了寢室兩張桌子,將報告攤在桌上又思考修改了三天。看得尋建祥直嘀咕,這什麼鳥人,拿的工資比他尋建祥還少,連助工都還不是,每天卻忙得昏天黑地,誰承他的情了?累不累?到時還不是與其他大學生一起按部就班升級漲工資,不知他忙個什麼,累不死的傻瓜,神經病。
但尋建祥還真是有點服這愣小子累不死悶不死的勁頭,佩服這小子除了工作時間,一個人可以關在寢室對著一張繪圖紙瞧上三天。可又很不明白為什麼要將報告改了又改,改的又都只是些雞毛蒜皮的文字。宋運輝說,這是語氣問題,就跟見面說「他媽的」或說「你好」,說出來的效果將大大不同。尋建祥不信,拿起那份過門來看,看了以後嗤之以鼻,說一點新意都沒有。宋運輝說你懂什麼,這是給領導看的又不是給你看的,四平八穩才是第一。尋建祥說宋運輝腦子有病。
謀定而後動。宋運輝一點沒猶豫地將裝滿報告的厚厚一隻文件袋交給車間,選在車間書記和主任都在的時候,免得有厚此薄彼之嫌。他得逮住時機,迅速出擊,類似當年大學時代,毫不猶豫交上入團申請和小學輔導員申請。
車間書記和主任都清楚,這個宋運輝別說是編製不在車間,即使在,他們也沒權指揮,宋運輝的一舉一動,都是水書記在上面遙控。因此他們當然是不會對宋運輝遞上來的報告深思熟慮後拿個意見再給水書記,他們就看一下,熟悉一下,直接打包交給水書記自己去看去決定。不過他們看了之後心裡都想,這個小年輕,野心不小。
水書記一點不含糊,還沒打開資料袋就打電話給車間,讓宋運輝自己上去解釋。宋運輝正好夜班後睡覺,被車間後勤從被窩裡揪出來塞進總廠辦公樓自生自滅。宋運輝只夠時間扒拉一下頭髮,就被推門出來的水書記秘書推進書記室。
水書記一看就明白是怎麼回事,還是關心地問一句:「夜班?」